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触犯禁忌-----《沙捞越战事》连载之九

星期四 十月 28, 2010 9:04 am



净火节是丛林里依班人的主要节庆日。这个时候丛林里很多果实成熟了,可猎取的动物也变得肥美,而且依班人几个月釀下的结兜树汁已经变成了酒,他们可以开怀大饮了。于是在这段时间依班人即将进入狂欢。在未开化的依班人天真的脑子里,无论他醒着还是梦里,仙人和精怪、鬼魂和妖魔总是在他们周围飞舞着。它们盯着他的足迹、扰乱他的感官进入他的身体、在他们的刀锋箭簇上施魔法,用无数种异想天开为非作歹的方法困扰他、欺骗他、折磨他。依班人把遇到的灾害、病痛、失败不是看成是敌人施行魔法就是精灵鬼怪生气作祟。因此定期地进行集体的驱邪仪式是依班部落一件重要的大事。

这个黄昏部落里点上了许多堆篝火。在每家进门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老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则早已离开了家聚集在会堂门前。男人们有的涂黑了脸,有的戴着面具巡回进入每个屋子,拿着刀和弓箭狠狠地向屋里的火塘和吊床刺去,并怒气冲冲喝令妖怪赶快出来。站在门口的老人会挥动大刀把妖怪往外边赶。所以的人赶着妖魔往篝火前进。然后所有的人围成半圆形,有几个领头的人大声控诉妖魔的恶行。两个男人走了出来,一手拿着装满火药的猎枪,一个提着一桶尿液,倒在了火堆上。当水汽上升时,那个男人的火药枪开火了,这样依班人就把妖魔赶走了,至少在一年之内妖魔不会再来。这一切完成之后,依班人开怀大饮结兜树汁酒。他们游走在部落的树林里,遇到每一个女人都可以求欢。那个月夜里,每棵树下都有男女纵情作乐。

周天化完成上颂城的任务之后,重新回到了依班人的部落。净火节期间依班人的沿江巡逻停止了,所有的武士都在纵酒尽欢。因此,周天化也就无事可做。麦克上校已经去米罗山了,巴里上尉的围城计划正在步步形成。巴里上尉告诉他,再过几个星期,他在依班人部落的任务就要结束,他将回到136部队总部营地来了。早点离开这个凶险的原始人部落是周天化一直盼望着的事,只是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去见一次那个用芭蕉叶挡住月光的女孩子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叫什么,只是记住了她那天说的要是想见她就在那个屋子外边学斑鸠叫三声。池田给他的那些珠子他藏在自己的船仓底下面,不敢带在身边。可是晚上的时候,他会拿出来,在月光下反复看着。他想着女孩要是见到这些珠子,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他想自己在这里的时间已不多,得想个办法把珠子送给女孩。他觉得要是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这个女孩一定会在一生中恨透了他。而他自己的心里也会不得安宁,也许有一天舌头真的会肿起来变成石头的。

他有点心神不宁。他靠在河岸上的棕榈树下,又看见好几只孔雀飞来了。孔雀在离他不远的草丛里开屏,高声鸣叫着,有的在空中盘旋,上下翻飞。孔雀深绿的毛羽在晚霞里炫耀着,像是万花筒里的景像。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奇怪的景象,心跳不已。孔雀的群舞每次都让他十分不安。

于是在净火节的第七天,也就是最为狂欢的那一夜,周天化乘着月光被云遮住的时候,偷偷划着船离开了部落,向着雾气弥漫的大河方向划去。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至难于把握住准确的方向。他为了走近一点的路,要穿过一片芦苇荡。芦苇荡里许多夜栖的水鸟被惊动得腾空而起。他一路遇到麻烦,好几次被卡在浓密的芦苇杆中间,船桨不时被水草缠住。不过最后他还是到达了大湖。在月光之下,他看见了远处湖中央的荒岛,那个荒岛上有个叫“阿娃孙谷”的房子,一个女孩会在那里迎接他,等待他的二十颗珠子。一想到马上就要看到那个女孩,周天化觉得心里一阵阵眩晕。

船终于靠到了荒岛。他栓了船上岸,穿过石楠丛生的小径在那片竹林里找到了“阿娃孙谷”小屋。他躲在树丛里,学着斑鸠叫了三声。一忽,就看到了那个依班少女的头钻出了屋子,左右看望着。周天化站起来,向她招手。她马上走了过来。

“当兵的,你真的来看我啊?”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她太高兴了,忘记了用树叶挡住自己的脸。月光下的她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她的鼻子并没有因为照到月光变得很长。
“我给你带珠子来了。瞧!十颗红的,十颗绿的。”
“哇!这些珠子怎么会发亮的?比拉甲帽冠上的珠子还好看。这些珠子真的是给我的啊?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哩。”猜蘭说。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周天化说。
“我的名字叫猜蘭。可是你也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Thomas chow(托马斯.周)”。周天化说的是自己英文名字。
“人家说你是英国人,可是你的鼻子没那么高,眼睛也不是陷下去的。”
“我是英国军队士兵,可我是生在加拿大的中国人。”
“加拿大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的。”
“是一个和英国一样的白人国家,比英国还要远。”
“我不去想它了。我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可是我以后要跟你在一起。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离开阿娃孙谷屋子了,我可以和男人住一起了。”
“不,这不可能的。我是来打战的。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们的部落回自己部队了。”周天化说。他觉得有点紧张了。
“那以后不打仗了,你带我到加拿大去好吗?我想一直跟着你。”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去。”周天化说。他开始有点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这个野蛮部落的女孩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猜蘭看他不答应,又听说他很快要离开部落,抱着他的头伤心地哭起来。

