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凤尾香罗》

星期一 七月 27, 2015 7:37 am



高阳小说——详尽低诠释了李商隐的朦胧诗。

一 心有灵犀一点通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大腹便便的李夫人,重复吟哦着这两句诗,终于领悟了,叹口气说,“原来五年前他们就有意了。”
长寿寺的钟声,随着西风飘到枕边,她心中一动,下床掀开帷幕一角,窗纸上随即出现了微芒,堂后画楼中人,显然还未归寝。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她在心中自问,随即轻轻唤道:“阿青,阿青!”
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侍女阿青,从梦中惊醒,一仰身坐了起来,揉着眼问:“娘子叫我?”“轻一点!你到对面去看一看,郎君是不是睡着了?”李夫人叮嘱,“你不要出声,只在外面细听,有没有打鼾的声音好了。”“我知道。”
小青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很快地转回来复命:“屏门虚掩着,房门也是开的。”小青又说,“郎君今晚上服了药,必是药力发作,上东厕去了。”“喔!”李夫人心里稍为宽松了些,“你去睡吧!”
小青一睡下来,便有轻微的鼾声,李夫人却了无睡意,不由得又捡起枕边那张黯旧的诗笺,低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五年了,”她又自语,“七年了。”
七年前——先帝文宗开成三年六月,她的身份改变了,由泾原节度使的第十四小娘子,成为前一年刚成进士的李商隐字义山的续弦夫人。
这头亲事,是她的十姊夫,也是李商隐的同年韩瞻促成的。本来前一年新进士发榜,举行“曲江宴”时,长安有及笄之女的贵盛之家,依照开元以来的习俗,都驱车城南,选新贵做女婿,韩瞻与李商隐都在被选中之列。但李商隐是再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不愿爱女作填房,因而作罢,以后心意的改变,发端于韩瞻的力劝。
“李义山是才子,”韩瞻这样向王茂元说,“他是彭阳公的得意门生。”“彭阳公”指令狐楚,由河东节度使拜相后,进封彭阳郡开国公,李义山十七岁时,令狐楚正任天平军节度使,以偶然的机缘,激赏李义山的才气及好学。令狐楚工于章奏制勒,典丽堂皇,号称第一,李义山尽得其传。韩瞻认为他将来一定会以翰林学士“知制诰”,入阁拜相,迟早间事。
王茂元为他说动了,邀至泾原,请他代草章奏,果然不同凡响,于是不以爱女作填房为嫌,结为翁婿。
其时李义山尚无官职。原来唐朝的进士虽很名贵,只是取得任官的出身,入仕尚须经过另一次铨选,由吏部主持,通称为“释褐试”,由于人数众多,过程繁复,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至第二年三月底,历时五月,方始毕事。铨选的项目,共有“身言书判”四事,“身言”是看容貌、听语言,“书”是书法,“判”是判断是非,假设离奇古怪的情况,要应试者作判三条。
李望山所“判”的三题之一是,有一妇人之夫,为盗所杀,此妇求人杀盗报夫仇,而以身相许,作为报恩。有人责备她失节,此妇不服,试问如何判决?
他认为其夫为盗所杀,应该由官府缉盗,置之于法,做妻子的,并无采取此种手段的必要。引《诗经·柏舟》,谓妇人既嫁,“之死矢靡他”,又引《礼记·郊特牲》所言:“一与之齐,终生不改,故夫死不嫁。”援笔判云:“夫仇不报,未足为非;妇道有亏,诚宜有耻。诗著‘靡他’之誓,百代可知;礼垂‘不嫁’之文,一言以蔽。”引诗礼之文,是倒装句法,结句更为有力,自然是选中了。
唐朝选官,定制“三注三唱”。选中以后,由吏部主办官员,拟定应授何职,通常都是从几品的县尉,这便是所谓“注”。注后唱名,不愿者可以申请改注,改注两次为限,总计即是“三注三唱”。
一改再改,李义山仍不满意。主管的吏部官员对他说:“以你的判来看,一定是个好地方官,你为什么不愿意尽你所长呢?”“说实话,我不愿意当风尘俗吏,我自以为我应该在秘书省供职。”
进士“释褐”只能当九品官,外则县尉,内则秘书省校书郎,出身于清要之地,是第一等的资格,所以“人人要争”。但编制多寡,不成比例。开元以后,天下疆域分十五道,统辖郡府三百二十八,有县一千五百七十三,便有等数的县尉,而秘书省只得四个校书郎,简直争都无从争起了。
“足下如果不愿屈就,那就‘冬集’吧!”意思是到下一个十一月初一,重新铨选。下一回虽是如愿以偿了,但不能久居其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仍旧外调为弘农尉。
其时李义山家住洛阳——王茂元曾为韩瞻在长安起造新宅,及至李义山入选出仕后,以洛阳祟让坊的住宅相赠。李夫人记得,丈夫在接到外调的命令后,万分不愿,经她多方劝解,方决定在洛阳过了年,只身赴任。
开成五年正月里,她的两个哥哥王十二、王十三,都来聚会,最小的同母妹妹十七姨原就一直跟着她住,连日家宴话别,热闹非凡。最后一天更是长夜之饮,到得五更时分,李义山就在筵前上马,迤逦西去,到函谷关的弘农县上任。
不久,他就寄来这一首七律。十七姨盛赞这首诗,说一望而知是在马上所作。清晨所见的星辰,所吹到的风,与昨夜无异,但酒暖灯红、藏钩射覆的欢娱境界,一变而为踽踽独行的凄凉,两相对照,其情之难堪可想,真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起句真是神来之笔。
