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我-北美枫

庞非 · 发表于: 星期日六月 27, 2004 3:13 am 发表主题: 《光晕》

光晕

文/庞非

一

我到另一个城市不久，便开始拼命地想我该想的人、和事

我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做着同一个梦，一张忽隐忽现的脸总在雪地里出现，然后，我会看见，在天国的某个地方，上帝正对着模糊的脸说，哎！我醒了，每次醒来，我的心都很疼，就像掏空似的，是那种永远不能弥合的痛。

终于有一次，我看清楚了，是默默。梦里默默不止一次地呐呐自语：

我相信，这是我命中注定的。

我看见她泪流满面，凄艳的眼神如同冬日的阳光，穿透天空。

我常常在繁华的街道上找一个小小的角落蹲下来，看着所有的行人而无动于衷，我不想有一点表情，不愿意撕裂这一份静寂。这不同与夜晚的安静，也不同于某个无人的地方。我知道我离不开世界上的人，然而我又不愿意我太融入其中。一个接一个的女人从我的面前逶迤而过，看着我不知所措，然后茫然地走开。

友人说，你会失眠的。

有一段时间，我忽然没有做那相同的梦了，早上醒来，我痛苦极了，我撕毁了我的所有诗句，那天，我没有去上课，一个人躲在寝室里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睡得很沉，我听见了有唱歌的声音。

我是一个十分怀旧的人。

我的一生中有很多的女人包括母亲，奶奶，外婆，堂姐，和我初恋的女孩，和我一样年轻的女孩子。默默我的新中国总有一个淡淡的身影，她那一头漆黑的长发，和有风的时候被长发拂过的瘦削的脸，和淡淡的一袭白裙，我不知道为什么记得这般清晰，最清晰的记忆却是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平静的面庞。我不知道她为何走的时候都不留一点痛楚。

默默很相信命运，这是她和我同桌后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她常说这世界上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很富有开心快乐，而有的人却总是很贫穷忧郁痛苦。她告诉我，这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命中注定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一样。我不解地看着她，你奇怪。她说，是的。

我说：看不出来。

她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默默总是一个人走着，不过，她告诉我，她有男友的。那天，秋风将校园中的树叶撒了一地，阳光温柔地斜照着花园中依旧鲜艳的花草，一切安然而恬静，我走进校园的树林的时候。默默正挽着一个男孩的手，依偎得很紧，在我目光的中心距里走得犹如甜蜜的童话。我跟在后面，不发一点声响。四周有些许朗读课文的声音轻轻地传来。他们在这条过道上走得很慢，仿佛是要时间凝滞一般。我渐渐地在她们沙沙的脚步声里听见了我的心在跳。然后我折转身，去了教室。

校园里的事很多，我耳朵中也有不少的消息，我听说了默默是一个很坏的女孩子，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的坚决就像她相信命运一样的果断。我在心中排斥着一个个关于她的不好的言语。我身边的很多女生都羡慕着默默，她很漂亮，走路很好看，她与地面接触的刹那，非凡的氛围总会立刻迷漫了男女生的眼和心灵，我听见人们在窃窃私语。我随意地看默默在操场上走着的步子，和她的大眼，和她那平静的脸，和她那轻轻舞动的长发。

在我不相信默默会是坏的时候，我去了她租在校外的地方。门开处，默默一张慵懒的脸，一袭凌乱的睡衣。她说，是你！我点头。她说进来吧。

我犹豫起来，她说进来嘛。然后我看见她的床上还有一个人，一个比我大的男孩子。身体埋在被窝里，手臂露在外面，他专注地盯着我。默默看了他一眼，把我介绍给他，这是我的同桌。

