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小说:足尖旋转

星期四 十月 02, 2014 10:25 am



(第一章)杨帅的春天

(1)十月草地

多少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乱哄哄的纽约机场看到小米,仿佛不那么真切。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花了这么多年,兜了一个大圈子,找遍全世界的这个女人,就这么容易地到了我眼前。

那时的纽约拉瓜迪亚机场非常破旧,与这个国际大都市形象不符。候机楼外的车道也是又窄又堵,我的车被堵在车流里,无法靠近泊车位,像大海里一条小船,慢慢地向前划。我坐在车里,看见小米怯生生地挤在人群里,张望着,人是那么瘦小。她并没有认出我来。直到她上了车,朝我只是点点头,似乎我们并不是十多年没见,只是昨天还见面似的。窗外乱哄哄人来人往。她坐在车里,只顾扭头着看着窗外。有人拍我的车窗户吼,叫我快走开。在汽车喇叭和出租车调度的电喇叭和各种嘈杂声中,我开始了我精心准备的忏悔词。

我几乎是用讨好的声音,说当年是失手,是醉了。好不容易把准备了好多年的话,用一分钟就说完了,自己都觉得不真实和可笑;可是她并没有在听,并没有在意我,这很使我没面子。我听说她病了,可是来看我的目的,却是为了高飞,这更使我失望。可是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车开出了城,路过一片又一片广阔的草地。这下好了,没人吵我们,我们也可以不说话。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仍可真切地记起舞团后面那个公园的风景。1980年的公园,人迹稀少,不像现在这么多人,那是个雨后晴天。连日的霏霏轻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干净了。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秋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湛蓝的天空。清风拂过,草地微微撩起她的长发。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随风由远而近,若有若无。除此之外便万籁俱寂。耳畔没有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走过。偶尔,有只鸟受惊地从草木从中蓦然腾起,朝远处的小山丘飞去。小米一边移动步履,一边向我说着什么。到底我们说了什么,我也早就忘了。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留意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二十年后仍历历在目。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还有身旁相伴而行的小米。但当时的我正处在神思恍惚的微妙境地,根本没有心思欣赏周围的风景。

然而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遥远的市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需一伸手便可触及。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谁都没有。没有小米。也没有我。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中间发生怎样的事情呢?当时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就连小米的脸,遽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为使小米的影子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的时间愈来愈长。它延长的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我的记忆与小米步步远离,正如我逐渐远离祖国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风景,惟独那片十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

这么多年了,我经常试着回忆小米的样子。她那流线型泻下爽适的长发,那圆圆而柔软的耳垂,在阳光下变成透明的粉红色。在紧靠耳垂的底端,有一个小小的黑痣。 “我妈妈说,这下我都丢不了了,寻人启事好写了”她调皮的声音还在我耳边。

她那时常穿肥大的戴帽套头运动衫,向两边撇的八字步,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会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背影。大概因为我总是落她身后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背影。

我俩下了车。在风中散步。现在她就走在我身边,穿着格调高雅的格子大衣,颈子上围着一条蓝底小圆点的丝巾,还是那种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幽暗的城市景观和风一起灌进我的眼睛。有些东西让我总是想叹气。风很柔和。这个名城在变旧绽裂,整个城市由此而显得褴褛。

远离了人群,她看上去与刚才判若两人,让我似乎找到了一丝她当年的样子。她开始絮叨起来,大约跟我一样,很紧张,就没话找话说。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这么近的被她看着,这么放松的亲切笑容,这么的远离那个校园,那个叫家乡的地方。一切都令人感到迷惑。我有点晕眩。这个女人是谁?她在讲什么?那个在她嘴里蹦出的名字是什么?杨帅?杨帅是谁?高飞又是谁?

对了,她说的是那个叫高飞的人,“那一定是一场真正的舞蹈表演”。小米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她说着,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袋里,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说自己并非说谎。

小米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对你我十分放心。我相信你会帮助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你相信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这么绝对?