然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何所指呢?当时心里怀疑,却不便问十七姨,后来跟丈夫提起,他说得好:“我在路上,恨不得插翅飞回你身边,这虽是妄想,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我之想你,犹如你之想我,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时对他的解释非常满意,现在才知道,他如果身有双翼,是飞向画楼。
至于画楼芳心,是不是也有一点灵犀呢?她希望根本没有,但看样子是要失望的。“姊夫真是才子!”她想到十七姨常常当着李义山说这句话时,水汪汪的双眼中所流露出来的仰慕的情意,尤其是最近,已不能用“爱才”二字来形容了。
如果真有这一点灵犀,无论如何要塞住它!这是不容易的事,最要紧的是不能操之过急。
突然,她听得帷幕外面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关屏门的声音。他回来了,如厕要这么久吗?她抚着自己膨脝的腹部,滚下两颗热泪,不知道是恨丈夫无情,胞妹无知,还是自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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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身,首先做的一件事,便是将诗写出来,以诗代柬,不必安上题目,一张彩笺,折成一个小小的方胜,只待找机会交给紫云.但这个机会却很难找,因此,李义山变得很烦躁了,每每无缘无故发脾气,害得小美都不敢到他面前。他也知道自己大失常态,但却无法自制。
李夫人看在眼里,只是发愁,心里不断地在转念,是不是开诚布公跟丈夫切切实实谈一谈,好好劝一劝他?
就在踌躇不决时,紫云悄悄递给她一个方胜,说是:“郎君要我交给十七姨,我不敢!”原来李夫人已经严厉告诫过她,要她远避李义山,更不准传话递柬,所以特来“告密”。
李夫人打开方胜,看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两句诗,一颗心往下一沉,发觉事态比想象中来得严重,非要赶紧想法子化解不可了。
“你看怎么办?”李夫人将那首诗中的意思,讲给刘二娘听了以后,向她问,同时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
“娘子劝他没有用,而且话也不好说,说得不妥当,徒然伤了感情。这件事,”刘二娘沉吟了好一会说,“要十七姨自己跟郎君说了,他才会死心。”“好!”李夫人立即同意,“这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于是,她将这首诗拿给十七姨看,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求十七姨明明白白向李义山表明态度,劝他以家庭为重,亦以她的终身为念,割断这段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畸恋。十七姨无法拒绝,但亦鼓不起跟李义山相见的勇气,那就只有默不作声了。
“你的意思是怎么样呢?”李夫人看出她的心境,鼓励着,“这是冠冕堂皇正大光明的事。为我、为你姊夫,也是为你自己,你要拿出勇气来。”“好吧!”十七姨终于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那么,是让他到楼上来呢,还是你去看他?”“楼上人多,”十七姨答说,“还是我去。”“好,晚上我在桂堂督工,就住在那里,你们尽管慢慢谈,细细谈。”
于是,紫云受命去告诉李义山:“娘子今天晚上为了赶嫁妆督工,歇在桂堂,十七姨三更天会过来。”
李义山又惊又喜,但紧接着兴奋而来的,却是一片迷茫。见了面又如何?如今可以想象的是,听她诉说委屈,在兄姊的压力之下,远嫁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以后呢?怎么样安慰她?如果她表示不甘于兄姊的安排,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莫非怂恿她逃婚?
转念到此,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这个想法太大胆了,胆大得近乎荒唐。是吗?他这样在问自己。
于是定一定心,凝神细想。真要这样做,办得到吗?只要有决心就办得到。紫云是她的心腹,不妨先到紫云家躲一躲,或者直接由紫云陪着她到长安,另外觅屋将她安顿下来。
以后呢,会发生怎样的反应?他无法想象。不过他相信时间会化解一切,最要紧的一点是,他必须装得毫不知情,不管家里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只是置若罔闻。当然,自己的形迹必须非常小心,她的影踪更须绝对严密。至于如何退婚,是王十三的事,他大可不问。这样两三年以后,再看情形,大不了向妻子长跪谢罪而已。
这样想着,他又兴奋了。整个下午,不断在盘算这件事,计划中的细节,一步一步地在修正。最要紧的一点是,要将在长安看房子的奚僮德兴调回来——此人能干可靠,有他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十七姨送到长安。
想到便做,事不宜迟,他写好一封信,然后在晚餐时,从从容容地对妻子说:“我的假期快满了,既然十七要出阁,我应该在家多待几天,送十七出了门,再回长安。明天,我派阿新到长安去递续假的呈文,你有什么事要他办?”
