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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夕阳红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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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五品知州<BR>(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四月 04, 2007 7:05 am    发表主题: 正是夕阳红尽处 引用并回复

正是夕阳红尽处
李加建


张良怀死了。

林梦秋带着他的工班,在索桥下面不远的岷江岸砌保坎。天气闷热,尽管光着上身只戴一副垫肩干活,仍然汗水长流。河风一吹,背上的汗珠顺脊沟淌下,凉丝丝,痒酥酥。他正弯身搬一坨大卵石,一个矮小黑瘦的人来到面前,问明他是谁后,叭一个立正:“报告班长,俺叫张良怀,七里坪劳教农场调来的。队部叫我到你这个工班。”

这是半年以前的事。
他们同抬一副杠子。工间休息同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歇气。这新来的河南人干活很卖劲,尽管时时捂住胸口。林梦秋甩了一支香烟给他。那人接住,又双手捧还,说声“俺有”,便从怀里掏出个蓝印花布烟荷色,捻出一些烟末,往小纸片上一摊一旋,几个指头一撮,一夹,再一旋,便裹成了一支锥形的烟卷。然后放到嘴唇上一抹,粘了,掐去烟卷屁股,便点燃,悠悠地吸了。
这种烟,部队的人叫它“炮弹”,林梦秋当战士时也是这么干的。他掐灭了香烟,向河南佬要过烟荷包,撕一条纸片,捻出些烟末,熟练地卷好。张良怀盯着他的手看,不吸烟了,终于问道:“班长,你当过兵?”
天气晴朗,水边的阳光特别明亮。河对岸玉垒山前的苍松古柏之中,露出二王庙的几截楼廓、几角飞檐。山腰云雾缭绕。西边重重峻岭上,有雪峰在蓝天下发出刺目的光。岷江,就从那些深山峡谷里流来。
“这么说,”张良怀轻松地吁了口气,“咱们是战友了!”
“不过,现在咱们是‘同学’。”林梦秋沉重地叹了口气,“该那些战友来看管咱们了!”
他们转过头去,望那小土丘上站岗的兵。那兵挺年轻,直着腰,梗着脖,端着枪缓缓旋转,叫人想起穿在一根轴上的玩具兵。
他们长久不说话,静静地吸烟,那烟味渐渐发苦。

一天,他们正抬着大卵石,从索桥上走下来一群旅游的红男绿女,他们嘻嘻哈哈,一路随地唾出浓痰,抛下果皮纸屑。张良怀不去看这些人时髦奇特的装束,却瞪大眼睛,注意搜索这些人走过的地方。等人群走远,他便放下杠子,快步躬身沿路捡了过去。
嗨,还当过兵呢!林梦秋看他那副窝囊相,心里不是滋味,便掉过头。另一群旅游者正在拍照,拿相机的人已经调好光圈对好焦距,那一排摆好姿势的人又吵着要重新调整,不知嚷些什么。
林梦秋正出神,听见张良怀在叫他:“班长!班长!还有个大苹果呢!只烂了一个疤。”林梦秋回过头来,见那河南佬一手揽着杂物,一手前伸,擎着一个苹果,快步向他走来。
“一切缴获要归公。”张良怀很高兴,想开开玩笑,他把那个苹果在衣襟上擦了擦,笑眯眯地送到林梦秋面前说:“给!”
林梦秋不动,瞪着他。张良怀愣了一下,突然象明白了什么,笑得更甜,说:“哦,俺么?你别担心,俺还有。这不。”他把另一只手摊开,那是一块没啃干净的西瓜皮,和纸袋里一些碎饼干屑。
“拿走!”林梦秋一下火了,“人有脸,树有皮。捡破烂吃的叫花子,我可不当!”
张良怀伸出的手慢慢垂下,苹果掉在地上。他赶忙弯腰拾起,叹一口气,说:“抛撒了可惜呀!”
这人太没骨气,林梦秋不喜欢。叫作“自然灾害”的饥荒年月已经过去,一九六五年了,副食品不再紧张。劳教队里部分人实行了计件工资,张良怀拚命干活,每月也可领得三十多元,交了伙食,还剩得下十七八元。可他不但穿得破破烂烂,每顿饭还守在厨房门口,等那剩菜剩饭吃。一些有家庭经济收入的人把吃不完的饭菜倒给他,他便把人家的餐具洗得干干净净,双手送还。林梦秋劝他不要这样,他回答说:“唉,俺从小讨饭,惯了。没坑人害人,也就没啥可耻不可耻的。俺河南苦哇!”
众人无聊,常取笑他。模仿逃荒到四川来耍猴戏谋生的河南人,敲着碗筷,撇腔拿调地唱:

叫你跳哇,你就跳,
跳一个哭脸跳加官;
叫你转啦 ,你就转,
赚几个铜板回河南……

张良怀听了,叹一口气,说:“河南,俺是回不去了,俺在四川还有妻儿呢!”
每个月一发工资,他交了伙食,再留下几角钱,其余的便全部寄回家去,同时托林梦秋给他乡下的老婆写一封信,说他平安,生活如何如何地好。他说:“你们四川女人的心肠真好。俺算作孽,拖累她了;俺当‘右派’下到农村,她不嫌,嫁给俺。俺挖出心肝养她,俺也愿意。”
每次寄走了钱和信便盼着回信。每天黄昏,教育干事站在队部门口,大声喊收信人的名字,他总是抢先跑去,瞪着眼看那叠信一封封被人拿走完了,才怏怏地离开。
几个月过去了,总失望。于是,一到发信时间,便远远躲开,怕听那干事喊收信人姓名的声音。他的胃溃疡一天天严重,终于住院、开刀。待到出院回队,人越发黑瘦矮小,面孔皱缩如风干的萝卜,呈青白色。队部叫他暂时不上工地,到厨房帮忙,干些杂活。
前天中午,终于有了他一封信,众人到处找他,他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河边。半夜,林梦秋起来小便,看见他在通铺那一头拥着破棉被,就着工棚小窗口投进来的电灯光,还在看那封信。院子里那盏两百瓦的电灯,是为了防止劳教分子趁黑夜逃跑,通夜不熄的。

狂风挟沙裹雨,扫过河心这荒凉的沙洲,把几座竹木结构的工棚撞得嘎嘎直响。天已黄昏,派去沿江寻找张良怀尸体的几个人,都已经陆续回来。这么大的风雨,岷江中的浪头一蹦几尺高,卷得满河鹅卵石哗哗响,江中连大船都停靠不 稳,何况人呢!
昨天,刚吃了早饭,还没有出工,张良怀便来找林梦秋,说这信他看不大懂。大概是托乡下教书先生代写的。林梦秋边念边给他解释:

张犯良怀如晤
自尔反对英明领导犯下国家王法罪大该诛蒙党开恩送汝劳教奴盼汝洗心革面改造成功早日释放归来亦不枉奴鹑衣蓬首虚度荒年也
现今农村社教运动深入开展大队支书由其侄陈敬财检举乃党内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今已罢官敬财检举有功上级嘉其大义灭亲提拔为支部书记彻底革命陈支书前日找奴教育言及毛主席规定存在资本主义复辟危险阶级斗争永无止境而今重组阶级队伍挽救阶级姐妹右派永世不得翻身书记令奴与汝划清阶级界限改嫁与他填房共同革命打退资本主义猖狂进攻否则四清即以奴工分不清账目不清阶级界限不清欠款不清反属对抗追索欠款停发口粮
奴与夫君结发相处虽仅数载然情意甚笃君在一日奴等一日纵然倒毙沟渠誓不 负君也
半年以来奴仅得家书一封不知何故奴因无钱购置信封信笺及邮票亦未鱼雁传情前日薅秧偶得二鱼一腌好以待郎君之归来一市之得钱五角六分其中为小儿买药治腿疮用去四角余一角五分买信封信笺及邮票给郎写信万望郎君珍重贵
妻 刘有芳敛祍再拜

张良怀低着头听,一声不吭,听完,拿过信,扭头走了。
晚饭,星期六例行的“打牙祭”会餐。张良怀在厨房打了他那一份肉,便来拉了林梦秋,走河坎上坐下。他从怀里摸出一瓶白酒。
“哪里来的酒?”林梦秋感到惊诧。
“中午出公差在街上买的。”
“你是个很捡省的人,”林梦秋说,“这下怎么想开了?”
张良怀淡淡一笑:“收到这封信,该喝!”
人就是那样,几杯酒下肚,话也就慢慢多了。张良怀一把扯开衣襟:“你看,这伤疤!俺夺下滩头阵地那挺重机枪,正在向逃跑的敌人射击,哪知道旁边一个暗堡里钻出个家伙,跳过来捅了我一刺刀。幸好歪了些,没穿个透风的窟窿。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糊里糊涂让他捅死的好!省得活着,拖累了老婆孩子。”
“喝酒!”林梦秋说,“别想这想那的。”
“唉!”张良怀叹了口气,摇摇头,“俺又犯个人主义了。其实,俺算个啥?”
“是啊,咱们算个啥?彭老总不也打成了右派、反党?”
张良怀低下头,慢慢伸手去摸他的烟荷包。林梦秋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推开了,拿出张小纸片,手指簌簌地抖。
“俺心里憋得慌!”他好容易卷好烟,凑近林梦秋,目光烁烁:“哎,班长,咱们是老战友,当兵的说话不含糊。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是怎么的了?”
林梦秋没回答,喷出一口烟。
张良怀端起酒碗,狠狠地喝了一口。停了停,又使劲摆了摆头,好象要把粘在头脑里的什么东西甩掉。