作为一个特工人员,周天化这天犯下了大错。这个错不是指他禁不住情欲的诱惑私自去会见禁忌屋里的依班姑娘,而是他没有发觉到自己已经被依班武士们盯梢了。在Commando Bay河湾训练营他学过的课程里要他时刻防止被人盯梢,但是动荡不定的激情把他的警惕性瓦解了。当他划船离开了河岸时,那个依班草药师已经发觉了。自从那次在荒岛追逐测试中依班草药师和周天化过招之后,他就一直对这个有着和日本人一样金牙的外来人心存怀疑和忿恨。他在被追踪时藏得无影无踪不仅显得蹊跷,而且分明还奚落羞辱了依班武士。后来周天化加入了巡江队伍之后,当巡江船和日本人的汽艇在江上擦肩而过时,草药师的眼睛会看看汽船上的日本人,再转头看看周天化,觉得他的脸型和日本人一模一样。有一次他还和其他几个武士用麻药蒙倒了周天化,仔细查验过他的嘴巴里的金牙齿,发现和已经猎到的日本人头嘴里的金牙相同。他日益怀疑周天化是个日本人,或者是个日本人变化成的妖魔。在周天化独自搬到小船上居住之后,依班武士其实都在偷偷监视着他。即使在这个狂欢之夜,他们还是注意到了周天化的小船离开了部落,往大河走了。根据那芦苇荡里野鸟被惊起迹象,他们尾随而来。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那一次他是躲藏到了 “阿娃孙谷”庇护所里了,这是超出依班武士想象力以外的事情。依班人躲在黑暗中观察着周天化和猜蘭在月光下像两条白蛇一样缠在一起。他们没有动手去抓住他,因为他们非常地相信周天化是个精灵之类的东西。如果周天化在月光之下一翻身变成一头野猪或者狐狸跑掉了,他们一定不会奇怪。不过,依班人自有办法。草药师抽出一支吹箭,在上面涂上了药力强大的迷药,还在上面默默念了一串魔咒。这样一支吹箭的威力是可以用来打老虎的。草药师在发达的肺叶里储满了气,对着吹杆枪筒猛吹出来,那只药力强大的箭射进了周天化的肩膀,深深扎了进来。周天化还没明白是什么回事,人已经给放倒了。对于一个私自闯进依班人少女初潮庇护禁忌之地的外来人,他们完全可以当场杀了他。可是草药师是个有计谋的人。他要把这个人交给大酋长和长老们处理。依班人像是捆野猪一样把周天化四肢捆绑在一起,穿上杠子抬走了。猜蘭被赶回了禁忌屋,等待她的将会是部落严苛的惩罚。

依班部落被震怒了。一个外族的人竟然进入少女初潮禁忌地并且还沾污了隔离着的少女。周天化被绑在部落长屋中间那个议事大草堂的中央一根柱子上。依班人不断地进入了屋子里,朝周天化的身上吐唾沫。草药师用一根细木棍撑开了他的嘴巴,让不断进来的依班人去看周天化的金牙。

周天化在中箭之后,一直处于黑不见底的昏迷中。依班人的毒药甚为神奇,能依据需要制造出不同效果。周天化被带到部落之后,神智渐渐清醒了。可是他的行动能力和思维能力失去了。他不会说话,只会直直地瞪着眼睛。他能看见事物,可是已经无法知道事物的意义。

草堂里点着很多的火把,大酋长拉甲慢吞吞来了,那四个胡子长长的长老也来了。他们是老祭师,代表风雨日月。在草堂的外面,有大批的人来回奔走,他们打着狂热的鼓点,唱诵着依班族的史诗。依班人像是一个被动员了起来的蚂蚁窝,蚂蚁们在窝内不停地爬来爬去,又不知在做些什么。越来越多的依班人进入了议事草堂。草药师等几个捉拿周天化回来的武士举着火把站在前列,等着拉甲和长老们作出判决。

拉甲在闭目养神,这个仪式表示他在和神明交谈着。拉甲其实是在和自己的经验交谈。拉甲和英国人打过长时间的交道,知道英国人的士兵是不可以轻易处死的,尽管他触犯了依班人的禁忌。但是,现在部落里要杀死英国兵的狂热已经起来,他已经无法阻拦。依班人的拉甲被部落成员视为神明附体的人。然而在部落史诗里就有多次拉甲被处死的记载。这是因为依班人认为承载神明的拉甲肉身躯体染了重疾或者丧失准确判断力时,部落成员应该杀死这个躯体从而让神明转移到一个更适合的躯体里去。最近一个拉甲被部落成员杀死事件发生在二十年之前。当时老拉甲患了半边瘫疯。一个叫“杀象者”的祭师用双手扼住他喉咙将他掐死,让另一个年青祭师出来接替拉甲职位。这个年青的祭师就是现在的拉甲他自己。

