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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秋夜独行者] 李加建作品集 五品知州 (再努力一把就是四品大员了!)
注册时间: 2005-05-29 帖子: 271 来自: 四川省.自贡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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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二 六月 27, 2006 10:45 am 发表主题: 李加建隨笔一辑(10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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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隨笔一辑
《高楼听云》(10篇)
神女应无恙
三峡曲折幽深多云雾,于是,神话传说便如菌类繁殖滋生。其中,最有名的当推巫山神女了。
三十八年前我一个少年士兵第一次过三峡,舟急浪高边陲烽火紧,无暇也无心去寻神女。第二次再过三峡,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听见船上广播喇叭叫嚷,便也随众人走向舱外船舷。两岸青峰簇簇,神女却迟迟不来。似乎为了让这些凡夫俗子瞻仰神女的丰姿,大地深处有一只巨手,先把这片山河托在指尖轻轻旋转。山旋过几重,水转过几湾,这才有个水手,伸脖挥臂大叫:“快看!来了来了。”我仰头望去,一座峰顶巨岩之畔,立着一截细长的条石仿佛作人形,那便是神女了。此时,船上欢呼之声迭起,拍照的镁光闪闪,船体也向这一侧倾斜过来。唉!
三年前,我应邀到奉节,主人盛情,特地调了一艘航标艇,由我等几人随意停靠,沿途赏玩三峡风光。游至神女峰前,在它对岸信号站前的河滩泊舟登岸。此处居U形河道的顶端,左右均可望出一段长长的江面。站上的航标工人热情好客,递给我们高倍望远镜,让我们把神女仔细端详。这一“望”,看清楚了,那条石格钉鼓包,哪点儿像人?更不像一个多情的窈窕少女!低头看,江面上下的船只,经过江北的神女峰时,甲板上依旧是人头攒动镁光闪闪船体向一侧倾斜,而另一侧空寂无人。我忽然想到,要是真有个活生生的神女住在这江之南岸,那么,那些理应朝向她的炯炯目光,那些该当付与她的热烈情怀,也会在船的那一侧声声欢呼和闪闪镁光中被北峰上那截条石轻轻夺去。
吁噫!我的身边,正有着一位可爱的姑娘。她的诗写得美,很有才情,人也漂亮。也许由于太执着、太天真,爱情屡遭幻灭和欺骗。她生活在一个普通的中等城市,工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工厂里,而今已进入“大龄”,犹自待字闺中,与我一道,凄凄地望那峰顶上那截石头……
几年过去了,听说她如今正浪迹海南,还没找到一个终身的归宿。每念及此,根据我这几年长的见识,便不免产生一些想法。我真想要为她的婚姻作如下安排:第一,不要托人介绍、见面、谈恋爱之类一般程序,而是深藏不露,登征婚广告,按宋玉的《高唐赋》体写,以造成距离感迷离感;因为,美学家教导我们说,距离造成的模糊性是现代美感产生的基础──其实政治家更懂得这点。第二,捏造出许许多多的求婚者和求爱信,最好还包括几名老外,以烘托气氛抬高身价──其实,新闻媒体最精于这点。第三,这第三么,就有些残忍了,那便是把神女峰上的那截石头搬掉,把我说的这位姑娘立在那里。可上下一次那山峰,少说也得一两天时间,站在那上头不晒死冻死,也得饥渴闭气。她不会干,我也不忍心的。再则,若是果真把她立在那里,说不定下面来往的人们又会把她当成一截石头,呤咏一番之后又掉头离去──他们只钟情于神话,却无视身边真实的美。
三峡曲折幽深多云雾。于是,峰头神女无恙,山下众生怡然;而我说的这位姑娘,正消失在海波之后的天际……
——1989年8月。
荒园
出差成都,于繁嚣俗务中偷得午间两小时空闲,便想去坐茶馆。
少城公园,去年秋天就来过,那时正在办菊花展览,一进门满眼斑驳颜色。成千盆各种菊花层层叠叠把空间挤满,似乎是谁一声号令,召来了全四川的山野村姑,一齐打扮了浓妆艳服拥塞在这里,要让人们从清秋品味出肥腻。
现今,时令已是严冬,公园里草枯树瘦,北凤阵阵扫着道上的落叶。这情景虽显得萧瑟,眼前却也清爽了许多,心地就宁静下来。
茶园挨着湖。昔日拥挤喧闹的人群似也被北风扫去。茶座上零落地坐了一些茶客,且多是老年人,戚戚地被时光筛漏于此。有一张茶桌显得扎眼,就在茶园进门不远处。方桌前面吊着一块红布,上面别着大大小小数十枚毛泽东主席像章。桌上还供奉着“红宝书”以及十数帧彩色照片,从不同角度照出一间屋内的场景。那间屋正墙上方拉了一条横幅,大书《中华毛主席像章研究会》什么什么的。横幅下墙壁正中挂着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标准像,四壁是语录牌以及数以万计的各式像章。一撮面容严肃到发呆的男女,在其间或排排坐、或吃果果。甚至还有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老外,也笑嘻嘻地夹在其中,装点“世界革命”的狂言呓语。这一切,连同眼前这个坐在茶桌边、穿一件黄棉衣胸前别了一大排像章的人,似乎是谁一不小心一锄头挖出了深埋的历史,发出一股铁锈味血腥味而又活灵活现。