队部指定,林梦秋负责给张良怀清点遗物,保管好,待他妻子来队时交给她。
一床破棉被,破床单,几件破衣裤,还有一个他当作枕头用的黄布包。打开布包清点,有一套旧军装,一双没穿过的布鞋。一个小盒里装着两枚军功章,一枚渡江作战纪念章。一个红封皮笔记本,上面印着“第二野战军渡江作战英模大会”一行烫金字。笔记本当中,夹着一个厚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的是钞票。林梦秋抽出一数,一共是七元六角九分。嗬,想不到,他如此刻薄自己,却在暗中攒钱呢!
翻开笔记本,林梦秋立即明白了。从一九五八年三月起,按月写着他留交党费的数字,有时多到一元,有时少到几分,一直写到上一个月。也就是七元六角九分。他要在自已沉冤洗雪恢复党藉之日,把这些年没交的党费,补交给党组织。
他的铺位上方,还有一件用小竹棍支起晾着的单上衣,那是今天上午他去城里运米以前洗的。没干,只好还挂着。
夜来,风雨声渐消歇,林梦秋躺在床上,被那岷江里的浪声扰得不能入睡。劳教队死个把人,本来是平常事。开头,众人心头一紧;接着,也就逐渐松弛。政策越来越严,摘帽遥遥无期,活着忍辱受气,株连父母子女,也许死倒是一种解脱。
夜渐深沉,林梦秋的头越来越重。小窗透进灯光,照着张良怀晾的那件上衣,风一吹,晃一晃,迷迷糊糊看去,那两只空袖筒摇摇摆摆,似乎要从那吊着的绳索上挣脱下来,向林梦秋靠近,对他再说些什么……
他举着酒瓶走了过来,晃晃悠悠,嘴里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怎么,”林梦秋说,“这么一点儿酒你就醉了?”
“不,”张良怀嘻嘻一笑,“俺,喝了很多,很多。”
“在哪儿喝的?”
“在我,我,”他不停地摇晃着身子,走近了,又浮开,“在我老婆的婚宴上喝的!”
“她嫁给那个大队支书了?”
“呵,放她一条生路吧!哈哈哈哈……”
那笑声变成了一个个浑圆的黑色球体,旋转着,向远处飞去,在那昏蒙一片的地方爆炸,冒出闪闪红光。林梦秋也穿着军装,提一支司登式冲锋枪,跟着张良怀往前冲,踩上一条波光闪闪的河,却不沉下。一个敌人的重机枪手正在向他们射击。张良怀扑上去,抡起枪托刚要砸下,那颗敌人的脑袋突然变成一个石榴裂开。张良怀抓过重机枪,向着溃逃的那一群人扫射。火舌一伸一缩。混沌中,一股鲜血反射过来,溅了他满脸满身。正打得热闹,那挺重机枪枪筒突然一下变软,象蛇一样弯过身来,狠劲左右摆动,把那火红的弹雨扫向四方,把张良怀打得满身窟窿,蜂窝样密布的窟窿里透过光亮,却不见出血。张良怀丢下机枪,吃惊地大喊:“我的血呢?我的血呢?”
林梦秋一惊,醒了,工棚外面,队长在吹起床哨。

