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南方兵营(一)
星期日 十月 23, 2016 9:19 am
榴弹炮营一连连长突生奇想,决定给连队买一台电视机。
这个时候是一九七九年夏天,电视的讯号在边远的地方也有可能接收到了。军分区后勤部给鹤顶山的高炮营配了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因为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电影队上来一次不容易。一连长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心痒难熬,肚子里想也给连队弄台电视机。可他们驻在平原地带,等后勤部给配备电视机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连长和指导员一合计,决定从伙食费里抠出点钱来,先买台电视机看看再说。电视机很快买到了,摆到了连队的会议室。在最初的几天,集中到会议室的全连官兵看到的只是一片哗拉拉作响的雪花,而且这雪花还是忽明忽暗。后来他们逐步架起了鱼骨天线,渐渐收到模模糊糊的图像信号,可是忽明忽暗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榴炮营营房里用的电是农村的小水电网,电压时高时低,因此电视屏幕的亮度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闪烁不定。连长向分区后勤部请求支援一台电源稳压器,后勤部答应了,让连队派人来拿。这个时候通讯员告诉连长,连队的病号方凤泉明天要从118野战医院出院归队,可以让他到后勤部顺便把稳压器带回来。连长说这个办法好,让通讯员马上通知方凤泉。
这个时候方凤泉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我真的可以出院了?”方凤泉问。
“我想是的。从最近的化验结果看,你的白细胞已经降到接近正常水平,血色素也已经稳定,体重也有所增加。你可以回连队了,不过只能在连队里休息,不能参加训练,千万不要磕磕碰碰搞破皮肤,也得小心不要感冒。过三个月你再来这里检查一次。”主任军医说。
方凤泉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回他在医院住了整整八个月,做了化疗,吃了那么多的药,有几次在虚脱的梦境中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的病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发病已有两年。他当兵时体格还是好好的,可第二年就开始发病了。这几年,他在连队没几天,大部分时间是在部队医院度过的。现在他能出院回连队去休养,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他愉快地去小卖部买了点好烟好糖准备带回连队分给大伙,还去跟几个要好的病员和医生护士打了招呼。他还特地去了五号病楼去和那三个火烧兵告别。火烧兵老王老张老刘的脸都烧掉了,现在脸上皮肤是从屁股或者大腿处移植的,紧绷绷像是橡胶做的,五官只留下个洞口。他们要是走在马路上不戴口罩,小孩子看见了会吓得大哭大叫的。火烧兵很开朗,拍着小方的肩说: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还是不希望再次在医院见到你了。小方在临走之前,接到连队通讯员电话让他到后勤部拿电源稳压器。另外,五班副徐果印有张照片在解放照相馆里放大,也请他帮忙带回来。
第二天上午,一辆双节加长黄河牌客车咆哮着开出了城南车站大门,没多久就出了城关,淹没在沙土公路的滚滚尘雾中。
车上挤满了人。除了靠窗的几个座位之外,大部分人都是站立着的。这趟车是到瑞安县城的区间班车,沿途要停好几十个站,车上紧挤在一起的主要是一些看起来很土气的农村里的人。当然也有一些打扮比较光鲜的城里人,他们竭力想和那些汗流浃背的乡下人隔开一点距离。可是车子一晃动,他们的距离就消失了,互相紧挤在了一起。方凤泉这忽站在车中央的绞盘连接位置,一只手抓着一根立柱,一只手夹着一个特别大的牛皮纸信封,而在他的两腿之间,则夹护着一个小纸箱,里面是一个有点沉重的电源稳压器。他的一身军装穿得很整齐,人的模样也很秀气。脸色白晰消瘦,皮肤几乎透明的,显现着一些蓝色的血管。他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
