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都是钱包惹的祸（小说）

　　　　　　　　　　　　　　
　看到半年没见过面的老同学韦时，我不禁呆住了足足有10秒钟。
　　“认不出来了吗？”韦苦笑了一下问。
　　“唔——是变化太大了。”我也只能笑笑。
来M市之前我给他打过电话，说明自己想毕业后到M市找工作的意图。记得他是稍稍迟顿了一下才回应我的话。“有什么困难吗？”我当时问。“没有，我——咳，我最近有些不舒服。”他说。于是我关切地问了几句，电话里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问题。但是一见面。我不禁愕然：这就是高中时公认的我们学校最帅的韦吗？和我一样，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却是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甚至有些憔悴消瘦，大约胡子拉碴也有半个月没刮了吧。
　　和他的经历相比，我就黯然多了。在任何地方，我都是个典型的“平庸”角色，用我们老师的话说，我是“有也五八，没有四十”的那一类人，即不能给学校、班级或者家长带来“荣耀”，也不会闯下什么“滔天大祸”，只是个“日子一天一天过，人生一步一步走”的“小人物”。而他，在任何地方出现，都能成为焦点。不只是他玉树临风的外表，还有他的聪明、他的才识、甚至他与人对骂时都能保持一种风度。听说前不久，他在全省大学生辨论会上刚得了个“最佳辨手”的荣誉；在学校又身兼学生会副主席、学生自律会主席等“显赫”职务；还是去年暑期“三下乡”和“扶贫支教”活动的典型……总之他可谓风光无限，只等毕业后的平步青云了。可是今天一看到他的模样，我的惊愕竟然和当年听到一位尊敬的老师辱骂一个平庸的学生“有也五八，没有四十”时一样巨大。
　　我有些后悔不该仗着“老同学”的关系在他“不舒服”的时候来麻烦他。说穿了，想在M市找工作，就是想要他能帮忙一下的。
　　“我这样子把你吓一跳吧？”把我稍稍安置了一下后他说，并说要给我“接风”。
　　“是有些惊讶。你最近在玩酷吗？还是失恋啦？”我说。
　　“哈哈哈……”他愉快地笑了，但那样子却有些“悲状”气氛，“应该说两者都有吧！等一会再慢慢聊。”他说完带我到校外一家小炒店喝酒。我知道他是有话要向我“倾诉”了。去年寒假我们都回老家过年，他也是拉我喝酒。那次他说是要向我“倾诉”实际上是在炫耀自己，等他结完帐我就把这感觉告诉了他。
“知道吗？你这人就这点好处，不做作！我唯一欣赏的就是你的坦率。”当时他边高兴地喊着边拍痛了我的肩膀。
但这次，他是要“倾诉”还是“炫耀”呢？