“等我想想。”李夫人停了一下说,“你写封信给十三,催他快来。”“他原定什么时候来?”“算日子也快来了,催一催,比较妥当。”
李义山答应着,又写一封给王十三的信,一并交代他的另一个奚僮阿新:“你明天就走,路上别耽搁。到了长安,你跟德兴换班,叫他快回来。”

“小娘子,你听更鼓。”
鼓打三更,十七姨听得清清楚楚,但一直坐着不动,甚至也懒得答紫云的话。
“小娘子,你去一趟嘛!一了百了。”“你催什么!要去我自然会去。”“好了,随便你,”紫云赌气地说,“你不去,我可要睡了。”“你别睡!你替我去一趟,”十七姨说,“我实在怕见他。你倒想,我见了他说什么?”“跟他老实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他放不下呢?”“你就说,你放不下,我放得下。”
“嘿!”十七姨觉得好笑,“看人挑担不吃力,你倒说得轻松。”紫云有些不服气。“好!”她说,“你说不出口,我替你去说。”“不,不!话要说得婉转。”十七姨想了一下说,“现在要安抚、安抚他,话说得太直,会出事。唉!”她叹口气,低声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不知道话要怎么说,才婉转,更不知道怎么安抚他?小娘子,你告诉我,该怎么说,我照本宣科就是了。”十七姨想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话倒是说得很清楚:“你跟他说,我见了他会哭,惊动桂堂,很不妥当。如今我是丝毫动弹不得,只有到了卢氏县再想法子。总在榴花开的时候,我会写信给他,他很可以大大方方到杨家来会亲。那时候我也许已经筹划出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是,小娘子是这么说……”紫云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大致不差,十七姨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这么说好了。”
“还有什么话?”“还有,他如果有什么意见,你让他写下来,随手带回。”“好!”紫云卫说,“小娘子倒再想一想,漏了什么要紧话没有。像今天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不要错过。”
“对他倒没有了。对你倒有一句话交代:他如果问你杨家的情形,你别多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紫云紧接着说,“本来就是嘛!我刚回来,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说完,悄悄下楼。
但见凉月在天,而桂堂灯火通明,远远有一条影子移动,看去像是阿青。她便驻足等待,等走近了看,果然不错。“你到哪里去?”“到厨房去催点心。今天缝制青庐,用的材料又讲究,很费事,只怕要通宵了。”
青庐是个圆顶的小帐篷,专为妇女旅行途中“更衣”之用,无论富家千金、蓬门碧玉,出嫁的妆奁中,必有此物。所不同的是,一般只用青布裁制,故称“青庐”,讲究的用碧色波浪纹的罗纱,起码要用三重至五重,方能遮蔽得严密,所以不但费工夫,而且耍多请人帮忙,才能在圆顶收束处缝成凤尾样的褶痕。
“你到哪里去?”阿青卫说,“没有事陪我一起到厨房去。”“我怎么会没有事?没有事,半夜里下楼来干什么?”“半夜里下楼,一定不干好事,”阿青忍俊不禁地低声问道,“阿新明天动身到长安,你半夜里替他去送行,是不是?”“放你的狗臭屁!替我滚远点。”
阿青笑着走了,但紫云却不免失悔,何以说阿新要去长安,事出突兀,应该向阿青问个清楚,不该把她骂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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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06, 2015 9:17 am    发表主题:    

就这沉吟之际,隐隐听到有异样的声音,随风飘来。侧耳屏息,细细分辨,竟是哭声,而且是男人的哭声。紫云大为惊疑,急急往前走去,哭声亦越来越清楚。推开屏门,只听李义山呜咽不止,但见灯檠上一火似豆,罗帐昏昏,急忙剔亮了灯,掀帐一看,李义山是在梦中哭。
“郎君,郎君!”
一连数声,唤不醒李义山,大概他在梦中为自己的哭声所遮,听不见她的声音。这一来,她就只好去推他了。
被推醒了的李义山泪眼模糊,一时不辨跟前是谁,梦境与现实,两皆茫然。但由噩梦突然消失而感到的安慰,却很真实。他梦见十七姨为兄姊逼嫁不从,以死抗议,等他从长安得到消息赶回洛阳后,便只有凭棺一恸了。
没有死,没有死!他在心里说,丢开虚幻,体认真实,急急问说:“十七姨呢?在哪里?”“十七姨没有来!郎君,你醒醒,我有话跟你说。”
紫云将李义山扶了起来,让他倚着胡床,拥衾而坐,又倒了一杯水给他喝,等他神智清醒了,方始开口。“十七姨不来了,因为她怕见了郎君会哭;让桂堂那面听见了很不妥当……”紫云将十七姨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最后说道:“郎君如果有话要告诉十七姨,拿它写下来,我带进去?”