车子离开车站不久,起先拥挤不堪的局面有所好转,经过一阵摇晃,虽然车上的人身体还是压在一起,但在无序中出现了平衡,每个人都获得了自己的支撑点。方凤泉的支撑点是车厢中的那根立柱,他得紧紧抓住它才不会仰倒。他旁边有一个头发黄黄看起来很老土的农村女孩把他的手臂做为了自己的支撑点。那女孩的手也抓着立柱,只是距离较远吃不上劲,所以把上身靠在了他的手臂上。这个时候是夏天,那女孩只穿着件衬衣,方凤泉的军装也是薄薄的一层,所以她胸脯的丰满和温暖感觉清晰地传达到了他的手臂上。但是小方的身体还是冷冷的,没有一点反应。那些强大的药物在杀死他血液中病毒细胞的同时也杀死了他的雄性睾丸素,让他对于异性的刺激失去感觉了。这是一个让他难堪的时刻。他本来想把那只惹麻烦的手臂抽回来,换一个站立位置。可是他要是一放手,马上会失去平衡,而且还会连带着让那土里呱唧的女孩也站不住脚。他观察到,除了他这一边,女孩的其他方向都是些看起来很粗大的农民。大概这女孩觉得解放军比较可靠,所以就大胆往他身上靠。
一个小时之后,方凤泉到了要下车的站头。他轻轻地把手臂抽回来,腾出空间让那土渣女孩挪到他原先站的位置。他发觉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怨恨他没有让她靠到底。方凤泉下了车,看着那个车子渐渐开远。这个站头叫下山根,翻过一个山头,就到了位于山坳里的营房。
方凤泉一手提着变压器,一手夹着大牛皮纸信封,开始走上了山路。要是不带什么东西,这条山路并不难走。可这忽是带着二十来斤重的稳压器,他走了几步就觉得气喘嘘嘘大汗淋漓了。通讯员告诉过他,这个稳压器要紧得很,大伙都在等着看电视节目呢!而那个牛皮纸大信封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里面装的就是五班副徐果印托他带回来的放大照片。连队的通讯员在电话里透了点话给他,说这张放大照片里的人不是五班副他自己,而是他已经死去的未婚妻。这么一来,方凤泉觉得这个牛皮纸袋里的照片比稳压器这个铁疙瘩还要沉重。
现在,他终于爬到了山背的顶部,一眼望去,山洼里的营房和稍远处的村庄就在眼底了。这是一个苏式的营房,房子都是单层的,间隔距离很大,看起来像是一些整齐的仓库。今天是星期六,这天在部队里称作是车炮场日,意思是要擦枪擦炮维护装备的日子。操场上有几门火炮架着那里,能看到一些人在通炮膛,而篮球场上也有些人在投篮球。打球的这些人肯定是老兵。老兵有时可以不干这些擦枪擦炮的事的,可新兵一定是要干的。而吸引着方凤泉注意力的还是连部房子上面的那个巨大的天线。这是新树立起的,大概是电视的天线吧,可怎么搞的比八十亩那边的海军雷达站的天线还要高大?小方远远看到天线下面站着很多人,还有个人系着保险索带往上面爬,他们大概还在加高天线吧?
在下山之前,他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歇息着。而这个时候,他的好奇心起来了。他想看看那牛皮纸信封里的照片究竟是怎么样子的?如果现在不看,等下山到了营房,也许再也看不到了,他相信五班副徐果印是不会把照片给人看的。 所以呢,他就把扎着绳子的袋口解开了,露出一角是一种坚硬的有着花纹的美术照相纸,衬着坚硬的带锯齿花边的道林纸板。但就在他即将把放大照片抽出来时,突然有一阵冷风刮过来。那些低矮的树和草丛间的野花都猛烈摇晃起来。方凤泉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信封里装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姑娘的遗照。不过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还是把照片抽了出来。这个时候有一道黄黄的阳光照射过来,那个放大彩色照片里的女子在阳光里微笑着。
这个照片上的姑娘说不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经过照相师的放大和着色加油彩,她的特征都消失了。方凤泉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怎么死去了呢?对于他来说,这样一张图片就是一个虚构。图片的人是否存在,在空间和时间上和他都没有联系。但是,对于五班副徐果印来说,可不是这样了。方凤泉知道的大概情况是这样的。这一个照片里的女子是苏北一个县里的一个小学教师,是五班副徐果印在县城里读高中时的同学。问题就出在这些年对大地震恐慌,虽然唐山地震已过去了两年,那个县里忽然谣传将会发生大地震,因此大部分居民都在江堤边上搭起了防震棚。这个姑娘也住在了江堤上。也许是在夜晚受到了流星雨的影响,或者是出于对可能发生的地球末日的忧伤,后来就染病死掉了。