“绝对!”
“你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小米仍然抓住我的手说。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
“这还不容易,我答应你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小米停住脚,我也停住。她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鼻子尖。她矮,够不到我的额头,不然她会吻我的额头,这我知道。
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小米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啊!”
“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你和他是我最爱的人,你们又是这么敌对,简直像敌人一样在世上生活,我死了也不会放心的。”听到她第一次这么讲,我又高兴又难过。难过得想哭。

“可是你们都是好人,高飞我了解,你呢,你看上去跟别人不同,可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们可不可以不再敌对,作好朋友?”

我摇摇头,她大惊: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那太残酷了!”说到这里,我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我们俩,都想跟你好,可是你只能选一个。”

“那是不对的。”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跟两个人好,是不可能的呀?难道我们结了婚,跟你就成了敌人吗?”

“你别忘了,我杀过你丈夫,为了他,我蹲了监狱,我怎么能变成他的朋友?你忘了他也不会忘的!”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 小米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现在这个时候,他正需要你的帮助,说不定你可能助他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旧账簿过日子。是吧?”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 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奇怪。

“我查出了骨癌。”由于精神仍然集中在回忆上面,我未能及时意识到事实的门已经打开。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无需说,门开意味着,过去和现在的连接,一下子打通了,也同时也解释了她突然来看我的目的。

“我在,你不会有事的!”我轻拍着她的背。她双肩绷得很紧。她大概是为自己身后做准备,想解除我和高飞之间的恩怨。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在回到车上,我把车开得飞快,好像是急救车去医院一样,速度快得惊人。轮子真的离开了路面。我们是在飞!风灌了她的眼睛,吹散了她的头发。路上几乎没有别的汽车。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小镇子上停了下来,走进了一家旅馆。我握着她的手,手指互相交叉在一起,并放慢了脚步以便和她的步子相协调。我带她走进酒吧。这是一间挺大的密不透风的黑屋子,匆匆打扫后胡乱摆回去的桌子椅子,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却去不掉啤酒、威士忌、雪茄、纸烟和男人的味道。这儿下午开业的时间还未到。我们在酒吧吃了点东西,准确地说,东西没吃几口,酒倒了喝了不少。

在酒精,痛哭,悔恨,原谅,眼泪和爱的复燃,种种情愫催促下,不知不觉,我和小米在旅馆的床上倒在了一起。

(2)我要你,开花!

但是一点都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子。

我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她扭开脸,不知是不是嫌我嘴巴里带着一股纸烟的呛味。她开始还推我,慢慢不动了。我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又搁在自己嘴唇上,像噙着冰糖葫芦,那股清甜一点一滴地淌出来,满嘴甜得直打噎,这时却听见一句丧气的话: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要告诉你,我喜欢高飞更多一点”。

“我知道,可是你可不可以不告诉我, 现在。。。哪怕一分钟,我不想听”

“你知道我想你多少年了?“我的嘴轻轻咬住她翘起的下巴。

小米就在我的身子下面,隔着衣服,我不敢动,为了不引起那种难堪的反应。我也不敢看她,为了不看到她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的不可思议的图形,我把灯关掉。

黑暗里,我身子下面她很安静。根本没有出现我想象的害怕啊,说话啊,做作的笑啊,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开始恼火,不知该怎么办。