“不!我还是要跟她当面谈!”“她不是说了……”“我知道,”李义山抢着说,“我会安慰她,不让她哭。”“你怎么安慰她呢?”“跟你说不清楚。”
“对!就因为我说不清楚,所以请郎君写下来。”紫云又说,“如果还是要请她来,等于我白跑了一趟,十七姨会骂我不会办事。”说着,紫云已在砚台上,注了些水,磨起墨来。
李义山想想也不错,便伸纸吮毫,决定写封信给十七姨。砚台中注的水太多,墨一时磨不浓。“郎君,”她说,“你将就点吧!反正字只要看得清楚就行了。”李义山点点头,提笔写了一封短简,大意是说,咫尺之遥,仍盼相晤,方能一罄心曲。又说已有极佳的安排,非面谈不可,渴盼即时下楼。
“你把信交给十七姨,请她马上来。”李义山将信折好,递了给紫云。“她如果不来呢?”“你劝劝她,一定要来。万一不来,”李义山很不情愿地说,“你也要来通知我。”“好了!我去告诉十七姨。”
紫云忽又问道:“郎君,你刚才做了一个什么梦,怎么会在梦里大哭?”“你明天就知道了。”“怎么呢?”紫云不解其故。“我回头告诉十七姨,你明天问她好了。”
看完了信,十七姨支颐不语,脸上神情,不是踌躇,而是烦恼。
“小娘子,你去不去?”“不去,”十七姨紧接着说,“你也不必去。”“何妨去一趟,听听他是做了一个什么梦?”“想也想得到的。”“小娘子,”紫云好奇地问,“你说他是个什么梦?”“别烦我了,你去睡吧。”
鼓打四更,紫云打了个呵欠,摊开寝具,管自己睡下。十七姨却了无睡意,斜倚着熏笼,落入沉思之中。
清醒白醒的,还有个李义山,不断推开屏门,凝望画楼未熄的灯火,与西南角上的一钩斜月,直到寺院中的五更钟响,他终于绝望地承认,紫云不会来了,十七姨更不会来了。
如此情怀,怎生排遣?只有在诗中寄慨了。略想一想,便就着淡墨余渖写了下来: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就此时听得窗外有脚步声,李义山惊喜交集,急急开门迎了出去,但失望了,既非紫云,更非十七姨,而是阿青。“郎君还没有睡?”阿青亦颇感意外,搭讪地问道。“是你!”李义山问,“有事吗?”
她是奉了李夫人之命,来窥探动静的,听李义山问到,不能说没有事,只好编个理由:“娘子有点冷了,让我来取半臂。”“喔,”李义山又问,“还在赶工?” “是,娘子要把一顶青庐赶出来才歇手。”
李义山不作声,任凭阿青取了件薄棉半臂而去,她也把李义山至今未睡,闻声来迎的情形告诉了李夫人。
这就令人不解了,看样子似乎十七姨至今未去,他还在等待。但五更已过,曙色初现,十七姨至今未去,就不会再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到十七姨那里去一趟,”李夫人交代,“如果紫云起身了,要她即刻到这里来。”
紫云尚未起身,但为十七姨唤醒了来见李夫人,屏人密语,将李义山梦中痛哭,以及坚持要与十七姨相会的经过,细细地都说了给李夫人听。
必须出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了!李夫人命阿青去唤了阿新来,只交代了两句话,一句是:到了长安,告诉王十三,立即动身到格阳来,宜速不宜迟。一句是:这些话不必告诉李义山。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之隔,是人为的隔绝。但李夫人的手段很高明,一意以贤惠妻子的柔情体贴,像撒开一道网似地,软软地困住他,以致他虽有无限的牢骚委屈,觉得除了默默地忍受以外,什么作为也不能有。到夜来,一个人熄了灯烛,早早归寝,像受了伤的狮子一般,默默地舐着创口,不愿任何人打搅。
这天龙门香山寺的主持悲智来访,直道来意,要请他为白居易开龙门八节滩写一篇记,叙述始末。
原来洛阳西南三十里,有一座山,名为阙塞山,又叫龙门山,山的东面为香山,西面叫龙门。相传此山为大禹所开以通水,两山对峙,石壁峭立,伊水流经其下。自佛教传入东土后,佞佛的豪家,在龙门峭壁上凿出两座佛龛,工程浩大,花费极巨。北魏时又筑一座石窟寺,极尽土木之美。但尽管龙门已成游览胜地,而伊水舟行,船上人却视此地是一座鬼门关。
白居易深爱香山,他的别号“香山居士”,即由此而来。在他临终前三年,一次与悲智谈起,八节滩上,沉船之事,层出不穷,船家每到此处,都下水推挽而行,尤其到了冬天,情况更为悲惨。白居易便发起捐募财帛,开凿八节滩,做了两首七律,以代缘起。
第一首是:
铁凿金锤殷若雷,八滩九石剑棱摧。
竹篙桂棹飞如箭,百筏千艘鱼贯来。
振锡导师凭众力,挥金退傅施家财。
他时相逐西方去,莫虑尘沙路不开。
第二首更令人感动:
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
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
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