热烫的茶水下肚,心底便翻腾出一些往事。十年前与F·Q劫后重逢,我们漫步在这园子。那是初春,渐薄的衣衫外时有料峭的寒意。杈丫树木支撑的天空里,有些地方已经出现太阳烘出的晕斑。我和她坐在乱石砌成的假山上,那儿的石头硬而且冷。我随手扯了一根黄草咀嚼,那白色的茎里竟然有了香涩的液汁。从远处望过来,我和她是一对热切相偎的情侣;可我们是冷冷地坐着,相对无言。春天又渐渐回来,而我们已经老去。我们一起,默默回忆进她的未嫁时光,听风在枯树枝头絮语。三十五年之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湖边,为她,思念起另一个湖……那时,我风华正茂,捧着一种幸福的憧憬,使我眼中的这个园子变得美妙朦胧。
而今,一切是如此清晰,冬的园林如铁笔烙刻在木板上面:几处幽篁,几行岸柳,全都凋蔽枯黄了半个身子,剩下一点儿还没落完的叶,也是青绿得凄凉。湖上,再也不见弄舟人了,那些油漆剥落的小船闲散在岸边,如弃置的破鞋呆呆地大张着口,春风再也不会穿着它们,踱出一湖碧水来。冷寂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电锯的嘶嘶声。我四处望去,终于没有看到。在什么地方,一棵树被谋杀了!它的生命,只剩下了那断面上的年轮。
人也是这样的么?时光与往事俱逝,流向一个无底的黑洞;年华却在大脑里积淀为逐渐加厚的回亿。生命,只能在经验过程中展开,在回首往事中发酵,于是,年事渐长,便渐爱回忆,从中嚼出一些人生的真味;智者,便把它升华为人生的哲理,真透彻者,往往无言,如同这冬的园子、冬的湖。
诚然,在人的回忆里,时间遗留下来的,可能是一堆堆碎片,也可能是一部厚实的书;一些美丽的篇章,便时常被我们掀起。“你说呀。心里的话,都向我说出来……”她说。我一惊。
回头一望,原来是如今我邻座上一个矮胖妇人,冷脸上做了过长的眉毛,涂了过厚的脂粉,抹了过酽的唇脂。她正斜身将一个媚眼甩向旁边一个啤酒肚男人,继续撒娇道,“哎哟哟,我的吴经理哎!”
“毛主席万岁!”供奉像章桌边那个男人,突然蹦起来高呼口号,像是闹钟到了预先设定的响铃时刻:“各位革命的同志们!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向你们——问好!!!”
冷清的茶馆里顿时燥热起来,人们转身向他,交头接耳,嗡嗡之声四起。那人便以“红宝书”贴胸敬诵“毛主席语录”,随之大讲阶级斗争及反对修正主义一套凶话,直至一名便衣人出面制止,这才悻悻坐下。收了摊子,喝茶。
我与同行的C君收拾手边书报起身便走。难得的一小片闲适里竟然被楔入如此的荆刺,真使我不知将这恶心呕向何处为好。
园林枯寂,寒气透衣。远远望见前方一片青郁上有金色的雾。C君说,那是腊梅。我用力嗅去,似有一缕幽香;细辨,却设有。此时身边走过一位时髦女郎,高跟鞋一歪“哇”的一声,塞我一鼻孔明确无误的“西施兰”气味。
电视上说:“西施兰”专治狐臭。
——199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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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忆
傍晚,浓云低垂,从成都乘汽车往乐山。公路两边田野里,一片片黄色油莱花田上面悬浮着一层蒙蒙的雨。突然想起北京的迎春花来。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我和L从四川回北京作短暂停留处理一些公务。南方的四月已是暮春,绿肥红瘦;京华的枝头,嫩嫩的小叶片才似鸟儿的舌尖,啾啾呼唤着繁盛季节到来。街头和郊外的树,远远看去仍然是一片褐色调子。阳光灿烂,不一两日一回头这些树忽然都罩上了蒙蒙的绿,其中一丛丛小黄花也猛然开放出来。
几十年岁月,江南江北记不清见过了多少种名目的花,只留下一些零碎的色彩印象。这次不知怎的,这一丛丛黄色小花竟然深深吸引了我。南方的油菜花,色调虽然鲜亮,但显得坚硬刺目;这种北方的小黄花却是热烈而又温柔,绒绒地直挨到心上。我向北京人询问这花的芳名,答曰:迎春。
好一个名字:迎春!这名儿我好像也曾经在一些诗文里见过,却从来没一睹过芳容。也许南方也有,我也见过,可是不在北方这略显苍凉的背景上,便没留一丝痕迹在心头,让她淹没进南国那一大片姹紫嫣红里去了。如今,在北方海蓝的天空之下、灿烂的阳光之中与微凉的风里,迎春花,引动我心中绒绒的情韵,热烈而又温柔。吁——,无端旧梦,没个安排处
我对L说:怎么样?照几张像吧!L当然乐意。这并不难,我们办公的电影学院小白楼前就有好几丛迎春,住地香山的园中和路侧也多的是。那一两天,不知怎地竟被一些琐事眈搁了,没想去拍照。其实,我们也不急:相机和人、和花就在身边,随时都能办的。紧接着,我独自因公去了一趟济南。几天之后回京,满眼已是花繁叶茂。花,却是其他品种的花,那迎春,转眼已是凋零了!淡淡的惋惜之余,L和我都说:那,就等明年吧……
车轮在潮湿的路面上擦出沙沙的细语,浓云和冷雾融湿为川西平原上沉沉暮色。一年过去了,L今日还在海南三亚,那张我和她在迎春花里的照片,终于没有拍成。就算悬一个希望在那里吧:总有一天,人和人、和花还会重聚,那时候,花,却已不是那年的花;人,也不是那年的人了!
