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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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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七月 18, 2010 10:16 am    发表主题: 茶缘 引用并回复

茶缘


闲时约三两知心朋友,去江边小茶坊,于树荫下临水处竹椅上坐下,泡一杯茶,将喧嚣世事一掌推开,放任思绪与话题自由驰骋,这大概是我最舒心的时刻了。
我和茶从小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抗日战争后期,我们家在川南沱江之滨的富顺小城开了个卖茶叶的小店。那时候东南沿海几个省以及云南边境一带已被日军占领,断了与国外的贸易往来,老百姓日常的饮料,便只有茶了。
当时我年纪还小,只有七八岁,恍惚记得父亲和一个伙计,时不时地去云南昭通买茶叶。那时候很少汽车,公路也少,来去全靠步行,货物则靠肩挑马驮。富顺到云南昭通,好几百里路,记忆里父亲的面容,便是疲惫中透着黝黑。
他们买回来的茶叶,最多的是沱茶。沱茶价钱便宜,泡出茶水色深味浓,消除疲乏效果好,是当时下层民众饮用的主要茶种。
从昭通买回来的沱茶,是压成碗状的茶饼,一个一个叠起来,外面用一种又长又宽的干树叶包装,再在每一个茶饼之间用细绳捆扎,看起来外形有些像北方的冰糖葫芦,不过大得多,呈浅褐色罢了。
父亲身体不好,也许是贩茶太过旁累,且经常在外不便照顾家庭,茶叶店开了一年多,就转行开了一间茶馆。
茶舘开在县城中心文庙的右侧。长方形的店堂里,成两列放了共八张黑漆方桌,每张方桌四周各有一条可容两人的长凳。店堂后方是一座烧开水的大灶,炉火熊熊,几个长嘴炊壶吐出一串串蒸汽。
那盛茶水的容器,不是现在的茶杯,而是茶碗;茶碗是瓷质的,上大下小,底部有直径约两公分的圈形中空底座。上面有个同样质料并小于碗口的茶盖。这茶盖除了防尘保温,还将杯里茶水的蒸汽冷凝后又流回杯里。茶碗下面,则是一个餇质园形茶盘,俗称“茶船子”。茶盘中央凹下部分稳稳安放了茶杯的底座,茶盘边沿则承接了杯中溢出的茶水。这种茶碗卖茶水,四川通称“盖碗茶”。
喝盖碗茶,别有一番情趣:沸水冲进茶碗十几秒钟,你即可以左手揑住茶盘端起茶碗,右手三个指头揑住茶盖顶上凸起的园形瓷座,,一个深呼吸,一股集聚在茶盖之下饱含茶叶清香的蒸汽扑鼻而来,直透肺腑,使你舌底生津;然后用茶盖伸向碗里,将碗中的水轻轻扰动,沉在碗底的茶叶便缓缓翻卷起来,水色也渐变浓。这时,合上茶碗盖,在碗口和茶盖之间形成的一圈水沟里,漉出了橙黄的茶水,你可以慢慢品啜了。
当年普遍的盖碗,和今日茶坊茶楼普遍使用的玻璃杯,无论从结构或者功能方面相比,自是优越得多。可见,世间一切事物,并非有人教导我们的那样:什么都在“与时俱进”、“社会发展越来越进步”。有时,历史的大倒退,甚至可以一下退到两千年前。
端茶续水的服务员,当年北方叫“茶倌”,四川人则称“幺师”(我不知道是否和“袍哥”组织里“幺大”的称谓有关?那时茶馆多是各路袍哥的联络点)。每当有客人走进茶馆,幺师总是热情招呼迅速看座,并随即报出所卖茶水的品种:雀舌、毛尖、花茶、沱茶直至白玻璃。所谓“白玻璃”者,白开水也!一些底层的穷人、下力人,只消付很少很少一点钱,也可以来此要碗“白玻璃”,和那些品雀舌、毛尖的老爷老板一起,坐下来消烦解渴。
除了偶尔有跑江湖的小剧团来县里演出几场川剧之外,没有其他的娱乐场所,人们闲暇时间的去处,就是茶馆,它成了小城的社交和文化中心。我自幼虽然十分调皮,却也爱听大人“摆龙门阵”。坐茶馆的人,从官绅、教职员到引车卖浆者,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常在我们家开的茶馆里坐到桌子一角,听他们闲侃:前朝后汉,天南海北,奇闻逸事,谈古论今,引领我的心灵在纵的历史里与横的社会中尽情漫游,为我的知识结构奠定了一个较为宽泛厚实的基础。以后当兵了,回来搞文学了,茶一直与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有着密切联系。
直到此时,我还不清楚,一片茶树叶子,是怎么成了这么清香沁人的茶叶的?
弄清楚这个过程,已经是我当了十六年囚徒的1973年之后了!
这一年秋天,我们原省公安厅劳教筑路支队“101”右派队,离开珙县巡场的铁路工地,在重兵押解之下,到达雨雾迷濛中的永川县西山劳改茶场,关进半山腰一个叫做“老君洞”的监牢里,继续采茶改造。原来劳改中队队长和几个刑满就业人员留了下来,教我们采茶技术;茶场管理犯人与刑满就业人员的规举,也在“101”队实施起来。
我们这些专政对象,住的是低于院坝地平面的一排石头监室,小小的窗户开向一侧的山谷,上面装着铁的栅栏,没有窗玻璃,连窗户纸也没有。灰色的雾气常常飘了进来,把我们单薄的被褥洇得潮湿。
这终年笼罩的湿雾,这碱性的水土,这人迹罕至的高山,大大有利于茶树却又大大不利于人的生长,于是就成了十分理想的劳改场所。