重要的事情,拉甲不必独自决定,他要和其他四个长老商议。依班人的这条制度倒是很像古希腊的城邦民主。拉甲和长老商议之后,会让长老往一个陶罐里投一颗石子。红的是要杀死,白的表示不杀。长老投石子时议事堂里的人看不见,但是从陶罐里倒出的石子每个人都能看到:三颗是红色的,白色的只有一颗。现在,这个英国兵是必死无疑了。拉甲现在能做的,只是延长一点时间而已。他宣布行刑将在日落之后进行。

到了下午,太阳开始西斜之后,已经有点疲倦平静下来的依班部落开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都把驱邪的象脚鼓拿出来,不停地敲打着。因为他们相信这个闯入禁忌之地的外来人已经把妖魔带到了部落里,他们不停地敲鼓不停地跳舞才能把妖魔驱赶出去。部落里的人全部被动员起来了。武士们在脸上身上涂上了红色和白色的颜料,戴上了节日里才戴的羽毛。女人们解开了头饰,让黑色的长发披在肩膀上。男女依班人排成两行长长的队伍,按着不同的方向绕着部落的长屋行进。他们和着鼓声边走边舞,大幅度摇摆着身躯,那些挂在身上的贝壳、燧石叮当作响。

周天化被放在一个木笼子里,由四个健壮的依班武士抬着走出草堂。他还是处于麻醉之中,没有控制意识活动的能力,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像是植物人一样。死亡在前面等待着他。他能知道这一点,但是无法参透死亡是什么东西。抬着木笼的武士缓慢地向前走,他们穿过了部落的长屋,前往后面小山上的祭祀高地。在那里,祭师们头戴黑鹰的羽毛,穿着豹皮做的长袍,用一捆冒烟的麝草在木笼的四周挥动。在高台上下面,部落的成员此时默默聚在一起。

这个时候太阳即将沉到地平线了。沉落之前的太阳是黄色的,可是在沾到了地平线之后,突然颜色就变红了,发出了刺目的光芒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望着太阳,他们闪烁的目光里透着敬畏、渴望和焦急的神情。他们都很焦急,焦急得过分,仿佛在他们等待的时刻到来之际,有一种神秘的胜利喜悦将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在所有看着太阳的眼睛里,也包括了周天化那一双没有意识的黑洞似的眼睛。他像是一个瞎子一样对这个刺眼的即将沉没的金色星球没有反应。但是在他的眼球瞳仁里,却出现了一个新的斑点。斑点在扩大。那是一个人向他走来。他的意识还没醒来,但是这不影响出现在瞳仁里影子越来越清楚。那是猜蘭,她正在向祭祀高地走来。

“不要杀他,我要做他的女人!”她高喊着,奔跑而来。猜蘭已在“阿娃孙谷”避难所哭泣了一整天。最后,那个教管她们的老妇人动了悲悯之心,告诉猜蘭部落里有一条祖先留下的规矩。一个将被处死的男人如果有一个姑娘要做他的女人,那么这个男人的性命是可以保存下来的。猜蘭听到这段话后,立即冲了出来,划着教管妇人的船直奔部落。

祭师们手里的燧石刀准备停当,即将要动手。猜蘭的突然出现让祭祀的程序停了下来。部落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

但是拉甲知道这的确是祖先留下的规矩。为了人丁兴旺的缘故,祖先定了这么的规矩。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姑娘会愿意做一个即将会处死的人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后果是她自己会成为禁忌之人,被部落遗弃,只能孤独生活在长屋之外的禁忌屋里。拉甲在丛林做王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件这样的事。

拉甲其实心里不想杀周天化,因此他乐于见到猜蘭的突然出现。拉甲和部落的四个长老商议,他们都清楚记得这条祖先规矩,所以决定免于周天化一死。拉甲问猜蘭是否主意已定?猜蘭点点头。拉甲说如果这样你得摔破一只瓦罐才算数。猜蘭接过瓦罐高高举起摔得粉碎。拉甲知道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部落里的人将会十分愤怒,所以要猜蘭的父亲捐出两只山羊。祭师当场把羊杀了,以羊血代替人血祭祀了神灵,还把羊血喷在猜蘭和周天化的身上驱邪。当然这两只羊的羊肉要分给部落成员享用。这样,部落里的人们才高兴了起来,歌着舞着回去烤羊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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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五 十月 29, 2010 10:18 am    发表主题:    

风雪洛基山----《沙捞越战事》连载之十

在这个小说里,我们已经多次地看到了周天化的日本人长相和那颗金牙齿影响了他的命运。这些因素在日本人俘虏了他时救了他的命,也因为这些因素差点让依班人割去他脑袋。去年五月份,温哥华华人军事历史博物馆展出了周天化那份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三次的表格复印件,上面有一张周天化的1寸入伍照片。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觉得惊奇,周天化的长相确实很特别,五官特征极像日本人。如果你前些年一直有看意大利甲级足球联赛的话,你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个人很象中田英寿。”中田英寿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足球明星,在尤文图斯队踢了很多年的球。