　　“你肯定诧异，我为什么会这么落魄。其实，我比你更诧异。我茫然于自己近几天的遭遇。其实也不算什么遭遇，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变化了的只是我的脑袋。哲人说过，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我知道我的观念我的思维甚至我的爱憎都已经大有变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竟然是为了一个钱包！”几杯酒下肚，他打开了话匣子。
　　“钱包？”我忍不住重复道。谁的钱包？我没问，反正他会说的。
　　“是的，钱包！就在十几天前那个下午，我外出回校的路上，快到学校的时侯捡到一个钱包。很鼓的钱包，一看就是个高档货。我打开一看，呵，一叠百元大钞呢，还有几张卡。我忘记了当时怎么想的就走进了不远处的派出所。接待我的是一个年青警官，他先打开钱包看了看，听完我的陈述就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然后一再夸奖我的优秀品德优良品质，并要我留一下自己的姓名地址。我摆摆手说不必了，就匆匆转身走出来。回来的路上我很愉快。本来心情蛮好，又做了一件“好事”，能不高兴吗？高兴怎么办？喝酒呗！于是我打电话叫了几个同学，掏钱请他们喝几杯。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我们喝完酒回宿舍的时候，我的辅导员，系主任，学校保安，还有下午在派出所接待我的那个警官都在等我呢。那警官一看到我就说：“就是他！”我就糊里糊涂被大家拥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居然校长大人也来了，旁边坐了一个陌生人在和校长谈话，还有几个老师也在场。那陌生人看我被拥进来就直楞楞地看着我。直觉告诉我，可能这人和我有关。当时我刚喝了几杯酒，样子不大雅观吧，校长一直皱眉头，几位老师也都摇摇头。我愕然不知所措，只听到那警官在陈述着白天我向他交钱包的经过，并加重语气说：‘我要求这位同学留下姓名地址，被他拒绝了。’你知道我是参加过辩论赛的，马上就听出来这表述很有意思，但当时头昏昏的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那张下午一直向我道谢并连连称赞优秀品德的嘴。听到后来我终于听明白了：我拣的钱包，属于旁边坐的这位“美籍华商”；钱包里面原有两千美元现钞不见了，‘然而里面的一千三百五十块人民币，一分没少！’警官最后又特别加重语气说。
　　“我马上感觉到这事好象挺严重——面前这些人怀疑我拣了钱包后偷了里面的美金，却把人民币交还给警察！我的头一下子就蒙了，不知道自己是该大哭还是大笑。
　　“‘你先给大家说一下今天捡钱包的经过。’系主任盯住我说。我又羞又气，肯定是涨红了脸，但我还是强制着没发作，压低声音向他们讲述下午的经过。显然我感觉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整个经过有其它人在场吗？！警官问。’
　　“‘没有。’我回答。
　　“‘你打开过钱包吗？’警官又问。
　　“‘打开过，里面有一叠百元现钞和几张卡。我没动过里面的东西。’我说。
　　“‘你为什么拒绝留下姓名地址？’警官逼视着我问。
　　“‘我觉得没必要，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突然觉得很沮丧。
　　“‘还好我觉得你好面熟，后来想起来你有参加过辩论赛，也算贵校的‘名人’了，才这么快找到了你。’警官颇为得意地说，‘你知道那两千美金哪里去了吗？’他突然提高了声调。
　　“我一下被激怒了，就狠狠地瞪着他说：‘你已经认定我偷了钱，然后来审问我、来找证据是不是？你以为每个人都必须是心理阴暗的吗？’
　　“空气一下子凝结了。我知道每个人都在用什么眼光看我，但我不想顾了。校长、主任、老师、‘美籍华商’、警察……算什么！可能是我喝了点酒吧，反正就扛上了，不再去想前途未来什么的。
　　“这样僵持了一小会，校长开口了：‘你别误会，我们还是相信你的。我们只是找你谈谈，毕竟这也是涉外事件，警察也不得不慎重些。希望你能配合。’
　　“我苦笑了一下说，好吧，我尽力配合，你们问吧。
　　“系主任又转头问我：‘你哪来那么多钱整天请客吃饭？’
　　“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悲哀，但还是很合作地说：‘我做外语家教赚来的钱，这事我们的辅导员知道。’我也常用血汗钱请辅导员喝酒的。可是那家伙只是盯看我，大概是觉得平时都被我蒙骗了，今天一定要看穿我的贼心吧。
　　“这时候门外又进来一名年老的警官，并把刚才和我一起喝洒的同学都带来了。他对大家说：‘我已经查过了，韦同学交了钱包后没有回宿舍，而是打电话约了几个朋友请客吃饭，在某某饭店。’
“我的悲哀感更强烈了。我的几个同学，只是因为被我请客喝了几杯，就受到这种待遇，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就是说这位同学除了这几个一起喝酒的人之外，没有过其它接触。我们试着把问题简单点，还他一个清白。’年青警官又开口说。
　　“我觉得一股血气猛然冲撞到了后脑。他是暗示要搜我的身！他在强调我可能还没来得及或者是想不到转移脏款！我看看刚才一起喝酒的同学们，他们都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他们不会已经被搜身了吧？我的脑袋象被鲁提辖打了第二拳的郑屠，但心里却明白的很，如果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只能让他们搜身！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也许是借着酒劲吧，我不再压迫自己的情绪，对着年青警官大吼：‘想搜我的身是吗？你有搜查证吗？告诉你，我的个人尊严是不容侵犯的！就象你头上的警徽一样！’
　　“静的可怕，没有任何声音的静，除了我因为激动而加大力度的呼吸声，其它所有人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我全身发紧，背上也不知道是冷还是热，只有一种强烈的刺激感让我想去抓一下，哪怕是轻轻碰一下也会舒服些。但我没动，所有人都没动……”

他突然停下“倾诉”，抬起头来瞪着我问道：“你会相信我吗？你说我有没有拿美金？”
我干咳一声说：“我相信你没拿。”
“为什么？”
“不是为了你请的酒，是因为我觉得你这种所谓的‘优秀’人物，是比较看重自身的‘人格塑造’的。”
“我知道你会这样认为，所以我要找你倾诉，”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的样子，“我现在不需要任何奉承鼓励，只想听点实在话。”然后他举杯喝酒，大约也要稳定一下情绪吧。我默默地陪他喝，再帮他倒酒。等着他继续的倾诉：