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
这是白居易死前两年的事。“铁凿金锤”,施工未竟,人已下世。如今八节滩前,安流顺轨,旅客无夜行覆舟之危,舟子免朝胫入水之苦,无不称颂白居易的功德。
悲智去年就想请人作记叙功,苦于不得一支如椽大笔,能作此一篇宏文。前几天听长安来客过香山寺谈起,才知道李义山回来了,因而特地登门拜求,奉上润笔,并且请他到香山寺小住,从容命笔。
悲智的情词非常恳切,加以白居易生前的交情,李义山自觉是件义不容辞的事,立即允诺。“润笔奉璧,佛门弟子吃十方,我收了你的润笔,岂非吃十一方了。”李义山说,“这篇记,我一定作,不过能不能容我回长安以后再交卷。”“素闻居士捷才,莫非有推辞之意。”
李义山作诗是捷才,作文章却并不快,因为骈四俪六,须用典故,有时翻开的书,堆满几案胡床,为人讥作獭祭。但即使如此,亦不过竟日的工夫,如说要回长安交卷,自不免令人怀疑他有意推辞。其实是李义山心境不佳,所以文思艰涩,但何以心境不住,却又有难言之隐。
正在踌躇不知何以为答时,悲智却又开口了:“白老居士在日常说,龙门十寺,游观以香山为盛。我那里最近来了个挂单的和尚,做得一手好素菜,我请他主持香积厨。李居士去了,精蔬供养诗肠,陈酿启沃文心,欣然意到,一挥而就,从此流传千古,岂非快事。”
李义山犹自未答,屏风后面的李夫人闪出来说道:“老和尚说得这等有趣,你倒不宜辜负盛意。”“善哉,善哉!”悲智合十为礼,“女施主劝得李居士首肯,亦是一场功德。”“我,”李义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怕十三兄来了,我不在家迎候,未免失礼。”“不妨,等他一来,我马上派人到香山寺去通知你。”
话说到这里,李义山再无法推托了,答应第二天启程。悲智连连称谢,告辞而去。
这一夜李夫人早早停了刀尺,抱儿携女,陪侍丈夫小酌。深情脉脉,闲话家常,是李义山这次回洛阳以后,初享到的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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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山寺,李义山被安排在方丈歇宿。方丈名为“牡丹院”,顾名思义,可知牡丹极盛。洛阳三月,锦绣世界,香山寺更以花木繁富出名,牡丹颇有异种。悲智好饮,自酿的果酒,藏陈多年,芳洌醇厚,每天陪着李义山,在花下设酒,入夜燃烛看花,别有一番韵致,将李义山的相思之苦,消减了一大半。
这天一大早,李义山由知客僧陪着,渡过伊水,去游龙门。龙门亦是一座山,隔着伊水,与香山相对,但通常只称龙门,略去山字。龙门的奇观是,临水峻峭的崖壁上,密如蜂房的佛龛。每龛一佛,大小不等,最大的一尊在奉先寺,此寺俗名九间房,武则天临朝时,每幸东都,常在此处接见群臣。这一尊释迦牟尼像,面大如轮,高约一百三四十尺,李义山在香山远眺时,这尊像不过如常人一般,到近处瞻仰,才知伟大。
日暮回香山,悲智含笑问道:“此游意兴如何?”“龙门泉瀑,似较香山稍胜,”李义山又说,“碑志如林,可惜不能尽观,只好期诸异日了。”“是,是,”悲智连连点头,“李居士日来神采奕奕,可以命笔了,令亲要来,似乎不宜久留。”“我亦正有此意,明天就可以动手了。”
第二天开始,李义山移居“九老堂”——白居易晚年,与洛阳耆旧经常在香山寺作文酒之会,总计九友,号称“香山九老”。九老堂中刻有一篇白居易在太和六年任河南尹时所作的《修香山寺记》,可以用来作为碑记的材料。但要用的书,多付阙如,所以这篇记,花了三天工夫,方始写完。
“总算交卷了。文思艰涩,写得不怎么好,请老和尚指教。”“李居士过谦了。”悲智说道,“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大驾回洛阳。”“也不必这么急……”“不,”悲智打断他的话,合十为礼,“李居士恕罪,实不相瞒,就在你游龙门的那天,府上派了僮儿……”
原来李夫人派人来通知,王十三已经到了,悲智因为李义山尚未动笔,所以瞒住了这个消息,直到此刻,方始说破真相。“佛家不打班语,实在是怕李居士的归思影响了文思,因而擅作主张,告诉府上的僮儿,说你还有三四天方能回府。令亲久候,或者尊夫人不以为然,务请代为请罪。”
事已如此,李义山只好放大方些,连声答说:“言重,言重!”

由于李义山骑的是一匹毛片黑白相杂的斑骓,目标相当明显,所以德兴老早就下了马,一手拉住缰绳,一手不断扬着。李义山当然也发现了,向伴送他的人,扬手示意,双双勒住了马。
“你是哪天回来的?”“跟王十三郎同一天,”德兴往后一指,“前面就是关陵,郎君要不要下来歇歇脚。”“好!”李义山下了马,先向伴送他的人——香山寺的一名火工头陀谢道,“我的僮儿来接我了,多谢相送,请回去吧!”