我使劲地晃身子,我压她,用我下面的那个部分压她,用膈骨磨她。

她一声不吭,就是一个耐心的年轻保姆,看着叛逆小男生的恶作剧,一点都不意外。

我完全不与她平等。

我把她的双手抓在手里,举过她的头顶。用我骄傲的胸脯压着她的胸脯,用我下巴上的胡子在她面颊上磨蹭,用我的鼻子去顶她的鼻子,但是没有用我的唇去捉她的唇。她的平静激怒了我。我甚至能看到黑暗中她的笑容,和解的笑容。 在黑暗中,我们俩对持了很久,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我几乎觉得我们是在一起睡了一个纯洁的中午觉。多么讽刺!我想了这么久的女人,想了这么多年,在中国的监狱里,在日本的纸皮屋,在加拿大的地下室,在美国的库房,在无望的日子里,想着她的身体我就能起反应。可是,在这个时刻,她就在我身边,我却没有反应,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把她揽在怀里,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躺着。洞悉彼此的心思。我并不想答应她的什么要求。可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就这么温温地贴着我,我像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慢慢地晕开,整个人就这样晕开,我已经不能把握自己了。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作,二不休。明明知道她的心和身子都不是我的,只剩下一个空壳,明明是违心地跟我做交易,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罢!罢!就是空壳我也要,我要把它剁了,撕了,吃了!想到这儿,觉得有些灼热的东西在我体内升腾。晕开的一摊子神情慢慢聚拢来。密密的汗珠清晰地交融。我开始喘息,把她抱起来,抚摸。使了一下力气。

小米突然睁开了眼睛,瞳仁在黑暗里放出光芒。我又看见了在那双在雨夜中惊恐失措的眼神。我紧绷的肌肉如同断弦的弓,颓然疲软下去。我从她身上滚下来。

我站在没开灯的屋子当中,对着床上的黑影说,“我会替你找到了导演或经纪人,看看会不会答应看一看作品”。

我送走小米,立在门口,目送这个我惟一爱的女人。看着小米细小细小地走着,走远,我要等她的自愿,等一棵许了愿的樱桃树以开花来还愿。。。。。。

(3)富强粉馒头

隔了一段时间,我替她找到了导演,答应看一看高飞舞剧的作品。

一直到排练完成,我都没有去看过小米。

舞剧如期开演了。后台熟悉的、混乱的、新鲜的印象跟以前一样,一切的人声,声响,音乐都像序曲,准备中的乐队在大幕外池子里咦呀响着各种调子,调着弦儿;后台像炸了鸡窝一样,化了妆的舞者穿梭似地穿来穿去;舞美队乒乓地做着最后的搬运安装;灯光师戴着耳机站在高处,像战场上埋伏的狙击手,表情严峻。

我站在大幕侧面,等着我的情敌,今天的主角,高飞的上场。小米就站在我的侧前方,实际上她离高飞比离我更近。全体演员都拥到了侧幕。我们后面没有人。我想要触碰她---只是轻轻地装作不经意地碰一下她的胳膊或肩膀。如果她不避开---出于礼貌或把我的触碰当作偶然的意外---我想把一根手指放在她光溜的脖子后面。然而,我什么都没做。

一切,就像20年前一样。

20年过去了,这一切还在历历在目。像过去多年前那样,我们这么簇拥着看着同伴的表演。这个情景使我想起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每到中午,世界就如同死去一般,一切停滞不动。整个舞蹈学校都在午睡时间,躁热的天气没有一丝凉风。男生宿舍里,窗户上拥着很多人。我坐在一间宿舍的窗台上,坐在那窄窄的窗台上,两条腿还在半空中晃悠着。屋里同室的同学那头传来吵嚷声:“这可是你说的啊?!说话算数?”原来是男生宿舍学员们在打赌,有人说:“谁敢从二楼跳下去,我这富强粉馒头就送给谁”。

“我敢!”我真的敢。

三楼!

价码马上又涨了。

价码马上又涨是因为说“我敢”的是我---舞校个子最高的杨帅。

我从那个窗户消失了。男生心急又心痒地拥着我跑上三楼,谁都想吃,这个岁数的男孩子,刚吃了饭就马上又饿了,加上成天练功,早上练,晚上练,饿得很快。今天学校食堂做的可不是普通的馒头,而是一年才能吃一次的富强粉白面馒头。

可是谁都不敢跳,别说三楼,就是二楼也不敢,舞蹈演员谁敢拿自己的艺术本钱开玩笑?除了我。

那时的我清秀聪明,身材挺拔,性格快乐,才华出众,似乎同时有了生活上的几种最大的幸福。我还没毕业就被选拔到了国家级剧院,这时文艺改革刚刚开始,团里请来了最著名国外舞蹈大师来团排练新舞剧,经几轮严格选拔,我即将成为著名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一号A角。过两天我就要去报到了。