　　“终于，我的辅导员也说话了：‘你不要这样子！这完全是为了你好。你是酒喝多了吧？等酒醒了你会后悔的！’
　　“我真想一把掐死这个平时和我称兄道弟的家伙！不久前，我的一篇论述‘大学生与诚信’的文章在晚报副刊发表，还用那稿费请他喝酒，可是现在……我只能愤怒地瞪他一眼，再次压低声调说：‘我本来就是清白的，不用谁来还我清白。我喝酒是错了，愿意接受处罚。但我拣到钱包上缴没错！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也没错！’
　　“‘我知道我们辩不过你，你是‘最佳辩手’呀！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为自己前途想一想吗？’辅导员又说。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讽刺和恐吓，我差点气结过去。我突然拿出一股‘杀身成仁’的劲头，傲然扫视了一下我的校长主任老师辅导员们和两位警察叔叔，徐徐地说：‘诸位，我想不通，你们在对付像我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用的居然还是几十年前的‘有罪推定’法则！知道吗？做为一个新时代的合格大学生，我不仅懂得新刑法的立法基础，也知道诚信的意义，当然还有‘尊严’的的含义。不过我看你们现在如此为难，我愿意做出最大的让步：你们要强行搜身，我不会反抗；想要我自愿被搜，没门！’
　　“这时候一直坐在旁边沉默的‘美籍华商’终于站起来说话了：‘哈哈，小同学你误会了，大家话不投机罢了，干嘛说的那么难听。也可能我记错了，钱包里本来就没有那两千美元，才闹了这么大的误会。我向大家道谦，也谢谢这位同学拣到我的钱包。’
　　“老师们和警察叔叔都纷纷扑向‘美籍华商’，紧紧握住他的手好象就要感激涕零了。我只说了一句没事我就先走了，然后傲然离开办公室，当然也没去向‘美籍华商’道谢。
　　“后来的事情也都在预料中，我失去了那些原来就不应该有的东西，也辞去了所有学生工作。有些老师们对我侧目，有些同学有意无意疏远我，只有一些陌生人会闻名来看看我这专偷美金却能逃脱法律惩罚的‘能人’……这算是对我的桀骜不驯的惩罚吧。但尊严呢？我宁愿失去一切要维护的尊严却没找到。最让我痛心的是，我披荆斩棘才捧到手的‘校花’，我那相处了快两年的女朋友，我一直都觉得和我情投意合心心相通的她，有天竟然也神神秘秘地带了一个人来找我说，现在黑市上美金换到人民币十块了……”

我们又再喝酒。我想这么喝都要喝过头了，但不喝酒，又能做什么？还好他的倾诉还没完：

　　“别以为故事就完了——如果就完了，我应该不会这么苦恼了。就五天前，你打电话给我的头一天上午，那个年青警官突然跑来找我——警察又来了！这事又轰动了整个学校——那年轻警官很激动地对我说：‘真对不起，我们今天抓了个私兑外币的人，他揭发有个家伙刚兑换了两千美金，我们顺藤摸瓜抓住那家伙，审问后才知道，原来他在你的前面捡到了你捡的那个钱包，偷走了里面的美金后又把钱包丢在路上……他自以为手法聪明到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被我们……那家伙太狡猾了，也害苦了你，我们要从重惩处他……另外，我们正式向你和贵校道谦，同时要给你挽回损失，肃清影响……’
　　“我本来该说，惩处那个‘小偷’是要依法的，没人有权利要‘从重’惩处他；我本来就是清白的，谁也没能证明我不清白，所以不必还我清白；我失去的都是应该失去的，无所谓挽回；我已经对他们做了最有力的回击，他们需要的是反思，而不是向我道歉；而且，害苦了我的好象并不是那个‘小偷’…… 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甚至没有感谢警察叔叔们勇于认错的精神，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青年警官因为真诚又满是歉意而红到了脖根的脸，心里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
　　“然而还是有事的，先是校长亲自在早操会上给了我最好的表彰，说拾金不昧，做好事不留名，为校争光等等等等；然后系主任发动大家向我学习，说我什么‘情操’、‘品德’、‘崇高’之类的；最后那‘美籍华商’也来凑热闹，说要高薪聘请我去他们公司上班……”

　　我忍不住插嘴说：“这么说来，你还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还要苛求什么呢？你也不能太得寸进尺呀。”
　　“什么得寸进尺。本来我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以为只要自己付出努力就可以拥有一切；不料想有一天忽然变成一个人人不耻的贼；再一下子竟又变成了‘品德’、‘情操’之类的玩艺儿。这些变化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除了困惑。我的困惑不是为了转变的剧烈，而是我付出了一切想去争取的‘尊严’，虽然好象并没丢失，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本来以为‘无价’的东西，看来不仅不值两千美金，甚至一文都不值……”
　　“呵呵，你已经够幸福了，干吗要那么贪得无厌。”我接口说，“什么‘尊严’、‘品德’、‘情操’之类的鬼话，说穿了没太大意思。你只是太注重自己的感觉，其实也是自私的另一种表现呢。”我一向如此大嘴巴，这次也不例外。
“是的是的，我也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也承认自己的自私。所谓‘尊严’说穿了也只是个感觉而已。”他连连点着头说，“可是，为什么说服自己会如此困难呢？究竟为什么……”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象大多数碌碌无为的人一样，我已经习惯了“知足常乐”，不用整天费精神说服自己。而且我个人对“尊严”也并不很关心，倒是很关心他提到的工作问题：“你答应去‘美籍华商’的公司上班了吗？”
　　“没有。我告诉他，我已经和别家签了意向书，谢谢他的信任啦。”他说。
　　我挺惋惜地叹了口气。唉，为什么那样的“好事儿”就找不到我头上？

等他结完了帐，我开始怀疑如果路上遇到一个钱包，我还敢不敢上前拣起来。
大概或者也许象我这类平庸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大痛苦，所以也没法体会大幸福吧。将就着过的，也无所谓了。但我又不得不犯愁：要在M市找工作，能靠眼前这个黯然落魄一身酒气的家伙吗？

　　　　　　　　　　

2002/06/08初稿
2003/11/02二稿
2004/09/22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