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 二品总督总管 (回首人生,前途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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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四 十月 16, 2014 11:04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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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母亲生日的那天,我把她的寿宴摆到了竹青。此前唐凯丰一再要感谢我,
坚持要我把宴席办到他那里。我去结帐的时候,正碰上唐凯丰也在请客,他执意
要去看看我母亲,我也想让家人见见这个朋友,便领着他向我们的包间走去。
我大姐刚好从洗手间出来。她那一晚稍微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呢
裙,颈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白珠链。那是她唯一一件象样的首饰。只是短发有些白,
灰发和青丝混在一起。快到包间的时候,她看见了我们,便停了下来。唐凯丰怔
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我大姐也那样站着看他。
站了很久,大姐才走了过来,经过唐凯丰身边的时候,却把旁边一张小桌上
的桌布碰了一下。于是,牙签和糖果一起掉了下来。她蹲下去去捡,唐凯丰也蹲
了下去,但不是捡,而是把糖果和牙签从大姐的手里拿出来,放到他自己的手上。
我以前就知道,但那天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大姐的手长得很特别,手指纤长美丽。
她站起来的时候,手微微发抖。她便将两只手交织在一起,样子才镇静了一些。
我先是象站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脑子里一片浑浊。然后,似乎有一扇窗
户打开了,一线阳光照了进来,我眼前的尘埃慢慢飘落着,周围的一切渐渐从黑
暗里露出了轮廓。很多零散的记忆,突然连在了一起,没有秩序的有了秩序,没
有意义的也有了意义。我看见大姐面色苍白地躺在一张病床上,母亲流着泪说着
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又看见大姐牵着我的手走着,邻居们在我们身后指指点点
说着什么;我还看见自己和棒棒站在大姐的店前,一个男人匆匆走了出来,象疯
了一样地开着车消失在远处……
唐凯丰看着大姐,声音有些发抖地问:“你来吃饭?”
大姐避开他的眼睛,说:“是,我母亲今天过生日。你还好吧?”
唐凯丰的嘴角动了动,但好像失去了声音,只是点着头。
大姐说:“你忙吧,我得回去了。”
她说着便向我们的包间走了进去。
我听见自己对唐凯丰说:“那么,你就是李家的大儿子了?”
他点头。依然看着那扇门。
我问:“你过去是不是姓李?”
他苦笑:“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真的?”我说。
他说:“那个当年抓过我头发的小男孩儿就是你了?”
“我记不得了。你到底姓什么?”
“当然姓唐。我一直姓我妈的姓,我爸爸是个上门女婿,我爸爸姓李。学校
里的小孩儿都拿这事开玩笑,不叫我名字,叫我是李家老大,连大人们有时都这
么叫。”
“你以前是不是有辆皇冠,深红色的?”
“是,已经卖了。”
“那我见过你。大概是十年前。我有一次去给我大姐送饭,你从她的店里出
来,我的自行车撞了你。”
“是吗?我不记得见过你。也许吧。我那时候是见过你大姐一次,我当时去
给我老婆取衣服,根本没想到会遇见她。”
“我撞了你,可你没有生气,我还想,这个有钱人脾气不错。”
他闷闷地笑了一下:“我这个人一直脾气不错。”
我们沉默了一阵。唐凯丰说:“我到过你家,你玩儿过我的钥匙链儿。”
我说:“好像有那么回事。我那时太小了,什么都忘了,但听过大姐和姐夫
说你的外号,我还以为他们两人是在互相挖苦。”
他依然苦笑:“我不胜荣幸。怎么挖苦的?”
“我姐夫会说,你多傻啊,要是嫁给李家老大,就不用受苦了;我大姐会说,
谁是李家老大。”
他摇着头看着我:“她连我也不记得了吗?那是什么意思?玩笑吗?”
“很多意思。姐夫是说象你一样挣些钱,有些地位,有个学历,出去见见世
面。说到他们不可能有的东西时是你,说到什么东西会因为变成了你而不可能有
时,当然更要提起你。前天在医院他们还这么说。”
“医院?谁病了?不是你大姐吧?”
