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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过死荫幽谷--2005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推理短篇小说奖决选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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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10-20
帖子: 226
来自: 台北盆地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13, 2005 11:46 am    发表主题: 行过死荫幽谷--2005台湾推理作家协会推理短篇小说奖决选入围作品 引用并回复

(一)
一条线、两条线、十条线、百条线…
傀儡偶仔的运命,条条都靠人来拨…

这天晚上,林文隆唱酒场演歌。林风三跟好友何凭栏坐在中前的桌子,何凭栏是生化科技公司的执行长,闲说着新近的发展。林风三是财务分析界新犹「采风机构」的执行长,喝著辟云吾,有一搭没一搭的应著。开场的女歌手把陈小霞的老歌唱得低抑而感伤。林风三忍不住想起了逝去的情人于疏艳,眼眶一时微微湿润,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何凭栏已停了闲话,握著他的一只手定定地望着他。

(二)
早晨慢跑回来,林风三正淋浴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是二舅病逝了,父亲问林风三下午有没有空,一起去南港的二舅家。林风三知道二舅是父亲在母亲那一大家亲友中比较喜爱而敬重的,就答应午饭后开车到弟弟家去接父亲。

「是什么病呢?」林风三挂电话前顺口问。

「二舅糖尿病很多年了,抵抗力不好,常常生病。」林彰晖说:「这一次好像是吃坏肚子了,前两天一直上吐下泻。昨晚病情突然恶化,吐了好几口血,表哥他们马上送医院,可是还是吐血不止,一个多小时后就过去了。」

林风三跟父亲在二舅家坐了一个多小时,大表哥徐景文对二舅病况的急速恶化,既意外又自责。在长老教会任牧师多年的二舅徐台恩在自知不行时,让大表哥把他的几本日记和记事本,在他面前都烧成了灰烬。徐台恩一生过得非常清淡,但是因为长老教会的关系,跟前总统陶上阳是多年好友。徐台恩在烧日记时又交代说,日记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为了避免后人揣测附会的麻烦,索性烧成灰烬更甘脆和干净。
回程的路上,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父亲,陷在老人家惯有的忆想中,娓娓述说着徐台恩多年来数次婉拒前总统多方礼遇的事。

天气阴霾昏暗,时而,虚弱的阳光由灰云间渗出,泛著苍白的光影。收音机里,粗嘎的嗓音是罗大佑吟唱著「沧海一声笑」。车子转过南海路,细雨中的红楼前,几个建中学生似乎激烈地争辩著什么。
父亲零零碎碎地说着,一年多前,二舅因为多年糖尿病引致的白内障而住院开刀。父亲去探病,正跟二舅谈话间,陶上阳的扈从突然出现,不怎么客气地说,前总统来探病,请他先出去,半小时后再回来。多年老国民党员的父亲,对这位曾经呼风唤雨多年的政客一向感冒,当即告辞走了。走出去后,还在廊上听到岁数不小的陶上阳,大声地用粗鲁的日本话责骂随从。那天晚上,二舅从病房里打电话向父亲道歉,两个老人长谈了许久。

「风三啊。」父亲低沉底说:「那一次,你二舅大概是病得很丧气,说了不少心里的话。他跟陶上阳相识多年,一向了解陶上阳年轻时一心追求升进的一种执拗心理。但是,最近这十几年,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了解陶上阳这个老朋友。陶上阳,到底是用追求台湾人的出头天为名,来利用身边友人的热情和奉献,来争一己的私权,和泄一己的私愤呢?还是真的为台湾人争取自主自立而不顾一切呢?二舅曾说,他自己是客家子弟,但一辈子为台湾人的长老教会献身,也经由长老教会,为台湾人争人权。但是,他也经由长老教会,做了一件他原以为是对的,现在却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事。」

父亲停了许久才又再说:「我知道你二舅献身教会,一生正直。所以他自己不去说的事,我也不去追问。唉,我年纪大了。如果我是你这个年纪的话,一定会忍不住去追究个清楚,你二舅这一生,唯一分不清是对还是错的这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林风三望了望当了一辈子基层警察的父亲,老人却只是怔怔地望着车窗上流洒著的雨水。


(三)
星期六,林风三在采风机构处理了一上午公事,也清理了最近出差一个多月中累积下来的邮件和email。十一点左右,林风三开了车慢慢地往东区的凯悦饭店行去,十一点四十分要到饭店接上约翰窦尔去赴设在圆山饭店的午宴。
林风三这一次在纽约出差了将近一个半月,除了一些年度业务之外,另外还有几件台北财务业者托办的事。其中比较意外的一件事情是,林风三受了台北的远大证券和生化科技中心共同的请托,跟总部设在长岛的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的约翰窦尔连系。因为纽约的葛曼证券是采风机构股东之一,林风三跟纽约的财务界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连系。也因为如此,林风三不时会受同业朋友之托,做一些连系或查询之类的事情。这次的事稍显意外,是因为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是个非营利财团法人,因此不是林风三平常接触较多的财务界或商界人仕。

洛可菲勒基金会早年是由财阀洛可菲勒家族设立的慈善组织,这点是人所周知的。出差前,林风三另外在台北得到的简报是,经过多年发展,基金会衍生出十多个分支。其中,农发基金是以协助第三世界穷困国家推展农业为宗旨。除了基金会本身的财产之外,过去几十年,美国政府也每年播交大笔援外资金给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由基金会来主办有关申请、审核、拨款、复查、及审计等种种事务。早年在台湾,经由农复会和农经学界,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曾经提供过相当数额的农业人才培训经费、资助过农业改良场的设立等等。 这一次,远大证券集合了几位台北的重量级投资人,由生技中心提供技术和人材,经济部也提供多方面的优惠,成立了「龙基生化科技」(Dragon Genetics and Biotech)。由于其中的几项实验先前曾得到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的资助,基金会方面决定也参与「龙基生化」的投资。至于投资的数额,则由基金会的东亚区主管约翰窦尔进一步研商后再决定。台北方面的投资人,当然希望基金会出资越多越好。另外,如果能有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为大股东,未来开发美国市场,自然也有相当的助力。
远大证券资深副总裁张广华是林风三逝去的情人于疏艳的老同事,跟林风三也相当熟,所以是以友情要求林风三帮忙做第一线的联络交际工作。

在纽约期间,林风三跟约翰窦尔一起吃了两次中饭和两次晚饭。林风三,在第一次午餐时,发现约翰窦尔也极爱以读畅销推理小说为消遣,两人对作家的喜好也蛮相近的。以后林风三再找窦尔吃饭,反而像跟老友小聚一样,轻松开怀。
林风三从凯悦接上窦尔,在十一点三十五分到了圆山饭店。这个午宴,由远大证券资深副总裁张广华主持,几位主要的投资人都有代表在场,生技中心来了一位病毒所所长和三位研究员,经济部也来了两位官员。午宴是自助餐形式,宾客们自由流动交谈。在场的人多少都能说点英语,但也大半生硬迟缓。由于林风三的英语能力明显地好过经济部的通译,张广华就请林风三全盘代劳,跟著窦尔帮忙翻译。因为窦尔是主客,大家都轮著跟他谈话,忙得林风三连吃点东西的空隙都没有。一直到中场,窦尔碰上一位生技中心的女研究员,突然跟她用英语兴奋地说起话来,而名叫杨依枫的女研究员也用带著纽约腔的英语回著。两人像老朋友似地畅谈了半晌,一旁的林风三有点意外地听着,约略稍稍意会。

窦尔称呼为Yvonne的杨依枫,前几年任职在长岛有名的冷泉港生化实验室 (Cold Spring Harbour Lab, CSHL) ,拿过多次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发给的实验经费。不过,杨依枫跟窦尔的私人关系,则在于窦尔跟杨依枫的父亲是多年老同事。

林风三趁空去拿了几片寿司,再回头时,窦尔立即向他介绍杨依枫。
杨依枫的父亲叫杨念台,是一九五○年代由台湾去美国的早期留学生。杨念台学的是病虫害,拿到博士以后在康奈尔教了几年书,而后加入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担任审核研究计划方面的工作,跟窦尔是三、四十年的同事老友了。
杨念台在两年前,治疗淋巴癌的过程中,因公出差台湾。不幸在返美隔天后,就因为肠胃病菌感染而住院。癌症治疗中的杨念台,因为抵抗力差,病情急速恶化,入院当天就呕血而过世了。窦尔谈起多年的老友,不胜唏吁,一旁的杨依枫也红了双眼。窦尔又回忆著说,性格独立而冲动多情的杨念台,一直都很关心祖国台湾的政治和未来,好像也跟在纽约的台湾同乡会一直有连系。令人难过的是,杨念台很有可能是在到台湾出差时,受到了肠胃病菌的感染。

老人叨叙,窦尔怀念了半天亡友,半晌才又回头来介绍杨依枫。

生长在纽约皇后区的杨依枫,算是完全美国化了的第二代华裔美人,偶而讲几句简单的中文,都略微带著点生硬的腔调。她是一年前应聘加入生技中心基因研究所的。身材清瘦结实的杨依枫,声音低沉而充满自信,经常微蹙的秀眉透著执拗,一头短发,有一种独立不羁的感觉。杨依枫听说林风三是在纽约念的财务博士,便饶有兴致地跟林风三聊起了纽约的风情种种。

窦尔他们三人用英语谈笑着,其他人自然有点插不上口的感觉。后来还是张广华借故把杨依枫拉开了,窦尔才又开始透过林风三的翻译跟其他宾客洽谈。
午宴到两点多才结束,张广华特地向林风三道谢。林风三明白,他这第一阶段亲善大使的任务圆满达成,接下来IPO相关的一些事务,自然不要他在场了。张广华代表远大票券向林风三致谢,一下子让林风三又想念起原是远大票券执行协理的于疏艳,只觉得胸口酸楚,满场风华中,处处都是回忆,也处处都是落寞孤寂。
沉浸在茫然思绪中的林风三,耳边突然传来杨依枫低哑的语音。靠在身旁的杨依枫,邀了窦尔晚上一起到万华逛夜市和吃小吃,顺带也向林风三嫣然一笑,自然地说:「Why don't you join me too?」(「你何不也一起来?」)

