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LavenderSwing]

ZT：论译诗 林语堂
宁玉 发表于：2005.04.16 23:55



论译诗

林语堂

读刘荫续先生《翻译大难性意境》一文，不觉手痒，想略抒己见。

刘先生举许多例，指出中文的诗句，妙在意境，而意境最难，这自然是识得其中甘苦的人的话。中国诗人，善造意境，表出景物，如“小桥流水人家”短短一句，都不必分出什么主词副词。这话也对。但是诗之所以为诗，而非散文，中文英文道理相同。英文诗主要，一为练词精到，二为意境传神，与中文诗无别。所以译诗的人，尤其应明此点。要知道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而仅是儿童歌曲，或是初中女学生的押韵玩意儿，这才可以译诗。译出来念下去，仍觉得是诗，而不是押韵文而已。

我想在此地谈谈。译事虽难，却有基本条件。中文译英，则中文要看通，而英文要非常好；英文华译，要英文精通，而中文亦应非常好。不然，虽知其原文本意，而笔力不到，达不出来。两样条件都有了，须有闲情逸致，才可译诗。所谓好不好，都是比较的话。凡看见译文不好的，或者是未真懂原文，所以以直译为借口，生吞活剥；或者虽然原文深解了，而找不到确当的字以译之，又麻烦了。所以说要用字精练恰当。我译柳宗元《愚溪诗序》（见The Importance of Understanding)，其中愚溪、愚山、愚亭、愚池很多。怎么想，用foolish，crazy，stupid，都不妥，后来心血来潮，想到 follies一字，问题遂解决了。Foolish River，Stupid River决定不可，而Follies River却觉很顺口而雅驯。何以foolish与folly二字之间，有这么区别呢？就是英文同中文一样，各字都有弦外之音，懂得这点，始可尝试。

在翻译中文作者当中，成功的是英人韦烈Arthur Waley。其原因很平常，就是他的英文非常好。所以我译道德经（入Modern Library）有的句子认为韦烈翻得极好，真是英文佳句，我就声明采用了。他译唐诗、乐府古诗十九首及诗经等都不用韵，反而自由，而能信达雅兼到。韦烈偶然也曾译错，如西游记赤脚大仙，真真把赤脚译为红脚，这都不必苛求。他们译典故，常有笺注可靠，到了“赤脚”这种字面，字典找不出，就没有办法了。又 Witer Bynner将道德经译成现代美国口语，实在好，因为他是个诗人。

凡译诗，可用韵，而普遍说来，还是不用韵妥当。只要文字好，仍有抑扬顿挫，仍可保存风味。因为要叶韵，常常加一层周折，而致失真。今日白话诗之所以失败，就是又自由随便，不知推敲用字，又不知含蓄寄意，间接传神，而兼又好用韵。随便什么长短句，末字加一个韵，就自称为诗。这是题外不说。在译中文诗时，宁可无韵，而不可无字句中的自然节奏。以前我看蔡廷幹译唐诗为英文，但以看得见的音节及叶韵自满，所以不行，幼稚得很。

意境第一，自不必说。瓦德尔女士Helen Waddell所译诗经二三十首便是好例。这是美国已故文豪Carl Van Doren老前辈对我介绍的，称为所译极佳。瓦女士一个中文字不懂。她全靠雷格james Legge的译文。雷格在一百年前译中国经书（诗、书、易、礼）是专做学者工夫，有苏州名士王韬帮忙（时王韬因事逃在香港）。雷氏所译，根据马、郑的笺注，及孔颖达的义流，所以是正经工作。瓦女士根据雷格的译文，专取意境，及天下人同此心的题目，脱胎重写，有时六七段的诗，只并成两段。但是像“毋也天只，不谅人只”译出来真是一字一泪。或寡妇的哀啼，或男人之薄幸，都是亲切动人。所以在我所编的Wisdom of China and India书中，收入十五首。瓦女士是用韵的，但所用的韵，天生自然，毫无勉强。我译李易安的《声声慢》，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字，真费思量。须知全阕意思，就在“梧桐更兼细雨”那种“怎生得黑”的意境。这意境表达，真不容易。所以我用双声方法，译成so dim，so dark，so dense，so dull，so damp，so dank，so dead十四字（七字俱用定母）译出，确是黄昏细雨无可奈何孤单的境地，而最后dead一字最重，这是译诗的人苦处及乐处，煞费苦心，才可译出。

意境的译法，专在用字传神。我所译最得意的，也就是我所最爱的，是东坡在惠州咏朝云的两首，《赠朝云》的《人娇》及所谓《咏梅》的《西江月》。《西江月》名为咏梅，实在是绍圣三年七月朝云病亡葬在栖禅寺时悼朝云所作。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公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译文曾入所作东坡传记（The . Genius）及古文小品英译（The Importance of Understanding）。兹录出，以公同好。末两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意境最难，我所译用字与原文不同，而寄意则同。

Bones of Jade,flesh of snow,

May thy ethereal spirit stand unafraid,

Though the dark mist and the swamp wind blow.

May the sea sprites attend thee,

The para Quets and cockatoos befriend thee,

Thy white face doth power spurn,

Vermilion must yet from thy lips learn,

Flesh of snow,bones of Jade,

Dream thy dreams,peeriess one,

Not for this world thou art made.