粮食定量減少;副食品供应減少;劳动日增多,原一周休息一天改为半月休息一天,且不准随意外出;没有雨班,出工风雨无阻…最糟糕的,是那每天必需完成的采茶量高定额,没完成不准收工,天黑了也要点起马灯去干。
自称“党和政府”的岳指导员告诫我们,这采茶,是“政治任务” !(那年头一听到这个“政治任务”,便会立即联想到要么升官受奖要么坐牢杀头,可够吓人的!)他还说,我们这些专政对象生产的茶叶,是要拿去出口卖给外国人的,如果有差池,影响了国家的形象,那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了!(成了“政治问题”,就只有联想到坐牢和杀头了)。对于他后面说的这个情况,岳“党和政府”强调是“国家机密”,谁泄露出去让外国人知道了,“是要杀头的!”(这回是由他说出声了)。
我们这些原来的作家、教授、记者、解放军军官、机关干部、厂矿技术人员,本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经过十几年苦役磨练,都成了修筑铁路各工种的行家里手,面对这陌生的采茶技术,却真是一窍不通;要完成这采茶高定额,真是一筹莫展。
担任采茶技术指导的刑满就业人员告诉我们,卖出去的茶叶分等级,因此,采茶时也有采一叶、两叶、三叶等等区別,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茶种又有不同的具体要求,这可一点儿含糊不得,否则就成了严重的破坏生产的“政治问题” !
他们教我们,采茶的时候,不能看到要采的叶子就随便出手去抓,而是用食指垫着要采的那片茶叶的叶茎,姆指一压,把茶叶采下来。不能采一片就往背着的茶篓里放一片,而是在食指和姆指把茶叶采下来之后,手掌的其余三个指头,迅速地把茶叶一一压缩存放在手心里,待到多得握不住了,才迅急往背后的茶篓里抛去。两只手做同样的动作,左右开弓;稍熟练了,还要做到眼睛要先于两手一步,在采摘的同时已经物色好了下一步要采的叶子。不这样,要完成不断提高的定额是不可能的。
第一天出工,我们中午不休息,把饭送到工地,天黑尽了才摸黑回到住地;这还是根据我们初来乍到制定的定额。
由于长期在雨雾中和湿漉漉的茶茎接触搓磨、茎汁的浸染,我们双手的食指皮肤结了黑黝黝的厚茧,随后就皲裂出一道道口子,隐隐露出裂口深处粉红色的嫩肉;采茶不能停止,裂口也不可能愈合,一不留神让茶茎勒到嫩肉疼得钻心。那时候没钱买雨衣,一顶破斗笠给我遮风挡雨;山高风狂雨急,任务繁重,双手翻飞,一个茶台小跑到另一个茶台。从衣领和袖口灌进来的冷雨便和背上的热汗叠加在一起,使我在若干年后面对一杯鸡尾酒时,不由得便想到它们。
这样劳动一天下来,浑身衣服透湿,人也精疲力尽,吃了晚饭还得集合学习、听训两个钟头,之后才能够回到监室里发潮的铺位上躺下来,连作梦也湿漉漉带着霉味。
又一个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向前看” ;一切宣传机器都努力在绞碎历史制造遗忘。提起这些事会使双方都不愉快,我也愿意不去想它。可现在一到天气变化,我就风湿病发作全身痠痛,那段岁月已经渗入骨髓,医之不愈,挥之不去。无法“向前看”,这可怪不得我!
夏天的日子也很难捱。云雾悬浮在半山腰种茶区下方,头上是赤裸的天空和火红的太阳。种植茶树的茶台形似梯级,一级级沿山势往上修筑。采茶的人,就像是一只站在梯级上的小老鼠。春茶采过,给茶树修枝、施肥,茶台上下除了茶树之外所有草皮铲过精光。火辣辣的阳光直泄下来,高仅及腰的茶树无从遮挡,背后光秃秃的茶台前壁反射出热浪。如果笼屉里的馒头有知,它的感觉大概多少和我有些相同。
采茶的定额不断提高,侭管我们的采摘技巧日臻熟练,要完成不断上升的定额,还得像初来时一样高度紧张两手翻飞一路小跑。为了节省从工地到住地的往返时间,午饭是送到茶台边的空地上来吃的。匁匆吃过饭,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人太疲乏了,随便找一个稍微平坦的地面,铺上一块狭长的汗巾,躺下来。背部地面凹凸不平热气蒸发,迊面阳光刺眼。虽然是在笼屉里,躺着的馒头总比站着强。偶有山风拂过,你会感觉全身的汗毛都在轻轻抖动,凉丝丝的清泉流进了每个毛孔。噢,此刻,你会感到,作神仙的感觉也不过如此罢!于是,睡意突然袭来,如胶水粘合你的眼皮和大脑,全不管一些蚂蚁从你身上爬过。风一停止,笼屉依旧。有梦,也如同平锅上的烙饼,两面焦黄。
采过的茶树,经常有管教干部检查,要求不要漏釆一片该采的叶子。为此,采茶时还得拨开茶树外层,深入到枝枒交错的内部去采摘。双手被划伤刺伤是应有的事;最难办的是:茶树内外枝叶上藏有几种专咬人的毒虫,一旦被它咬了,便是一大块又痛又痒的红肿。一些有家庭经济支援的人,再热的天,上山采茶总穿一身长袖衣长裤,袖口和裤管用绳子扎紧。我只能全身赤裸穿一条内裤围一条汗巾,因之,我的身上随处都是茶树枝枒擦刮出的伤痕和毒虫咬出的肿块,至此,终于懂得了以前学过的成语,什么叫做“体无完肤”。
痛,我能忍受;这奇痒,却极难捱。幸好有个刑滿释放人员告诉我:抓一只“八角癞”来,把它砸成肉浆敷在肿块上,便可止痒止痛;若再把这肉浆抹在身上,抹过的地方毒虫也不会来咬。