在岁月的流程里,我们不知道轻易放过了多少值得珍惜的东西。到头来,只留下一些回忆,如这油菜田上空悬浮的烟雨,在茫茫夜色之中,只有自己才能够感知。
冷风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我点燃一支烟,用映在窗玻璃上的烟头一点红光温暖自已。前边,大概离乐山大佛不远了。
——1992年4月。
高楼听云
流浪大半生,终于分到了一套房子,是一幢七层楼的顶层。照说,这是一个并不佳的楼层,特别是对我这年过半百、腿和脊柱都受过伤的人来说。可我却乐意住下了,因为,楼高,可以——听云。
而今的都市生活,越来越使人目光向下。繁忙的车流得时时注意躲闪,拥挤的人流得处处小心撞碰。重叠摇晃的色彩纠结滚绕的线条已够叫人目不暇接神经紧张,谁还能昂首超越这尘嚣之上,去悠闲地看天、看天上潇洒的云?
看山,古人多已有之,如唐代诗人李白,有诗云:“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是个富于灵性的人,他与山相对,默默展开心灵的对话。山,是一个庄严的老人,饱经沧桑,自有一部难以诉说完的历史;而云呢,它却是一个既不年轻也不年老、即生即灭不生不灭的精灵。可惜,当李白这位诗仙以臂支颐,斜躺在大地上与山相对的时候,那片孤云,却不经意地飘过他的头顶远去了。真可谓失之交臂。诗仙尚且如此,而今红尘中人,更有几人能有此缘份?
而我,位卑而楼层高,得以时时亲近这些超越尘嚣尽情任性飘逸自在了无牵挂的云,与它们相倚谈心,用一种只有我和它们才听得出听得懂的言语。
云来造访,总在我寂寞的时候。秋深夜静,黄卷青灯,一部历史自苍凉的深处微微透出刺骨寒意,这时,流云便来轻拂我的窗帘,切切凄凄,说一些缠绵的旧梦:那是卑鄙镇压下的崇高,冷酷挤压中的柔情。步上阳台,凭栏下望,细雨迷蒙里屋顶与树冠上有潮湿的斑斑闪光,那是逝去了的亲人和情人们的泪渍……盛夏午间,烟淡茶浓,冷眼看俗务中浮泛的卑鄙与无聊,哀叹人性之畸形与萎缩,这时,浓云便来撞击我的墙壁,呼呼啦啦,唱一些激昂的往事:那是无望处的抗争,沉沦中的崛起。凭窗远望,披襟当风,疾雨如箭中的山峦与大树神态从容,那是世世代代强者的精魂巍然屹立。
最为美妙的时刻是:当我结跏趺坐、澄心净虑,此身化为一潭清碧,便有白云飘来,投影潭中,渐与潭水溶合为一,将前世与来生、瞬间与永恒、微尘和三千大千世界,园融为一体。这万有合一过程中的对话,是超语言的语言,诉说生命的感悟,无序亦无声,真所谓“大音希声”。
大音希声。生命之源的感悟与交流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推动那“混沌初开,乾坤始变”的初始驱动力巳然融入世间万事万物之中,穿越时间的重重屏障不断向前,在与邪恶、沉沦、封闭、萎缩的碰击中焕发出它的神奇、瑰丽。
万物运作,天何言哉!
天若有言,当是这云的言语?
——1993年4月。
夜宿楠楼
十年前游乐山大佛寺,见寺中一处清幽庭院,竹木葱笼,山色水光相映成趣。楼上楼下,镂花的窗棂后面有杏黄色的丝质帘幕低垂。人说,此间乃是专供洋人和高级领导下榻之处。果然,门前有一块黑色大理石牌子,上镌《楠楼宾馆》四个闪闪发光的金字,其下又有一排洋文,更显得咄咄逼人。当时便想:这等去处,自非你我这等凡人所能享用,便只瞄它一眼,掉头走了。
十年后,重来大佛寺,蒙友人梁君盛情款待,留宿楠楼上一套带客厅的房间。凭栏下视,院中方池曲径、草木葳蕤、枝叶横斜、暗香浮动,不由便想念起大观园里的林妹妹来。回看屋内,陈设豪华,又是一派现代风味。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不由又想起远在美利坚的麦当娜小姐。因何这样浮想联翩?饱暖后之故也!
