酷我-北美枫

李跃平 · 发表于: 星期一十月 24, 2005 9:20 am 发表主题: 曾经沧海

（小说）
曾经沧海
□李跃平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从老龙坝的上空吹过，似乎在告诉人们，秋天到了。蜀南电机厂寂静的林荫道上，小叶榕落叶飘飘，三线建设曾经的辉煌在市场经济中烟消云散，渐渐离他们远去。一切都变了，整个厂区显得了无生气。岁月就这样晨昏旦暮夜以继日，毫无新意的延续着。
郝怡强和苏楠肩并着肩，慢慢走在没有人的幽幽小路上。牵手五年，郝怡强一直认为，他与苏楠的爱情是甜蜜的，婚姻是美满的。虽然家里的境况不像当初谈恋爱时预计得那么美好，但小两口的日子总算还过得有模有样。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渗出鲜红的血液，正慢慢化开。今天又是周末，下周星期一，他们俩人将正式结束五年的夫妻关系。当初结婚的时候，房子什么的也没着落，想着等将来一切都好了，再要个孩子。还没等到一起都好起来，他和她的夫妻缘分也已经到了尽头。想到这即将刷新的页面，郝怡强哆嗦了一阵，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淡淡的失望。他不明白，他两的关系为什么啪啪两声就宣告结束了。郝怡强心想，也许当初不那么忙着顾事业，早要了孩子，或许也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但转念又一想，感情要是都没有了，别的都是扯淡。想着想着，郝怡强顿时感到全身流动的血液嘎然而止，从头到脚渗出丝丝冷气。

三个月前，蜀南电机厂突然规定，凡夫妻俩都在厂里的，必须有一人下岗，由此引发了离婚浪潮。听小道消息说，厂里已有六、七十对夫妻离婚了。当他们在离婚协议书上最后签字的时候，总要来一次拥抱，然后慢慢地分开。男的说：爱情诚可贵。女的回答：饭碗价更高。然而，郝怡强不想离婚，流逝的爱恋时光，一直是他心中最值得怀念的，那是一种神秘而亲切的记忆。
苏楠终于下岗了，这已经是个事实，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下岗后的苏楠多数时间呆在屋里，照顾丈夫，做做家务而已。郝怡强知道，妻子把家务通通揽过去，就是害怕自己眼睁睁看着光阴流过，苏楠原本是农家女，考上西南财经大学，毕业后来蜀南电机厂做了一名会计，后来在郝怡强的猛烈进攻下，缴械投降，披上了幸福的婚纱，如今却因夫妻俩的缘故而必须一人下岗。苏楠的心顿时破碎得无以复加，一天到黑就像灌了迷魂汤似的，仿佛进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对于苏楠的下岗，郝怡强也实属无奈。他惟有希望妻子在切菜洗碗的简单劳动中，在拖地板擦家具的力气活中，打发无聊的时光。下了岗，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日子还得照常过。郝怡强认为，日子嘛，怎么过法也是过。随着日子一天天悠悠然晃过，除了苏楠不再和郝怡强一起早出晚归，同厂上班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区别，但近日来，郝怡强却发现了家中的几大变化。苏楠总是把满屋子搞乱搞脏，再把它搞整齐搞干净。一旦闲下来，就会望着天花板发呆。郝怡强隐隐地感到不安。

一个星期前，苏楠突然向郝怡强提出离婚。刚开始，郝怡强以为妻子开玩笑，没有在意。结婚已经五年，他俩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吵过一次嘴，好端端地离什么婚呢？即使下了岗，他郝怡强也绝非无能的懦夫，挣钱养活两张嘴还是没有问题的。再说他追她的那个时候，不是还不如现在吗？日子不也顺顺当当的过了下来。郝怡强记得他刚刚同苏楠恋爱的时候，为了博取苏楠的欢心，总是暗示苏楠，他郝怡强是潜力股，等他升值的时候，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幸福得令人颤抖。然而，潜力股也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他们亲手导演的剧情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必须匆匆退场。郝怡强安慰苏楠，成千上万的普通夫妻，虽然不能做什么建功立业的大事，但能其乐融融，白头偕老，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苏楠微笑着，算是回答。是的，当初他追苏楠，所付出的精力、耐力、财力和毅力，都是别的男人无法做得到的。他们爱情的过程仿佛是破茧为蝶，挣扎着退下所有的青涩和丑陋，在阳光下抖动着轻盈美丽的翅膀，然而，当他回首一飞而过留下的足迹，才发现自己的血从心脏中汹涌而出。

