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注册时间: 2005-10-13 帖子: 4150
观看Blog
|
发表于: 星期二 十一月 11, 2014 11:05 am 发表主题: |
|
与众不同的那种,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其实他们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老马又重复了一遍:“坚信二者有天壤之别?——你夸大了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差别。女人那么多,你难道不能忘掉小米?”
“忘掉是别人每天都在做的事,可是我决定不忘掉。”
“忘不掉,怎么会爱一个女人,而又让另一个女人怀了你的孩子?”
杨帅缄默不语了。他在想什么呢?在想他到纽约后的事情吗?他沉思地托着腮,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薄薄的胡茬爬满了两腮。他那一对通常明亮的大眼睛,此时显得茫然失神。
半晌。他慢吞吞地说,看来是我把事情闹得一团糟,我没脸再呆下去了——我要走了。是离开的时候了。
老马身材矮小,面貌模糊,面颊有点浮肿,虽看上去像个粗人,内心却是个粗中有细的北方汉子。他是个文人,当过导演,因为一件别扭事突然率性出了国,把老婆孩子留在国内。他的言辞里常夹着半文不白的语言。平时最爱的消遣是看电影,所以打了几年工,攒了点钱就办了这个小小的租赁店,专门出租大陆港台的影视录像带。
那你打算怎么办?老马问。
不知道,我想,还是跟以前一样,到处流浪。
“那你的东西怎么处理?”
“我这个房子会继续租下去,小米可能会给我写信——反正我会给她写的。”他看看老马,老马面无表情,连眸子都没有闪一下。这是他要托付老马的原因。“也许还有别人的信。。。这是我的房租的钱,请你替我按月付”。
老马接住他递过来的一把钥匙,把它放进自己的裤袋里。他以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把当作柜台的门板抬起来,侧身跨出柜台,再转身把板子搭下来,关切地说,“出去走走也好,我相信你会换个心情回来。。。就像米兰‧昆德拉说的:人把视线和心灵投入到沿途的风景和遭遇中,那么他的生命将是丰富的。”
杨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口气不像平常的老马;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老马吧?
谁知道呢?在国外,与你擦肩而过人,也许可能是哪一个落魄名士,不在山林,却身藏陋巷。
“在纽约有什么事我办的,随时打电话给我,”,老马表情凝重,抱住杨帅的肩膀,“要不要我送你上车?
“啊,不!不必了。。。我最怕送人和被人送了。。。”杨帅仿佛嗓子不舒服似地,嗽嗽嗓子,也没再说什么了。
他只一步就跨出了这个窄小的影像出租店,头也没回。竖起风衣的衣领,脚步匆匆,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雨交加的街角。。。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杨帅越想离小米近些,生活的浪潮就越把他推远,身不由己。终于在十多年后见了面,却又要远离。
“我走了!我就是一个注定的流浪汉。我是个在哪儿都溶化不了的个体。我是个永远的彻底的寄居者。因为我在哪儿都住不久,定不下来,做什么都不长久。”杨帅在路不断地给小米写信。
接下来,他又写道,“最近有一个很火的戏,里面有段词是为我写的——现在,我把它献给你——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我想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放弃。钱、地位、荣耀,我仅有的那一点点自尊没有这东西装点也就不值一提。如果是中世纪,我可以去做一个骑士,把你的名字写上每一座被征服的城池。如果在沙漠中,我会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去滋润你干裂的嘴唇。如果我是天文学家,一颗星星会叫做小米;如果我是诗人,所有的声音都只为你歌唱;如果我是法官,你的好恶是我最高的法则;如果我是神父,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天堂;如果我是个哨兵,你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口令;如果我是西楚霸王,我会带着你临阵脱逃任由人们耻笑;如果我是杀人如麻的强盗,他们会祈求你来让我俯首帖耳。可我什么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像我这样普通的人,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这话跟感人,其实是当时一个话剧里的台词。1999年有一部话剧在国内很火,被誉为“年轻一代的爱情圣经”。他不知道,其实这些信小米都收到了,老马使它们准确无误地送给小米。小米甚至很享受读它们,她从没想到杨帅竟有这种有条不紊地表达的才华。它们甚至感动了她。杨帅读的书乱七八糟,加上演戏使他接触到很多戏中的台词,所以它们半文不白地混在杨帅的信里,替他表达一些情绪。