晚餐后梁君归去,我一个人便信步到寺外去走走。傍晚了,游人多已下山,山上一片岑寂,又下起了微雨。这雨,淡淡地,柔柔地,如雾、如烟,如黄昏解不开道不明的意绪。过树林,这微雨似从树叶中徐徐吹出;绕花丛,这微雨似从花蕊里缓缓升腾;踏石径,这微雨似从石罅间悄悄渗出。于是,这树、这花、这石径,色调更加清润深沉了,渐浓的暮色便饱孕了蓝灰的冷气。
顺路来到《东坡读书楼》,偌大的花园庭院平时熙攘满红男绿女,现时似乎有仙人麈尾一挥,一刹那全都没了痕迹,这庭园这楼阁便愈发显得空阔寂寥起来。我想:苏东坡年轻时在此读书,那书斋绝不会如此恢宏,他也绝不会像而今堂上那尊塑像,傅带儒冠正襟危坐凝筋贯骨一脸正经。由此观之,所谓古人,所谓古迹,大多已非本来面目,只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活得太累、活得太枯、太无聊,才藉此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引出一点儿背对历史的“怀古之幽思”,欺人亦复自欺,如喝一杯酸奶,能疗饥亦可解渴。
站在《浮玉阁》前,正在奇怪那一口大钟,何以在“大炼钢铁”时没把它“炼”去?忽听得那边月亮门外,涌来一片嘈杂之声。举目一望,但见一群士兵,簇拥着一名红衣女子。那女子丰臀瘦腿,闪悠悠率先跑进门来,她一手高擎照相机,一手晃动贴相本,口中软语呢喃,引导那群士兵向前向前向前。但见她玉指往东一点,兵们便涌向东边;玉指往西一指,兵们便涌向西边;或一人、或数人,时立时蹲,时合时分,摆弄出各种《步兵操典》以外的姿式。于是红衣女娇声迭起:好!好!好!硬是好!咔嚓、咔嚓、咔嚓、照了一张又一张。显而易见,这红衣女是个热心为今天最后一批游客服务的照像个体户,兵们也定是来自远方。天色已经擦黑,照像只能靠闪光灯照明,我想,这群闲暇与钞票俱少的士兵,好不容易“到此一游”,留下的纪念照片,所有背景将不见明丽江山,但见历史般的幽暗深沉了。那红衣女子兴致却极高,每逢指挥士兵转移阵地之际,自已便咯咯笑着小跑碎步跟进,且两臂张开,上下颤动,作天真状。我没戴眼镜,竟把她看作了一只蝴蝶,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一只蝙蝠。
待这蝴蝶蝙蝠缠着吸着那群年轻长城卷动着旋风滚过这片宁静之后,我站在大佛头部不远处石栏边,细看这引得海内外众生朝拜的东方第一大佛的面部表情。那佛的头脸经了千年风雨炎凉,多处地方已经剥落,维修时便只好用水泥填了。就近看,便似脸上头上长了许多顽癣,痒痒地,佛爷又不便用手去抓搔,因为那双巨手早已被安顿好了,是放在膝头上的,一动,便有损庄严法相。我便想:作这大佛也着实可怜,白天供游人参观,任人评头论足,貌似神圣庄严,实乃助人游兴。游兴既尽,众人下山,便被抛在一边,连痒也不能搔,独自面对江流,咽凄风,吞冷雨,咀嚼盛名之下的孤独。吁嗟乎!还是作一个自由自在的凡人为好。
一高兴,迈步便返回佛寺大门。前面迎面而坐的是弥勒佛。这胖子不按佛门规定着装,坦胸露肚嘻皮笑脸,似乎一点也不为减肥问题去伤脑筋。心里不搁事,一切顺其自然,当然也就自得其乐,这点,他倒是和我看法一致。
伫足间,猛觉两侧有寒气袭来,转头一看,两边台座上坐了四条汉子,银盔金甲,装点着鲁莽凶残。原来,这就是佛门中“护法降魔”的四大天王是也。不信佛教,即为妖孽,那是要被“哪样哪样”的!我便想:既是真理,便自有信服人心的力量;做出这副坚决镇压的样儿,正显出理亏心虚。一时心火起,我便也握拳瞪眼,冲这四条汉子哼哈吼喊一阵,招惹一番,结果,并没有如我们四川民间所说:“得罪了菩萨,是要——肚儿痛的”;相反,倒是吐了胸中这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经络畅通。
此时,又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趋近,原来是那名红衣女子变魔术似地领着那群士兵从后殿绕了出来。兵们稍减了前番锐气,一个个显出亢奋后甜蜜的困倦。此时微雨初收,天光薄明,那女子扭腰甩臀走过我的身旁,只见那松弛面皮上敷的那层脂粉簌簌散落;细而外斜的两眼四周,涂了两圈蓝得发黑的眼影,逼得我连声诵念“南无阿弥陀佛”,料定今夜无论我在室内抑或室外,再也没有兴致去想起林妹妹和麦当娜来。
回到楠楼,把浴缸放满热水,全身浸泡其中,如被含在一个温润的嘴唇里。静听窗外又响起淅沥的雨声,在那几株特别高大的楠木和香樟树上。
浴罢赤足踱回卧室,感受着地毯的绒绒,率性将半裸的身子投进沙发,喝几口茶,抽一支烟,看电视译制片《真假警察》的搏斗。由于早料定这类故事有个园满结局,尽管片中男追女赶险象丛生危机四伏,也就用不着替洋人担忧;隔着一层屏幕,尽管片中汽车爆炸楼房起火弹片横飞,自己却伤不了一根毫毛。于是,怡然自得,乐从中来——此之谓 “超脱之乐”也。
电视结束,雨声渐紧,由淅淅沥沥而至哗哗啦啦,亿万条雨柱从深不可测的夜空中激射而下,楼台亭榭、花木竹石平时从不出声者也一时天籁齐鸣;而我,心中却感应了最深的寂静。于是,理衾枕,熄壁灯,酣然入睡,如卧绵软的云中。
——1993年6月。
听雨
夜阑梦断,雨声填满冷寂的夜空。
想起了宋人蒋捷的一首词:《虞美人.听雨》。词曰:“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应该说,这是旧时中国文人所可能有的充实的一生。在这人生的三个阶段,该他享受的、承担的、领悟的,他全有了;对一个实在的完整的生命来说,他还有什么可怨尤的呢?尽管经历客舟听雨的苍凉,僧庐听雨的枯寂,但他毕竟享有过听雨歌楼上时“红烛昏罗帐”的温馨缠绵的。值了!
羡慕么?有点。谁会认为生命的残缺是可喜可贺的呢?其实,自古以来,英雄的壮烈,恰恰足以掩盖许多无奈与辛酸。
蒋捷词中的“少年”,大约相当于现在人们所说的“青春时期”。我当“少年”那时候,早已经是个军人了,社会上的“歌楼”已被取缔,而卡拉OK这类玩意连最奇幻的想像力也尚未企及。那时候,一脑袋被人灌注满革命苦行思想,男女之间,连接个吻都是心里想干而头脑又自认为下流,只能在夜里别人看不见之处贼一样实施,且仅仅“点到为止”。至于结婚么?经过组织批准,自然也可结的,不过那目的就挺崇高单纯──为了延续革命事业、制造出接班人而已!“红烛昏罗帐”这情景、这情调,自非我等级别不高因此觉悟自然也就不高的平民百姓所该领略的。
我在“少年”时,听过雨么?雨天特别是雨夜站岗,那雨声只能使一个哨兵心中烦燥;及至后来到了地方机关一心革命自觉去除“资产阶级情调”,住在公园一幢小楼之上,窗下适有几棵芭蕉,下雨时便有滴答的清脆,叫我想起粤曲中“雨打芭蕉”的那支曲子。仅此而已!和那位蒋捷兄比起来,我这“少年听雨”时段,竟是如此单调乏味。
“壮年”时,我早已被打成“右派”,在拘押之中四处流浪服苦役。一天重体力劳动下来,睡觉便成了最大的享受。听到雨声,便心中欢喜──他妈的,又可以“扎雨班”不出工了!