朝云之玉骨冰姿及东坡之细腻缠绵之意，我想已表达出来。《赠朝云》《人娇》一首，又是另一番维摩境界。



于[诗生活·翻译论坛]
http://www.poemlife.com⊙转帖请注明原作者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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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玉 发表于：2005.04.16 23:55



论译诗

林语堂

读刘荫续先生《翻译大难性意境》一文，不觉手痒，想略抒己见。

刘先生举许多例，指出中文的诗句，妙在意境，而意境最难，这自然是识得其中甘苦的人的话。中国诗人，善造意境，表出景物，如“小桥流水人家”短短一句，都不必分出什么主词副词。这话也对。但是诗之所以为诗，而非散文，中文英文道理相同。英文诗主要，一为练词精到，二为意境传神，与中文诗无别。所以译诗的人，尤其应明此点。要知道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而仅是儿童歌曲，或是初中女学生的押韵玩意儿，这才可以译诗。译出来念下去，仍觉得是诗，而不是押韵文而已。

我想在此地谈谈。译事虽难，却有基本条件。中文译英，则中文要看通，而英文要非常好；英文华译，要英文精通，而中文亦应非常好。不然，虽知其原文本意，而笔力不到，达不出来。两样条件都有了，须有闲情逸致，才可译诗。所谓好不好，都是比较的话。凡看见译文不好的，或者是未真懂原文，所以以直译为借口，生吞活剥；或者虽然原文深解了，而找不到确当的字以译之，又麻烦了。所以说要用字精练恰当。我译柳宗元《愚溪诗序》（见The Importance of Understanding)，其中愚溪、愚山、愚亭、愚池很多。怎么想，用foolish，crazy，stupid，都不妥，后来心血来潮，想到 follies一字，问题遂解决了。Foolish River，Stupid River决定不可，而Follies River却觉很顺口而雅驯。何以foolish与folly二字之间，有这么区别呢？就是英文同中文一样，各字都有弦外之音，懂得这点，始可尝试。

在翻译中文作者当中，成功的是英人韦烈Arthur Waley。其原因很平常，就是他的英文非常好。所以我译道德经（入Modern Library）有的句子认为韦烈翻得极好，真是英文佳句，我就声明采用了。他译唐诗、乐府古诗十九首及诗经等都不用韵，反而自由，而能信达雅兼到。韦烈偶然也曾译错，如西游记赤脚大仙，真真把赤脚译为红脚，这都不必苛求。他们译典故，常有笺注可靠，到了“赤脚”这种字面，字典找不出，就没有办法了。又 Witer Bynner将道德经译成现代美国口语，实在好，因为他是个诗人。

凡译诗，可用韵，而普遍说来，还是不用韵妥当。只要文字好，仍有抑扬顿挫，仍可保存风味。因为要叶韵，常常加一层周折，而致失真。今日白话诗之所以失败，就是又自由随便，不知推敲用字，又不知含蓄寄意，间接传神，而兼又好用韵。随便什么长短句，末字加一个韵，就自称为诗。这是题外不说。在译中文诗时，宁可无韵，而不可无字句中的自然节奏。以前我看蔡廷幹译唐诗为英文，但以看得见的音节及叶韵自满，所以不行，幼稚得很。

意境第一，自不必说。瓦德尔女士Helen Waddell所译诗经二三十首便是好例。这是美国已故文豪Carl Van Doren老前辈对我介绍的，称为所译极佳。瓦女士一个中文字不懂。她全靠雷格james Legge的译文。雷格在一百年前译中国经书（诗、书、易、礼）是专做学者工夫，有苏州名士王韬帮忙（时王韬因事逃在香港）。雷氏所译，根据马、郑的笺注，及孔颖达的义流，所以是正经工作。瓦女士根据雷格的译文，专取意境，及天下人同此心的题目，脱胎重写，有时六七段的诗，只并成两段。但是像“毋也天只，不谅人只”译出来真是一字一泪。或寡妇的哀啼，或男人之薄幸，都是亲切动人。所以在我所编的Wisdom of China and India书中，收入十五首。瓦女士是用韵的，但所用的韵，天生自然，毫无勉强。我译李易安的《声声慢》，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字，真费思量。须知全阕意思，就在“梧桐更兼细雨”那种“怎生得黑”的意境。这意境表达，真不容易。所以我用双声方法，译成so dim，so dark，so dense，so dull，so damp，so dank，so dead十四字（七字俱用定母）译出，确是黄昏细雨无可奈何孤单的境地，而最后dead一字最重，这是译诗的人苦处及乐处，煞费苦心，才可译出。

意境的译法，专在用字传神。我所译最得意的，也就是我所最爱的，是东坡在惠州咏朝云的两首，《赠朝云》的《人娇》及所谓《咏梅》的《西江月》。《西江月》名为咏梅，实在是绍圣三年七月朝云病亡葬在栖禅寺时悼朝云所作。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公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译文曾入所作东坡传记（The . Genius）及古文小品英译（The Importance of Understanding）。兹录出，以公同好。末两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意境最难，我所译用字与原文不同，而寄意则同。

Bones of Jade,flesh of snow,

May thy ethereal spirit stand unafraid,

Though the dark mist and the swamp wind blow.

May the sea sprites attend thee,

The para Quets and cockatoos befriend thee,

Thy white face doth power spurn,

Vermilion must yet from thy lips learn,

Flesh of snow,bones of Jade,

Dream thy dreams,peeriess one,

Not for this world thou art made.

朝云之玉骨冰姿及东坡之细腻缠绵之意，我想已表达出来。《赠朝云》《人娇》一首，又是另一番维摩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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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

谢谢转贴，可能时代不同，虽有部分观点不大苟同，林语堂前辈的很多观点甚为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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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转贴，可能时代不同，虽有部分观点不大苟同，林语堂前辈的很多观点甚为精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