“八角癞”,是一种形似毛毛虫的虫子,全身布滿细毛,長有很多肉棘,人一挨它,立即皮肤红肿又痒又痛,算得上是毒虫之王。
我依法泡制,果然奏效,不由便想到,这“王”的威力,着实厉害,连它腐滥的躯体,也可用来镇摄它的臣民。所谓“以毒攻毒”,其实就是大暴力压制下小暴力罢了。如果只用一句话来总结中国历史政治经验,大抵就是如此。
这一年,我有两个难友为这茶山献出了坐命,都在下雨天。一个在打石头,被突然滑坡的巨石砸下来压在下面,胸腔爆裂肝脏溅出来挂在树上。这人叫付云,原公安系统一个劳改中队的队长。另一个是在出工路上脚上的一只破塑料鞋滑掉在崖边草丛,他俯身去捡拾,一头栽下深涧。此人高度近视,绰号“廖瞎儿”,原成都教育界知名的数学教师。
“你这‘茶缘’可结得深了!”你说。“身在茶叶包围之中,这喝茶,总该不成问题了吧?”
喝茶?不成问题?你想得倒美!生茶叶是不能泡水喝的,场部严令禁止自己用土法制茶。采下的茶叶,当天得连夜运往十多里外场部直属的制茶车间,经过再度筛选、分类,送到烘焙机、揉茶机等等制茶设备中去完成一系列工艺过程,然后再装箱、打包、外运,让中华化外之民的洋人,在品茶之余,大赞中华文化的馨香与中国茶叶工人的劳作。
当然,照岳指导员的话说,“党和政府还是宽大的”,每年制茶车间要进行一两次大清扫,就是把制茶机上和周边散落的茶末微尘,扫下来装成一小包一小包,每包二两,卖给我们饮用。灰褐色的粉末泡出来的水有股怪味,既像茶又像泥土,教我想起亲爱的祖国大地。我想,把它推荐给那些高扬爱囯主义旗帜的人饮用,当最为合适。
几十年过去了,物换星移,据说地球的中轴线也在偏转。不管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茶,仍将伴我终生,浸泡着不容抹去的记忆,让我提神醒脑、明目清心。

-2010年7月18日,雨后初晴于《何妨独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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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a[星子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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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七月 26, 2010 9:21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苦难的经历。。。

我记得我小学时,学同学去茶厂打工,看见一双双刨坏的手。。。Embarassed

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很多时候,我的记忆好像是片段,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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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a Yin

《爱的灯塔-星子安娜双语诗选》
<Nightlights> <Seven Nights with the Chinese Zodia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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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鸣[自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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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9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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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一 七月 26, 2010 10:00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茶缘,见证了中国几十年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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