那么周天化究竟身上有没有日本人血缘呢?这个问题没有史料可查。开枪铺的彼德.刘有一些说法,也许可以提供些线索。
自从周天化的故事传播开来之后,来采访老兵彼德.刘的人越来越多,彼德.刘的知名度也大大地高了。彼德.刘是个很风趣的人,他的头很大,脸象是一种猫科动物。他现在的枪铺不是卖新枪,而是给一些高级的步枪爱好者提供枪支保养和校正瞄准器服务。这个时候他八十多岁了,眼睛好得还可以瞄准打靶。在他枪铺里挂满一支支老式来福枪的墙上,还悬挂着好些当年的华裔女兵黑白照片。她们穿着美式军服,涂着艳丽的口红,船型帽下的头发烫成波浪式,完全是四十年代好莱坞电影里的风潮。然而这几个影星一样的华裔女兵不久后在一个感人的送别场面中离开了加拿大,前往英国一条红十字医院船上当护士。这条医疗船同年被德国纳粹的潜艇击沉,船上的人全部淹死在冰冷的海水里。不知道她们现在埋葬在哪里?是在英伦三岛?还是在大西洋海底?她们当年的照片是那样的性感迷人,真的令人无限感慨。

彼德.刘经常会说一件有关周天化小时候的事,说的是那个时候他和一个日本裔的同学一起去上学。他们因为经济萧条吃得不饱人都很瘦小,常遭白人学生的欺负。有一天放学时他们被一群白人同学追打,被打倒在地上,白人孩子们集体在他们身上撒起小便。人们问他为什么周天化会跟日本人同学一起读书呢?彼德.刘说周天化小时候其实就是在日本人街里长大的。他说在当时的温哥华,唐人街和日本人街相距不远,只隔了一个街区。这两个东亚的黄种民族在加拿大白人眼里没什么区别,都是受歧视的。那时加拿大海关严格限制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配偶进入,所以这里的黄种女人很稀少,大部分男人都是打光棍单身的。周天化的妈妈是从广东来的少数交过人头税的妇女中的一个。但是她来温哥华的时候,周天化父亲已经在本地讨了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因此她刚来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她很快出来做工了。那个时候日本人餐馆急需女工,出的工钱也高些。周天化的妈妈后来一直在一间日本餐馆做女招待,吃住都在那里了。周天化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后来一直跟着妈妈在日本人圈子里长大。彼德.刘说,在二次大战之前,温哥华的确有一些华人和日本人通婚,生下过混血子女。当然也有一些没有通婚私下生育的。人们问那周天化的血缘会不会可能也是这样的呢?彼德.刘沉思了半天,说这个事情不好说,说得不好了会对死者不敬。

彼德说他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周天化和父亲的关系很冷谈,基本没有沟通。他准备去当兵的事他父亲事先一点不知道。他后来要去卡尔加利去参军,把他的父亲那匹给农场拉车运蔬菜挣钱的马偷了出来,骑着它翻过了洛基山。后来,周天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因为没有这匹马,他父亲可能就没有办法挣钱养家糊口了。他让加拿大军队把付给他的每月特工人员危险补贴直接寄给他父亲。彼德说特工人员几乎是在卖命,所以那笔危险补贴很高,每月200加元,是普通人月工资的八倍。
这样,彼德.刘就讲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周天化骑马穿越风雪洛基山的事情。人们问是不是周天化没有钱买火车票才偷了父亲的马?他说不是这样的,周天化那次穿越洛基山到卡尔加里参军的途中,其实是去了一个特别的地方。在那里他大概呆了两个星期时间。这样,人们终于明白了周天化骑马过洛基山的秘密。

那年,周天化骑着栗色的大马,一步步向着洛基山脉走去。随着地势的升高,山上的气温开始下降,不久就是在雪山上行走了。在蓝天的背景下,一座座冰川的尖顶像武士的头盔一样出现。路变得越来越险,经常是在悬崖边行走。周天化在进入洛基山脉一个礼拜之后,开始适应了高山的旅行生活。他带着一份洛基山印第安人部落定居点地图,根据那上面指示的路径前行,而印第安人对于过路的骑马人总会提供简单的食宿。周天化在路上常常遇见雪崩。有一次他看着前方是一个峡谷,正想穿过这里,两边的雪突然塌滑下来,把山谷都埋住了。去年的时候有过消息,说一辆载满旅客的火车在山里遇到雪崩被埋了,赶来救援的三百来个人好不容易把积雪清开了,可是他们动用了大型机械,巨大的声音振动引起一场更大的雪崩,结果所有的人都被掩埋遇难了。然而山上风景特别地好,常常会让周天化莫名其妙激动起来。冰川的融雪水带着一种矿物铜,融雪水形成的高山湖和河流呈现出来了一种浓郁的翡翠色。周天化有一天走到了那个著名的湖泊露易丝湖旁边,看见了湖里面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好久以后他才明白这是自己的倒影。

周天化的目的地是去洛基山脉东北坡的卡尔加里城。但是在前往那里之前,他要去一个叫做Yollow head(黄头)的地方。从温哥华斯蒂斯通镇上被强制驱逐出来的日本侨民现在被集中在这个地方,修建一条坍塌多年的穿山公路。日本人被驱赶之后,他没有再收到吉岛茂一家的任何消息。在他决定为了当兵要前往卡尔加里城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他可以在路途中去探望他们。但是他研究了很久,发现坐火车是找不到他们的,于是他才策划了这个骑马出走的计划。这一路上,他想的最多的是他的母亲。母亲临死的时候没有说话,只是久久看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在母亲死后,他想母亲这最后想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和吉岛茂一家有关系的。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对有些事情慢慢明白了。母亲在吉岛茂的餐馆里的时候是愉快的,可是自从中日开战后她回到家里,就明显枯萎了下去。周天化明白,母亲的早死是和离开寿司餐馆一事分不开的。