报上是这么评论我的---杨帅有着高挑的个子、绝佳的比例、帅气的外形,与生俱来的感悟力、爆发力和火一样的激情,裹挟在他扎实的基本功里,显出极大的舞蹈魅力!杨帅的舞姿中投射着舞者的天赋与灵气,鲜明的个性不仅感动了观众,也打动了许多知名编导。十八岁,他主演了舞剧并获得巨大成功。随后,他主演的舞蹈诗,精妙的肢体语言渲染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再次惊动舞蹈界! 在他身体的动律节奏中,有种天人合一、人神感应、气贯长虹的舞蹈魅力!
而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当我8岁时从农村被选中进了北京学习舞蹈,在开始的两年里,北京的生活对我唯一的吸引是能吃的饱吃的好。多少次我吃着在过去无法想像的美味时(无非就是有油有肉),总会想:要是父母和兄弟们也能吃上这就好了。但吃饭之外的一切几乎都令我痛苦:陌生的环境、枯燥的生活、远离亲人、还有那几近严酷折磨的训练。我唯一的安慰是每天晚上钻进母亲为我缝制的棉被,闻着残留的家乡气味,忍不住的流泪抽泣。我想念家乡的一切,甚至包括那拥挤的炕和兄弟们的臭脚丫子味。。。
我的童年生活平淡无奇,要说有点特别的地方,就是我们兄弟七人,一家齐刷刷七个男孩,因此母亲被村里人称为最有福气的女人。但我们的生活决无福气可言。整日里饥肠辘辘。即便如此,从一个孩子的眼睛看出去,周围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包括饿肚子,包括贫穷。只要还没有饿得动不了,就要玩,就能找到欢乐,一群孩子在一起就总有玩不完的游戏。生活虽然贫困,家里却有温暖和亲情。我最爱拉风箱,一边拉风箱一边看着母亲做饭。并不能为此多吃上一口,纯粹是出自讨好母亲的小小愿望。一次,我想给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自己悄悄的做起饭来,却不小心打碎了六个饭碗。我吓坏了,造成如此重大财产损失,一场痛揍也是免不了的。惊恐之中我求助奶奶,结果奶奶把罪责揽到了自己头上。
此时打赌的我,除了馋嘴,想吃一年才能吃一次的富强粉白面馒头,另一种心理渐渐占了上风---我鹤立鸡群地出现在在三层的窗户,对面是女生宿舍。我像即将跳水似坐在窗台上,宽阔的肩膀上披着闪亮的阳光,两脚挂在窗外,双臂直指天空,俨然一尊西洋雕塑。在对面的女生楼上,一扇扇窗户打开了。每一个打开的窗口都涌着几颗可爱的小脑袋。我很满足。我喜欢恶作剧,需要有观众,尤其是只会尖叫的舞校小女生。
但是此时没人尖叫,不是因为紧张得忘了尖叫,实在是不能惊动老师跑到宿舍楼来,那样谁都看不到好戏了。大家鸦雀无声地等着看我出丑!我也在等着,仿佛人不够多就不够刺激。现在,我就是主角,我天生就是主角,当然现在不是舞台上。将来,我一定是舞台上的主角。我天生就是!

我踌躇满志地瞥了一眼四周的观众,一下子看到了对面楼一个窗口的女孩。她身材细长,白皙的脸,五官精致,特别是嘴角,微微有些上翘。瀑布似的黑发呈现柔润水滑的光泽。她在阳光下仰着头,一只手扶着窗户框,正满面愕然地望着我。一种楚楚动人的样子。我内心像给什么刺了一下,有些慌。从她深邃的双眸射出的目光相当犀利,当它寻问地扫向我时,我竟有瞬间缩小的感觉。旁边的同学正在催促我赶快跳,急切地等待着好戏,谁也没注意到我在犹豫什么,以为我在害怕。