(四)
林风三清早醒来晨跑时,觉得步履有一种意外的轻快,脑海中惊讶地回味著前一晚,完全没有意想到的一夜激情。

前一晚,他跟窦尔和杨依枫在万华逛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街市上人潮熙攘,商贩云集。三人吃了杨依枫喜爱的蚵仔煎和赤肉羹,连性格保守的窦尔尝了,都连声叫好。林风三又带了窦尔到龙山寺,特意买了两把香,笃信天主教的窦尔,也兴致冲冲地行礼如仪。一晚上,杨依枫畅谈著近年来兽类传染病的许多意外事件。相貌并不特别出色的杨依枫,充满自信地高论著流行病学时,有一种满溢独立性的风情。窦尔找了个空隙,低声地告诉林风三,杨依枫年轻时经历了一场短暂而不幸的婚姻。离婚后,这十多年一直单身。窦尔又微笑着说,很少看到一向比较孤僻冷漠的杨依枫兴致这么好。
龙山寺出来后,窦尔觉得累了,林风三开车先送窦尔回凯悦,而后再送杨依枫回她在新店的公寓。林风三停了车,陪杨依枫走到公寓楼下,正想道别,杨依枫却说了声上来坐坐,而后径自拉了林风三的手就往里面走。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的林风三,怔怔地就上了楼。

离开时,杨依枫也仍是拉了林风三的手跟他道别,淡淡地说了一句:「I just want to be a pal.」(「我只想作个好朋友。」)
林风三也又怔怔地就走了,一路回想著,杨依枫是个很独立主动、但也很缠绵多情的女人。


(五)
中度台风「波赛登」改变了走向,略微偏北,强劲的风雨笼罩了整个北台湾。台北盆地连续下了两天滂沱大雨,有一种天倾地覆、大地洪荒的沉沦感。 午前,何凭栏来电话找林风三下午到紫藤庐小叙。

林风三翻开杯盖,拨开几叶翠绿的雨前,啜了一口苦中沁甜的茶汤。何凭栏伸手抓起了林风三方才翻阅著的书本,这是一本有关一位退休政要的评传。

「有时,政治和历史的偶然性,想来令人惊心动魄!」何凭栏放下书本,有点感叹地说:「据说,先前的强人总统急病发作时,副总统开了大半天的会。总统侍卫打电话通知副总统,接电话那位秘书只说副总统一大早就在开会,没有去叫副总统。一个多小时后,总统病情急速恶化,侍卫室再次打电话通知副总统。这次,另一位秘书接的电话,这位秘书比较机灵,写了字条进会议室给副总统。不过,虽然副总统火速赶过去士林官邸,总统却已经过世了。因为总统没有跟副总统交代接班人事宜的机会,当初强人总统对接班人的安排,到底是什么盘算,也成了台湾政治史上最耐人寻味的不解之谜。而该党内部各大派系,也由党政接班人的问题开始,互相斗争倾轧,造成后来该党分崩离析,也造成在野党快速坐大,终至政权轮替的结果。想想,那第一个秘书偶然性的判断错误,造成了改变历史的结果。这可以算是历史荒谬性的最佳案例了。」

林风三看着洋洋议论著的何凭栏,半晌没说话,嘴角却微微泛著狡黠笑意。何凭栏让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伸手拍了一下林风三的肩头,微颦薄怒地说:「你又来笑我了!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不不不,你说得对。」林风三此刻放怀捉挟地笑了:「不过,只对了后面一半。当初的执政党,确实是由接班人的问题开始内斗,造成后来该党内部分裂和反对党趁机坐大。不过,你前面的一半,说那第二位秘书比较机灵,这我不同意。我觉得那第一位秘书才机灵,才真的懂得他主子的需要和心事。其次,你把副总统没赶上让总统交代接班人的事,当作是历史的偶然性,这我也只同意一半。」

何凭栏露出惊讶而好奇的表情,挨近林风三说:「你这怎么说?」

「先由大局来看吧!」林风三说:「一九八四年,外省籍的行政首长中风退位,这事之后,几年之间,强人总统一直没有公开交代接班人的事。这基本上是因为,除了那位中风退位的行政首长之外,党内并没有明显的另一位党政资历完整、而又能服众的政治长才。另一方面,强人总统虽然糖尿病多年,却也完全没有预料到病情会像急性传染病一样,瞬间恶化,连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在这病情急速恶化的一点上,确实出人意料。」

「这是你对历史的偶然性,同意一半的地方?」何凭栏问。

「对。」林风三点了点头说:「这一点,跟党内没有明显的接班人的背景,可以说是历史的偶然性。其他方面,都不是偶然的。反过来看,也就是说,其他的发展,都是必然的。」

「可是,如果不是第一位秘书的耽搁……」何凭栏抗议地说,却让诡秘地笑着的林风三举起手打断了。

林风三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浮起思索的表情说:「我想,那一天,副总统一定会尽可能地延缓他到士林官邸的时间。第一位秘书的耽搁,正巧符合了他的需要。或者,更可能的是,像我刚刚说的,他懂得主子的需要和心事。甚至于,根本就是他主子交代他这么反应的。」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何凭栏问:「你的意思是说,副总统故意拖延,到了强人总统病逝后才赶到官邸。可是,我刚才说的党内斗争、分崩离析那些后来的问题,都是因为他没见到死前的强人总统,接班人的事没有交代清楚而引起的呀?你难道是说,他就是存心要看到这些乱状?」

林风三满意地点著头说:「你现在说对了!」

「什么对了!」何凭栏仍然不解地继续问:「你是说,这后面一大堆的麻烦,是他存心要的?」

「你又是说对了一半!」林风三突然换了郑重的语气说:「那不但是他要的,更是他唯一打劫做眼、死中求活的棋步。」

「喂!你别掉书袋。我可不懂围棋。」

「这是我刚刚说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一点。」林风三解释说:「我刚刚说大局,那是党内没有明显的接班人的背景。你记得以前党内的副总统,一直都是虚位无权,只是政治龙套罢了。前一次的副总统接任总统,也只是替下一位强人铺路交接。这个老大的政党,一向以党领政。你试想,如果强人总统在病危时,向副总统交代了别的接班人,那么,他这虚位副总统的政治前途,不是也就正式划上句点了吗?反过来说,现在副总统没有赶到,在没有交代的状况、而台面上又没有其他可以服众的政治人物的背景下,宪法是副总统继任的依据,党机器没有别的皮调。老练的副总统,当然知道,一旦大权在握,就掌握了合纵连横的政治资源,和拉一派、打一派的斗争先机。更何况,只要他能掌控局面,他还乐于党内前后不断有反对他的派系。只要有内哄,就不会有团结,而他也就有机会和藉口清君侧、打压跟他竞争的其他政要、开拓他的政治空间。而只要他是龙头,他就可以一个派系一个派系地继续去打压。受不了、怨不平的党员脱党或组其他反对党,更伤害执政党的竞争能力,这更合他的意。你先前说,后来一大堆麻烦。这一点,可是错得一蹋糊涂。」

何凭栏突然若有所悟地点著头说:「在没有交代接班人的状况下,党内的派系斗争是必然的。而党内的派系斗争,对他来说,非但不是我所说的麻烦,反而正是他所希望发生的。当然,只要他是导演,能掌控局面的话。」

林风三同意地点著头说:「为了达到这一个必然的结果……」

「他必然会在强人总统病危那天,尽量拖延,」何凭栏抢著接下去说:「来造成没有交代接班人的事态。你说得对!这里面,都是必然的,没有偶然!」
林风三举杯向她致意,何凭栏也兴奋地举杯回应。

从茶艺馆出来,何凭栏坚持要请林风三吃晚饭。拗不过她,而心里又有件事,林风三灵机一动,提议去吃久违了的桃源街牛肉面。何凭栏显然原先别有计较,却也爽快地依了他。牛肉面当然是三、两下就吃完了,林风三谎称疲倦,想早点回去休息。何凭栏有点不情愿,却也只能无奈地道别了。
林风三随即驱车往南港的二舅家去。自从一个多星期以前,父亲跟他提到二舅一生的秘密之后,他就不时会想起这事,却又一直在忙乱中丢下了。今天一早,他下定决心,无论多忙都一定要抽空去询问一下大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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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13, 2005 11:46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六)
林风三在二舅家并没有呆多久。大表哥带著他到二舅窄小的书房去看了一下,陈旧的木书桌上什么也没放。三、四个抽屉里,除了纸笔,也是空荡荡的。林风三不禁一阵失望。书桌旁,一个四层的夹板书架,放的大半是基督教相关的书籍。林风三随手翻动了一下,有点无可如何、不知从何下手的无奈。

「二舅的书房,一向都这么干净吗?」林风三问:「那天我跟爸一起来时,你提到,二舅让你把他所有的文案日记都烧掉。他有固定销毁文案的习惯吗?」

「噢,爸一向是很爱整洁的。不过,也不是像现在这么空洞。」大表哥说:「他这次病重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要把一生的记录都清理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他是前总统的老朋友,怕有一些记事留下来,不留心让人断章取意、或是曲解附会什么的,就不太好了。另外,你问固定销毁文案的习惯,这他是没有的。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另外一次是妈过世前,我的印象很深。人家说夫妻心灵相通,那一年,爸从年头心情就很阴郁,常跟老朋友李叔叔一起喝酒,又烧毁了许多文件日记。那年夏天,妈就过世了。」

「二舅最近几年都做些什么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件、电话、或是访客呢?」林风三漫无目的地问。

「爸在七十七年退休,妈也是在那年过世的。那年,爸变得很安静孤僻,不像以前一样爱热闹、爱朋友。退休后这十几年,爸一直都是深居简出。访客方面,也蛮少的,几个老教友,久久来一次。对了,前总统陶上阳每年会来一、两次。他说,这辈子只跟爸一个人告解过,所以就算爸退休了,他还是只找爸。」大表哥伸手从书架上抓了一本封面有点磨损了的旧精装书说:「爸除了固定上教堂、跟去公园运动以外,就是在家里读圣经、看书。」

林风三把大表哥手上的书拿过来翻看,发现是一本奥睿流士的暝思录,上头有不少二舅小字的注记。书中夹了一片陈旧的书签,写的是圣经诗篇的一小节:「我行过死荫幽谷,无惧凶难。」林风三翻弄了一下,跟表哥借了这本书。

临走前,大表哥又想起了,家里的相册里,最旧的一本中,有几张极老旧的相片,是二舅年轻时拍的。二舅虽然烧毁了所有的文案记录,但是并没有把那些相片找出来也烧了,这可能是他忘了,也可能是那些相片无关紧要。大表哥从客厅角落的柜子下面找出一纸箱相册,再从其中翻出了一本相当陈旧的相片簿,交给了林风三。
旧相本中没多少张相片,大半是二舅和舅妈年轻时旅游的留影,后来的几张还有年幼的大表哥。在这些家庭相片之中,唯一不同的,是一张六个年轻人的合照。六个人中,林风三认出了二舅和前总统陶上阳。

