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务秋 · 发表于: 星期四二月 23, 2006 2:32 pm 发表主题: 2001年的第一场雪

晚上一点钟左右，天上飘着如硬币般大小的雪片，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地向陈粤华脸上刮来。跟妻子唐菊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半个小时，路上除了偶尔出现的汽车，静得几乎能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但陈粤华心里，却没有周围的宁静，他顺着马路往妻子坐公车必经的道路上往前走，因为担心妻子的安危而显得有些烦躁。

2001年的第一场大雪，在温哥华并不是史无前例，但这却是陈粤华近三十岁的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当早上起来床后看见四周围原本黄绿相间的小树和北温山头的林荫早已被白茫茫的一片雪景所覆盖，他感到无比的惊奇和兴奋，对着厨房里正在做早餐的妻子大叫了一声，就孩子似地冲了出去，一下子躺倒在软绵绵的雪地里。

唐菊是上海人，虽然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大雪，但毕竟对江南的雪景还是有印象的，尽管她对外面这白色如童话一般的景色也很兴奋，却远没有陈粤华所表现出的那种狂热。她走回厨房关掉电炉，又走出来斜靠在门上，看着她那位可爱的广东仔。看着穿着羽绒服躺在雪地上，享受地闭着眼睛的陈粤华，她甜甜地笑了。心想：这个广东仔终于也开了洋荤，不是在电影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真正地感受到了雪的洁白、冰凉和柔软。有什么会比这种体验更让他兴奋呢？

想到这里，唐菊又转回了住所，从卧室里拿出照相机，对着陈粤华就拍起来。陈粤华发现了唐菊在拍自己，也配合地一下子从雪地里坐起来，调皮地摆出各种姿势，让她拍。

在环球通长途电话公司当接线员是唐菊在温哥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听房东说，在众多的新移民里，他们算是很幸运的了。来了不到两个月，两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先找到了工作。虽然工作不是特别理想，但毕竟还算是办公室里面的活儿，不用像很多人一样直接到生产线上卖力气或在野外日晒雨淋。虽然唐菊在中国时大小也是个一个公司的财务部经理，陈粤华也是被“钦定”为接班人的建筑公司技术骨干，但这一切在温哥华都不重要。用房东的话说，就是“大家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没有“熬”的心态，在温哥华就很容易碰得灰头土脸。

今天是唐菊上了班后的第二个星期，除了第一次面试和上班是陈粤华陪他去的外，性格独立的她说什么也不让陈粤华再陪她去了。她上的是中班，下午三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回到家里大概是十二点种左右的样子。她上班的地方在温哥华东区一条叫Kingsway的主干线，她住的地方是靠近PNE游乐场附近一条叫“牛津”的小路。从她的公司出来，先坐一辆公车到天车站，然后再到天车站转另外一辆巴士回家。由于晚上车次比较疏落，所以要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到家。

因为唐菊死活不让陈粤华接送她上下班，他只好每天到车站等她。唐菊坐的公车只能到一条叫Hasting的大街，从这条大街到他家还有大约一千米左右的距离，而那段路的路灯比较昏暗，加上又常常听人说温东的治安不好，陈粤华很担心，所以两人达成协议，每天晚上陈粤华到这个小站去等唐菊，直到他们买车为止。

电话公司里，经过八小时忙碌的唐菊和往常一样，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差十来分钟就要下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慢慢地摘下了头上挂着的耳机和话筒。

这一个星期对唐菊来说，真的算得上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表面上看起来轻松的工作，实际上是对体力和心力的一种综合测试。工作中不但要求流利地运用国语、粤语和英语三种语言，更要熟记各种服务项目的价格和开通程序，偶尔遇上几个对公司不满的用户，开口就是国骂侍候，让人觉得无法忍受，直奔你的心理承受极限。尽管如此，唐菊没有怨言，默默地忍受着。在她进修英文的成人高中里，她对那些来自其他新移民眼里的羡慕神情常常只是报以轻描淡写的一笑，因为这种“幸运”的代价，只有自己知道。

唐菊站起身，到更衣室穿上外套，围上围巾，然后走向打卡机，确认了一下自己腕上的手表和打卡机上的时钟都指向11点钟时，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张工卡，塞入了打卡机。