她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并且水气汪汪。我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击中了:两团烈火窜出我的手掌心,而我的脊椎,灌入一股凉飕飕的寒气。这个女孩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是哪个班的?我寻思着,并非因为这女孩特别美,而是她的傲,冷,有种特别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又说不出来。眼神里却有些深沉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冷峻,在女孩里是少见的。我再也无法平静,有点走神,和原本高涨的挑战心情有点接不上茬。对面的女生对我的表情报以音乐般的笑声,那个女孩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大约是听见站在身后的女生跟她说了句什么,她的嘴角不由得嘴角咧开笑了,她和我四目相对,几乎是迎面相撞,我的目光,来不及躲避,摩擦得火花四射。在雷光电闪的一刹那,我脑子一热,扑通!就摔下了楼。

20年后,我回想着两脚挂在窗外这一幕,如果我不是被有一双黑眼睛的美人迷住,我就不会跳了。后来我回想这个场面很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阳台幽会的场面,恰好这个戏是我事业的起点也是终点。

回顾我的命运成长,都与这个叫小米的女孩儿有关系。

我没想跳,本来是说的玩的,刚巧小米在楼对面窗口,她一抬头,我头一昏就跳了。因为我是在心不在焉不合适宜的时候胡思乱想,后果很严重:两根筋腱扭断,违反校规,住院,停课。

这个春天很怪,很恼人,连刮来的风都呛人,带着烟儿似的花粉,卡在我嗓子里痒得很。我摔坏了脚筋,也把A角跳没了。背处分,进医院,等我出来后,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一号A角换人了,是一个外省舞校的。

小米也走了。

那天,小米家里来人帮她拉行李。我看见她从楼里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纸盒,走到学校的大门口,她忽然折身,朝北角的旧练功房走去了。我看见她在昔日的校园转悠,一个紫色的身影时隐时现,远远望过去,影子在光线下波动,散发出一丝缅怀的气息。我注意到她在一扇窗子边停了很久,手搭着额头朝练功房张望。不知她是在找人,还是在找她自己的影子。那是一间旧平房,用很大的仓库改的,新的练功房在大楼里,现在每个班都有自己的练功房了,还有大窗,大镜子,比这个旧平房好多了。旧练功房的窗子,扁扁小小的,像火车的车窗,从前我多次见过窗里练功的小米,头发湿漉漉的,跳散了,就用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一挽,插好。她有时跳舞,有时练功,有时什么也不做,坐着发呆,像一个旅行者坐在自己的火车上。

我可以望见她的火车,但眺望不到她的旅程。对于我来说,认识的是小米,其实是一个陌生人。我不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是另一个陌生人?我眺望着她,借助她的身影追思自己的青春。舞校五年。音乐从大楼那边响起,我身体轻轻摇晃,身体旋转,手臂穿梭,交换位置。。。我的身体突然停顿了。我想起从来没有机会认识她,跟她说话,也没跟她跳过舞。

外面阳光灿烂。阳光漫上了我的胸口,胸口很热,热得有点窒息。这个季节充满了欲望和生长。这个女孩,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她的?我的身体隐约知情,而头脑一片茫然,只是纳闷,为什么春天的阳光会这么热?

这是一个讨厌的,令人绝望的春天。我的春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作者南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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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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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11, 2014 11:05 am    发表主题:    

与众不同的那种,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其实他们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老马又重复了一遍:“坚信二者有天壤之别?——你夸大了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差别。女人那么多,你难道不能忘掉小米?”
“忘掉是别人每天都在做的事,可是我决定不忘掉。”
“忘不掉,怎么会爱一个女人,而又让另一个女人怀了你的孩子?”
杨帅缄默不语了。他在想什么呢?在想他到纽约后的事情吗?他沉思地托着腮,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薄薄的胡茬爬满了两腮。他那一对通常明亮的大眼睛,此时显得茫然失神。
半晌。他慢吞吞地说,看来是我把事情闹得一团糟,我没脸再呆下去了——我要走了。是离开的时候了。

老马身材矮小,面貌模糊,面颊有点浮肿,虽看上去像个粗人,内心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北方汉子。他是个文人,当过导演,因为一件别扭事突然率性出了国,把老婆孩子留在国内。他的言辞里常夹着半文不白的语言。平时最爱的消遣是看电影,所以打了几年工,攒了点钱就办了这个小小的租赁店,专门出租大陆港台的影视录像带。

那你打算怎么办?老马问。

不知道,我想,还是跟以前一样,到处流浪。

“那你的东西怎么处理?”