「对了,刚刚我跟你说,妈过世那一年,爸从年头心情就不好,就是这位李启台叔叔常来找爸一起喝酒的。」大表哥用食指指出了站在最右边,雄壮威武的壮汉。跟著又感叹地说:「人事难料,他来陪爸喝酒消愁,没想到,过了没多久,他自己却得急病过世了,去得比妈还早。他家就在附近的陆军眷村改建的国宅大楼,现在是他儿子继续住,我们也蛮熟的,散步还常碰到。」

其他的三个人,大表哥也不认识。

林风三向大表哥要了那张旧相片,又请大表哥节哀保重,小谈了一下,到了十点半左右,才在仍然风雨不息的暗夜中觅路回家。


(七)
风雨稍霁,天空微微透著灰白的光晕,薄薄的灰云后面仍旧隐约藏匿著流涌的黑暗。一霎时天边乌云翻卷,狂涛巨浪似地瞬间又蒙漫了整个城市,嚣张蛮横的风雨渲染著一片水天不分的迷茫。
这夜杨依枫在林风三的公寓过的,一整夜,杨依枫回忆著跟前夫的大小冲突,情绪跟屋外的风雨一样起起伏伏。第二天一清早,她坚持不要林风三送,自己搭计程车回新店的住处。临走前,杨依枫慎重地交给林风三一张电脑CD片,请他留意保管。另外,又特意交代他,没有特殊状况之下,绝对不要看CD片里的内容,更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或甚至于公开内容。林风三看她说得很慎重,答应她,一定会保密。接著又再问她,是什么特殊状况之下,才该看CD片里的内容呢?
杨依枫只是轻轻地在林风三唇上吻了一下,低声说,到时候他就会知道。而后在风雨中匆匆地上了计程车,挥着手走了。


(八)
早晨,办完了几件紧要的公事后,林风三站在飘洒著风雨的大落地窗前零乱地想著二舅的秘密。这个热情而正直、一生都全心奉献给宗教理想的人,会有什么让他疑惑的秘密呢?假设说他做了什么是非难断的事,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呢?这件事情,又跟那张旧相片,有没有关系呢?相片中,除了二舅和老友李启台跟前总统陶上阳,另外三个人又是什么人呢?这么多个问号,最大的一个问号,却是,自己该不会只是在捕风捉影、庸人自扰吧?

他回到办公桌前,从背包里找出二舅那张旧相片来,反覆看着。相片中的六个年轻人,最左边的明显地是前总统陶上阳。他身旁的第二人,林风三觉得有一点面熟,不知道在哪儿见过这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第三人是手上捧著两大本精装圣经的二舅。最右边的是威武健壮的军人李启台。第四和第五两个人,长得非常相像,兄弟似地。这六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是不是一起做出了什么干系重大的事呢?

林风三漫漫地闲想著。
相片背面下缘写了民国四十七年的日期,那年自己才一岁,台湾由日本的统治下光复才十三年,国民党政府迁台才九年,而二二八事件才过了十一年。台湾正奋力地从大战遗下的毁坏残破、和二二八事件留下来的族群创伤与冲突中,挣扎着重建一个大陆人和台湾人全体共同生存的基础。这六个雄姿英发的年轻人,处身动乱冲突的年代,想必各自都胸怀大志吧!这六个年轻人中,不论是非毁誉,至少有一人日后果然走进了历史。

翻看中,林风三突然注意到,这张相片,触摸起来,似乎比起一般的相片要厚一些。他顺手把桌上的小相框打开,拿出儿子和女儿的合照,平放在书桌上。他再把二舅那张旧相片,平靠在另一张相片旁,再用指尖在两张相片之间仔细抚摸。二舅的那张旧相片,果然厚出一半。

林风三重新拿起那张旧相片,顺著边缘细看。

是了!相片背面似乎另贴了一张相片。因为贴得很齐,所以除非很仔细看,并不容易看出来。林风三在抽屉里找出一只开信刀,小心翼翼地刺弄著一处稍稍比较明显的黏缝。他足足弄了十几分钟,才拨开了一小半,而且还把后面的那张相片弄破了一块。前面那张的背面,在已经挖开的部分,可以看到一些钢笔涂抹掉什么的痕迹。
他一旦发现了相片中果然另藏了秘密,先前担心自己是捕风捉影的疑惑立时抛在脑后,一时之间解谜的兴致大增,重新再拿起开信刀,比先前更加留心地挖弄著。

半小时之后,林风三总算分开了前后两张相片。后面那张,撕破成三片。不过,林风三认得出,后面那张,是大表哥的儿子大概六、七岁时的相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显然只是用来掩盖前面那张相片的背面。
至于前面那张相片的背面,最上面,原来好像有两行字,但是已经又被钢笔的一片涂抹盖住了,看不出原来写的是什么。中央的部分,好像原来也有三、四行字,但是也同样被钢笔涂抹盖住了,看不出原来写的是什么。只有最下面写了一行日期,没有被涂抹掉。

日期写的是:四十七年六月十一日。看来这是这张相片拍摄的日期。

林风三放下相片,止不住一股白费工夫的失望。

两处钢笔涂抹遮盖住的文句,一定就是重点之处。二舅用钢笔涂抹之后,显然还不放心,所以又用另一张相片,把旧相片原来的背面完全黏贴住,这可见他的小心慎重。不过,这张旧相片也必然有极深极重的纪念价值,所以二舅先涂抹、再黏贴,但是毕竟没有把相片销毁。
幸好二舅在烧毁其他文案记事时,忘了另外放在相册里的旧相片。林风三想著,否则父亲提到二舅一生疑惑的秘密,可就完全断线,无从下手了。

或许,反过来想呢?将死的老人,会不会是有意识无意识间,刻意地遗留下极不明显的线索呢?那么,就更要把这个秘密解开了!
他坐在书桌前,无可如何地看着钢笔涂抹的乌渍,发了一阵子呆。接著,忍不住拿起了一块橡皮擦,在钢笔涂抹处用力擦了几下。没用!他丧气地放下橡皮擦,而后脸上突然浮起笑容。真是钻进了牛角尖,怎么就没想到,这种事要找专家帮忙才对。林风三拨了电话。

几分钟后,采风机构的「一般征信部」副主任李清琦开了门进来。李清琦是林风三既熟识又信任的干部,曾经任职调查局,也当过私家侦探,是个仔细而踏实的人。李清琦进来时,林风三已经把相片翻了面,四个角落用透明胶带贴在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上。林风三告诉李清琦,因为涉及亲戚的秘密,请他不要看相片正面。各种各样事情见得极多的李清琦,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林风三指了一下相片背面钢笔涂抹的地方,问李清琦有没有办法把上面涂抹的一层弄掉,不过要保留下层原来写的文句。
「这是很基本的。」李清琦笑着说:「我们干这行的有专业溶剂,专门用来溶洗这一类的涂抹,来发掘出掩蔽住的证据。」说完,李清琦便把相片拿回他办公室去处理。

林风三坐下来,又办了几件公事。而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事不大对劲。是什么呢?他想了一下,从办公桌角落拿起那撕成三片的后面那张相片。相片上,大表哥的长子穿着幼稚园中班的围兜。

林风三抓起电话拨给大表哥,匆忙地问了他长子是哪一年生的。

「民国七十二年。」大表哥说,又问怎么回事。

林风三没回答,继续问:「他是四岁上幼稚园中班的,也就是七十六年到七十七年上中班?」

「对。」大表哥说,又问了一次为什么问这事。

「以后再跟你说明。」林风三说,想了一下,又接著问:「表哥,你那天说,二舅在舅妈过世那年,心情阴郁,变得深居简出,也不像先前一样的爱朋友、爱热闹。那是哪一年的事?」

「这个……」大表哥回忆了一下才说:「妈是七十七年过世的。」

「七十七年的什么时候?几月?」

「是农历中元节前,阳历八月吧。」

林风三还是跟大表哥说,下次再找时间跟他细说。挂了电话,立即找出了小记事本,把刚刚问到的这些零零碎碎的资讯记下来。脑海中,隐约地觉得这几点时间前后,似乎有点不大对,却又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李清琦推开了门走了进来。李清琦面带得意的笑容,把林风三先前交给他的大信封放在林风三办公桌上。反了面贴在大信封中央的相片背面,原先钢笔涂抹的乌渍已经大半溶洗掉,下面写的文句也稍有被溶洗的样子,不过大致还可以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

中间有三行字,写得是:

「若我六人中有一得以成功
其他诸人当竭死助之
以台湾人之出头为志」

林风三轻声念著,心绪霎时激动起来。这像是几个热血澎湃的年轻人,歃血为盟,不惜一己而报国的话。

上缘另外的两行,写得是: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后面的两句是稼轩词,此处看来,却好像有点无奈反讽的慨叹。

「这中间三行和下面的日期是同样的笔迹。也是相同的笔墨。」李清琦慢慢地说明:「不过,上面两行的字迹则完全不同,而且用显微镜还可以看得出来,笔痕、墨色、和墨质都不同。上面这两行,不但是不同的人写的,而且还是相当不同的时间写的。像美国的联邦调查局,就可以萃取墨汁,再由墨汁的化学成分,来判断大致的年代。我们虽然没有这样的资源,不过,我用显微镜来回比较了几次,中间和下面的文字,看来相当久了,大概是拍照的同时间写的。上面的两行,则比较不是那么久的感觉。」

林风三向李清琦道了谢,心里一面盘算著,要找出一些字迹来比较。同时,他也想通了先前觉得疑惑的地方。
旧相片是四十七年拍的,但是后面用来黏贴遮掩的那张相片,却是大表哥长子在七十六年或七十七年拍的。显然,从四十七年到七十七年之间,一切无事。但是,七十七年年初,发生了某一件有触发性的事情,促使二舅变得阴郁,也促使他做了第一次烧毁文案日记的事。涂抹相片背面,而后再黏贴遮掩,也是那之后的事。

那张相片,对二舅有深重的纪念意义,所以他没有跟其他文件一起烧毁,只是小心异异地又涂抹又遮掩。他用心良苦要遮掩的,就是那两小段话。

第一段是六个人结盟立誓,竭死为台湾人的出头而奋斗的事。
林风三心头突然浮起一股极度的不安和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顽皮的小孩在玩耍中,无意地闯入了四处隐伏著魈魃魔怪的阴森鬼域。
难道说,他们在七十七年真的做了什么?林风三原先有点游戏消遣的心情,一下子换成了极度严肃下的紧张。