年复一年的无望、绝望,不得不令人心如死灰,那是连在雨声中去“感受苍凉”的福份也没有的。
老天欠我太多。补偿我的,唯有这中年之后的雨声了。
能补偿么?而今,到处有歌楼。罗帐么?成都就有个卖“罗帐”发了的,人称杨百万。至于红烛,那是从蛋糕铺直到宏扬传统文化的寺庙门前,都能够随手买到的。但,伊人何处?就算哪天我一狠心成了暴发户,满脸沟壑也赢得美人青睬,开个高挡房间来“听雨”,可又从何处去寻回我少年时的执着与清纯?更何况,那“罗帐”之中,横陈的不过是为钱而来的、一堆蠕动的肉。
哦,老天知我太深。它让我痼疾缠身辗转反侧以失眠找补逝去的年华;让我清而且贫住在高楼顶层夏热冬寒与权贵疏远与行云亲近。
而雨声,便是云的言语了。
楼下,有一片低矮的平房,雨来时,便响上来些瓦屋顶上的哒哒;楼侧,有几株衰微的乔木,风过处,便飘过来些树叶的萧萧。但这些,都离我太远,更不用说风停雨霁之后,平房檐下滴水缓慢的叮冬了。
蒋捷词中的三个阶段,我已经失去了两个。最后一个,在长年体味了“悲欢离合总无情”之后,也该去“听雨僧庐”了吧?可而今的“僧庐”,大都成了对外营业性的客房了,没有钱,你是连门也休想进的。
于是,我只能听雨在这高楼。
夜阑梦断,我既无眠,云亦无言,这是难挨的时候。而当云浓作雨、作语,那最佳的感受便该如老友促膝谈心。
今年,卧室阳台上装了雨棚,总算把雨声留在耳畔了。
我这雨棚,选的是绿色的塑料板。半透明,从下往上看,有芭蕉的色泽。雨珠滴在上面,便有了清脆园润的响。但这只能闭着眼睛去听、去玩味。一睁眼,便败了兴致。
为此之故,最宜夜深人静时听雨。几分在现实里,几分在梦魂中。心如潭水,云絮低垂。或则哗哗啦啦时松时紧,或则镗镗嗒嗒时缓时急;或则噼噼啪啪时轻时重,或则淅淅沥沥时疏时密。交叉重叠,呼应回荡,语义含糊而又包罗万象,语音清冷而又真诚亲切。
这,就是云的言语。
然而,这“高楼听雨”毕竟比“僧庐听雨”隔了一层。因为楼高且直,便没了檐漏滴在阶前积水里的叮冬,一如人的一生,不论如何功成名就,缺了旖旎的青春,终究一切都黯淡了颜色。
——1993年9月。
夜泛釜溪
1958冬天,我在市农场监督劳改,被派在市中区十字口码头与沿难区瑶湾果园之间,来回撑粪船。
所谓“来回”,就是要像钟摆一样,不停地动。在这一段三十多里的河面上,不论白天黑夜,不管刮风下雨,我必需不停地往返撑船;只有船靠岸装粪上船和卸粪下船的间隙,我才得以稍事休息。
那船,是过去釜溪河里常见的运盐的歪脑壳大船。只是我这一只无蓬、无舵,光生生一艘移动的大粪池。城里装船和乡间卸船的地方,各驻有十几名农场工人,备了粪桶等在那里。待船一到,干上一两个钟头,他们便去休息,等我下次的船来。
农场生产队发给我一天的食物,就只几条煮熟了的红苕。我用一张旧手帕包了,放在船尾舱板上,与那近在咫尺的、滿舱微微波荡的黄色大粪,相映生辉。饿极了,便就着微腥的河水,啃上几口,只是留心着别把舱板上的红苕与舱里飘浮的硬砣屎搅混了。那年月,叫做“大跃进”超英赶美,后来又称做“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常年不见油晕,饿得头晕眼花,一不留神就会出现幻觉,真会把硬砣屎当成红苕来啃;所以,那年月,最有利于产生“革命浪漫主义”。
上帝这佬儿对人的设计,真的叫我叹服。“久而不闻其臭”,对着满舱大粪啃红苕,居然闻不到一点儿臭气;那情调,自然与今日在空调歺厅里猛然闻到贵妇人腋下一股狐臭,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维持一个人生命运转有两大项:吃与睡。当年在釜溪河上,吃的还可以苟延残喘,这睡,可就成了大问题。每次装粪与卸粪,不过一两个小时,其余时间我得在河上不停地撑船运转。这一两个小时的间隙,我只能在河边坐下来打个盹。特别是在城区,一身沾滿粪便臭气,到哪里都会遭人“嗤之以鼻”。这时候,便羡慕起当牛作马来:听人说,那牛和马干了一天的活路,只需在地上打几个滚,便即神清气爽疲困全消。从这点看,上帝这佬儿对中国平民百姓的功能设计很欠周到,这也是我至今对他有意见、拒不皈依主的原因。
白天撑船,苦力的干活,又饿又累枯燥乏味无善可陈;有滋有味的,还是夜泛釜溪。
呵,“夜泛釜溪”!多么美丽的境界,轻柔妙曼惹人遐想。在我还没有响应党的号召“右”了“派”之前,就曾经写过“釜溪河水唱着歌/天上的星星落滿河/不是星星落河上/盐都的电灯比星星多”这样的混账歌词!