今晚的路上显得特别冷清，风吹着雪片在马路上飞舞着，偶尔有几片六角形的雪花落在唐菊的鼻子和嘴上。唐菊整理了一下大衣的帽子和脖子上的围巾，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她现在工作的长途电话公司是一个只有将近二十人左右的小公司，当然，据说这样的规模在温哥华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公司的老板是一对老实广东夫妇，他们以自己的勤恳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但对一个有相当科技含量的公司却很不善于管理，经常跟属下发生冲突，所以公司的流动性也很大。今天下午就发生一件事情，让唐菊感到很不高兴。下午六点钟左右，老板娘夏太太要求唐菊清理厕所。在唐菊眼里，这本来不是她份内的工作，但为了保住饭碗，她当然也可以做，可是老板娘的口气似乎太欺负人了。老板娘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她想：你们现在的活儿比我刚来加拿大的时候轻松多了，这打扫清洁的事情，凭什么我做得，你们就做不得。两人发生争执，老板夏先生赶忙出来圆了场，才把事情告一段落，但唐菊知道夏太太不会再给她什么好脸色了。

夜风有些冷，但想到一会儿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广东仔，她心里突然又有了些暖暖的感觉。这时候，公车在朔风和大雪中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唐菊跟前。她跳上车，向司机亮了一下月票。

整个公车只有五六个人，她习惯地在靠后排的座位里找到一个地方坐了下来。两眼望着窗外，想到：“我那个傻傻的老公现在在干什么呢？”

十一点四十五分，在家里准备好宵夜的陈粤华穿戴完毕，向门外走去。雪还在下，整整下了一天，他上午躺在地上时留下的凹陷早已被新下的雪填平，他慢慢品味着在雪地上行走的感觉，感到很新鲜。不远处，公园里原有的草地早被雪盖得严严实实，整个夜色在雪光里被照得如同白昼。陈粤华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让他想起小时候想象中的童话世界。他望了望远处，想象着唐菊从公车下来时那飘逸的步子，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定格，如果再来一个慢镜头，那真是够浪漫的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来到公车站，站上没有一个人。他看了看表，时针指着十一点五十五分，要是平时，唐菊应该差不多到了。

公车虽然慢慢悠悠，但还算顺利，唐菊在二十九街的天车站下车，转另一趟巴士。等了十分钟，车子终于来了。唐菊跺了几下略有些冻僵的双脚，上了汽车。巴士开出去没有多久，满以为可以准时到家的唐菊突然听到“哐哐”两声金属碰撞的声音，汽车一下子急停下来。正在想事情的唐菊没有坐稳，身子突然失重向前冲去，撞到了前面座位的椅背上。她连忙稳住身子，揉了揉刚才撞疼了的地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机把引擎关灭，拉好刹车保险，然后走下车去了。唐菊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车坏了，老公一定会急疯的。不知道怎样才能通知到他。”过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一脸无奈的司机重新走上车来，对大家说：“对不起，车子坏了，大家等一下，我已经打了电话叫人过来帮忙。”

时间一分分钟地过去了，在街头独自等待的陈粤华感到了几分寒意，他在雪地里来回走着，希望借这种简单的运动来增加体温，先前对雪景的兴奋因为低温而荡然无存。他看了一下表，已经超过12点半了，唐菊还是不见踪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有一个人提着工具箱来到巴士。司机兴奋地和他握手，然后两个人一起到车下检查汽车。

一点钟，陈粤华的脸上充满焦急的神情。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想象着各种他最不愿意出现的可能性，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他要主动去找！于是他顺着唐菊回家的那条大马路，向着唐菊平时坐巴士必经之路迎过去。由于对雪路的状况不了解和没有估计到要走远路，陈粤华只穿了一双一般的休闲鞋。他在雪地上急急地走着，双眼不断扫描着经过他面前的每一辆汽车。由于着急，他走得很快，以至于柔软的积雪不断地钻进他的鞋里，很快，他的袜子就湿透了。但陈粤华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他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妻子熟悉的身影上了。

就在这时，一辆公车在视线内出现，陈粤华远远地看见唐菊趴在窗户上焦虑的神情，于是他挥着手，不顾一切地向公车跑去。汽车上，唐菊认出了那个跑动的黑影就是自己亲爱的广东仔，她对着司机大声喊：“Stop! Please Stop! He is my husband.” 司机应声把车停了下来。

激动的陈粤华一个箭步跨上巴士，在唐菊面前站住，叫了声：“阿菊。”

看着陈粤华那张布满了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汗水的脸，再看看他已经湿透的鞋和裤脚，唐菊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冲过去扑进张粤华湿漉漉的怀里，没有理会到还在巴士上，就放肆地大声哭了起来。

陈粤华把唐菊更紧地搂在怀里，喃喃地对她说：“阿菊，我不能在那里等着你，我不能让你有事发生，我们明天就去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