那第二段,刚才李清琦判断为比较晚写的,是两句稼轩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跟上头慷慨激昂的三句并列在一起,这两句中的反讽和苍凉,直刺人心。原来为国族百姓的结盟立誓,到此时,不知怎么地,成了个人权位名利的一回事了。如果这是二舅写的,那么,他必然是后来在一种极度失望、甚至于愤恨不屑的心情下又写了这两句稼轩词的。写完后,心情反覆,最后是既涂抹又黏贴地遮掩。
林风三捉摸著老人的心理,禁不住连连叹息。

另外,这件触发性的事,一定就是发生在七十七年年初。因为,那年的年初开始,二舅跟相片上的军人李启台就常在一起喝酒消愁,显然这件事对他们两人的冲击都很大。大表哥迷信地把二舅年初就开始的阴郁,解释为二舅下意识里预知,舅妈在夏天会去逝。然而,真正符合逻辑的解释,是在年初,另有触发的事件。
他接着想到,大表哥说,李启台在不久后就急病死去?他的死,也跟这事有关吗?他得的是什么急病?林风三突然又连想到,二舅也是急病死的。他的死因,有没有弄清楚?是不是相关呢?突然之间,这事件似乎有可能牵涉得极复杂、极险恶。

接下来呢?林风三很慎重的自问。 目前,他所找到的只是极少的边缘性物证,他的推理也大半是基于臆测。他可以就此打住,则一切就像不曾发生。他不去掀开可能涉及党政大员的陈年旧事,自然也不会有惹火上身的事。
林风三走到落地窗前去眺望雨中的台北城市,这个他热爱的地方,就像一个他时时依恋的楚楚情人,现在是一片雨雾迷离,望都望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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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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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13, 2005 11:47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九)
林风三忙了一天公事,下班前,何凭栏轻悄悄地走进他办公室,一付兴致漾然的调调,拉著林风三,出了大楼。傍晚的天色一下转黑,一阵骤雨粗暴地打在林风三和何凭栏身上。两人慌乱地叫了计程车去士林夜市。

到了士林,风雨未止,湿黏黏的夜市街上,行人寥落,一片冷清。何凭栏寻到一家北方面点摊,吃了林风三喜爱的炸酱面和小笼汤包。出了面点摊,何凭栏又找了一家冰果室,两人都叫了热奶茶。两人喝着热奶茶,何凭栏从小背包里找出来一本紫微斗数的相命书,一面翻著,一面咕哝著。

「风三,你是哪一年生的?」何凭栏兴致冲冲地问。

「民国四十六年,西元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四十七足岁,中年危机的谷底。」林风三微笑着说,开朗的何凭栏,温暖的阳光似地可人。他想了一下又说:「我是太阴星落在身宫,命定是要长久离家远行的。」

何凭栏愣了一下,随即反驳说:「别管身宫,命宫比较重要。」

「那你呢?你又是哪一年生的?」林风三笑着问。

「没礼貌,君子是不问淑女岁数的。」何凭栏做作地微颦说。

林风三紧跟著捉挟地说:「可没人说你是淑女吧?」

何凭栏啐了一口,不过还是说了:「我是四十七年十月生的。」

「那么,你属狗。」林风三说。

「对,我属狗,你属鸡。我们两人在一起的话,是要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的。」何凭栏一面笑一面说,说完赶忙又加了一句:「不过相书上不这么说的。」

林风三听着呆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口。

何凭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两颊立时飞红,慌慌张张地又拿起了相书来看。

两个人有点腼腆地沉默了一阵子。何凭栏又念著相书说:「你是民国四十六年、西元一九五七年生的,岁在丁酉。我是民国四十七年、西元一九五八年生的,岁在戊戌……」

「什么?」林风三突然打断她,盯著她问:「你刚刚说,民国四十七年,是戊戌年?」
「对。」何凭栏笑着回答:「我出生的一甲子前,西元一八九八年,正是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那一年。」
林风三突然站起身,严肃地说:「我得赶快回家查一件事。」


(十)
一个小时之后,林风三拉著何凭栏,急急忙忙地进了他和平东路的公寓,毫无停顿地直奔书房。林风三慌慌张张地从背包里找出二舅那张六个年轻人合照的旧相片,放在书桌正中央。

他迫不及待地把相片翻过来,仔细看了一下相片背面的下缘写著的:

「四十七年六月十一日」

林风三接着急急地打开一旁的个人电脑,上了雅虎网站,在搜寻处打了「戊戌变法」。搜寻结果有几十个跟戊戌变法相关的网页。林风三随手点了一个网页,移下半页。萤幕的一个片段打著:

戊戌变法始于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一日。
戊戌六君子促成光绪皇帝下变法革新诏……。

林风三用力拍了一下书桌,恍然大悟地朗声说:「相片是在戊戌年六月十一日拍的。这六个人自比戊戌六君子!」

站在一旁,弄不清怎么一回事的何凭栏,伸手拿起了那张老旧的相片。相片背面的中间是一片乌渍,隐约可以看出来写的两小段:「若我六人中有一得以成功,其他诸人当竭死助之,以台湾人之出头为志」以及上缘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何凭栏好奇地再把相片翻过来,看了一下,惊讶地说:「这最左边的是前总统陶上阳。他身旁的,好像是生技中心病毒所所长刘光台。其他的四个人是什么人呢?」

「你认识刘光台?你确定相片上的人是他?」林风三紧钉著问。

「不但认识,而且还蛮熟的。别忘了,我是生化公司执行长。虽然公司刚开始才几年,规模还不大,但是台湾生化界的人面,我还是很熟的。这相片有四、五十年旧了,不过刘光台的面容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你看陶上阳也是,他的面容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啊……难怪我觉得他有一点面熟。」林风三回想著,上次陪窦尔去的午宴中,生技中心病毒所所长刘光台也在场。只是那天与宴的人多,林风三又一直忙著帮窦尔翻译,所以印象极淡。难怪林风三看到相片时,总觉得陶上阳身旁的那个人有点面熟、似曾相识。林风三沉思了良久才又问:「刘光台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这该怎么说呢?」何凭栏思考了一下才说:「他早年算是水产实验的先驱,是国内前几个首先跟日本学界合作研究水产病毒的。不过,他有点虎头蛇尾,或许是胸无大志吧?早几年发表过几篇研究论文,后来就消声匿迹了。他一直是在屏东农专任水产教授,好像也一直在水产实验所主持水产病毒的研究。生技中心成立时,他选上当病毒所所长,也是因为他是水产病毒的老前辈。」

「水产病毒,很热门吗?」林风三有点疑惑地问。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凭栏笑着说:「你是在问,刘光台选上当所长,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因为,你发现,他是前总统陶上阳的老战友、生死结盟的哥儿们。这第一点,当然是有几个常听到的传染病毒,像是汉他病毒、Ebola 之类的,比较热门。水产病毒说不上热门,但是,对水产业很重要。当然,话说回来,这基本上算是个政治任命。如果前总统拉拔他老战友一把,这在台湾政坛和官场,也早就是见怪不怪了。不过,持平而论,刘光台有他多年做水产病毒实验跟主持水产实验所的经历,并不能算是烂竽充数的情况。」

林风三点了点头又问:「他所研究的水产病毒,也会使人生病吗?像有些牲畜或猿猴类的病毒,会有跳跃寄主类种的可能。」

「这个嘛,我只大略知道他研究水产病毒,并不知道他研究的是哪一种、或是哪几种病毒。所以,这一点我要找一下资料才知道。」

林风三要她隔天尽快找一下这一点的资料。何凭栏答应了,但是也好奇地一直问原因。林风三沉吟了一下,才告诉他,那张相片,可能有关二舅生前的一个秘密的事。 何凭栏嘻嘻笑笑地直说有趣。林风三板了脸,正色地跟她连说了两、三次,她才咬著嘴唇、止了笑,俏皮地举手发誓一定保密。


(十一)
早晨,林风三刚到办公室,就接到窦尔来的电话。从龙基生化的午宴后,就一直没有再听到窦尔的音信,林风三以为他处理完龙基生化的IPO事务后,已经回纽约了。窦尔说,他年纪大了,难得出一次远门,顺便利用这次的机会,又参观了七、八个农业、水产、和生化方面的机构和实验室。两人愉快地小谈了一阵,窦尔突然语意深长地问:「你跟依枫之间,怎么样呢? 」

「我们只是朋友,她就只是要我作一个朋友。」林风三诚实地说。

「唉,你可要知道。女孩儿家有时候是不说真心话的。」窦尔笑着说。

林风三愣了一下,心里一阵零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窦尔接著又说,他接下来去香港呆一周,而后到中国大陆参观访问十天才回纽约。如果林风三有假的话,何不跟他在香港一聚?

「我们在半岛酒店见好了。带她一块儿来吧。」窦尔慈和地说:「我好好地请你们俩吃顿饭。」

挂电话前,林风三答应了尽量安排看看。


(十二)
隔天,林风三到竹科去拜访一位客户,何凭栏休假,就又跟上了作伴。北二高上,飒飒阵风,吹得车身摇荡不定。瀑布似的雨水冲激著车窗,挣扎著的车流,□佛陷溺在丛林泥沼里的雏兽,迟缓无力地在水雾迷蒙中摸索前程。

「对了,有关刘光台是做哪些水产病毒的实验,你有没有找到资料?」林风三一边开车一边问。
「噢,有,差点忘了。」何凭栏从背包里找出几张打印的资料,放在膝上,一面指指点点,一面说明:「他从头到尾,一直都做著卡力西病毒 ( Calicivirus ) 的研究。卡力西病毒,又名杯状病毒,是水产生物经常感染的一种病毒。卡力西病毒的研究,有比研究其他病毒困难的一个地方,那就是,生物学家尝试了许久,始终还无法在试管内培养卡力西病毒。这种病毒,一般是分为五大类,再下分十几小类…… 」

「暂停一下。」林风三打断她说:「我没时间上生物课,可不可以麻烦何博士快转到后面、有关使人生病的那部分?」

何凭栏瞪了他一眼,笑着调侃说:「你想快点结束,我可不想快点结束。」

林风三疲累地说:「我今天耐力不够,你再这么慢慢磨的话,我只好自己先退场,你自己玩吧。」

「自己玩没意思。」何凭栏暧昧地说,接著立即换了郑重的表情:「好了,我不说笑了。有关卡力西病毒的研究历史,这些资料里有,你有空再看。至于疾病学这方面,卡力西病毒是造成传染性肠胃炎最普遍的一种病毒。一般的症状是上吐下泄,成人通常不是很严重,但是两岁以下的幼儿和抵抗力差的病患,则相当严重。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由卡力西病毒和其他几种病毒引起的传染性肠胃炎,每一天全球就有一千名以上的幼儿和老弱病患死亡。除了急性肠胃炎,不同种的卡力西病毒还会引起肝炎、水痘、跟内出血。另外,卡力西病毒还会引起猪和牛的口蹄疫、好几种动物的脑炎和肺炎、和海洋生物的多种疾病。澳洲政府曾经实验,把一种卡力西病毒传染给繁殖过多的野兔。生物学家发现,受到感染的兔子,有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的死亡率。而且野兔的出血性热病,在短短的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内就会致死。这是相当可怕的杀伤力。」