五天以后,中午收工回来,众人看见一个身材纤秀的农村女人,裤腿上满是尘土,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坐在厨房门外边一条长凳上。那是电报召来的张良怀的老婆、孩子。那孩子小腿上长疮,已经腐烂化脓,正拿着一块半糊的锅巴使劲在啃。见有人来,便转动着小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掉转头去,问:“妈,爹呢?”
妇人把孩子的头搂在胸前,伸出手掠了掠几绺枯草一样的头发,抬起头来,对众人说:“他生下来还没有见过他爹呢……”话没说完,便哽咽住了。不久,指导员从工地回来,便叫她去。
妇人抱着孩子,林梦秋替她提着小蓝布包袱,领她到队部。放下包,刚要走,指导员说:“你也坐下。”林梦秋便抱过孩子,坐在门边小凳上。妇人整了整衣襟,低下头,抹干眼泪,不说话。
“唔,”指导员说,“你就是张良怀的家属?嗯,他在七号那天上街抬米,被水冲走了。虽是出公差,但他不听管教,硬要从飞沙堰踩水过,死了,不能算因公死亡。不过,考虑你孤儿寡母生活确实困难,我们政府决定宽大处理,补助你二十元来往的路费。“
那妇人抬起头,刚要说什么,指导员抢先哼了一声:“哦,还有一个问题。张良怀抗的那包大米,一百斤,也冲走了。国家财产嘛,还不好向上级交待。要你赔嘛,又确实不忍心。”指导员点起一支烟,皱起眉头,显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停了停,又断然挥手,对那妇人说:“算了吧!我们另外再想想办法。”转过头吩咐林梦秋,把张良怀的遗物点交给她。下午收工以后,领她到飞沙堰看看张良怀出事的现场。通知司务长,安排她们母子二人住一晚上,明天上午走。
那妇人也就再没说话,随林梦秋到工棚,点领了张良怀的遗物。她托着那一套保存完好的旧军装,向围在她身边默默无声的众人说:“这套衣服,拿回去也没人穿了。他的尸体找不到了。求求各位大伯大叔给他造个坟,人也是外地人,成了孤魂野鬼,起风落雨也好有个躲处。”
林梦秋去请示指导员。同意了。叫他明天上午带两个人去办。

吃过晚饭,那妇人背着儿子,林梦秋替她拎着蓝布小包袱,一起往河边走。蹲在院坝里吃饭的人,见干部们正在半掩着门的队部里喝酒,划拳,便放下饭碗悄悄地跟了上来。
天已黄昏,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岷江钢青色的急流,从西边的崇山峻岭中奔涌而出,穿过索桥。奔过二王庙前,直冲向伏龙观下那座刀削斧劈似的赤褐色陡崖,旋出深而又黑的漩涡,刮起凉飕飕的疾风,一排排浪头如扬鬃的怒马,前仆后继地在那微微颤抖的悬崖上撞碎自己,为这个世界提供一种惨烈的美。
伏龙观前不远处,就是乱流奔突的泄洪道“飞沙堰”。
那妇人从背上放下孩子,在江边跪下。她打开蓝布包袱,取出用黄纸包着的一条腌鱼,慢慢放进水里。那孩子见了,着急地喊:“妈,妈,那是你给爹留的呀!”
妇人不答话,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痴痴望着那河水。身后的众人亦不作声。
细雨蒙蒙,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那孩子突然指着江的下游,大声喊叫起来:“看啦!爹在那里!”众人一惊,抬头向那段江面望去:只见百多公尺之外岸边一块大青石上,站着一只水鸟,直挺挺的身影,很象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里。孩子挣开妈妈的手,颤巍巍向前跨了一步,扬起小手,高喊一声:“爹呀!”那水鸟一惊,拍动翅膀,嘎的一声长鸣,飞进江上烟雨迷茫的暮色中去了。