周天化在洛基山里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卑诗省和阿尔伯塔省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块红色的地标。他在那里遇到一批猎鹿的印地安人,他们告诉他那些日本人是住在这两座山之间的,那个地方就叫Yollow head(黄头村)。顺着猎鹿人指引的方向,周天化又走了一天多的路程,终于看见了人烟。在山谷里的雪地上,他看到了一排排新建起来的木板房子,上面的烟囱冒着白烟。

周天化骑马进入了居住点。从岗楼里走出端着狙击枪的加拿大军人,拦住他盘问。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说明自己是要去卡尔加里参军,路过这里来看望朋友。狙击枪手倒是不很严格,放他走了进来。

周天化走近了村庄,看见了在不远处的山谷里,很多人在干着活。那个场面很大,是一段长长的路基。修路的人排成长龙,用手工办法把许多许多粗大的原木连接起来做成基础,防止路基被融化的雪水冲垮。而在更远一点的山坡上,长满了原始的加拿大红松。有好几百个人在山坡上挥舞着斧头在砍树,好些人等在一边,在树木倒下之际发出巨大的吆喝声。然后是大家蜂拥而上,砍掉树枝,集体喊着号子将原木搬到工地上。而在更远处的河床上,周天化看到新修好的公路延伸了过去。河床上有一座木头搭成的桥,桥墩部分采用大木料按照三角几何的原理搭成支撑的架子,高架在河床之上。

周天化兴奋地策马向前,进入了村庄。村庄里面排着一些整洁的木板屋。那些木板看起来还是新鲜的,好像昨天它们还是树。再往前走,周天化闻到一个木板屋里散发出诱人的饭菜香味。

“你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自从我们到了这里,还没有一个客人来看过我们呢。”吉岛茂说。他带着一大群人,有熊本、小西还有俊雄他们。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他们都对周天化的来访感到了真心的感动。周天化看到这些男人们都穿着的黑色衣服,前胸和后背上都印着一个盘子大小的红色圆心。起初周天化以为这是日本国的标志,后来知道这是一个靶子。如果有人逃跑了,便于狙击枪手在雪地里清楚瞄准将他击毙。

周天化见到以前一起打渔喝酒的朋友们,他们相互像过去一样击掌问候。看起来他们的气色和情绪都还不错的。周天化没有看见藤原香子,不过刚刚来到又不好意思马上问人家。晚上到了,这里的冬天黑得特别早。他们一起去一个比较大的木板屋内去吃饭。这个屋里非常的暖和,飘着饭菜热腾腾的香气。居住点有很多个这样的食堂,加拿大政府在食品上面充足供应了他们。周天化坐在一个木板做的长凳上,桌子同样是原木板做的,透着树木的香气。长凳子还有点潮湿,甚至还有点树脂溢出来。饭菜端了上来。有米饭,鱼干,牛肉。这让周天化奇怪,原来以为他们会在这里过着悲惨的生活,他们一定会是愁眉苦脸。然而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很有生气,每个人都神态自若。虽然干着户外的体力重活,可是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油亮。桌子上的茶壶也擦得很亮,那些菜都切得整整齐齐。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问周天化温哥华的消息。他们在这里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周天化说到了他们的渔船渔网被拍卖了、商店住家被拍卖了、餐馆旅馆被拍卖了。他们的所有财产都被廉价拍卖了。日本人都沉默了。他们一声不响沉默了好久。
“不想那些事了。想想我们这里的事吧。这个打仗的年头,能有这样的日子过应该是很满足了。”吉岛茂说。“不过,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们住的是简陋的帐篷。就是三个树枝架在一起蒙上一层布。而且,按照战争犯人的待遇,当时我们男人和妇女是分开两个居住点居住的。但是这些没什么,这一切我们都接受了,我们不停地工作,工作会改变一切。你看,我们会在这里好好过日子的。”

“可是,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过下去啊!”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大声说。“珍珠港轰炸是世界军事战争一部分,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加拿大政府把我们驱赶到这里真是太不公平了。”

“年青人,加拿大人其实很早就想把我们赶走。在1917年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限制日本人入境,不让带配偶。还让暴民来日本街来捣毁我们的店铺。他们一直不给我们国籍,不让我们参加政治,一直把我们当作外来的人。加拿大的政客们正是利用了珍珠港轰炸这个事件,终于把我们从富饶的沿海地区赶到了深山里。”

“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年轻人问。

“是呀,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今天我们就是要商量这件事。好吧,我们先来为天化君的到来喝一杯吧!我们没有酒,就用玄米茶代替吧。天化君,你去当兵做的很对,我们很为你高兴啊!”