林风三听完,沉思了一下,而后问道:「我要再次确定一下,你是不是提到了,卡力西病毒也会造成人类的出血症?」

「对,不过病例还不太多。」何凭栏说:「这也是目前研究卡力西病毒的生物学家和病毒学家们最担心的事。我刚才说过,引起急性肠胃炎的那种卡力西病毒,极端地普遍,好在致命率不是那么高。至于出血性热病的那种卡力西病毒,致命率很高,但目前还很少出现在人体。如果情况有了改变,譬如说基因突变,出血性热病的卡力西病毒,突然变得像另一种的那么普遍而容易传染的话,那可就是人类的浩劫了。」

「另外,有关刘光台的为人和性格,你有什么样的印象?」

「这点,深入的了解我就没有了。不过,基本上,他是比较小心眼、小气、也有点小家子气那一型的人。他对自己的研究过程、方法、进展等等,保密的程度是到了连概略性的资讯都拒绝跟其他学者交流。我们做研究,时刻都在竞争,当然免不了对最紧要和最创新的部分保密。不过他那种防同行像防贼一样的作风,就有点过分了。」何凭栏瞄了一眼她做的几点笔记后又说:「对了,你上次曾经问过刘光台选上病毒所长的事。这一点,我公司里有一位生化界的老前辈说,其实遴选过程中,竞争蛮激烈的。以学术著作发表的成绩而言,有几位其他的学者较强。不过,刘光台的强处、甚至于可以说是他的救命之处,在于他所做的卡力西病毒的研究,多年来一直都能持续拿到洛可菲勒农发基金的大笔研究经费。在学界,能够持续拿到研究经费,是最重要的生存跟升进之道。如果刘光台没有年年拿洛可菲勒基金研究经费的多年历史的话,他想当病毒所长的梦,恐怕就要幻灭了。」

两人谈了一阵子传染病毒,而后林风三又在风雨中陷入沉思。中午从竹科出来时,林风三跟何凭栏说,他想早点回去休息,又约了她过几天一起去看实验剧场的话剧「共工」。


(十三)
近似滞留的「波赛登」台风像个无情的暴君一般,呼风唤雨,纵横施虐。台北都会区多处电讯瘫痪,交通也因为淹水和断电而一片混乱。大半个北台湾陷溺在泱泱霪水之中,弥漫著一股似乎永远也见不到阳光和青天的沉闷。

林风三清早五点以前,就到了公司,跟纽约那边打了一早电话。九点多时,电话铃响了,是听来心情低沉的杨依枫。自己也心情十分沉重的林风三,不带劲地跟杨依枫讲了几句话,草草地就挂电话了。

林风三在办公室从下午一直忙到晚上,晚饭都忘了吃。九点多了,他才疲倦地开著车回和平东路。他开过自己住的大楼,正想到巷口的小吃摊去随便买一点晚餐,突然瞥见大楼门口的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遮不住风雨的短檐下。那不是杨依枫吗?
他慌忙地在街边随便停了车,快步跑过街去。一身湿透了的杨依枫,微微颤抖著,看到了跑过街来的林风三,不但没有迎过来,反而回身走开了。

林风三追过去,伸手拉她的肩头,轻喊了一声:「Yvonne! (依枫!)」

飒然转回身的杨依枫,一脸怨恨,双眼冒著怒火,激动地说:「Are you pushing me away? Did you think that I was pushing myself to you? I won't do this. (你是在把我推开吗?你认为我是在把自己硬推向你吗?我不会这么做的。)」说完,她又回身走开。
林风三拉了一下杨依枫,她像是失力般地跌回林风三怀里。林风三搂著她走到街角,买了两份馄饨面跟一份烫青菜,两人沉默地上了楼。


(十四)
孟德尔颂热情而哀愁的小提琴协奏曲流动著,林风三沏了一壶明日叶,跟杨依枫说明了,这茶有养生健体的功能,不过,他喝,却大半是因为喜爱那种平和淡泊的口味。

没想到,好半晌才从激动中平静下来的杨依枫,听了这话,一面微笑着,两行泪珠又流了下来。挣扎了半天才说:「你一定不习惯我这种冲动和爆发性的脾气吧?」 林风三疲倦地摇了摇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淡淡地回答说:「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刻。」

杨依枫把头偎在林风三肩膀上,自责地说:「我就是这样,改不了的冲动的个性。从小就跟爸妈冲突没完。后来妈妈去世了,就剩我跟爸两个,应该是世界上最最亲爱的了。可是爸的脾气跟我一样,冲动而爆发。两个人常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因为忽略了对方,或是语气不好,而演成大吵一场的结局。对自己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在乎对方有没有表现同样的关心和疼爱,偏偏自己却又小心眼地计较,不肯先示好。我跟爸就这么一直吵到念大学。还特意申请到离家老远的西岸去念书。」

「所以你跟我一样,作过游子。只是,我是隔个大洋,而你是隔个大陆。」

「我几年前,换到冷泉港实验室工作以后,住得离爸不算远。没想到,住得近了,又像先前一样,老是争吵。我心里常想,现在工作忙乱、压力大。以后安定一点,一定要好好的对待他、照顾他。」稍稍安定的杨依枫,说着又突然激动起来,放情哭著说:「没想到,两年前他回台湾来出差,一回纽约后就病逝了。我想要对他好一点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风三搂著她,让她哭个尽兴之后,才关怀地说:「窦尔说,你父亲是急性肠胃炎过世的,是吗?」

杨依枫点了点头,从小皮包里找出一张旧相片,让林风三看。相片上的杨依枫,大概是念大学的年纪,除了比现在稍稍胖一点,没有多大不同。旁边是一位长相精明的中年人,林风三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人是二舅那张旧相片中,林风三所不知道的三个人之一!零零碎碎的一大堆片段资讯,在林风三脑海中,闪电似地掠过。他当下决定,在还弄不清杨依枫跟这些事有什么关联以前,先不跟她提二舅的秘密这回事。

「我申请生技中心的工作,就是为了要回来查爸的死因。」杨依枫阴郁地说:「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病,因为爸正在做淋巴癌的化疗,抵抗力差,所以过世了。但是我心里怀疑,爸的死因,可能并不单纯。」

林风三沉默了一阵子才问:「你想谈谈这事吗?」

杨依枫拉了他的手说:「你是我唯一能说话的人。」

杨依枫说,她父亲杨念台在洛可菲勒农发基金最后这几年,除了还主管台湾跟中国大陆的一些农业及水产研究计划的经费审核调拨之外,基本上是在逐步卸除职责,准备退休的过渡状态。两年前杨念台回台湾出差前,曾经跟杨依枫感叹地说,通常基金会的代表出去参观访问,总是受到特优待遇和招待的,因为各大基金会,就是研究机构和学者们的衣食父母。不过,他这一次出差,却不是好差事,因为可能必须要裁减和停止某几个研究计划。修养好的学者也就罢了,稍差一点,百般求情,或是吹牛拍马,软硬兼施。最坏的是,如果碰上心胸狭窄、脾气火爆、甚至深沉阴险的人,不但可能会出言不逊,还可能怀恨在心,找机会反咬你一口。杨念台说,好在他即将退休,也不在乎这些学术界的是非毁誉了。

林风三吃惊地问:「难道说,你认为,你父亲的死,有可能是怀恨在心的生化学家恶意报复?」

「我确实有这样的疑心。而且,我已经找到了一部分的证据。」杨依枫沉重地接著说,杨念台过世后,她犹豫间,没有要求做解剖。不过,经医生同意后,采集了血液和粪便的样本。

「而我在粪便的采样里找到了让我怀疑的蛛丝马迹。」杨依枫恨恨地说:「爸的粪便采样中,有极高数量的杯状病毒。杯状病毒,又名卡力西病毒,相当普遍,是引致急性肠胃病的最主要病源。所以,爸的医生,诊断得并没错。不过,一般医院的病理部门,毕竟还是不像我们生化学者这么仔细。当我进一步仔细分析后,发现使爸病死的卡力西病毒,跟现存的五大种自然的卡力西病毒,都有极细微的不同。」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新类种的卡力西病毒?而且,可能不是自然的类种?」林风三的惊讶溢于言表。他同时也知道,杨依枫一定认为,他是因为听到新类种的病毒可能是杨念台的死因而惊讶。然而,林风三的心里,一听到她提起卡力西病毒时,就已震惊不已,立时就连想到了病毒所所长刘光台。

「对,这个不同类种的卡力西病毒,极可能是某个生物学者实验下的产品。如果我能找到这个实验室和这个生物学者,就能证实我爸爸的死因,也可以抓出狠毒可恶的凶手。」杨依枫哭著说。

「而你认为,这个怀恨报复而让你父亲感染病毒的生物学者,是在台湾?」林风三试探地问。

杨依枫用力点了点头说:「爸死后,我去问过窦尔,有关爸主管的台湾方面的研究经费。窦尔模棱两可地说,爸提到过,可能有实验计划要中止,详情他并不清楚。因为爸突然去世了,基金会暂时的作法是,一切先保持原状,等找到适当的接手人选后,再由新主管来重新审核决定。换句话说,这个狠心报复的凶手,不但害死了爸,还达到了继续取得研究经费的结果。太可恶了!」

林风三心里的猜测,从杨依枫的描述里,几乎是呼之欲出了。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出来。

「我后来从爸随身带的手提箱里找到了一些相关的文件。爸当时准备停止拨给研究经费的研究有两个。一个是花莲农业改良场的一个西瓜养殖的计划,另一个就是病毒所所长刘光台主持的水产病毒研究。我再稍做咨询,就发现了刘光台的水产病毒研究,主要的就是在卡力西病毒。当时,刘光台还在主持屏东水产实验所,不久之后,他就选上了生技中心的病毒所所长。」杨依枫说:「还好我在爸死后立即找到了这些线索,因为,多年来,爸涉及了各种各类的农业和生化的研究,有些是涉及国防机密的。爸过世后第四天,就有CIA的人员,让窦尔带著到了爸的房子,把他书房里公务相关的档案文件全收去了,连随身电脑都没收了,换了一部全新的还给我。」