“我这个房子会继续租下去,小米可能会给我写信——反正我会给她写的。”他看看老马,老马面无表情,连眸子都没有闪一下。这是他要托付老马的原因。“也许还有别人的信。。。这是我的房租的钱,请你替我按月付”。

老马接住他递过来的一把钥匙,把它放进自己的裤袋里。他以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把当作柜台的门板抬起来,侧身跨出柜台,再转身把板子搭下来,关切地说,“出去走走也好,我相信你会换个心情回来。。。就像米兰‧昆德拉说的:人把视线和心灵投入到沿途的风景和遭遇中,那么他的生命将是丰富的。”

杨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口气不像平常的老马;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老马吧?

谁知道呢?在国外,与你擦肩而过人,也许可能是哪一个落魄名士,不在山林,却身藏陋巷。

“在纽约有什么事我办的,随时打电话给我,”,老马表情凝重,抱住杨帅的肩膀,“要不要我送你上车?

“啊,不!不必了。。。我最怕送人和被人送了。。。”杨帅仿佛嗓子不舒服似地,嗽嗽嗓子,也没再说什么了。

他只一步就跨出了这个窄小的影像出租店,头也没回。竖起风衣的衣领,脚步匆匆,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雨交加的街角。。。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杨帅越想离小米近些,生活的浪潮就越把他推远,身不由己。终于在十多年后见了面,却又要远离。

“我走了!我就是一个注定的流浪汉。我是个在哪儿都溶化不了的个体。我是个永远的彻底的寄居者。因为我在哪儿都住不久,定不下来,做什么都不长久。”杨帅在路不断地给小米写信。

接下来,他又写道,“最近有一个很火的戏,里面有段词是为我写的——现在,我把它献给你——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我想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放弃。钱、地位、荣耀,我仅有的那一点点自尊没有这东西装点也就不值一提。如果是中世纪,我可以去做一个骑士,把你的名字写上每一座被征服的城池。如果在沙漠中,我会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去滋润你干裂的嘴唇。如果我是天文学家,一颗星星会叫做小米;如果我是诗人,所有的声音都只为你歌唱;如果我是法官,你的好恶是我最高的法则;如果我是神父,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天堂;如果我是个哨兵,你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口令;如果我是西楚霸王,我会带着你临阵脱逃任由人们耻笑;如果我是杀人如麻的强盗,他们会祈求你来让我俯首帖耳。可我什么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像我这样普通的人,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这话跟感人,其实是当时一个话剧里的台词。1999年有一部话剧在国内很火,被誉为“年轻一代的爱情圣经”。他不知道,其实这些信小米都收到了,老马使它们准确无误地送给小米。小米甚至很享受读它们,她从没想到杨帅竟有这种有条不紊地表达的才华。它们甚至感动了她。杨帅读的书乱七八糟,加上演戏使他接触到很多戏中的台词,所以它们半文不白地混在杨帅的信里,替他表达一些情绪。

它们与他过去的信截然不同,对过去的事,过去的爱情只字不提,连带过去的一切都不再提起;所有的往事一笔勾销,一切重新开始。他写下的更像是对人生的一种广泛性的思考,只不过是把这种思考隐藏在一种即兴的、随感式的有感而发,甚至像见闻,谈到他一路上见到的人和事,隐藏在一种游记式的观感式的文风之下,如同一个远方的朋友随手寄来的明信片,实际上是一封倾诉爱情的书信。




他本来是投奔一个外地的朋友,在一个中餐馆里打工。因为替别人打抱不平,跟老板大吵一架辞了工,决定继续流浪,边走边看。这样,他离纽约越来越远。由于没钱,他只能边打工边找最便宜的住宿,出入于城市的暗淡角落。他完全被封闭了,他的思绪却异常地活跃着,那份孤独隔绝之感变得分外地敏锐。这绝望的痛苦被他一笔一笔地写着。那焦虑真实地传达给小米,她可以体会到他的思念和客居它乡的压抑。