又瞧向我，转而指床上的男孩子：我的男友，一风。车站的。我向他点点头，他弯了一下嘴角，似乎在笑。

默默问我，是来问我怎么不上课吧？我没说话，坐在桌子边，看着一本厚厚的词典的轮廓。默默拢了拢头发，今天我不想上课，不过，我会好好学习的。我说，噢！

她又说：你很累吧，要管全班。唉，真够累的了！我明天去上课。

我还是没说话，她的男友一风在床上耸耸身子，哦，原来是班长。我说，哪里！然后站起身，默默，我走了，你明天一定要来上课。她点头，我拉开门走了。默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二

她和我坐在一起，就等于我和她坐一起，很简单。从此，她和我一样，上课，作笔记，吃饭，睡觉，很有规律。有时候，我们会在一些不喜欢的课堂上讲话，讲一点开心的话。

有一天，默默告诉我，一风很爱她。那时的天在下着毛毛雨，已经是深秋了，我们都穿上了好几件衣服。校园里的树叶渐渐的落光了，大树孤零零地立着，看着在脚下显得很无辜的小树。有只鸟儿飞在我和默默的座位的窗边，羽毛湿了一半。默默又说，他没读书了，车站上班，还可以！我说，哦！然后她就没讲话了。但我在努力地证明默默不坏的论题。

她讲了一风很爱她的话的第三天早上，她来学校的时候买了两份早餐，她将一份放在我的桌子上，吃吧。

我说，你！

快吃吧，趁热。

我掀开盖子，吃了起来。那以前，我厌倦了吃早餐，厌倦了做早操，厌倦了黑漆漆的黎明。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天很冷了，我用冷水抹抹脸，刷了牙，抱起书就往教室跑。在黑暗的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像幽灵一样，有次默默对我说：你命中注定会有好前途的，还用得着起早摸黑！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就像我知道以后我肯定有好车好房一样呀。我说，又是命中注定吧？！她点点头，说我一直自信我的命运是很好的！我说，喔。

那天我吃了早餐。从那天起，便没有再厌倦吃早餐了，因为第二天，她又放了一份早餐在我的桌子上。

晚自习结束，她走得很早，一转眼就在人群中消失了。我只看见灯光下，有一个人影在校门外等着她。我吃了她给我买的早餐后的第十天，晚自习她走得很晚，和我一起出的教室门。风直往脖颈里钻，我说今天好冷。她说是啊。我说明天肯定会更冷的。她说也许吧。

我看了她一眼，多穿几件衣服！

她看了我一眼。风径顾的吹着我们，我缩缩头，她笑了。

她突然说，今天他不来接我了。我说知道。

她便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们吵架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说了一句话，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她默默地跟在我身边，我们去吃了过桥米线。店里的灯光很灿烂，将锅里的热气照得像一块丝巾一样，我和她对坐着，直到十一点半，才吃完。学校的门已经关了，我看着门卫室窗户透出的灯光出神。默默说，去我那儿吧？

我说不。

她说你又不能进去，你看，十一点钟关门，现在都超过半小时了。

我说我去试试。

你难道忘了校长那天打的招呼，毕业班的人一律不准晚归！

我说我会解释的。

她说，你！脸上有些嗔怒。

我看着街上，没有说话。

她幽幽的说，你送我回去，好吗？我看看校门，又扭头看着她，……点头，好吧。

我们谁也没说话，街灯在两旁孤独地亮着，我们的脚步声很细，还是清晰地弥漫了街道。有两家晚餐店正准备打烊，门已经关了一半，屋里的主人连连打着呵欠，一边取着围裙。走过一栋楼，又一栋楼，在小巷子里转了几个弯。我第二次走进了默默住的地方。

这里除了默默，就是一些卖菜的人家，一家一个房间，有几家还亮着灯。
默默打开门，摁亮了电灯，刹那间房间里一片明亮。她放下书包，我依旧坐在桌子前，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感觉到我的脸在烫热，耳朵在烫热，像喝了酒似的。我想，我的耳朵和脸应该红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默默将桌子漫无目的地收拾了一遍，打开了一扇窗。