「这是你一年前申请生技中心研究员的工作,来台北的原因?」

「对。这一年来,我非常小心,基本上是装作完全不知情,也完全没有尝试到刘光台的实验室里去偷找东西。」杨依枫说:「因为我知道,只要他稍微有一点怀疑,销毁了证据,那我不但达不到找证据的目的,说不定还会受他之害。」

「可是,你刚才说,你已经找到了一部分的证据?」

「那是最近的事。窦尔来参加筹备龙基生化的IPO这件事,刘光台是生技中心的主要代表,加上刘光台多年来又一直拿洛可菲勒农发基金的大笔研究经费,所以他必须尽地主之谊。这些天,刘光台经常陪著窦尔四处跑,几乎完全不在实验室。」

「所以你进了他的实验室里去偷找东西?」林风三惊惧地问。

「对。他的冷冻柜里有一大堆的卡力西病毒采样。我去了他实验室三次,第三次偷出来的几种采样中,有一种就是让爸致死的变种卡力西病毒。你记得前几天,有一天晚上,我心情不好,来找你吗?我就是在那天发现的。」杨依枫说着,又流下泪来。

「你确定是相同的病毒吗?」林风三问。

「我是用电子显微镜照相比较,大致相同。」杨依枫说:「卡力西病毒目前还没有成功的生化反应测试方法。唯一百分之百确认的方式,是比较基因序列,不过,这不是一时之间能做出来的。」

「那么,你是怎么打算呢?」

「我想,一旦我用基因序列比较了爸身上的病毒和刘光台实验室里的病毒,我就去找在台协会,由他们去找调查局,必须在一切保密的作法下,封锁他的实验室。否则,如果风声走漏,他很容易就可以销毁证据。」杨依枫凄凄地一笑说:「那天交给你的那片CD,里面有我目前为止分析出来的结果,包含爸身上的病毒的基因序列,那是我先前就做出来的,现在只缺刘光台的病毒的基因序列了。你要把CD收好,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就剩下你来为我和爸主持正义了。」

林风三搂著她的肩,心绪零乱,只是不断地告诉她,一定要小心。

临睡前,林风三突然问杨依枫:「你还有叔叔、伯伯、或是其他的亲戚吗?」

「都不在了。阿公和阿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大伯叫杨纪台,是个激进的台独份子,你或许听过?他在年轻的时候,因为涉及在纽约企图暗杀访美的台湾政治强人而被关了一小阵子,出来后郁郁寡欢,意气消沉,没过几年就病死了。我们一家都是这种性格很冲动的人呢!」说着往事的杨依枫,脸上露出倔强的感伤。

良久,她转过头去,向面露迷惘的林风三唇上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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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星期四下午,风雨稍霁,林风三跟何凭栏在谈笑中穿过二二八纪念公园去买冰镇酸梅汤,不过,两人的口中,都还是习惯性地用著新公园的旧名称。

两人买完冰镇酸梅汤,重新回到新公园,站在水池的小桥上闲谈。看着悠游著的锦鲤,两人闲谈了一阵子,林风三突然附到何凭栏耳边,向她做了一个意外的要求。何凭栏脸色立时剧变,犹疑地微微摇著头。林风三又反复跟她要求了好一阵子,她才深皱著眉,轻轻地点了头。

两人从新公园走出来,林风三在街上的西药房买了需要的东西,而后带著何凭栏去了一个地方。


(十六)
他们出来时,何凭栏脸色微泛著苍白,额头微微泛著汗。

坐上林风三的车后,何凭栏大力在林风三肩上捶了一下,脸上带著点微笑,却恨恨地埋怨说:「真是吃不消你,以后绝不会跟你去做这种事了。」

林风三捉挟地笑着说:「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何凭栏又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晚餐是林风三请客,在国防部后面的小馆子里,吃略显粗糙、但口味实足的豆腐砂锅。两人分手后,林风三改变了主意,先不回家,觅路去了南港的二舅家。

前两天,他请大表哥打电话给李启台的儿子李秋森联络过,用替二舅写传记为理由,希望闲谈一点李启台跟二舅多年老友的关系。原来已约好时间了,但是李秋森临时有事取消。不过李秋森又说了,欢迎大表哥和林风三随便哪一天晚上过去小坐都好。

去李秋森家之前,林风三也趁机会让大表哥看了一下,二舅那张旧相片的背面。大表哥立即认定了,那两句稼轩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确实是二舅的笔迹。同时他还说,其他的文字是前总统陶上阳的笔迹。因为不久前替二舅整理文件、准备烧毁时,看到不少陶上阳给二舅的信扎,所以记忆犹新。

林风三想了一下又问大表哥,他在翻读二舅那本奥睿流士的暝思录时,在一些页缘的笔记中有看到像是「某年某月致治台」一类的话,这个「治台」,是什么人呢?
大表哥回答说,这他也是在整理陶上阳给二舅的信扎时发现的。

陶上阳的那叠信扎中,早年都是属名「治台」,后来才改了「上阳」。大表哥好奇地去问二舅,二舅感叹地笑着说,陶上阳年轻时,跟几个好朋友一起,都把名字改成嵌了一个「台」字。不过,后来陶上阳在政坛上的发展,稍为有了一点眉目。心思曲折细密的陶上阳,觉得「治台」有点争权称王的霸气,生怕因此而影响了仕途升进,就又改回了「上阳」的原名。

林风三在八点左右,拉著大表哥徐景文到了住得不是很远的李秋森家。
李秋森是个北方大汉,热情而爽朗,开了门便朗声跟徐景文问好。他领了徐景文跟林风三到客厅坐下,林风三站著欣赏墙上的一幅字,苍劲古朴的隶书,写的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下端小字属的是「鲁豪,岁在戊辰」。

「这是我父亲过世前不久写的。」李秋森捧出一个茶盘,盘上是三只小瓷杯,和一瓶金门大麴。

「这写的是谭嗣同的绝命诗?」林风三说。

「对,我父亲生前最佩服戊戌六君子,曾经说过,他们冒险犯难的精神,可以比得上后来的革命烈士。」

「写在戊辰年,那是一九八八年罢?」

「林先生真不简单,这些干支纪年,你也弄得很清楚。」

「噢,不不不,我没那么大学问。是我儿子,今年十七足岁,生在一九八八年,属龙,岁在戊辰。」林风三笑着说:「我就是我这龙子的一年弄得清楚。连我自己的干支,都弄不清楚。」

「唉,一转眼,我父亲都过世十几年了。」李秋森喝了一口大麴,咂了两下嘴说:「他是个烈性子的人,如果还在,看到这几年政坛上那股乱劲,恐怕会活活气死。」

「令尊是军人?」林风三问。

「我父亲作了一辈子总统侍卫。」李秋森笑了两声说:「我们家在我之前,世代都是军人。我的曾祖父是孙传芳下面的营长,在北伐中战死的,不过,他是北伐军的敌人。我祖父在大陆沦陷前,在福州当中校宪兵副团长,二二八事件时,他是倒霉被派来台湾增援的部队之一……」

「李先生,」林风三插嘴打断显然极爱谈天的李秋森:「令尊不是叫李启台吗?怎么诗卷上属的名是鲁豪?」

「噢,我们家祖籍是山东,我父亲原名是叫鲁豪,后来才改了启台的名字,这跟二二八事件,也有关系。」李秋森说。

「是吗?那请你继续讲你祖父在二二八事件的经历。」

李秋森又浮一大白,也并不在意林风三和徐景文都只稍稍沾了一点酒。他有点激动地说:「我最爱跟人谈二二八事件。一般本省人,谈起二二八事件,一股脑的只记得是外省人对不起本省人。可是,我家就是个例子,外省人也对不起外省人。或者,正确的说,是陈仪和其他几个主其事的外省昏官庸官,对不起全台湾的老百姓,不管是本省人还是外省人。」

李秋森一面小酌,一面叙述著几十年前的家族历史。李秋森的祖父当时驻军在福州,因为局势不安定,祖父就让祖母带著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跟曾祖母先到台湾,由一位老同乡帮忙安排,住在基隆。二二八事件发生后,祖父所属的宪兵团受命增援台湾,乘舰直入基隆港。群情激愤的基隆市民,聚集在港边抗议。而李秋森的曾祖母也带著三个孙儿在码头上观望,看有没有祖父的消息。
谁都没有想到,军舰一靠岸,就有友军开枪。枪声一响起便不可收拾,全舰的兵员都像传染了热病似地跟著开火。
李秋森的祖父觉得状况不对,急忙叫自己的部队停火。过了一阵子,才由他的部队开始,逐步停火了。然而,码头上已经是伤亡遍地。李秋森的曾祖母和两个伯伯都死在乱枪之下,当时个子比较小的李启台,压在人丛中,躲过了枪火。
因为当时情况极乱,过了相当久之后,李秋森的祖母才又再联络上祖父。

「我父亲回到家以后,发现左右邻居家里的家长,都死在港边。两个邻居的男孩,看到我父亲,劈头就围上去痛打,后来是隔邻另一个大哥哥出来扯开了。那位大哥哥一面拉一面喊:你们死了父亲,他也死了奶奶跟哥哥,大家都是受害的人,还互相打什么?几个少年就抱著头,哭成了一团。」李秋森说得激动,两眼泛红,声音沙哑:「后来,我父亲一辈子深恨那些玩弄权势、只求自保的高位庸官。他每次提起二二八事件和陈仪之流就恨得痛哭流涕。我父亲还有一种极强烈的补偿心理,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替台湾人做事,只有台湾人过得好了,在台湾的大陆人才会过得好,所以他以后改了名为启台。后来,他念了一年台大政治系,也跟一些主张台独的学生,走得很近。最后是当时任上校的祖父强迫他休学,送他去念陆军官校。我父亲是这样才不情不愿地走入军旅的。」

三个人沉默地喝了一阵子酒,林风三又问:「那么,令尊既然是不情不愿地投入军旅的,又是怎么成了总统侍卫呢?」

「说来讽刺,」李秋森嘲谑地说:「我祖父领头在军舰上喊停火,应该是减低伤亡的功臣。可是,他反而被上头的死硬派,记了一笔领军不力的帐,从此升迁无缘。一批批的同学属下都升将军了,他最后却是上校退伍,可以算是抑郁以终。祖父强迫父亲去念陆军官校,是把父亲从台独的圈子里拉出来,丢到离台独最远处。可是,他又不希望父亲当带兵官,面对强悍的压力和斗争。所以,透过一些师友的老关系,就让父亲进了侍卫室。」