它们与他过去的信截然不同,对过去的事,过去的爱情只字不提,连带过去的一切都不再提起;所有的往事一笔勾销,一切重新开始。他写下的更像是对人生的一种广泛性的思考,只不过是把这种思考隐藏在一种即兴的、随感式的有感而发,甚至像见闻,谈到他一路上见到的人和事,隐藏在一种游记式的观感式的文风之下,如同一个远方的朋友随手寄来的明信片,实际上是一封倾诉爱情的书信。
他本来是投奔一个外地的朋友,在一个中餐馆里打工。因为替别人打抱不平,跟老板大吵一架辞了工,决定继续流浪,边走边看。这样,他离纽约越来越远。由于没钱,他只能边打工边找最便宜的住宿,出入于城市的暗淡角落。他完全被封闭了,他的思绪却异常地活跃着,那份孤独隔绝之感变得分外地敏锐。这绝望的痛苦被他一笔一笔地写着。那焦虑真实地传达给小米,她可以体会到他的思念和客居它乡的压抑。
他看见哭泣的孩子,大人们把他们送到边境线上,对他们说:“快跑!奔跑吧!”由他们自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他们凭着小孩子能跑的腿,跑过了警察的追踪,可是往后怎么办?没有了父母长辈的保护,他们只能凭着怀里揣的地址,找到老乡和亲戚家躲避,或靠自己幼小单薄的身体,自谋生路。“他们为什么哭泣?”他写道,“因为他痛。”“他为什么痛?”“他病了!”“他为什么病?”“因为他是孤儿。”那些难以言传的语言,几乎带着挣扎、拼命地的语言,使人感到他不是在乎非法移民,不是在乎那些孩子,而是借此表达生命的痛苦。天地之茫茫,生命之无奈,孤旅总能引发情绪和思索。怀想和瞻望,多显现在这种时刻。在他孤旅烦愁的刹那间,他体会到的陌生、隔绝、茫然、寂寞、空虚、暗淡等等的情绪,他都要写出来,写给小米。他勇敢、认真、老实地写这孤旅,小米从来不知道他这么个粗人,粗中有细,竟然会有这么一种情致。就像一场艰辛的精神跋涉,前途叵测。
每到一地,他都去当地的教堂、宫殿和博物馆,他设法在这一切艺术作品中减轻焦虑。。。但这是徒劳的,一到街上,他又成了外来人。然而只有一次,在城市边上一个小修道院里,一阵缓慢的钟声,给他带来震撼心灵的甜蜜——一群鸽子从古老的钟塔楼上飞出,有种类似香草气味的沉默,在小院里弥漫,竟使他满含泪水——他写道:“这种沉默几乎使我得到了解脱。”
渐渐地,小米期盼着读到杨帅的信,她觉得他不再像以前的杨帅了。渐渐地,他的心情似乎变了。他向小米展示了一幅风景画。他跟她聊一路上见到的人和事,聊纳帕河谷葡萄和酒寨;聊加州田野有多辽阔,一排排摘草莓的墨西哥女人撅起圆滚滚的屁股。聊德克萨斯州的草滩,小河,牧场,风车,一望无际的牧场畜栏,上百成千的牛群;聊他如何巧遇偷渡到美国的墨西哥人,他们如何轻易地跑过边境线,鸟兽四散藏身荒野;他还提到了“大篷车”马戏团。。。
马戏班子在海边支起帐篷,二十来岁的混血女郎戴着火红的发套,穿着霓虹灯似的服饰,百分之八十的肉体露在外面。她是马戏团的溜冰皇后。上台前她总习惯独自走开去抽一根烟。她抽烟的样子不像她在人前那样妖冶媚,耸起双肩,倒像个大烟鬼似地贪馋。
这时一阵丁冬作响的音乐细小如童话般飘来。她叼着烟抬起头,看见一只风筝在海天之间。那是一只大雁形的风筝,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有个粗矮的墨西哥老人,也在看风筝,仰着的粗脖子上凸一颗树瘤般的大喉结,有张疟疾病的青脸。他沉默寡言,沿着边境一路流浪下来,专门来找这个混血女郎的。他不说他是什么人,但是担起来她保护人的责任。
一天,杨帅遇见他们的时候,“大篷车”马戏团的车遇到了麻烦,杨帅停了下来,帮助他们修好了车。杨帅在流浪中学会了干多种杂物,又热心爱管闲事,跟着这个大篷车上的人很快就混熟了。修车的时候,老板紧盯着他的脸,似有所思。他冷静,不露声色,动作协调,举止风雅,不像一般人,不是个逃犯就是个艺人,也许是流浪艺人。杨帅一面修车,一面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一面不可开交地回答老板的问题。。。
旁边,那个混血女郎也在观察着他——他的眼睫黑得浓密,心事重重,密不透风。它们是她见过的最黑的一双眼睛。他目光中的神秘和伤感让她感觉新鲜。她看见他耳朵里有一层很明显的灰垢,浓密的头发残存着海风,眼珠里闪动着走夜路的光亮。杨帅的皮靴早就被穿垮了,这是她见过的最顽强最无赖的一双鞋了。
女郎描着黑眼圈,涂着鲜红嘴唇,两眼晶亮,脸上的红晕从厚厚的白粉下面渗了出来。脸上有种锋利的陌生艳丽。
你能修车?