在山背上休息一阵方凤泉下了山。围在连部房子边上的人果然是在加高电视的天线。要知道,本地区范围其实没有电视发射塔。要想看到电视,得从空中捕捉外省跑出来的信号。近来的接收效果很不好,所以连长又让搞电台的无线班把天线加高加大。现在的鱼骨天线看起来已经很宏伟了,而捕捉到的信号只是为了支持一部只有小人书那么大的9吋黑白电视机。方凤泉看到好几个人还在高空上,人都变小了。
连长在下面手搭凉棚看着爬在天线上的人,不停地咋呼着。时而臭骂,时而大笑。
连长看到了方凤泉。把那个稳压器提在手里掂了掂,咧开嘴笑了,说:
“我的乖乖,这么沉,炮弹似的。”
连部通讯员立刻接过稳压器,小心翼翼搬到了连部会议室里。
五班副徐果印也出现了。他拿到了那个大信封,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东西?”六班副杨沛波问道。
“是他未婚妻一张照片。放大的照片。”方凤泉说。
“这骚货的照片,还放大了干什么?”杨沛波低声咕哝着,说完就走开了。
方凤泉看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杨沛波怎么会说死者是个骚货呢?他所看到的照片里的姑娘可是清纯的很呢!
当天晚上天黑下来之后,连长兴致勃勃地让通讯员把电视机搬到户外去,要测试方凤泉带回的稳压器和加高后的天线收视效果。连长这样做是有策略性的。前些日子连长把电视放在会议室里播放,营部指挥排目前没有电视机,他们的人想来看电视可是进不了会议室,气得回去后开动硅-2W电台进行干扰,结果看电视的人一晚上看到的全是屏幕上不规则的横条。为了获得准确测试效果,连长把电视搬到了室外,完全向营房的大众开放,以避免有人再次干扰。
很快就有了证明,方凤泉带回的稳压器使得电视的屏幕亮度稳定了。连长宣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结果,全连官兵掌声雷动。测试在继续。无线班长慢慢地转动着新加高的天线角度,连长亲自调节着电视的按钮,以试图和外星人取得联系的耐心加细心深情地望着夜空。突然下面有人大喊一声:有了!有了!无线班长和连长立刻停止了动作。在9吋的布满闪动沙粒的屏幕上,隐约浮现出一张无声的人脸,看起来就像是银河系之外某个星球上的生命一样神秘而遥远。天线在继续转动,不时有新的沙状画面出现,清晰度也慢慢变好了。事实证明,他们组装的复式鱼骨天线的接收能力十分强大,有很多省的电视台信号都捕捉到了,其中最清楚的一次是看到了江西电视台标志,让连队里那几个江西婺源的兵激动得脸都红了。在比对过几个电视台的收视效果之后,连长确定把天线角度定在福建电视台的方向。全连官兵又是一阵掌声雷动。
这一年里有几部日本电影引入了国内。上个礼拜,连队里的人在接收效果十分糟糕的情况下看了《望乡》,尽管有一大半的时间听不到声音看不清画面,他们还是看得如痴如醉。后来他们听说这个《望乡》里是有裸体镜头的,可是在信号极其糟糕的情况下裸体或者穿衣服基本上都看不清楚。他们倒是看到了那个栗原小卷扮演的女记者在野地里蹲下小便的镜头。当时一排长情不自禁大叫:当心有蛇!全连官兵乐不可支大笑起来,因为谁不明白蛇是爱钻洞的?而这天晚上,他们等待的是一部更好看的电影《追捕》,就是后来在中国红了几十年的高仓健演的那个片子。
《追捕》要到九点钟才放。前面放的节目都没有看头,是些新闻之类,还有杂交水稻科教片。后来有了一段像是故事片一样的片头,大家的兴趣略微抬了起来,却发现是一部针刺麻醉的科教纪录片,于是人群里骂声一片。可是不管是放什么,只要是活动的画面,总是有人看的。画面上,一个妇女躺在手术台上,肚子打开来了,作大型肿瘤切除,里面的肠子在蠕动着,纱布在擦着血迹。方凤泉看到坐在前面的一个人突然滑倒了下来,一看是五班副徐果印。他的眼白翻了过来,口吐白沫。大家赶紧把他扶起,发现他已不省人事。卫生员和大伙把他抬到宿舍的床上。大概十分钟后,他醒了过来。方凤泉告诉连长,他没有关系的,这种现象叫晕血症,看到了动手术流血就紧张得休克了。连长笑着说:你这屌孩子在医院住久了,久病成医了。
五班副徐果印一直躺着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好像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怖中。