林风三先前听到李秋森提起,李启台作了一辈子总统侍卫时,心里就一动,好像牵扯上什么了,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只希望李秋森再多说一些。

「令尊是一直在侍卫室干到退休吗?」林风三心知自己问得并不高明,不过,本来话就多,而又喝了好几杯的李秋森,似乎毫不注意。

「对,我父亲是在七十七年一月下旬去世的,就是强人总统过世后没几天。」李秋森有了点酒意地说:「强人总统的过世,对我父亲的情绪打击很大。我记得,那前几个月,强人总统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了,媒体偶而也会提起党政的接班人还没交代的事。那一阵子,父亲在家时,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对了,那阵子,徐伯伯也常过来,陪我父亲一起喝。我父亲喝醉了,嘴里老是念著:接班人的事,怎么办?接班人的事,怎么办?我扶他去睡觉的时候常想,他只是一个快退休的老侍卫,接班人这种国家大事,他又能做什么?简直就是杞人忧天。」

「是啊,接班人这种事,跟你父亲有什么关系?」徐景文啜了一口浓烈的大麴,没有什么意味地覆述著。

「那时,我父亲年纪大了,不做安全保卫方面的事,只做些随身照应之类的事。我记得,他对强人总统的身体不好,非常挂在心上。强人总统突然发急病过世后,我父亲自责得很重,常常喝酒时,一面自问: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做错了?」李秋森摇著头感叹地说:「我怎么劝,他都想不开。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害得强人总统生急病跟过世似的。」

林风三拿著瓷杯的手一抖,杯子坠落瓷砖的地面,碎片和酒水洒了一地。在厨房里忙著的李太太匆忙拿出扫帚和抹布擦扫著,林风三不好意思地连声道歉。李太太清理完后,端出来一锅莲子汤,替三人殷勤地盛好,而后又进去了。

「我父亲交代我,把他的文件日记全烧了,免得以后麻烦。不过,我很喜欢谭嗣同这两句诗,就私自留了下来。」李秋森说。 「李伯伯这一生,从亲身经历二二八事件开始,还真是挺辛苦的。」徐景文说:「不过,也算挺曲折传奇的。」

林风三看了看表,不觉已经快十点钟了。他向李秋森道了谢,李秋森却反过来跟他道歉,说本来是要谈谈徐台恩的,却讲了一晚上自己的家族故事。

热情的李秋森,一路送林风三两人到巷口、林风三停车的地方。

「对了,你二舅电视访问的资料,你应该参考参考啊!」李秋森像是突然想到地说。

「电视访问?」林风三不知所以然地转向徐景文问。

「是啊!爸过世前十天左右上的,东森台,历史的窗口。你没看到吗?我通知了你爸妈的啊!」徐景文望着林风三,突然恍然大悟地说:「你人在美国出差。」

林风三送徐景文回家时,顺便也拿了二舅电视访问的录影带。


(十七)
回到和平东路的公寓,已经十一点半了。林风三拨了电话给晚上在实验室里赶东西的何凭栏,问她还好吗?

「下午跟你去做那件事,弄得我现在还怪怪的。」何凭栏还是埋怨著,不过接著又说,还好啦!又跟林风三说,她赶著的东西,一切都快弄好了,隔天早上再回来看结果就可以了。

林风三冲了个热水澡,想起了今天白天打了两、三个电话,都找不到杨依枫,就又拨了一次,可是还是一直空响著没人接。林风三心里不禁有点担心,决定如果明早还是打不通电话,就到她办公室去找看看,心里一面祈祷著,杨依枫可不要是被刘光台发现,出了什么事了?

林风三泡了一碗速食面,一面吃,一面看着大表哥徐景文交给他的录影带。

东森电视制作的「历史的窗口」,每一集访问三、四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由他们的身上和口中,勾划出近代中国和台湾的历史与风貌。这是精心制作下,屡得大奖、颇受好评的新闻杂志节目。
这一个单元,访问了三位退休教士,都是与过去的某些政要相熟的,因此不但回顾台湾的宗教,也由侧面来间接发掘这些政要的宗教观念与情操。虽然节目有相当引人入胜的地方,林风三却实在是累得没有精神细细欣赏,便把带子快转到了最后、访问二舅徐台恩的部分。然而,看了十几分钟,虽然主持人问到不少徐台恩眼中的前总统陶上阳,但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节目即将结束,主持人跟徐台恩道别,略带伤感的音乐浮起,镜头里,苍老的徐台恩迈著迟缓的脚步踽踽行去……

接下来就是一段广告,林风三不禁大失所望。

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是在找寻什么?不过,显然在这个历史的片段里,没有他找寻之物。

他丧气地把面碗收进厨房,再出来时,广告播完了,正播著「历史的窗口」下期预告。美丽大方的女记者,清扬而略带忧郁的声音说着:「下次再见时,历史的窗口,要继续与几位教士们追寻历史与回忆,在曲折的人生中,有些什么遗憾与疑惑?」
林风三怔怔地听着,心里有突起的感动。

(十八)
隔日早上,何凭栏公司附近的小早餐店里,林风三吃着糯米饭团和奶油玉米汤,何凭栏吃着浸了甜豆浆的油条。吃着早餐的同时,何凭栏交给了林风三一份打印的文件跟两片电脑 CD。
林风三诚挚地谢谢她前一天下午,跟林风三一起去殡仪馆冷冻室看二舅的遗体,而且还用湿棉花棒从口腔和鼻腔采集液体,又花了一晚上分析采样里的细菌和病毒的成分和种类 。

「你别提了,想起来我都没胃口了。」何凭栏笑着说:「下次希望你找一点比较怡情悦性的事情来跟我一起做。」
她接著把分析的结果向林风三仔细地说明了,林风三在打印的文件上做了一些笔记,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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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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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十一月 13, 2005 11:49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十九)
林风三回到办公室后,立即打电话到杨依枫办公室,还是没人应。他再打她家里,也是没人应。林风三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按照杨依枫名片上的号码,打到生技中心总机,再转杨依枫工作的基因研究所。接电话的秘书说,前天中午,杨依枫有点发烧、周身酸痛,就提早下班,回家休息了。昨天她没来上班,也没打电话到所里。今早她还是没来上班,而且秘书也打了电话,也没人接。秘书关心地问林风三,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别出了车祸或是什么的。

林风三急急挂了电话,飞车开往新店杨依枫的住处。他在车上快速地总结了一下这几天由几个方面得到的资讯,一时豁然贯通。唯一不清楚的部分,必需飞一趟香港,去见窦尔。飞驰的车中,电光火石,他已盘算好行动的机变。


(二十)
林风三到了新店街上,先找了一家大药房,买了高强度消毒水、高滤性口罩、跟医药用防菌手套。然后才又赶到杨依枫住的大楼,上到楼上,猛敲杨依枫房门,还是没人应。这跟他在车上的预想是一样的,不过他还是止不住地慌张起来。他又敲了左右邻居的门,也都没人应。他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在手臂和脸上暴露的部位抹了消毒水,确定没人后,退了一步,而后举脚猛力往木门上踹。

「砰」地一声,木门被踹开了。

他慌慌张张跑进房内,客厅没人。他再冲进卧室,杨依枫倒在浴室门前的地板上,额头火热,嘴唇干裂,两颊潮红。虽然不是医生,林风三也看得出,杨依枫感染了严重的病毒或病菌。林风三把杨依枫抱回床上,把冷气开到最大,又在她额头和手脚都敷上湿毛巾,而后找了根吸管,喂她喝了一些凉水。喝完水,她又昏昏睡去。林风三看到杨依枫烧成那样,一阵心酸。可是,理智告诉自己,滞留在此无济于事,必须去做下一步。

他咬咬牙,把门半掩上,出去了。他把口罩和手套收在一个厚槊胶袋里,袋里袋外又洒了一些消毒水,只能希望身上没有沾到病毒了。把厚槊胶袋放回到对街的车上后,他又走到街角的公用电话,先后打电话给台大医院跟北台医学中心,特别强调患者极可能是受到热病毒感染。接著他又打到生技中心的传染病研究所,通知对方,有生技中心的员工,受到病毒感染,请他们尽快派专人来处理。

半小时不到,打著生险标志的救护车响著警笛冲到。林风三站在对街观望,一直到看到穿着生险服的护理人员把套在生险气罩里的杨依枫送上救护车,他才离开。


(二十一)
午后的雷阵雨突兀地停了,港湾对岸的楼宇仍然笼罩在雨雾迷茫中。维多利亚岛上的峰峦,水墨似地蒙染了一片。迤迤散去的灰云,偶而还传出断断续续的雷声。半岛酒店高层的套房里,面港的窗前,林风三和窦尔在小桌边啜著刚送上来的热咖啡。

小桌的中间,手提电脑的萤幕上,显示著电子显微镜照相的病毒,略圆的个体上四处不规则地伸著突刺。林风三一面喝著浓醇的咖啡,一面侃侃而谈。窦尔脸色凝重,一言不发的听着。

林风三总结他搜集到的资讯,有几个重点。

首先,杨依枫的父亲杨念台是被恶意感染了变种的卡力西病毒而死的,而下病毒者是刘光台。证据是杨依枫在刘光台实验室里找到的病毒采样。杨依枫同时说过,这事跟中央情报局也有关连。另外,根据杨依枫的分析,这种卡力西病毒,有异于自然界存在的五大类卡力西病毒。刘光台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异的卡力西病毒呢?刘光台多年来一直都在做有关卡力西病毒的实验,这个变种的卡力西病毒,自然是他培养出来的,这可以用基因序列来证实。

「目的何在呢?」林风三突然强调说:「难道是在研究生化武器吗?」

窦尔听了眉头扬了一下。

「而你们多年来一直提供研究经费给他。」林风三尖锐地说:「这事对我有切身的关系,因为我刚刚找到了我舅舅死于同一个病毒的证据。」

林风三跟著又说明,他的一位生化学家朋友替他分析舅父身上的采样时,意外地发现,虽然自然界的卡力西病毒还无法在试管中培养,这个变种的卡力西病毒,却极易在试管中培养。这位朋友还强调,如果这个变种的卡力西病毒,具有兔类热病的卡力西病毒的杀伤力,那就是人类的浩劫了。还好,当这位朋友用小鼠实验时,发现这个变种的卡力西病毒,并不特别强悍。不过,对于老弱而抵抗力差的病人,这个病毒,仍然会在短时间内致死。林风三的二舅徐台恩,因为电视节目计划要询问他,年轻时有什么遗憾的事?为了怕他回答时泄漏了重大的政治秘密,有心人竟然用这个变种的卡力西病毒谋害了他。