给张良怀造个衣冠塚。棺材是没有的。第二天大伙出工以后,林梦秋带着工班里张胡子和刘斌,抱着一床草席,抗着锄头和圆锹,向外江对岸南山的乱葬岗出发。那妇人背着烂腿的孩子,拎着蓝布包袱,紧跟在林梦秋背后。他们走过路边那块大石头,沿着张良怀捡过食物残渣的道路,登上索桥中段,摇摇晃晃地向南岸走。这索桥,在四川很有名气,人们都叫它“夫妻桥”。传说在清朝,这古渡头不远处住着一个何秀才,他目睹江上覆舟惨状和津吏豪绅对过渡人的敲诈盘剥,决心在此修筑一座长桥。这个计划,触犯了既得利益者,何秀才遂连遭诬陷,定罪问斩。秀才死后,其妻何氏决心继承丈夫遗志,历尽艰辛,终于使丈夫冤情大白,并建成了这一座索桥。桥成之日,这秀才娘子跳进江心,追寻夫君去了。
上得桥来,林梦秋从卷着的草席里,取出一根细竹竿,再从怀中取出一叠白纸,拦开挂上竹竿。原来是他偷偷制作的招魂纸幡。他举着这招魂幡,走在前头,随后是那妇人、孩子、张胡子和刘斌。一行人,晃晃悠悠走在桥上,各人想各人的心事。河风大,吹得纸幡哗哗响,似乎魂已归来,努力要亲近他的亲人和朋友。
下了桥,走过一大片荒凉的河滩,便登上南山脚下的乱葬岗。这片岗上,坑坑洼洼,堆得百十来处荒坟。那坟上的草稀稀拉拉,颜色青中透黄,显得格外荒凉。他们选好地方便刨坑。土里很多小石头,碰得圆锹锄头叮当响。几条脱毛的野狗,远远跟了上来。红着眼,呲着牙。等得不耐烦了,一齐用前爪扒土。张胡子突然叫了一声,丢了圆锹,往后一跳。原来他刨出了一个头颅骨,两个黑眼窝好生吓人。刘斌过来,瞟了张胡子一眼,便用锄头在那地方继续刨去。刨了一阵,再也不见别的异物,于是转身,飞起一脚,把那头颅踢得象足球一样飞起,叭的一声,落在了那几条野狗中间。狗们一惊,夹着尾巴慌忙逃开。
太阳逐渐升高,云层散开。远望河对岸的玉垒山,郁郁葱葱。林间小路上,有极小的红绿色点缓缓蠕动,想是那些穿戴入时的旅游者又开始出现。二王庙前的江水,荡起千万片细碎的阳光,流向川西平原那一层浅蓝的雾蔼。刨坟的人解开棉衣衣襟,坐下来开始抽烟。
那妇人搂着孩子,缩肩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还怕冷。林梦秋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嫂子,坟挖好了。”
妇人慢慢抬起头来,凄然望了一眼那堆新翻出的黄土,然后把孩子在石头上安顿好,叫他不要乱动。拎起小包袱,来到坟坑边,从包袱里取出张良怀那套旧军装,仔细往坑里那草席上铺。末了,把那双没穿过的鞋也放上,就拚出了个无头身躯。这无头人,干瘪瘪的,十分可怕。妇人浑身颤抖,直不起身来。
得为他找一个合适的头。
“把那本子放上吧。”林梦秋说。
妇人点点头,渡江作战英模大会那个红本子,便放在了这无头身躯的头部位置。看上去,似乎是一个红脸的干瘪的人。他躺在那里,既严肃,又可笑,使人感到浸透骨髓的恐怖。
该填土了,越快越好。林梦秋扶起那妇人。这时,坐在石头上的烂腿孩子一下站起身,歪歪倒倒闯了过来问道:“妈,爹咋还不来呀!”
妇人忙扑过去,抱起孩子,放他到坑边,说:“来,快给你爹磕头!”
孩子瞪着坑里那人形,呆了。
“快呀!快磕头!”妇人声音哽咽,使劲把那孩子的头往下按。孩子突然猛力一挣,跳了开去,大声嚎叫:“那不是爹呀,不是爹呀!我要爹,我要爹!”
他边哭边喊,乱蹦乱跳,腿上的脓血滴了下来,污了这新翻开的黄土。
妇人的脸青了,在坑边缩成一团。众人无言,不远处那几条野狗也呆住了。
孩子嘶哑的哭叫声渐渐细微。林梦秋弯下身,从妇人那包袱里取出小盒子,把那枚渡江作战纪念章取了出来。阳光灿烂,纪念章的绶带已经退色,圆圆的章面上,有赤褐色的沉沉光泽,上面,长江波涛汹涌,空中弹片横飞,一个持枪的步兵战士,目视前方,身体前倾立在船头。
林梦秋把纪念章举到孩子面前,对他说:“看,你爹在这里呢!”
孩子用小手抹去眼泪,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战士雕像,慢慢举起小手,轻轻抚摩。突然一下抢过,抱在胸前,怯生生地说:“爹,我们一起回家吧!”


───19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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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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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4150

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四月 04, 2007 7:11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使人感到浸透骨髓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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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ke[L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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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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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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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三 四月 04, 2007 9:1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沉痛。震撼人心,催人泪下。 Crying or Very s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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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今[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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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翰林院大学士
(酷我!I mad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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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5783
来自: Free sky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四月 05, 2007 7:28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1987.9


20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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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成蝶 眼泪,从此不咸░░

NO FOREVER , ONLY LO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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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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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四月 05, 2007 10:41 am    发表主题: 今年是“反右派”斗争50周年。 引用并回复

今年是“反右派”斗争50周年。
谨以此文在此(也只能在此)纪念那些死去的难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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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味火狐狸[狐狸糊涂]
酒味火狐狸作品集

二品总督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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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日 五月 06, 2007 11:20 am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瓦奥,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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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就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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