火工头陀作别自去,李义山复又上马。遥遥望见一带红墙,翠柏森森,便是汉朝建安二十四年,曹操以王礼葬汉寿亭侯关壮缪于此的陵寝,附近有茶棚,也有饭铺,是一个行旅憩息的好去处。主仆二人下了马,挑了个清静座头坐了下来,要了饭菜。
“那天到香山寺来的也是你?”“是,”德兴答说,“老和尚跟我说,一两天就回去,今天第四天了,娘子要我来催,十七姨明天要走了。”
“喔,”李义山顿觉心头一阵凄楚,眼角有些润湿,极力忍住了泪水问道,“是王十三郎送了去?”“是的。”“这是谁的意思呢?”“不知道。王十三郎来了以后,跟娘子谈了好些时候。等我那天从香山寺回去,刘二娘告诉我说,十七姨的妆奁都预备好了,可以早日送她到卢氏。”“喔!”李义山心乱如麻,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郎君,吃饭了。”李义山摇摇头:“你一个人吃吧!”说完,站了起来,低着头茫然地不择路而行。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走到一处地方,突然清醒,定睛一看,殿内一尊神像,身着黄袍,再看到左面有一尊秉烛观书的坐像,方始省悟,已走到关陵的后殿了。关陵共有五尊神像,前殿、中殿各一座,皆高丈余,但装束不同,一是冕旒拱笏的王者,一是绿袍赤兔的戎装,后殿立像、坐像、卧像各一。
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他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便在阶前坐了下来,认真考虑。德兴已经来了,看看在这紧后时刻,自己所拟想的,促使十七姨情奔的计划,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没有!不必多想,便有结论。他与她之间不但有人为的“万重山”,而且他跟她都已陷入万重网中,动弹不得了。看来只有寄望榴花开时了。
正在这样想着,德兴寻觅而至。“郎君怎么在这里!”他说,“教我好找。”“德兴!”李义山说,“我想派你送十七姨到卢氏去。”
“这……”德兴迟疑了一下,“王十三郎带了两个人送,我看足够了。如果我再去了,郎君没有人伺候。”“我派你去,是有道理的。”李义山踌躇了一会,终于将他心里的话,透露给心腹,“十七姨约我五月初到卢氏去会面,我想让你先去熟悉路径,看看那里的情形。”
德兴不答,脸上是很深沉的神态,似乎在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使得李义山深切地感觉到,沉默之中,大有文章。“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是!”德兴加重了语气说,“我只有一句话,好好一个家,不要把它拆散。”
真所谓忠言逆耳!李义山质问似地说:“何以见得我就会把这个家拆散?”这便有点明知故问了,德兴不愿回答他的话,只说:“郎君,照我看,十七姨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好。”
“喔,”李义山急急问道,“你这么说,是必有所见,倒说给我听听。”“十七姨要出门了,我何必再去说她,郎君如果不信,只看着好了。”“看什么?”“看五月初有没有消息来?”“如果有呢?”“如果有,我劝郎君也不必理睬。”德兴又说,“事情过去了,就算了。”
李义山心里很不舒服,虽也知道他这是爱护主人的好话,但他贬低了十七姨,认为是个不值得去爱的女人,这就不但侮辱了十七姨,而且也亵渎了他跟她之间的那段深情。
但是,他毕竟容忍了,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德兴牵来了那匹斑骓,扶他上鞍,然后自己也认鞍上马,在斑骓股上,轻挥一鞭,直奔洛阳南门。
到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发现王十三抱着阿衮,悠闲地眺望。小美发现斑骓,老远地奔上来,大声喊着:“爹,爹!”李义山怕马足伤了她,使劲勒住缰绳,斑骓“唏聿聿”一声,前足人立,马背上的李义山几乎存身不住,赶紧将手一松,马足落地,德兴已抢上来拉住了嚼环,李义山方不致摔下马来。
这时王十三已迎了上来。“小东西!”他笑着呵斥小美,“越来越淘气了。”“爹,”小美仰着脸问,“你怎么到今天才回来?”“是啊!”王十三接口,“何以迟迟不归,几乎耽误了十七妹长行的好日子?”
这表示李义山如果不回来,十七姨便得另择宜于出行的吉期,那时不见得他到家的第二天,便是黄道吉日,总还有三两日可以聚晤。转念到此,惘然若失。
“那天德兴来通知我,我正好去逛龙门,没有遇见。因为一篇碑记尚未脱稿,香山寺老和尚一直瞒着我,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你来了。”李义山停下来看一看王十三,“你的气色很好,看来今年要走运了。”“你的气色也不坏。不过像是清减了些。”
这样一路寒喧,一路进门,绕过芙蓉塘,阿青迎上来说:“娘子交代,请王十三郎跟郎君在东亭坐吧!就要开饭了。”
于是,李义山便陪着王十三到了东亭。只见锦茵铺地,瓶花妥帖,一座大博山炉中,青色的香烟,袅袅升起。西面一轮金色的落日,正要隐入山后,余霞散绮,浮云变幻。王十三不由得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早”
这是李义山游长安乐游原所作的一首五绝: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王十三很欣赏这首诗,说寥寥二十字,道尽迟暮不遇之感,沉沦下僚之痛,只是太萧瑟了些。
“此游总有诗吧?”王十三问。“做了几首,回头等我写出来请教。”
正在谈着,李夫人来了,径自问道:“是歇一歇呢,还是现在就开饭?”“今天,”李义山略想一想说,“应该是替十七妹饯行,不该问我吧?”“她无所谓,”李夫人问,“十三哥,你说。”
“现在就开吧。”王十三答说,“香山到此,一天的路程,义山中午一定没有吃好,这时候应该饿了。”李义山中午未食,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因而老实说道:“确是有点饿了。”“那就入座吧!”