那天，苏楠从冰箱里端出一盘雪梨搁在茶几上，就进厨房弄饭了。郝怡强抓了一个冰凉的梨子，熟练地削皮。在家里，苏楠吃水果都是让他削的皮，因为他总是削的又快又好。经过他一削，果肉浑圆饱满，好像根本就不曾长皮似的。刚结婚的那阵子，苏楠曾多次怂恿他去电视台参加削皮的比赛。，有一次报了名，结果因苏楠的脚扭伤没去。郝怡强看了看客厅，简单的几样家具，倒整洁，淡黄色的窗帘在阳光的照耀下，略略透出些红晕，浅浅的，不张扬，很温馨。
苏楠很快就把一桌可口的饭菜摆了上来，郝怡强饿了，从来没有饿过似的。他抓起一块排骨，就往口里送。
“等等。”苏楠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郝怡强知道苏楠有洁癖，没有洗手是不能上桌的，他放下手中的排骨，站了起来，正欲往洗手间走。
“你坐下吧！”苏楠挥了挥手，面无表情，说：“怡强，我们今天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呢？”郝怡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地站在那里。
“怡强，我们分手吧”苏楠的眼中透着坚定。
郝怡强一听，惊得颤抖了一下。他一下子撑住桌子，望着苏楠，慢慢地坐下，眼里全是迷惘的神色。
这些年来，郝怡强是了解苏楠的，只要她面无表情说的话，都是当真的。那一夜，郝怡强又失眠了，他强迫自己入睡，越想入睡就越不能如愿。迷糊了将近一个小时，瞌睡虫在耳边嘤嘤嗡嗡地乱飞，就是不肯成全他的睡眠。他们五年的夫妻关系终于在蜀南电机厂的离婚浪潮中迎来了自己的归宿。

三线建设的辉煌如昨日黄花，这有点像他俩的爱情，还没有来得及情生意动，就成了人老珠黄的旧款。今天，走在厂区的林荫道上，郝怡强的脑子里乱极了。他没有充分的时间去思考，和自己同床共枕五年的妻子，仅三个月的时间就变得陌生人似的。然而他不甘心，他说：“阿楠，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吗？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就全然不顾了吗？”郝怡强的声音显然有些苍老了。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还用得着用爱啊情啊来捆绑我们吗？苏楠的话难免显得刻薄。
郝怡强的心里酸溜溜的，自苏楠下岗之日起，他就加班加点，一心扑在工作上，渴望多挣几个工时，疏远了苏楠。郝怡强是这样想的，“阿楠，是我粗心，但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怡强，不要这样说了，是我对不起你。相信缘分吧！”。苏楠说。
听完苏楠的话，郝怡强一下子坠入无底深渊。他突然想起近段时间，苏楠已不愿意同他上床做爱。有一天午睡时，苏楠冲澡出来，披一件白底蓝花的绵绸睡衣，腰带轻轻地系着，一边走，一边扭动着腰，丰满的乳房左摇右晃，令郝怡强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伸手过去，想要抚摸妻子，苏楠却一下子挡开了他的手，脸上流露出不自在的神情。
郝怡强终于明白了，苏楠下岗期间，早已红杏出墙，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被戏弄的愤恨。他觉得他的心突然被生生挖去了，过了很一会儿，他又感觉到他的心又回来了，但好像被灌满了什么东西。“离吧。”郝怡强的声音很沉闷，像是拼命地压制着什么。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那是苏楠在叹息吗？不会啊，他想他应该是听错了。郝怡强不自在地想到，他可能快要被眼前这个他曾经深爱的女子逼出病来了吧，居然会出现这样一种幻听的症状。
听完郝怡强的话，虽然只有两个字，而且是她想要听的两个字，但她还是觉得无比的沮丧。一股闷气在她胸中涌动着，并且四处乱窜。她极力地将气敝住，然后再慢慢地从鼻子呼出，发出了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听见的叹息。在那股闷气呼出后，苏楠突然觉得她自己像一只身心疲惫的孤鸟，在无法穿越的大洋中油尽灯枯，在海中殉葬，演绎出她生命中最后一支乐曲。