他看见哭泣的孩子,大人们把他们送到边境线上,对他们说:“快跑!奔跑吧!”由他们自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他们凭着小孩子能跑的腿,跑过了警察的追踪,可是往后怎么办?没有了父母长辈的保护,他们只能凭着怀里揣的地址,找到老乡和亲戚家躲避,或靠自己幼小单薄的身体,自谋生路。“他们为什么哭泣?”他写道,“因为他痛。”“他为什么痛?”“他病了!”“他为什么病?”“因为他是孤儿。”那些难以言传的语言,几乎带着挣扎、拼命地的语言,使人感到他不是在乎非法移民,不是在乎那些孩子,而是借此表达生命的痛苦。天地之茫茫,生命之无奈,孤旅总能引发情绪和思索。怀想和瞻望,多显现在这种时刻。在他孤旅烦愁的刹那间,他体会到的陌生、隔绝、茫然、寂寞、空虚、暗淡等等的情绪,他都要写出来,写给小米。他勇敢、认真、老实地写这孤旅,小米从来不知道他这么个粗人,粗中有细,竟然会有这么一种情致。就像一场艰辛的精神跋涉,前途叵测。

每到一地,他都去当地的教堂、宫殿和博物馆,他设法在这一切艺术作品中减轻焦虑。。。但这是徒劳的,一到街上,他又成了外来人。然而只有一次,在城市边上一个小修道院里,一阵缓慢的钟声,给他带来震撼心灵的甜蜜——一群鸽子从古老的钟塔楼上飞出,有种类似香草气味的沉默,在小院里弥漫,竟使他满含泪水——他写道:“这种沉默几乎使我得到了解脱。”

渐渐地,小米期盼着读到杨帅的信,她觉得他不再像以前的杨帅了。渐渐地,他的心情似乎变了。他向小米展示了一幅风景画。他跟她聊一路上见到的人和事,聊纳帕河谷葡萄和酒寨;聊加州田野有多辽阔,一排排摘草莓的墨西哥女人撅起圆滚滚的屁股。聊德克萨斯州的草滩,小河,牧场,风车,一望无际的牧场畜栏,上百成千的牛群;聊他如何巧遇偷渡到美国的墨西哥人,他们如何轻易地跑过边境线,鸟兽四散藏身荒野;他还提到了“大篷车”马戏团。。。




马戏班子在海边支起帐篷,二十来岁的混血女郎戴着火红的发套,穿着霓虹灯似的服饰,百分之八十的肉体露在外面。她是马戏团的溜冰皇后。上台前她总习惯独自走开去抽一根烟。她抽烟的样子不像她在人前那样妖冶媚,耸起双肩,倒像个大烟鬼似地贪馋。

这时一阵丁冬作响的音乐细小如童话般飘来。她叼着烟抬起头,看见一只风筝在海天之间。那是一只大雁形的风筝,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有个粗矮的墨西哥老人,也在看风筝,仰着的粗脖子上凸一颗树瘤般的大喉结,有张疟疾病的青脸。他沉默寡言,沿着边境一路流浪下来,专门来找这个混血女郎的。他不说他是什么人,但是担起来她保护人的责任。

一天,杨帅遇见他们的时候,“大篷车”马戏团的车遇到了麻烦,杨帅停了下来,帮助他们修好了车。杨帅在流浪中学会了干多种杂物,又热心爱管闲事,跟着这个大篷车上的人很快就混熟了。修车的时候,老板紧盯着他的脸,似有所思。他冷静,不露声色,动作协调,举止风雅,不像一般人,不是个逃犯就是个艺人,也许是流浪艺人。杨帅一面修车,一面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一面不可开交地回答老板的问题。。。

旁边,那个混血女郎也在观察着他——他的眼睫黑得浓密,心事重重,密不透风。它们是她见过的最黑的一双眼睛。他目光中的神秘和伤感让她感觉新鲜。她看见他耳朵里有一层很明显的灰垢,浓密的头发残存着海风,眼珠里闪动着走夜路的光亮。杨帅的皮靴早就被穿垮了,这是她见过的最顽强最无赖的一双鞋了。

女郎描着黑眼圈,涂着鲜红嘴唇,两眼晶亮,脸上的红晕从厚厚的白粉下面渗了出来。脸上有种锋利的陌生艳丽。
你能修车?
你能跳舞吗?
你能演杂耍吗?
我们有个“小丑”病了,你能不能救场客串一下吗?