我说，我要走了。

她说，你不能进去的。

我说，可……这儿……

这样吧，我们聊一个通宵吧。默默一边翻着书，一边说。

我说，明天，明天还要上课的。………

她将书堆放整齐了。坐在靠桌子的床上，说：

虽然要高考了，可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呀。

我说嗯。

默默住处周围的灯光陆陆续续地灭了。黑暗中，除了默默房间的灯光外，只有街上的路灯映来一些光亮。它们在窗外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可怜地寻找着睡觉的地方。将无边无际的黑暗映得有一些落寞。

我对她说，你要好好地学习。她点头。我说我们只有考大学才可以好好地生活。她看着我，说，嗯！

那晚，我们一直说着话，灯一直在黑夜中醒目地亮着。后半夜的时候，默默趴在桌子上，歪着头注视着我，眼睛像朦胧的两个星星，在灯光下仿佛要做一个遥远的梦。

我说，你睡吧。

她说你呢？

我说，你睡，我没事的。她伸出手来，抚弄着掉在眼前的的头发，说，你明天……

我说，能上课，放心。

她歉歉地看着我，睡去了。

她的脸庞像一个孩子似的沉浸在梦乡之中。我的心又一次跳了。

我轻轻地关上窗子。将床上的被子拉过来，盖住她的身子。我看钟表，已经五点钟了。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街上的路灯依旧亮得有些忧郁。远处传来了起早的鸡叫声。

我记得，我也睡了，我也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我醒的时候，六点半，与平时一样的时间，我关掉默默房间的灯，关好门走了。那天早上，我买了两份早餐，放了一份在默默的书厢里等她。

三

有个中午，我看见一风了，他穿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在校门口站着。这天的前一个晚上下了大雪，纷纷扬扬地洒遍了天空和大地，地上的雪积了一尺多。一风在雪地里显得很渺小，白色的羽绒服在雪的世界里微不足道，他的脸上淡淡地笑着，像这个时候还在下着的小雪粒。我和默默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他，他走过来，拉着默默的手，走了。默默没有回头。

这个下午的课，我旁边的座位空着。晚自习我才看见了她，她脸色依旧，和早晨上课时一样。

第二天，她给我买了早餐，我们开心地吃着。

四

学校马上要体检了，是我和默默同桌三个月后得到的通知，原以为还要过一段时间的。

班主任说这话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仔细地看着老师，我旁边的默默没有理会，她盯着书厢出神。我在看班主任的口形，我的余光里，默默的头发亮晶晶的。

好久没看见一风了，我心里想。

晚自习的时候，大家做着自己的事情，教室里很安静。默默对我说：

一会儿我们去吃过桥米线吧！

我说，好啊。

我们又去了那个店，店里的灯光灿烂地亮着，锅上的热气像氤氲，将我们罩在一起。我们去得很晚，顾客都散尽了。

老板娘说：这样晚啦？我和默默点点头。

老板娘开始忙碌，为我们做了热气腾腾的两碗过桥米线，端在桌子上，雾气缭绕在我们的面前，我在朦胧中看见了默默的大眼，好像有滴眼泪。

三天后，我确信那是一滴眼泪，不过三天前的那晚，我不知道。

我们吃了很久。

我又去了默默的住处。

默默没有开窗。

我坐在上次坐的桌子边。默默抬了一个板凳，坐在我的旁边。我们沉默了好久。

默默说：

一风还是爱我的。

我说哦。

她又说，其实，在一风爱我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爱着我。我定定地看着默默。她说，我以前的同学，我也爱他。

我的眼中一片迷茫。

默默不是对我说过，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吗。

是吗！这句话后，我又加了一句，那后来呢？

一风知道了。他也知道我和一风在一起，不过，就在你上次在这儿的前三天，他去了远方，他没给我说，甚至没有留一张纸条。我知道后，很伤心。后来不知怎的和一风吵了架。

我有点手足无措。当时的我，一定手足无措。我说，你，你想开一点吧。我理解你的。

她说，这你不能理解的，这你不能理解的……灯光下，我看见她咬着嘴唇，眼睛望着桌子放大了声音喊。

她又说，我最大的愿望，是和他有个孩子。不是一风。

孩子！……

她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我说，这，这以后再想吧，你，你现在还小呢！而且，还要高考。