大家都返回到会议室,这个时候好电影《追捕》开始了。这一个电影让营房里官兵激动了很久,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电影。
文/陈河
《收获》杂志
请使用以下网址来引用本篇文章:
http://coviews.com/trackback.php?e=16214
作者 |
留言 |
主持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13 帖子: 4150
观看Blog
|
发表于: 星期五 十一月 04, 2016 11:45 am 发表主题: |
|
八
第四天的早上,终于有了一些动静。镇上政府的公安李特派员来了个电话,说请他们去谈谈。指导员临走前把方凤泉找来说:那个孩子听说是村里小学的学生,他每天跑很远的路来这里读书的。指导员说你当过这学校的辅导员,也许对处理事故会有点用处,就跟着一起到镇上去吧。
两个人一起走过了公路边的水稻田。这里是水稻高产的示范区,亩产两千多斤。田里的禾苗很壮,是晚稻。地里有一排电线杆,歪歪斜斜,徐果印那天夜里就是在这一带打枪的。电线已经接回去了,上面站满了麻雀和伯劳鸟,所以也看不出来哪里是现场了。方凤泉一路在想着这个孩子是小学学生这件事。他努力去回忆前些日子和学生到红山谷的情景,一个个的孩子在他眼前出现,可不知道死去的是哪一个?这样他又想起来裁缝女儿老师,要是处理事故的时候遇见她,他该对她说些什么?说些安慰的话?还是抱歉的话?可这些话他觉得都沒什么意义。
然后就到了镇上。方凤泉以前来过这里,可不知镇委会在哪里。后来找到了,原来是在供销社边上的大门里面。指导员和方凤泉以为镇里一定会郑重其事,会有很多人在这里等他们谈判。他们走进镇委会的院子之后,却看不见院子里有什么人,看门的传达室里也沒有一个人。过了好久终于有一个人带着一条狗从外边进来。方凤泉告诉那人他们是来处理事故的,要见李特派员。那人想半天,说你们要见的李特派员可能在后面那排屋子的楼上。
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他们终于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李特派员。他正在一个煤油炉子里煮饭,房间里面充满了煤油的气味。在见到这个人之前,方凤泉对他怀着一种有点夸张的期望。因为以前他从来沒有听过现在还有特派员这种职务。“特派员”这个称号他只是在《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小说里看过,而且还是国民党方面的。但现在他一看到了李特派员,心里马上失望了。李特派员看起来就是个农民,穿了件褪了颜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到了头。他的脸孔黝黑,是那种长期在阳光下劳动暴晒造成的。他的这间屋子兼了卧室厨房和办公室。他说自己也当过兵的,是空军地勤。
谈话是从李特派员抱怨自己的编制问题开始的。他说自己的身份虽然叫公安特派员,其实并不是公安编制。制服是沒有的,工资很低,也沒有公安补贴,至于手枪就别提了。待遇很差,可却要管乡里那一大片土地上的事情。然后他开始谈起死者的问题。他说自己做了很多的工作,让村民情绪安静下来。这个孩子是个孤儿,几年前父母亲在一次翻车事故中都死了,他跟着双目失明的老奶奶过日子,每天得起早去抓泥鳅以补贴家用。他们家和村里人姓不同的姓,是外来的姓,村里沒有族人,所以问题比较好解决。特派员谈着谈着又谈到其他事情上去了。他说到前些日子一头耕牛失踪的事,说到了鱼塘里很多鱼被咬死的事。
然后就商量起了抚恤金的问题。指导员说了军分区给的一个参考数字七百元,这还是以前在苏北时汽车压死老百姓的赔偿数字。李特派员说这个数字好像少了点。这里毕竟不是苏北,是相对富裕的江南,最好能加点。然后数字加到了九百元,双方都同意了。李特派员说明天早上村里会给孩子安葬,部队最好派人来参加送丧,并当场把钱交给孩子的家属——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奶奶。事情就这么说好了。李特派员客气地留指导员和方凤泉吃饭,指导员和方凤泉推辞了,那一点煤油炉煮出来的饭菜大概还不够他自己吃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沒亮,方凤泉和指导员就起身出发前往河对面的村庄去给死者送丧。