夜里,蛇入洞,鸟归巢,人往床上躺。可我这个“右派分子”还得像钟摆一样摇来摆去。饥荒年月,釜溪两岸人家早早关门早早睡,也就无法再虚拟出“天上的星星落滿河”的革命浪漫主义景观。
据说,荷尔蒙是先锋艺术的创作动力,就如吃饱吃胀,曾经是宫廷浪漫主义的灵感泉源。可中国自有得天独厚的“中国特色”,那些饿得肚皮巴背的还要画出和高唱“粮食堆齐云上边”的画家和诗人,精神勃起不久之后即患了“水肿病”,只得去靠特批的米糠作成的“康复散”吊命,一齐去哼哼《社会主义好》这首歌了。
船过王爷庙,灯火渐稀疏;再过伍家坝,眼前已是一片漆黑。这伍家坝上,有我解放以前读书的母校蜀光中学。为了躲开国民党特务们的眼睛,这岸边的楠竹林里,我曾经偷偷地阅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以及影响我一生价值取向的《共产党宣言》。就在这竹林尽头一座小土地庙旁边,我曾经作为地下党领导的、年龄最小的武装护校队员,在这哨位上迎来了自贡的解放……而今,这革命,巳经在夜的黑暗中离我越来越远了。
天地阒寂,思绪翻腾。我弓着腰用肩胛抵着篙竿,在宽度仅可容足的船舷板上一步一步蹬着撑船。忽然一篙竿戳空,我差一点滚下水去:又遇到一个深水沱了!惊魂甫定,只好以篙竿当桨。这船没有舵,一边用力,船体就转起圈来;好不容易转到篙竿可以探到河底,已是冷水溅透棉衣,贴身却是黏糊糊身热汗。好在河风很快往脖子里一钻,全身便统一于天地间的寒冷。最可怕的,是船在江心搁浅,这时候,只能脱了衣服下水去,用肩膀托住船体使劲地推。黑暗于是便成了千万支冰冷的针头,往全身的毛细孔里猛扎。
1959年春节前某日,天气严寒,我从十字口码头撑船出来不远,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极度缺乏睡眠,撑着撑着,人一昏迷便一头栽进了河里,幸好装粪的农场工人尚未离去,有人便将我救起,抬往我姐姐家找医生抢救。次日,来了个农场干部,劈头就训斥我:“嗯?你是咋个搞的?是不是想逃避劳动,故意栽到河里?”
过了不久,我住进了医院。夏天一个黄昏,我在准备作手术前突然被通知出院。回到乡下母亲寄住之处刚坐下不久,即被一个“摘帽右派”骗往新街派出所,咔嚓一声戴上手铐押往五云村看守所,从此结束了我“夜泛釜溪”的浪漫之旅。
咱老百姓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今,三十七年已经过去,“一切向前看”,该多好!无奈,釜溪河上这段行程,已经深深钻入我那胸椎腰椎椎间盘破裂钙优化的缝隙里,浸透了我那风湿疼痛的全身肌肉与关节之中,夜夜使我辗转反側。
唯一的收获是:釜溪河,无论你是昔日一度水面上清波滟涟,还是而今经常河道里污物飘浮,你那河床里哪些地方有暗藏的深淵与暗布的礁石,我是已经了然于心了!
───1996.10
牛佛访古
1859年(清咸丰九年),与四川接壤的云南下关县农民,联合川滇道上蓝朝鼎领导的另一支农民队伍,在牛皮寨宣布起义,公推李永和为“顺天王”,向四川进军。一年多之后,义军活动遍及川内四十余州县,队伍号称三十万之众。咸丰十年冬,李永和定都牛佛,仿朝廷体制,建王府、封官爵、开科取士大摆排场,过起帝王瘾来。
我在199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古道斜阳》里,描绘了当年牛佛的热闹情景。我写牛佛人群熙攘的“九街十八巷”;写牛佛江边“停泊满了南来北往的船只,每天夜晚,河岸上下一片灯火。”;写味道鲜美的牛佛烘肘、红烧个子鲤鱼、不沉底的猪肉丸子汤;我描绘当时作了《顺天王府》的《天后宫》:“三重飞檐高耸……庙门两边,各悬了一块红底黑字条匾……王府前的石阶两侧以及广场两边,排列着顺天王的卫队,明盔亮甲,显然已与义军的作战部队有了很大的不同…”;我写牛佛街上,被解放了的人民群众敲锣打鼓抬着绣有“黎民救星”字样的大锦幛,齐声高呼“顺天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这场景,这氛围,我们曾几何时还相当熟悉相当亲切,因此,一百多年前清王朝时代的事,我写来也就十分容易、金炸鼓响。可我,在此之前,一次也没到过牛佛。
年节中之某一日,偷得半日空闲,我同友人驱车去牛佛,印证一下四年多前我那部长篇小说里写的有几分与实体重合?