高考，哼，我看我是考不上大学的了。

我说默默你要有信心一点。

她看着我，眼睛里涂满了忧郁，没有说一句话。

她扑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声音轻得只有我听见。我看不见她的眼，也看不见她的眼泪。但我知道，她流了很多眼泪。她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美丽的光晕。我搂住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后来，她在我怀中睡着了，我听见她均匀的呼吸悠悠地落在我的胸前。我低下头，吻着她的耳朵。一丝怜惜，像一滴清水一样弥漫了我的整个灵魂。

那晚，我一直没有睡，我翻了一件风衣披在默默身上，安静地搂着她，灯光一直亮着，像上次一样。

五

最后看见默默时，她已经躺在了一所边远的医院的病床上。下身被鲜血染透了。床单，被子，都有鲜红的血，那血红得刺目。我的眼中全是血，我看见病床边所有人的眼里都是血。

最后看见默默时，是进入冬季的第二个月的最后一天，没有下雪。阳光明媚得如同早春，病房的窗外，两只鸟儿欢喜地飞翔着，医院的草坪似乎更绿了。我听见，这栋楼里很多病人都在欢呼，噢、噢，有太阳了！有太阳了！护士们脸上荡漾着笑容，在过道里忙碌着。

医生走进来，脸上没有表情，沉默了片刻，又退了出去。

我和我们班主任以及很多同学站在病床前，看着默默，看着她的脸，她很安详，平静得像在秋天看落叶纷飞时一样。

她的眼睛闭着，眼睫毛像黑色的丝巾。我想，那里面，是否全是泪水？

我没看见一风，默默的好友告诉我一风去了韩国。

我说噢！

默默走了，我记得三天前的晚上，我们不是还在开心的吃过桥米线吗？我不是还抱着熟睡的她吗？

后来我看到了默默的遗书，是学校处理此事在她抽屉里翻出的。也许对于生着的默默，这不算是遗书，但她走了，这就成了遗书。遗书是她的一沓日记本，在日记本最后的一页上我和班主任一起看见了：

“我想有个孩子，我和他的，我爱一风。但我也爱他。而且我也爱上了另一个人。这是不是我的错？老天，我爱他和爱一风爱另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啊。我想要一个他的孩子。我知道我肚子中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幸好没有人看出来。可是下个月要体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日记并没完，在离下一段的这片空白里，他用笔胡乱地画了很多很多的线，那些线缠绕得像一个什么，我至今都有些不明白，但我又看到了她的最后一段：

“我一直对我的命运充满了自信，可是，为什么，有些东西我却不能得到。我爱这些人，世界却要这样变化。我不能拥有他的孩子，我是多么无辜啊，我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高考？为什么要体检呢？高考！我是不能上大学的了。一风，一风，我爱你，却不能给你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久了还不来看我。体检！体检！

命运既然已经注定了，我还能做什么？”

然后，空白。字迹很乱。但我看懂了。班主任还在看着，不知在想什么呢？还是没有看清楚。

那时候默默想的就是这些么？

班主任告诉我，她是流产的时候死的。

这是医生告诉学校领导，学校领导转告班主任的。

医生还说：

她身体太弱了，我们劝她她不听，执意要做。唉……

学校领导说：唉……

班主任不止一次的说：唉……

在去火化前，默默身上的血被擦干净了。脸依旧淡淡的，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六

后来，体检了。

后来，高考了。

我们都走了，走进了大学。而默默却永远的去了天国。

我还念着默默，有时候，在梦中我还抱着她。

我看见她的一滴眼泪，落在我的手心，我的心刹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