然而吉岛茂的提议没有得到什么响应。好多人都沉默不语。周天化知道他所面临的处境。他觉得十分为难。他说:“我想我会要求去欧洲参加和德国人战斗的部队的。”

“天化君。你不必在意去那个战场,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你也许会去欧洲,也许会去远东,也许去南太平洋。不管去哪里,你都是对的。作为一个年轻人,你为我们这里的各位作出了榜样。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为这件事烦恼着呢。”吉岛茂说。
这个时候周天化知道了原来隔离村里的日本年轻人也正面临着一个困难的选择。由于英美两国对日战场扩大,急需大量的英日双语人员。他们需要文字翻译,需要有正统东京口音的播音员去澳大利亚对日广播,还需要在日军战俘营里当管理员。加拿大的军方已有人来到黄头村做了宣传,日本隔离村里男青年可以志愿参军,他们将会被派到印度和澳大利亚战区去,做对日战争的后勤辅助工作。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为这个事情烦恼和争论着。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报名,他们生怕这样会成为背叛日本祖国的罪人。

年轻人正在受到艰难选择的痛苦折磨。洛基山的艰辛劳动和恶劣气候环境他们都能忍受。但是要去当兵去对抗日本国的事情让他们倍受心灵折磨。他们可以拒绝,没有人强迫他们。可是,他们在内心却会听到另一个声音。

“我们一直不愿意做一个二等侨民。我们一直在争取做加拿大公民的权利。而在战争时期是我们对所在国表示忠诚的最好机会。我们的前辈其实早就开始这么做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我们日本人有两千多名志愿者参加了去欧洲的军团和英军一起和德国人战斗。我们的日本军团在欧洲骁勇善战,名声大震。我们在德国土地上战死了五十三个弟兄。他们的尸骸和英灵都保存在在温哥华的斯坦利森林公园里的日本军人纪念公墓里。我们这些人不是每年都去祭拜他们吗?”

“但是那次战争是和德国人打的。而这一次,是和我们的祖国日本打仗。我们怎么可以和自己的同胞战斗呢.。”人群中的一个说。

“是的,这个问题才是考验我们的心灵的关键。你们应该记住这一点:我们大和民族的灵魂核心就是忠诚。我们大和民族的灵魂之大,一个小小的日本海岛是容纳不下的。所以我们的大和民族是要扩张的。怎么才是扩张呢?你们听着:1932年的时候我和温哥华日本商会的五个理事受邀参加天皇寿诞典礼。我们有机会受到大藏相的接见,并和他谈论着世界局势。我们说到日本和英美终有一战,作为属于英联邦国家加拿大的侨民,我们到时候不知该如何应对。大藏相挺直了腰板,一字一句清楚地对着我们说了一段话。他说:你们生长在加拿大就是加拿大人,而且你们必须忠诚于你们自己的国家。伟大的大和民族精神和武士道要义就是要求每一个人必须死心塌地去忠实于他自己的国家。”

吉岛茂在说了这段话之后,大家都默不作声了。争论告一段落,厨师又端上了好多点心和热茶。大家吃过了丰盛的饭,一起出来前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去。那天已是日本传统的樱花节了。东京都的樱花已经开了,可是洛基山里还是冰雪一派。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感知到了遥远的故国大地回春樱花开放的气息。他们集中在一个仓库里,这里临时变成了舞台,有八个穿和服的女子手持花伞载歌载舞。周天化马上认出来了,这里的一个是藤原香子。想不到真的能见到藤原香子啊!周天化进来时,藤原香子已在跳舞。她分明是看见周天化了,可是她的樱花舞还得跳下去。周天化目不转睛看着藤原香子,他感到了一股亲切的热流传遍全身,让他的下体坚硬地挺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感到了藤原香子是那样美丽温柔,而且他能看出藤原香子也在想着他。她在台上那样美妙的姿势仿佛都是为了他而起舞的。

看完了樱花节歌舞表演之后,已是深夜了。周天化终于和藤原香子相聚在了一起。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屋顶上压着白雪。和别的人不一样,藤原香子是独自居住了一个屋子。这算是他们给她的特殊待遇吧。
周天化和藤原香子跪坐在榻榻米的两头,相视良久。藤原香子为他斟上了一杯玄米茶。
“能在这里见到你,为你倒茶真的象是在做梦一样。”她说。
“你在这里还好吗?这里可真是冷啊!好在屋子里生着炭火。”
“没什么的,都可以习惯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又可以做生意接客了吗?我不会做其他事情,只能做这些。他们对我很好,专门给了我一间小屋子。”
“那天你脑门上磕破的伤口后来没事吧?”周天化说。
“亏你还记得这件事。它早就好了,不过留下来一条毛毛虫,你看。”藤原香子把他的手拿起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周天化感到了有一条虫子一样的疤。他说:“你相信吗?你走了后,我真的每天想着你。”
“是这个家伙在想我吗?”藤原香子举着他的一只手问道,接着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
“还有这个家伙。”周天化把另一只手也交给她。
“哦,我明白了。”藤原香子故作狡诈看着周天化,说:“这两个家伙是在想念着这个吧。”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在这个原木搭成的小木屋里,木材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面是温暖得可以出汗了。可是外面的暴风雪刮起来了,猛烈的风雪吹得山林发出海涛般的吼声。这屋里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缠缠绵绵。
“香子你知道吗?离开了这里,我就要去参军打仗了。”
“是吗?是去和什么人打仗呢?和日本军队吗?”
“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会去欧洲和德国人打仗。”
“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可是你马上又要离开了。你可一定要回来见我啊。”
“香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要是我去和日本人打仗,你会恨我吗?”