一直没说话的窦尔,表现了明显的不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林风三大声地说,因为怀疑被找到了证据,窦尔视如自己女儿的杨依枫,也被狠毒的刘光台感染了某种强悍的热病毒,现在人在台北生死未卜。

窦尔一霎时脸色苍白,难过地长叹了一声。

还有,林风三又补充说,他还找到了证据,这个变种的卡力西病毒,跟多年前,台湾一位政治强人的突发急病死去,也可能有关系。林风三说完,望着略显委顿的窦尔。良久,窦尔才沉重地说:「你期望我说些什么呢?」

林风三有点激动地回答说:「我可以把这些资料送给纽约时报或是CNN新闻台,那就是把这些事完全掀开了。不过,我当你是个朋友,也是依枫的长辈,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窦尔走到窗前,望着九龙港的船舶点点,回过身来,慈和地跟林风三说:「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能与你为友。我已经老了,而老人们就爱讲故事。所以,让我也来作个讲故事的老人吧。只是故事很长,你要耐心听。」窦尔回到桌旁坐下,林风三重新替他斟了热咖啡。

窦尔由国务院远东司转到洛可菲勒农发基金的第二年,杨念台也加入了基金会,负责审核远东地区的农业实验计划。那是一九六三年左右。
在一次华盛顿外交圈的晚宴中,窦尔、杨念台、和几个国务院远东司的外交官,谈起了美国对台的长期外交策略。基本上,美国对台湾岛内的政治发展,保持高度关心。因为,台湾还是美国防共战略的重要盟友。但是,国务院也没有忽略反对势力的动态和成长。因此,明的跟国民党政府交好,暗中却也间接跟在美的台独分子及在台的无党籍人士有连系。这是当时的两手兼顾的政策。

晚宴几个月之后,杨念台提了一份企划书给窦尔。叫作「第三只手计划」 (The Third Hand Project.)。
这篇像是政治评论的文章,指出了两手策略的粗陋和不完整。杨念台强调,台湾政治的逐渐民主化有其必然性。而在逐渐民主化的过程中,想要继续执政的国民党势必要权力本土化。美国政府或国务院,除了跟国民党当时清一色外省人的高层交好,还要跟有潜力的中下级台湾籍国民党员建立关系。一旦这些人以后在本土化的趋势中逐步攀高时,国务院也早有了长久的内线关系了。窦尔把这份「第三只手计划」转给了以前在远东司的老长官,得到激赏。在进一步讨论中,杨念台又提出了第一阶段的实行步骤。就是遴选出适当的人选,由洛可菲勒农发基金出面,提供奖助学金来让这些人留美深造,使这些人有极自然的亲美倾向。同时,这些人也会在美国存有一些师友关系,而他们跟洛可菲勒农发基金的关系,也是日后可以运用的政治资源。

对于遴选的方式,为了表面上做得公正和公开,杨念台推荐了一位曾经留学过美国的台湾长老教会牧师,来向基金会推荐第一批的五名人选。这五个人,包含了学者和官员,都是形象不错、前途看好的中级国民党员。这五个人在一九六五跟一九六六年先后赴美进修。

「那位长老教会的牧师,叫徐台恩?他是我二舅。」林风三插嘴问。

窦尔点了点头说:「我记得他是姓徐。」

「而第一批的五名人选中,包含了前总统陶上阳?」

「对,陶上阳曾是徐的同学。以结果而言,杨念台推荐的第三只手计划,可以算是很成功。我们前后资助留美的几批人中,虽然是大多数都没有达到党政要员的程度,不过,有少数几个可算相当捷出。而陶上阳的步步高升,终至当上总统,则是让国务院主事者自豪的成绩。」窦尔回忆地说:「当然啦,国务院也不时地从旁帮忙。譬如说在一九七二年台湾内阁改组时,国务院就曾直接向国民党高层施压,希望能多启用台籍而有留美经历的官员。陶上阳就是在那一年跃升内阁阁员的,当时台湾国内有一点跌破专家眼镜的意外感。其实,对我们美国这边,这是预期中的结果。另外,更有决定性的一次,一九八四年,强人总统考虑副总统人选,陶上阳和另一位经历极完整而人脉又极佳的台籍政要比拼。仍然是美国国务院暗中向国民党高层摊牌,希望未来的台湾副元首能有国际经验和美国方面的关系。也又是因此,陶上阳又是跌破专家眼镜地出线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跟台湾的政治会牵扯得这么深。」林风三有一种听说书似的不真实感,头脑却没有慢下来,紧跟著又问:「那么,中央情报局呢?他们又是扯什么烂污呢?」

「我还真希望你别问这一点。」窦尔苦笑着说。

一九六九年,CIA透过了国务院找到了窦尔跟杨念台,请他们帮忙解决一个问题。CIA原来在非洲某国的生化武器研究站,因为政变,该国政情改观,无法再继续下去,而美国国内是绝不可能的。CIA知道了「第三只手计划」的存在后,认为应该有足够的政治资源与影响力,可以用暗渡陈仓的方式,在台湾的某个实验室进行。 CIA可以提供研究经费,而这些研究经费,也可以经由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来正大光明地拨发。这件提案,窦尔跟杨念台都极力反对。但是到了一九七○年夏天, CIA 再次来提此事,杨念台却同意了。

窦尔是在好几年后,才又从杨念台口中知道,一九七○年四月,台湾的政治强人访美,在纽约遇上台独份子企图行刺。那件案子,杨念台的哥哥杨纪台也牵涉其中。CIA以替杨纪台开脱为交换条件,当时杨念台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所以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了。至于CIA的生化武器研究,后来是经由中级官员的陶上阳居间穿针引线,CIA的研究经费暗中转给洛可菲勒农发基金会,基金会再拨给台北的农复会,而后再拨研究经费给陶上阳的一位做水产实验的老朋友。这位陶上阳的老朋友,由此为开始,用这种暗渡陈仓的方式,在台湾替CIA做了多年的卡力西病毒研究。

「他就是刘光台?」

「对,他在一九八六年左右,发展出能够在试管培养的卡力西病毒,这算是很大的突破了。不过那种病毒,对一般健康的人体而言,伤害性很低,所以当不了生化武器。这十多年,他培养出伤害性稍大的卡力西病毒,不过比起炭疽热及其他生化武器,还差的很远。这也是为什么两年前CIA决定撤手,转到东欧去发展。唉。」窦尔突然难过地长叹:「其实,杨念台只是CIA的信差。没想到刘光台因研究经费被砍而下毒手,用病毒害死了杨念台。」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子,想著老友的窦尔似乎很伤感,良久,才用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说:「你该知道,他是求仁得仁、无怨无悔的。」

林风三感伤地点了点头,杨念台是如此,二舅何尝不是如此?他不禁想起了李启台慷慨激昂的书法: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二十二)
林风三赶到机场时,候机室的电视正大幅报导著,午间,台北的生化科技中心发生火灾,烧毁了十数间实验室,病毒所所长刘光台也烧死在实验室里。

疲倦的林风三看着新闻,似乎累得没有能力思考。心情上,却好像已经听过这起新闻似的熟悉自然,一点都不意外。刘光台的结束,烧毁了最重要的证据,唯一贯串几起死亡的证据。这一场火,似乎也同时把几个人一生的秘密烧成了灰烬,一如李启台和二舅徐台恩死前,把自己的过去也都烧成了灰烬。或许,这是个适切的结局吧?


(二十三)
台风过后的台北,市街上,一地杂乱。林风三心知一定有不少街道行不通或不好走,何况,要想绕路改道,恐怕都弄不清哪里好走?哪里不好走?他披上一件薄夹克,决定不开车、搭捷运去赴何凭栏的约。

捷运车上,意外地拥挤。风停雨止的台北,原该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光景。他张望着站场,上下匆匆的人潮川流不息,不禁想起了病愈后已经又回纽约的杨依枫。想起,倒也并不是像思念的那种伤感。

实验剧场上「共工」的首夜。虽然天气依然是微风细雨,看戏的人仍旧热情不减,长长的队伍,在长廊下迤逦延绕。
话剧在洪流与雷震的巨响中开始,主角穿着丁字裤,戴著巨大的鬼假面,从魔幻的烟幕中突兀地现形。上、下两幕,同样的神话,相反的诠释。第一幕中,共工是在强权欺压下奋起抗拒的民族英雄,最后在悲愤的失意时,撞天柱而自绝。下半场的第二幕,倨傲狂妄的水神,一再以毁灭性的暴力来伸张他恶权的掌握。末了,他得不到民心,也在夺权的剧战中惨败,但是共工还是煽起妖邪的魔风魇浪,在一群魑魅魍魉的围绕中,撞断天柱,与一片洪荒的残破世界同归于尽。
色彩与造型都高度夸张的印象派场景中,演员们用现代舞和极尽矫作的朗诵,传达了一种憾动心神的荒谬与无稽,也同时一路隐隐浮动著悲剧英雄与暴君恶魔之间无可比拟的冲突和疑惑。

何凭栏一晚上紧挽著林风三的手臂,不知道是深深震撼于剧情的冲激,还是淹没在单身女子的心事中。看完戏,何凭栏又拉了林风三,搭捷运去士林夜市。风雨终于停了,空气中依稀浮漾著缥缈的清凉。夜市里,人潮涌流,灯花满树。前几日的风雨凄迷,像一场飒忽的噩梦,渺无遗迹。

兴高采烈的何凭栏,买了两小把玉兰花,一把别在自己的领口,另一把别在林风三心口的扣孔上。两人进了一家小西餐厅,叫了茉莉花茶跟鲜奶油蛋糕。角落的电视里,记者访问著在野党籍的台北市长,他仍像几年前刚上任时一样地英挺。「风三,你喜欢他吗?」何凭栏指著电视问。

林风三点了点头说:「充满了个人魅力,只希望他不要再被当权者利用了。」

这时,小电视上开始报导政府计划成立「国家基因工程研究室」的即时快报,萤光幕上突然打出了一张三人合照的相片。相片中是窦尔、前总统陶上阳、和现任总统陈平北。

林风三长长地叹了口气,嘴里喃喃念著:「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西餐厅暗淡的灯光下,音箱里陈小霞低哑但温润的嗓音唱著隐抑的伤感。

一条线、两条线、十条线、百条线…
傀儡偶仔的运命,条条都靠人来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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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品府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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