早晨起来，郝怡强洗脸漱口刮胡子，却被镜子里的怪象吓了一跳。回头左顾右盼，除了自己没什么人啊。一夜之间，郝怡强老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妻子一眼。她今天没有勾眉画眼，反而有一种素面朝天的感觉。
苏楠扭着腰进厨房端出早点，笑嘻嘻地摆开，郝怡强答应离婚了，她的心情自然好了许多，她要把郝怡强五年来对她的爱在今天一笔勾销。郝怡强的确饿了，这让他想起认识苏楠后第一次吃饭的情景，依然是饥肠辘辘，依然是端起饭就往嘴里刨，依然是苏楠坐在茶几的对面。他依然是吃饭时忘了吃菜，吃菜是忘记了吃饭，苏楠从旁提醒，吃慢点吃慢点，没人和你抢。而今天，郝怡强再也没有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的肚子仿佛是个茫茫宇宙，吃进去的东西流星似的划过，一闪就没有影儿了。
出了门，郝怡强和苏楠直奔派出所。结婚五年，因为他们一直没有要小孩，加上积蓄不多，协议离婚手续办得非常顺利。他们两个一起走出派出所大门。派出所大门外，是一排小叶榕树。郝怡强望着小叶榕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就只觉得空空的，似乎又满满的。那时，他就是在小叶榕树下向苏楠求婚的。这老龙坝的小叶榕树，是他们爱情开始的见证。天意弄人，如今也是这老龙坝的小叶榕树，目睹了他们婚姻破裂的过程。
老龙坝的小叶榕树安静地矗立在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有多少对恋人在它的树阴下共结良缘，又有多少对夫妻在大难临头时，在长满小叶榕树的街边分道扬镳。它本无情物，只是在它身上，有爱的指纹，也有恨的划痕，而它只是站在一旁，守卫着曾经以为永不会变的诺言。郝怡强望着小叶榕树出了一会儿神，他又觉得有些好笑，他一个大男人不就离个婚，怎么就这么感伤，他微微一笑，礼貌地伸出手，“苏楠，祝福你，你获得自由了。”
苏楠扭过头去，用手掌轻轻地抹了抹眼角，当她回过头来想跟郝怡强说点什么，却只看到郝怡强远去的背影。
苏楠回到住处，感到格外疲倦，眼皮像打架似的，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惶惶忽忽中，苏楠又看见一群蝴蝶在芬芳的原野上飞舞，她举起竹篾制作的网猛扑过去，仿佛罩住了几只，伸手去捉，结果空空如也。她突然领悟了，两千年前的那位可怜的庄周，肯定是在心烦意乱、精疲力竭的失眠状态下梦蝶的。
一觉醒来，苏楠的精神好了很多，索性脱了裤衩冲澡。冰凉冰凉的水冲击着胳膊，冲击着脊背，“哗啦、哗啦”溅在地面。苏楠又用叉杆顶下阳台上的衣服，抱进卧室，该挂的挂，该叠的叠，衣服散发出醉人的阳光的香味。
离婚证和飞机票放在茶几上，苏楠把它们夹进提包，静默的屋子无言地注视着苏楠，使她置身于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这多少与她的美丽不成比例。这时，她又牵挂起郝怡强来。结婚五年，没能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实在是对不起他。想到丈夫，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知道是郝怡强打来，苏楠刚拿起了话筒，又放下电话，再也没有勇气听到郝怡强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离她而去，看不见划过的一丝痕迹。

郝怡强也放下话筒，一口气往葱茏山的宿舍跑去，那里原本是她的家。他要把喜讯告诉苏楠，他已通过在家家乐超市当经理的同学为苏楠找到了新的工作。他一跑着，一边想起了再度牵手的日子。
当他跑到门口，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他推开门，才发现一切都变了，人去楼空，茶几上有一页简单的留言条，他慢慢地捧起了那页淡蓝色的信笺：
怡强：
让我再一次这样叫你，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寻找我。结婚五年来，我没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真对不起。下岗后，我才有时间去医院检查身体，想彻底查一查五年来不育的原因，谁曾想，我已患了子宫癌，而且还是晚期。
医生告诉我，癌细胞已经扩散，我不忍心把这消息告诉你，更不愿你花太多的钱来医治一个不可救药的妻子。从那天起，我拒绝同你做爱，从而引起你的疑心。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短短的三个月改变了我们的一切，还是让我们往日的爱化作点点尘埃散失在空气中吧！
别了，怡强。不说再见了，因为我们不能再见了。如果哪一天，有小叶榕叶从你头上飞过，那就是我对你深深的祝福。
爱你的楠。
读完信，郝怡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一转眼，又是一年秋天到了。老龙坝街边的小叶榕树落叶飘飘。蜀南电机厂仍然没有起死回生的迹象，显得更加破败。在双龙桥至红砖场的厂区马路上，经常有一个疯疯颠颠的小伙子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每当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他才跟一个烂醉的酒鬼一样，踉踉跄跄地往葱茏山走，而且口中念念有词：“我给你找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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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