杨帅唯一的一件灰西服敞开怀,露出红白相间的裤子吊带,一副文武双全的样子。老板想也没想就让他救场,说,连衣服都不用换,就你了!

看到他的演出,女郎的眉梢眼角流露出秘密赞美。流浪给他一种生动,一种恰到好处的俏皮。她喜爱看他的手指不断弹动裤子上的黑红条纹背带的样子。这个流浪汉的到来使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有个朦胧的期盼.

杨帅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不适,他想,这离爱情大概很近了。这正是他怕的,他原有的目标,人生的目标并不是爱情,而是复仇,把爱人重新夺回来。属于他的东西从来是属于他的。



杨帅走了几个月后,亚娜突然来敲老马的门。她很久没上这儿来了,老马差点没认出对面这个憔悴的女人是谁。她的眼睛呆滞无神,却睁的大大的,努力圆睁,有点像醉汉的眼睛哀怨飘忽,流露出绝望情绪。若无视她皱巴巴的脸,可以说她相当的漂亮,是个可爱的丫头。

老马想到自己的女儿,就留她交谈了一会儿,他不放心,想让她离开时状态好一点。把她请进门后,给她砌了茶,让她坐下来慢慢谈。

“不了,我只想看看他有没有信来?“亚娜说。“你知道他在哪吗?”“我不知道,他也没告诉我”。

亚娜突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个想法。”

她的想法是什么?她已经知道杨帅在哪儿了吗?

不,是关于杨帅,她不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他就在纽约,藏在什么地方。

“哦,我一开始是信的,”她解释道,“我没有怀疑,等到有一天突然我清醒了,想到这不是真的。它不一定是真的。”她并没有说,她每天走会来这个街角,看看杨帅会不会从这个门口走出来。说着,她拿出一封信,杨帅写的,可是邮戳是纽约的。实际上,是一张卡片,老马看了一眼,马上说,那是我寄的,他托我寄出几封信。

亚娜说,那他为啥这么做呢?老马没有吱声,受朋友之托而已,他不愿评头论足。“他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老马答道。

“那他为啥这么做?再说他有钱吗?”亚娜似乎没听到老马那句话,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那是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作个好女孩,快乐一点!”

它引起她一阵不适。它将一道阴霾,从此刻起回朔起,笼罩住她这辈子或喧嚣冲动或严肃认真,总体而言不知改悔的恋爱史。真的爆发出一阵耻辱感或失败感。

亚娜没有走,她很久没有人可以谈一谈了,尤其是谈谈杨帅。老马是最好的人选。她并不知道杨帅见小米,并为了她而出走。她不知道这一出,只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她不知道老马全部了解这一切。

她说,杨帅知道小米出国的时候,他发着烧,烧得直至说胡话,几乎为她而死,以为将要彻底失去她了;雅娜则在一边,一动不动地守护着他。而到了美国之后,这段时间可能使他绝望而忘记小米了。杨帅和亚娜,就走得近了。

“我们发生了爱情,他为什么躲避?为什么?爱情能激发出那么好的部分,为什么他只把那美好的部分---执着,专一,忘我,无私,关切,高尚,耐心,奉献---只给小米一个人?而留给我的,却是那背面---漠然,冷淡,自私,残酷,不忠?可为什么我即使恨他的时候,仍然是爱他的?”她问。

“我对爱情没有研究,我不懂,”老马没有评论,只是沉默了良久,又缓慢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移民的孤独,是最深的最无助的,人在几次激情后,以为是找到了什么,其实是人的孤独和性的要求,人们以为遇到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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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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