“天化君,你这真是难倒我了。我是一个女人家,一个卖艺的歌妓,真的不懂那么多事情。天化君。让我来弹一曲三弦为你作歌吧。也许这个长歌里什么都说明白了。”藤原香子弹起三弦,开始吟唱起来。她唱的是一首叫《怀风藻》的和歌,歌里讲的是一个去了外国的武士怀念家乡姑娘的故事。藤原香子引吭弹唱着,眼泪止不住淌满了脸庞。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到天亮时,几乎把整个屋子都埋住了。周天化本来只是想来探望一下隔离村里的人就走,可是这场暴风雪把他困在了这里。他在这里住了两个礼拜,洛基山上的风雪才停了下来。他骑上了栗色的大马,带上了充足的粮草,告别隔离村里的人们,继续往大山里走去。

在周天化离开黄头村三个月之后,隔离村里首批志愿加入加拿大军队的三个日本人终于脱下带枪靶子的囚服,穿起了加拿大部队的军装。这三个人是熊本、小西和另外一个叫田中的小伙子。他们很快来到了温哥华的训练营。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囚犯,现在却成了受人尊敬的战时军人,他们为此高兴得轻飘飘起来。他们来到了昔日温哥华的日本街“小东京”,看到这里的日本招牌都不见了。日本人在这里的地产铺面全给政府没收后廉价拍卖了,现在这里开店做生意的有犹太人、意大利人、印度人还有中国人。熊本找到父亲吉岛茂经营了一辈子的寿司店,它现在变成了一家中国餐馆,外面挂着一排红灯笼。自从中日开战之后,中国餐馆一律拒绝接待日本人。熊本三个人因为身上穿着加拿大军服,便无所顾忌走了进来。这个时候是礼拜六的晚上,店里生意很好,挤满了客人。他们三个人在餐桌边坐下,可是跑堂的餐馆侍者没有过来给他们点菜。他们等了一个钟头,还是没有人理睬他们。熊本起身拦住一个领班侍者问他问什么不过来服务。那个领班说他们餐馆不欢迎日本人,他们最好还是到其他餐馆去。熊本和小西、田中都站了起来。大声对侍者说:如果餐馆不接待他们,那么他们就要把这里所有的餐桌打翻,把所有的瓷器砸成碎片。小西拿起两个胡椒粉的瓶子,朝挂在餐馆中央的蒋介石画像扔去。熊本猛烈拍着桌子,大声叫骂着。这个时候一个和朋友一起在这里吃饭的白人少校军官过来询问。熊本把事情缘由告诉了他,并表示他们绝不接受这样的侮辱。少校军官让他们坐下,自己跑去找餐馆的老板商量。二十分钟之后,一个侍者拿着菜单走了过来服务。熊本三个人后来吃到了中国菜,没有再遇到麻烦。这段往事记录在1984年出版的加拿大籍日本人Roy Ito所著的一书 《We went to war(我们参加了战争)》第1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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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十月 30, 2010 3:36 pm    发表主题:    

森林审判会-----《沙捞越战事》连载之十一

周天化被猜蘭救了一命。拉甲让一架牛车拉了还没苏醒的周天化和猜蘭前往部落外面的禁忌屋里去居住。周天化继续沉睡了一天,在猜蘭的细心护理下他慢慢恢复了意识。他看到了猜蘭在他身边,自从他被那支麻醉毒箭射中后他的意识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猜蘭向他述说了所发生的事,告诉他现在她就是他的女人了。而且她是被部落遗弃的女人,不能参加部落的活动,也没有人保护她了。他是她的唯一亲人和保护者。

周天化和猜蘭一起生活了七天,就离开了她回到了英军部队。这七天里,他花了很多话语才让猜蘭明白,他是军人,必须回到队伍里去。就像上次答应会给她带来珠子一样,这回周天化答应了战争结束后会带她到去加拿大。由于周天化上一次遵守了诺言,所以猜蘭对他非常相信。周天化走的时候,她忍住了眼泪不哭。还把所有的食物——几根玉米棒子全塞到了他的背袋里。

从依班部落那里回来后,周天化有点心灰意懒。他私自去依班人的禁忌地送珠子给一个土著女孩的行为显然是违反了军纪。这不仅差点让他丢了性命,还几乎毁灭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丛林联盟。他的违纪行为被报告到了伦敦的136部队总部,在等待处分的期间,巴里上尉让他担任了一个名称很奇怪的职务,叫 Runner(跑步者)。顾名思义,这个差使大概就是跑路送信的。尽管巴里上尉已经在丛林里布下了无线电网络,但是丛林里布满了多种的部落和派别,有很多时候还需要靠人力去送达信件消息。巴里上尉已经发现了周天化另一个才能,他个子虽矮小却行走如飞。而且他会使用他的小木船,在水洲里像河狸一样穿行。

在一个淫雨连绵的早上,周天化正穿越在丛林间的一条小径,前往红色游击队去送一份新的电报密码。雨天的丛林十分难走,新长出的藤蔓会绊住人不放,黑蚂蟥活跃异常,几乎可以在漂浮的雨线中游泳了。周天化疾步向前,忽然,他觉得有人跟在后面。那是一个穿着日本军用雨衣戴着个竹制斗笠的人,他的脸埋在斗笠的影子里。在丛林里,如果有人跟在后面是危险的事。周天化手伸向了腰间的38毫米自动手枪,闪在了一棵树的旁边。待那人走进了,却听得他从斗笠后面发出的声音十分熟悉。