“我姐夫。肝腹水,去日无多。”
他沉默了一阵说:“你好像和你姐夫感情很深。”
“是,有时象兄弟,有时象父子。”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其实你姐夫我是比不上的。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我就知道。他曾来找过我一次,想把你大姐调出车间,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面。”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姐夫说过,一个不是朋友的人把大姐调了出来。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你大姐了,今天如果是在大街上看见她,我一定
不会上去打搅她的。我就不进去给你母亲敬酒了,你不会介意吧?”他问。
“不会。”
他便朝我努力地笑了一下,退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我走进了包间,母亲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在大姐的身边坐下,还没有说
话,大姐便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依然冰凉。
十五
那年夏天,一直阴霾多雨。我姐夫在去世前几乎足不出户,但却常常念叨,
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实在不行了,他还真是想到河边去坐坐。
那段日子里,我那些住在桥东的同事们,每天上班来都会说到迎泽桥下的水:
象中了邪似地,总是不多不少,不流不动,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象从前,遇到这
样的大雨,还能有些洪水滔滔一泻千里的意思。
一天晚上,雨下得正大,我姐夫却要我陪他出一次门。他只要我,不让大姐
同去。我便叫了一辆出租。
从桥西他的住处出来,他要司机一直往迎泽桥开去,车到那里了却又叫人家
往南转去。汾河公园那时正象蛇蜕皮一样慢慢地修着,也只有迎泽桥两侧的蓄水
池才修得有声有色。我从桥上往下看,一道巨大的水槽把一条河隔成了两段。在
水槽里面,是清澈无比的绿色的水,雨刚落在水面,一个个妩媚的涟漪便荡漾着,
象荷花那样美丽地开放着。但水槽的外面,却是一条褐色的河流,它似乎是在静
止着,但又在执着沉稳中流动着,仿佛是与土地和野草凝固在一起的,却又在远
方的天际,和浓云覆盖下的夜色拥抱着。
直到过了那道人工水槽,直到没有了栏杆彩灯,姐夫才叫司机把车停下。夜
色里,一条充满泥浆的河,在大雨瓢泼中,正无声地向前滚涌着,流淌着。在波
涛那摧古拉朽的冲击下,河床里的谷物,堤坝上的蔓藤很快就被淹没了。这条河
依旧是那么顽强苍凉,当人们以为她只是一条点缀城市的饰物时,她却象一位坚
强勇敢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被人遗忘的地方和时刻,在褐色的幽光上,闪耀出她
那永恒的魅力。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姐夫对我讲了他第一次和大姐见面的情景。不是在医院,
却是在迎泽桥边。大姐那天刚得到了唐凯丰的信,便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河水
发呆。姐夫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便走过去说:“姑娘,千万不要想不开,你看我,
已经是半条命了,但也没想过要跳河。”
大姐抬起眼,静静地说,她不会跳下去;她要跳了,她妈和她的弟妹就算完
了。就这么一句话,让生性为人怯懦的姐夫勇敢了起来:“只要你能不跳就好。
我能帮你什么,你尽管说。”
我默默地听着。姐夫微微笑着,沉浸在回忆中:“你大姐就是这么一个人,
到那种时候了还是想着你们。我当时想,我要是能娶个这样的老婆多好。可我那
么丑,就连她要我装成她未婚夫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可她最后却嫁
给了我。”
姐夫叫司机把灯熄了,把车门打开。他长久凝望着那条河,直到司机问我们
何时启程时才突然说:
“强强,我死之后,你和你大姐、棒棒,找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带我到这
里来,把装我的罐子打开,让风把我吹个干干净净!你看我,丑就丑吧,身体还
不好,连陪你大姐过她五十岁的生日都做不到。既然如此,我就走个干净,让她
今后一点也没有牵挂!”
我泪眼模糊时,姐夫已叫司机把车发动了起来,他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座位的
一侧。他在黑暗里艰难地喘着气,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他的最后一次。宽阔的河
面上,不时飘来一阵阵带着泥土味道的空气。
大姐对他的遗嘱却不能接受,直到姐夫去世的那天早上,两个人还在争论。
大姐要把姐夫的骨灰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说她想什么时候和姐夫说话,就什么
时候说话。姐夫一边笑一边说,“我一辈子都在听你的,你就听我这么一次,行
不行?”
大姐这才做罢,却很快就泣不成声了。
姐夫说,“老伴,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有时候拿李家的大儿子跟你开玩
笑,是因为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你一生起气来鼻孔就变得老大,眉毛还皱在
一起,就象多长了一只眼睛似的。”
接着又对我说:“强强,你得赶快找个老婆啊,你大姐这两天愁你愁得觉都
睡不好了。”
“是不是?”他对着大姐的耳朵大声说。
大姐闪了一下,答道:“吵什么吵,我又不聋?我戴助听器了,两个都戴
了。”
姐夫就扭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你看,我真是快死了,你大姐二十几年来,
对我的话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现在却变了。”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
去,但还在叮嘱着大姐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大姐把耳朵靠近他的嘴,流着泪,
不住地点头。
一年之后,棒棒考到了北京的某所大学。我大姐第一次出门旅行,和我一起
去送棒棒。她穿着自己做的淡兰色的连衣裙,把一头短短的灰发烫了一下,花镜
则用我给她买的一条白金的链子挂上。我跟她玩笑:大姐,你看上去比我还有学
问呢。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疲劳。她一路上话很少,常常把头转向车窗,
呆呆地看着单调的风景。直到我提醒她说我们就要过娘子关了,出了娘子关就要
出山西了,她才说她要到车厢的接口处看看。她然后站了起来,在火车的颠簸中
一边朝前走,一边向让路的人道谢。她已经苍老不堪,脊背上的骨节我都能看得
清清楚楚。我一阵难受。她那曾经象火一样旺盛的力量,已经随着姐夫的逝去,
永远地离开她了。
棒棒问:“六舅,你怎么了?”
我说我眼睛里有一粒煤灰。
棒棒朝周围看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是哭了吧?”
我把声音尽量装得很正常:“小子,你将来无论发多大的迹都不能忘记你妈,
听见了没有?”
他说:“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也不怎么,你要是没有良心,小心我以后揍你!”
我正色地说,就象我姐夫有次假装气势汹汹的时候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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