锦茵上设了四个席位,正面两席,当然是王十三兄妹,侧面两席相对,是作主人的相陪。李义山请王十三上坐,随即携了小美,在东面陪席上首坐下。“十七姨呢?”李义山说,“可以请下楼了。”“我去。”小美自告奋勇,随即蹦蹦跳跳地走了。
“义山,”王十三说,“十七妹这几年,托庇府上,我跟十二哥都很感激。”“你怎么突然说起客气话来了,十七妹不也是我的妹妹吗?”“是的,我们跟同胞手足一样。”既是“同胞手足”,便不应有男女之私,李义山体会出他的弦外之音,唯有出以沉默。
“爹,”小美又是蹦蹦跳跳地奔了回来,“十七姨说胃口不好,不下来吃饭了。”
李义山脸色一变,但很快地恢复正常,而且还有一种突感轻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呢?细辩一辨才知道,他自已根本就怕见十七姨,怕见了十七姨为情所苦憔悴抑郁的神色,会忍不住心酸落泪,造成非常难堪的局面。
“开饭。”李夫人走来对丈夫说道,“十七不下楼,你就跟十三哥一起坐吧。”李义山依言移席,刘二娘带着阿青捧来了桌案,肴馔比平日丰盛。李义山健啖快饮,与王十三海阔天空地聊着,而在偶然一瞥之间,发现妻子是一脸愉悦的笑容。
这像是一面镜子,但照见的不是此刻的他,而是他在未去香山以前,终日愁眉不展,都郁寡欢的神态。算了吧!他在心中自语,应该听德兴的劝:好好一个家,不要把它拆散。
但想是这么想,可惜没有一把“慧剑”。这夜他辗转反侧。黑暗中不断萦绕在眼前的是她甜媚的笑靥;在耳际的,是她对他的诗颇为内行的赞语;在触摸中的,是她丰腴温软的身体;在鼻端的,是她发自云鬟雾鬓中不知名的香味,这一切,岂是挥挥手便抛得了的?
只一个多月,榴花就要开了,耐心等一等,等一等,他这样自语着,以至于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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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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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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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06, 2015 9:19 am    发表主题:    

芙蓉塘畔,一大早就很热闹了。雇来装运嫁妆的车辆,陆续开到,轮声隆隆,如轻雷隐隐。然后是王十三带来的两名家人,吆喝着指挥车夫,装载箱笼行李。李夫人自然早就起身了,但一直待在画楼上,李义山的推测是,十七姨不愿动身,妻子在苦苦相劝。
但他不便去打听,在陪王十三早餐话别时,不断留意紫云的行动与态度,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消息。但他失望了,紫云一如平时,既看不出有何异样的表情,亦没有惜别的神色——紫云不是十七姨带来的侍女,她亦不愿陪嫁,但与十七姨多年相处,情如姊妹,在此一刻,竟无离愁,似乎是很可怪的事。
“十三郎!”阿青走来通知,“十七姨预备好要上车了。”
“好!”王十三站起身来,握着李义山的手问,“你哪天回长安?”“也不过三五天就要走了。”“那,”王十三想了一下说,“我们很可以在阌乡会面,一起回长安。”
由洛阳到卢氏,是往西南走,去长安则为正西,从卢氏到长安,先往北经灵宝到阕乡,再折而往西,闽乡是个交会点。李义山对十七姨到了杨家的情形,不能不关切,如果在阌乡等到了王十三,便可知道,自然是很好的打算。
“说得是,”李义山与王十三郎且行且谈,“先到先等,不见不散。”“我在杨家会新亲,大概有三天耽搁,卢氏到阌乡只有一天的路程,我跟你的行程差四天。”王十三又说,“阌乡县尉姓吴,是我旧日同事,交情不错,你到了那里就去看他,自会替你安排一切。”“有熟人就更好了。”“你车子亦只要雇到阌乡,到了那里再说。”“好!我准定四天以后动身。”
走到芙蓉塘边,只见一共六辆车子,前面四辆,载满箱笼,后面二辆是空的。刚刚站定,只听德兴说道:“来了,来了!”
李义山回头一看,最前面是阿青携着小美,随后是他妻子,再后面是刘二娘与紫云扶持着十七姨,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李义山有些紧张,退后两步,自己对自己说,要沉着,要沉着,千万不能动感情。
人越走越近,他的心亦越跳越快,但当看清楚十七姨时,他突然觉得心跳仿佛停止了!这哪里是他想象中的十七姨:宫髻堆鸦,圆姿替月,一把洒金聚头箑,半遮着无限娇羞,喜孜孜做新嫁娘去也,脸上哪里有半点儿为情所苦的痕迹?
“上车吧!”李夫人叮嘱刘二娘,“凡事要你多留意,有什么事跟十三郎商量着办。”“我明白。”“十四姊!”十七姨执着李夫人的手,眼角中渗出两滴眼泪,但笑容未敛,“我走了。”“好好去吧!”李夫人叮咛,“以后不比在家了,一切要靠你自己。”“是。”“孝顺翁姑最要紧。”“是。”
“你姊夫,”李夫人让开一步,看一看丈夫说,“总也有些话要跟你说。”“姊夫!”十七姨喊一声,一把聚头箑,遮了大半张脸,但眼中歉疚的神情,灼然可见。
李义山心里非常乱,而就在此时,前而四辆行李车开始移动,轮声轰隆轰隆,加上车夫“得儿御得儿御”的驱马声,众响烦杂,根本无法说话。
“姊夫,请你多保重!”十七姨大声喊着,“有得意的诗要寄给我看。”她一面说,刘二娘已一面扶她上车。王十三是早已上了车的,挥一挥手,紧跟着行李车而去,接着十七姨的车子也走了。
李义山怔怔地望着,内心充满了惘惘不甘之情。无数灯前蜜语,枕上缠绵,就此不交一语地割断了?是可能的吗?
“进去吧!”