“时过”自然“境迁”。今日牛佛街上与周边,出现了不少新建楼房,造型简陋,格调粗俗,似乎来不及准备好便匆匆冒出来趁这“大发展”的商机。牛佛大街上,当然也有了许多买服装、家电、化妆品的店铺,还有为数不算太少的现代茶坊和歌厅,它们很大一部分是利用原有的古旧建筑改造装修成的,一如街上走过的一些做了假眼睫涂了浓浓眼影的时髦女人,总让人感觉这“现代化”和原来的皮肉有一层阻隔。
这当然与我描绘过的咸丰十年的牛佛,有了很大的不同。于是,我们转向一条极窄的小巷,企图由此进入历史。
这条小巷两边,多是木结构的一楼一底古旧房屋。现时,铺面大多关着,这条巷子里似多是民居。有些临街小楼窗棂上,还残留得有依稀可辨的雕花,遥想当年,那窗棂之后,该有一双两双女人的眼睛,正偷偷窥视着我们这些过路的人?小巷两边的瓦屋檐,向巷子中间长长伸出,意在为过路的人遮住炎阳冷雨。从这点上说,中国传统建筑的构思,比之现代那些立面平直的高楼,是更富有人情味的。
转到沿河的那条老街,街面比小巷宽阔了许多,街两边也突然繁华起来,接连不断的货摊延展到街心。这些摊子上堆满了各式服装、鞋帽、玩具、锅碗瓢盆,以及农村常用的农具和小物件。这些货物,大多色彩绚丽、价格便宜,吸引来了四乡的农民。一间铺面里,左边的西药柜与右边的中药柜和平共处,另一间出售电视机、VCD的店面一角,摆了个测字算命的小摊。衔叶子烟棒的长衫老头与戴墨镜的染发时髦青年擦肩而过……现代化浪潮汹涌而至,使你猝不及防,把这小街也卷起了漩涡。此时,一阵锣鼓声传来,人说是“龙灯来了!”
我想起童年时候年节里的龙灯队伍,它由一条十多人舞动的布龙和一个锣鼓乐队组成。每天夜晚,举着明亮的灯笼火把,穿行在城镇与田野之间,挨门挨户向房主人唱诵贺喜祝福的词句,然后拣个宽阔处舞起龙来。富有的主人家,往往在锣鼓声中给舞龙者放起鞭炮,给布龙披红挂彩,之后还会大摆茶点犒劳龙灯队伍;贫寒人家,就是赏几个钱,甚至舀一碗米、捧半升豆,舞龙者也不会计较,照样热热闹闹皆大欢喜。
现在听说“龙灯来了”,我自然兴奋不已,急忙排开人群挤向前去。只见一个领头人,正向一家店主小声说着什么,然后收了店主给的钱,往墙上贴了一张什么“龙奉贺”的红纸,署名某某乡“文体工作站”,就此了事。至于那条几人用竹杆支撑着的布龙,就蔫搭搭拱起背横在那里,显然是力不从心,早已到了离退休的年纪。
一路上,我注意寻找我在小说里描绘过的那些庙宇,特别是作过《顺天王府》的《天后宫》,终于失望了!我只在杂乱的屋群中看到一些庙宇的残墙。有两处相对完好的建筑,一处门面是农行的营业所,我不得其门而入;另一处门楣上还留着“牛佛人民公社”一行大字,院内却横七竖八修了一些隔墙,早已面目全非。
该到“停泊满了南来北往的船只”那河岸上去看看吧?一步步跳过一条污水横流的短巷,我们来到河岸上,一股刺鼻的辛膻臭气扑鼻而来。河滩上一堆堆垃圾丘陵起伏,逗引得我便尿胀。幸好,很长一段河岸上只停靠了两只旧船,我便向着河面,“直抒膀胱之郁积”了。低头一看,自己撒出的尿,竟然比河水还更清澈。
只好回头,想觅一清静茶馆,听乡亲父老细说乡风民俗前朝后汉趣闻轶事人世炎凉,可一连走了好多家茶馆,内中不是放录像就是打牌的!人们都怎么了?难道话早已说尽说绝?再也无话可说,就只说“八条”、“幺鸡”?
我把一个访古的梦摔碎在牛佛,而“顺天王”的阴影却挥之不去。自古以来中国改朝换代,俱是奴隶造反之后又成了主子,原封未动甚或变本加厉继承了统治者的暴戾与专横,使得起义者当初“大同世界”的理想追求灰飞烟灭。植根于小农经济闭关自守的民族,是定难逃此厄运的。
──2000.2
山青水秀话尖山
我等城市小民,终日徘徊于装饰华丽却毫无灵气如豪门恶少的楼房之间;挣扎求生,心情烦燥郁闷似内含污水飘浮着渣滓的釜溪。
久违了,我们的生命赖以孕育的江海;久违了,我们的祖先赖以繁衍和进化的丛林。一个悠远的梦总牵系着我们对大自然母亲的怀恋。无奈,我们只好在室内摆一个鱼缸,阳台上放几盆花草,聊以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
一日,与贻荪老友应邀赴尖山。几年没来,尖山已经大大改变了模样。大门外左侧壁上,有傅晓东撰写的《尖山赋》,郭广岚书写的对联。读文章,文辞清丽;赏书法,古雅质朴,为这一方山水营造了浓郁的文化气氛,牵引游人进入一种超尘脱俗的宁静心境。唐诗人李白有《独坐敬亭山》诗云:“众空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敢有敬亭山。”人与大自然心灵相通、物我交融,我即景物,景物即我,廓清尘虑,扩展心胸,在永恒的大自然之中,感悟繁华之易逝、人生之短促、名利之虚幻,从而善待众生生命、珍惜宝贵年华。这,大概是一种最隹最妙的旅游心态罢?
我们由贡井区委宣传部江波同志带领,登上索桥。微微的摇晃,依稀便进入童年的梦境:噢,母亲!儿子久经颠沛流离、饱尝风雷雨雪,而今己垂垂老矣!奈何难得糊涂,终究心系苍生,活得并不轻松呵!何时方能平心静气瞑目以逝,躺进你的怀抱呢?过了桥,脚下又是坚实的土地。对!我要作的还很多,我要学的还很多,我没有时间死!