想不到这个孩子的家住得这么远,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村子。那是一间泥土墙垒成的房子,明显比村里其他房子寒碜。屋外聚集着好些人。方凤泉和指导员走进屋子,看到那个孩子还躺在门板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这个孩子前些天还跟他去秋游过的。边上点着几根蜡烛和香,孩子的奶奶坐在屋角。裁缝的女儿带着一群学生也来了。方凤泉和她沒有机会说上话,只是远远地对视了一眼。方凤泉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上一次秋游积累起来的那一点密切感,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荡然无存了。人员到齐之后,一个专管村里丧葬的人给孩子换上了一套新衣服,穿上了新鞋子。这个时候李特派员让指导员把钱交给了木头一样发呆的奶奶手里。特派员让她感谢解放军。老太太的嘴嗫嚅了几下,好像是说了什么话了。处理的过程太容易了,方凤泉都觉得奇怪,这村里的老百姓怎么连一点愤怒都沒有?
孩子被装进一个小木匣子似的棺材里,专做殡葬的人在上面钉上了钉子,裁缝的女儿和好几个学生在棺材上面摆放了很多的白色和紫色的野花。出丧的时辰到了,方凤泉突然发现外面的路上已经来了四辆大马车。是真正的马车,每辆车有三匹骏马在辕上。村里的人们把小孩的棺材放在第一辆马车上,其他送丧的人也都陆续上了车。指导员和方凤泉也坐上马车,和人们一起把孩子送到山上的埋葬地。那个地方是在一个高高的山上。这里的人喜欢在高处埋葬死人,在深谷的悬崖上还能见到古代人的悬棺。
出殡的时间,司仪一声令下,鼓乐齐鸣,纸钱飞扬,那气氛竟然显出了一点喜庆的意味。那些孩子们都跟着上山了。送丧的人们坐在这四辆神奇的三套马车上,马的头上缀着红缨,脖子上挂着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方凤泉坐在第三辆马车上,说起来,这还是他一生第一次坐真正的马车,他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对神奇马车的赞叹。他注意到马车上那些孩子头上都戴着一个白纸折起来的丧帽,使得他们的样子好像是去演一场戏似的小演员。他们的表情哀伤,却不时会掩不住地露出微笑。裁缝的女儿脸色凝重,头上包着一条表示伤感的白色头巾,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女仆,或者是猎人的妻子。马车队嘀嘀嗒嗒地向前跑,一会儿就上了山,在云雾缠绕的山林中间穿行。
方凤泉在以后的日子里将永远不会忘却这个明亮的秋天早晨里这次光明的行程。布满朝霞的天空远景扩展成为一个无边无际的穹隆,穹隆上隐隐约约地出现奇形怪状的陆地和海洋。那远方平原上的绿色和黄色田野用它笔直的线条作出标识,云端里的潮流和漩涡则不停地变化着姿态。迎面吹来的风是清冽的,像银色的薄纱似的微微闪光。能闻到杜鹃花的香味。神奇的马车在云雾中奔腾,它们的四蹄被白烟似的云气淹沒了,好像它们就是在白云上面奔跑着。在云雾的间隙中,那茂密的森林展开了墨绿色长卷,一群群大雁和信天翁排成浩大的阵势在森林之上飞过。他们进入一个峰峦起伏的山谷区,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中间高耸着青翠的毛竹尖顶,尖顶后面屹立着陡峭的山崖。方凤泉在那些开满花朵的斜坡上看到一群群割稻子的人,聚集在长满苔藓的沼泽地和灌木丛中间。在更远处的高山上是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雪,只有一种鹰才能飞到那上面。
方凤泉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是在做一场大梦的感觉。
(《收获》2011年第5期)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敬请光临我在北美枫的博客飞云浦
也请关注我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740799031
|
返回页首 |
|
 |
|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Blogs(博客)
-> 飞云浦
-> 南方兵营(一)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