李义山回头一看,妻子默默地在注视,那双眼深邃莫测,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总算忙过去了!”她说,“今年还没有看过牡丹呢。”
他知道妻子希望他接一句:明天我陪你去看。而他心里也想这么说,无奈口不应心,就是说不出来。
一下午不是在东亭徘徊,就是绕着芙蓉塘漫无目的地行行止止,不知道干什么好?最苦恼一颗心乱得没个安排处。终于找到了可以把心静下来的办法:集中思虑,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整理出来。
从哪里写起呢?他随口吟出一句:“凤尾香罗薄几重。”就从此处入手好了。“东”韵他很熟,有个“缝”字可用:“碧交圆顶夜深缝。”这两句是写赶办妆奁,接下来有现成的送嫁所见的情形可写:“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眼前就这样一无眷恋地去就新人了,哪里还会想到旧情?只可叹自己,枉抛了多少个灭烛独卧、辗转反侧之夜!
如今总算梦醒了。他概括过去与未来,锻炼成第二联:“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罢,罢,死了到卢氏重拾旧欢的那条心吧!他在心里想,先还顾虑着往西南的那条路,不比京洛大道之康庄,如今也就不必去管它了:“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一首意犹未尽,但追忆往事,一时还无了解,她何以有此突然的转变。甚至虽说已确知“断无消息石榴红”,而且也作了“斑骓只系垂杨岸”的决定,但是他总觉得难以体认这个残酷的事实,必得在丝毫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从头到尾,好好地想一想。
“我的头,疼得受不了。”他向妻子说,“我要早点睡,别让小美吵我。”
做妻子的,当然知道他的心情。一头受了伤的狮子,常是找一个人迹不到之处静静去舐伤口,所以她很体恤地说:“我本就要去收拾十七妹留下来的东西,今天晚上我就带着小美在楼上睡好了。”
她知道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因此,等他归寝以后,告诫下人,远离厅堂。还怕小美跳踉娇呼,特地将两重帷幕一起放下,隔绝了一切声音,让李义山好好将息。
李义山确是有此需要。从午前到黄昏,他一直不能相信,十七姨会有那种娇羞不胜的神态。他情苦欲死的心境,以及将心比心,料想她亦必为情憔悴,在“相见时难别亦难”这首诗中,说得非常明白,竟连假装难舍的做作都没有,可知地心心念念只是想去做新嫁娘。以今视昔,全不相侔,莫非往日缠绵,都是虚情假意?果然如此,这虚情假意又是从何而生的呢?
心头翻来覆去都是这样一个疑问,好难排遣。感觉中时光是一寸一寸地在分割。嗐!他突然省悟,若非虚情似意,说如何爱他的才,愿为他奉献一切,莫非还能率直自道,只为花月良宵,难耐寂寞,故而自荐。
转念到此,爽然若失,但一颗心倒是踏实了,原来为情所苦,根本是自作多情,犹如作茧自缚。十七姨只是待嫁春心,无法自制,自己亦不过如楚襄王之会神女,无非高唐一梦,即令荒唐,无须自责,更不必责人以负心薄情,只希望她嫁到杨家作次妻,绝不会有紫蛄神的遭遇。
但也难说!他蓦地里想起,十七姨已非处子,合卺之夕,杨家郎君必会发觉,引起一场极大的风波,追究起来,自己脱不得干系!
这一想,顿时汗流浃背,气喘心跳。坐起来拿汗巾擦一擦头脸,又喝了一盅已凉的茶汤,凝神细想可能会发生的后果——什么后果都可能发生,关键是在当事人自己,能不能善于应付。
他想,像这种情形,十七姨本人一定比他更敏感,早已想到,应该如何处置,看她的样子,似乎成竹在胸,颇具自信。但是,表里是不是一致呢?菱角坚硬,而菱枝软弱,表面的形象,作不得准。反复估量,始终无法确定,到底会不会有风波,如果发生风波,十七姨能不能平息。
想得神思困倦,仍旧放不下心,而鼻端飘来一股馨烈的香味,细细分辨,才知来自庭院中的桂树——桂树通体皆芳,月将西下,晓露正浓,滋润桂叶,散发清香,从帘幙间潜飘暗度,直到枕边——为不放心十七姨,竟失眠了一夜。
他悄然起身,掀开重帏,开启门户,凉月在天,晨钟初动,又是“月斜楼上五更钟”的时分。遥望画楼,灯火沉沉,料想妻子搂着小美,好梦正浓。
他突然激发了做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勇气,事情错了,就得承认,不论发生什么风波,承认就是——事实上早就应该承认有此一段孽缘,何必忧谗畏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信口吟出这两句,心想这应该是结尾,“狂”字七阳,这个韵宽得很,足供回旋,应该有一首好诗。
于是绕行芙蓉塘边,清新之气,沁脾醒脑,从容觅句,很快地足成一律。回到卧处,曙色已透,铺纸吮毫,写了下来: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因为已经“豁”出去了,不在乎忧谗畏讥了,所以连诗稿都不必收拾,扔下笔,有种脱然无累的感觉。而睡意乘虚而入,只觉双眼涩重,连外衣都懒得脱,一横身便自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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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四 八月 06, 2015 9:25 am    发表主题:    

高阳的这部历史小说,深刻地解剖了李商隐的一系列朦胧诗。

情节贴合诗句中透露的微言大义。

诗人的情感挣扎,一一交代得清清楚楚。

如果把身无彩凤双飞翼中的双飞翼硬解读为夫妻恩爱,那就是误读。

如果按照凤尾香萝的阐述,编写一个三人行的情爱纠葛,应该很有可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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