桃花岛顶端,一大片花朵盛开的桃林。江波说出一连串“撒金碧桃”“白雪碧痕”之类珍贵品种名字,还说她们有多少千株在这岛上成长。他的话犹如我耳边风,一句也没往心里去。眼前,只是一片迷人的女性。千株、万株的数字,于我又有何关系呢?我只会钟情于她们之中的三、五人;名称,于她又有什么重要呢?名字和称谓只是一个符号,爱上实体的她,我又何须“请问芳名”?
粉红的花,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绛红的花,是雍容华贵的少妇。而那雪白的呢,是不是新丧夫君的寡妇?又一种白花瓣上流有细细红丝的,当是她深夜里独对远山杜鹃啼血时留下的泪痕了!
面对桃林这众多女性,我不由得想起四十三年前我写给情人的一首小诗。当年因为怕被棍子们涂上“黄”色加以批整,没拿出来发表。诗曰:“黄昏的裙子带起阵阵香风/我们相会在桃树林中/你低头含笑从花间走来/脸儿被桃花染得绯红//温柔的低语在夜色里消融/你轻轻地倚在我的怀中/是不是天上那闪烁的星星/把你引入了一个离奇的梦?……”
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岁早已逝去,还是循着下山的石级,离红粉、入青郁,穿过长满马尾松、美国松、杉树和竹子的树林,到水边去罢!
尖山之水以清澈名,曲折回环,如一阙宋人的长调。不知怎的,看到水,总让我联想起亲善、柔和一类的品质,因此,我违反“仁者爱山智者爱水”之古训,在给某处撰一副对联时,毅然写出“自古仁人皆爱水,从来名士不离茶”的句子。面对景物,各人将自已的心灵投映上去,于是,同一景物,便在各人心中产生了各不相同的映像。审美中的客体,只不过是审美者心灵的一面镜子。
正遐想间,忽听轰鸣声起,一艘汽艇载了几个花花绿绿的乘客飞驰而来,一时间惊涛拍岸,摇晃得水中的树影晕头晕脑。
是时候了,归去来兮
───2001.3.6
华灯璀璨读辛词
──写在第十一届自贡国际恐龙灯会。
这么多高亮度的彩色灯组,一大堆一大片一大堆一大片地集聚。我穿行其中,满眼是色彩有声的舞蹈与光线无声地喧哗。这一切穿透和填塞满我的胴体,似乎已经把一切历史的沉重和生活的烦忧统统排除在光线之外色彩之外。我有了一种轻松飘浮的快感。
我是陪重庆市作家协会、重庆日报的朋友和客人们,来看由重庆的老板主办的这届灯会的。高品味的艺术造型和低价格的门票,使得彩灯公园夜夜人如潮涌。二十多万件瓷质杯盘碗勺组成的大型《瓷器宫灯王》、《瓷器长龙》,和由十一万个青霉素药瓶组成的《灯彩舞台》引人注目,其他以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传统戏剧、寓言童话、民族歌舞、江山胜迹以及现代生活与科幻世界为内容的各式各样灯组,将我限定在现时性的辉煌里享受一时迷醉。
是的,一时的迷醉;因为,有一丝凉悠悠的惆怅继之而来。我是陪重庆的朋友和客人们来看重庆老板主办的灯会的……重庆,呵重庆!我突然想念起你,N琪!你还好吗?你还在重庆吗?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呵!那时候,你和我都正年轻。一个刮着大风的漆黑夜晚,我被从阿坝的高山深峡中送到灌县河滩上那座劳教医院,生命垂危。
我们就这么在死神的眼前相见、相知、相爱。你护理我伤残的身体、伤残的心。
你不听劝阻、不怕威胁,竟然在大会上高声喊出:“我就是要爱他!我等他一辈子!”
正因为我珍惜这样的爱,我只能选择与你一刀两断,因为,我不但身患顽疾形容枯稿面目憔悴一身破烂,更可怕的是,我是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全省点名批判的“极右派分子”。我的爱只能给你带来灾难。
长久的分离,音讯断绝。你曾经多次地寻找过我,有时甚至是失之交臂。等我们重新相见,各自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儿女(这就是现在我只能用你真实姓名里一个字的原因)。
遗忘,真的能抚平心上的伤口吗?那是弱者的自欺欺人。那个漫长的二十二年,正是你和你一样的几位姑娘像传递接力棒那样,一段段把我托过了历史阴沉的隧道,让我懂得了该如何珍视与尊重女性。为此,我拒绝遗忘。我从一道道伤口的疼痛中获得力量,对抗文化的堕落与道德的沉沦。
今夜,满眼华灯。在重庆的朋友和客人们面前,我强烈地想念起你。
八百年前,和我一样当过兵的辛弃疾,有一首写灯会的词《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此情此景,今夜又重现眼前。
我不由自主地掉头四顾,寻觅你。
辛弃疾先生是幸运的:“峨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今夜这园子里,没有灯火阑珊处。
华灯璀灿,满园春色,满耳欢歌,似乎这世界已经被光明和欢乐充满,使得这园子以外更多更广大的灯火阑珊之处,反倒成了一种并不存在的虚幻。
N琪,看来,我们只能在中宵梦断处、在寂寞的尽头相会了。
在这华灯璀灿,满园春色,满耳欢歌之中,一段凄美的囚徒故事是不能够轻率说出来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向身边一位重庆女客人说:“我曾轻和你们重庆的一个姑娘相爱。”
——2005年1日15晚上,灯会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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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时间: 2004-05-02 帖子: 1157 来自: 加拿大 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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