你能跳舞吗?
你能演杂耍吗?
我们有个“小丑”病了,你能不能救场客串一下吗?
杨帅唯一的一件灰西服敞开怀,露出红白相间的裤子吊带,一副文武双全的样子。老板想也没想就让他救场,说,连衣服都不用换,就你了!
看到他的演出,女郎的眉梢眼角流露出秘密赞美。流浪给他一种生动,一种恰到好处的俏皮。她喜爱看他的手指不断弹动裤子上的黑红条纹背带的样子。这个流浪汉的到来使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有个朦胧的期盼.
杨帅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不适,他想,这离爱情大概很近了。这正是他怕的,他原有的目标,人生的目标并不是爱情,而是复仇,把爱人重新夺回来。属于他的东西从来是属于他的。
杨帅走了几个月后,亚娜突然来敲老马的门。她很久没上这儿来了,老马差点没认出对面这个憔悴的女人是谁。她的眼睛呆滞无神,却睁的大大的,努力圆睁,有点像醉汉的眼睛哀怨飘忽,流露出绝望情绪。若无视她皱巴巴的脸,可以说她相当的漂亮,是个可爱的丫头。
老马想到自己的女儿,就留她交谈了一会儿,他不放心,想让她离开时状态好一点。把她请进门后,给她砌了茶,让她坐下来慢慢谈。
“不了,我只想看看他有没有信来?“亚娜说。“你知道他在哪吗?”“我不知道,他也没告诉我”。
亚娜突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个想法。”
她的想法是什么?她已经知道杨帅在哪儿了吗?
不,是关于杨帅,她不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他就在纽约,藏在什么地方。
“哦,我一开始是信的,”她解释道,“我没有怀疑,等到有一天突然我清醒了,想到这不是真的。它不一定是真的。”她并没有说,她每天走会来这个街角,看看杨帅会不会从这个门口走出来。说着,她拿出一封信,杨帅写的,可是邮戳是纽约的。实际上,是一张卡片,老马看了一眼,马上说,那是我寄的,他托我寄出几封信。
亚娜说,那他为啥这么做呢?老马没有吱声,受朋友之托而已,他不愿评头论足。“他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老马答道。
“那他为啥这么做?再说他有钱吗?”亚娜似乎没听到老马那句话,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那是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作个好女孩,快乐一点!”
它引起她一阵不适。它将一道阴霾,从此刻起回朔起,笼罩住她这辈子或喧嚣冲动或严肃认真,总体而言不知改悔的恋爱史。真的爆发出一阵耻辱感或失败感。
亚娜没有走,她很久没有人可以谈一谈了,尤其是谈谈杨帅。老马是最好的人选。她并不知道杨帅见小米,并为了她而出走。她不知道这一出,只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她不知道老马全部了解这一切。
她说,杨帅知道小米出国的时候,他发着烧,烧得直至说胡话,几乎为她而死,以为将要彻底失去她了;雅娜则在一边,一动不动地守护着他。而到了美国之后,这段时间可能使他绝望而忘记小米了。杨帅和亚娜,就走得近了。
“我们发生了爱情,他为什么躲避?为什么?爱情能激发出那么好的部分,为什么他只把那美好的部分---执着,专一,忘我,无私,关切,高尚,耐心,奉献---只给小米一个人?而留给我的,却是那背面---漠然,冷淡,自私,残酷,不忠?可为什么我即使恨他的时候,仍然是爱他的?”她问。
“我对爱情没有研究,我不懂,”老马没有评论,只是沉默了良久,又缓慢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移民的孤独,是最深的最无助的,人在几次激情后,以为是找到了什么,其实是人的孤独和性的要求,人们以为遇到了爱情。”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敬请光临我在北美枫的博客飞云浦
也请关注我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7407990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