“小周先生,别来无恙?”这人抬起斗笠,露出了他的脸。他的脸上长满了胡子,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是你呀?长官。”周天化发现这个人竟然是神鹰。
“是我。想不到在这么一个雨天我们再次见面。”神鹰说。
“你怎么只有一个人?你要去哪里?”
“我现在暂时只有一个人。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为什么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周天化说。他奇怪神鹰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是的,出了点事。这里不便说话,到我的隐蔽所去吧。就在附近。”

周天化有任务在身,而且他在心底里是不愿意见到神鹰。但是,神鹰的话却有一种难以违抗的威严。于是,周天化跟着他进入了一片水气濛濛的丛林里面。

神鹰的隐蔽所是一顶日军的小帐篷,看得出是缴获而来的。丛林里到处是水,只有这个帐篷里面还是干燥的。这种帐篷经过特别设计,底下有一层煤油的隔离布,可防止蚂蟥的侵入。周天化看到,帐篷里除了一支冲锋枪,还有一件他熟悉的东西,就是那本有关游击战争的小册子。神鹰抽着烟斗,开始讲述他遇到的事情。

“有一个叫莱迪的人来到了游击队。他把指挥权拿走了。”神鹰说。接下来是他讲的红色游击队最近发生的事。

莱迪是在一个深夜里独自一人来到游击队营地的。他虽然只是独自一人,但是神鹰和游击队的几个指挥员知道他的领导地位。他是共产国际的代表,在苏联时见过斯大林,中国内地延安方面也承认他的地位。他在马来亚早已是有名的人,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在日本人入侵之后,他没有到丛林里去,继续留在城市做地下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神鹰没有他的消息。但是,现在他突然出现,而且还越过了日军层层封锁线,神奇地找到了游击队的营地。神鹰相信如果他没有确切的情报,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这里的。莱迪到达营地之后,很快就召集了游击队指挥员来开会。

神鹰讲到这里时,周天化已经想起自己上次去颂城去寻找莱迪的事。他感觉得到莱迪突然来到游击队营地和他送的那封信会有关系。

莱迪在会议上,宣读了关于整风肃反的决定。他说整风肃反是苏联和中国内地都早已进行过的政治运动,对于革命队伍的纯洁性至关重要。他说马共为了抗战把联合阵线扩得很大,因此,有许多的机会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分子甚至特务分子都混入了革命队伍。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特务分子已经在游击队里扎下了根子。莱迪说中央决定要通过肃反行动把特务份子挖出来。游击队内部的特务分子是党的最危险敌人,对他们的刑罚通常是处决。不过,如果被控告者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供出其他同谋者,他可得免死罪。

莱迪在指挥员一级开了一天的会,然后要求各指挥员把会议的精神传输到连队和班排基层。每个游击队员都要集中在一起开会。神鹰起初以为这只是一场政治形式,没有人会当成是真的一回事。但是他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营地里的会议开得十分热烈,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在会议上揭发其他人的可疑之处。不到三天,游击队内部有几十个人的特务问题被揭发了出来。

这些被怀疑成特务的人在求生本能支配下开始乱咬他人,供出越来越多的同谋者。依照莱迪布置的处理特务的既定程序,必须迅速召开森林审判会,按照名单实行抓捕并在会后立即枪决。出席审判会的每个人都必须对受审者的清白与否和惩办意见举手表决。在这种恐怖气氛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名单上。对那些被告,每个人只能用支持判决死刑来表示自己清白无暇。任何人如果为受审者辩护,他本人立即会被揪出来。从莱迪来到营地的第三天开始,营地后面的树林每天会传出枪声,已经有十几个定性为特务的游击队员被处决了。

周天化听到这里表示不明白,这个叫莱迪的人孤身一人不带一兵一卒来到游击队营地,而且没有几个人认识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听他的话而互相残杀呢?

神鹰说:莱迪用的办法就是一种苏联人发明的“斗争哲学”。当人处于被人出卖的环境里,都会为了自保而丧失理性。他们觉得只有去拼命攻击别人自己才会安全,因此每个人都丧失了理性。

在整风肃反的起初几天,神鹰还是配合莱迪主动参加,以为这事很快会结束。但是,在几个优秀的游击队员被森林审判会宣判死刑拉到后面树林里枪毙了之后,神鹰觉得事情变得严重了。他已经感觉到莱迪的最终肃反目标会落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暗地里联系了几个分队指挥员,讨论解决莱迪的问题。以前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然而,现在他发现这几个人坐在一起时都肌肉紧张神经绷紧,生怕落入圈套。神鹰相信他刚才和他们的说的话很快就会传到莱迪的耳朵里。莱迪到达这里之后,马上选了一个警卫班的士兵给自己做卫兵。这些警卫员对这个新来的领袖非常地忠诚,这让神鹰觉得想火拼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一旦火拼,他觉得对于游击队来说肯定会引起毁灭性的混乱。因此,等不到第二天,神鹰收拾起简单装备,独自离开了游击队。现在,他成了孤狼,在丛林里游荡着。

“那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你接下去要怎么办呢?”周天化问道。
“我在这里思考着,莱迪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游击队搞整风肃反?这样的后果肯定会搞垮游击队的。”
“你需要我帮助吗?也许我可以带你去见巴里上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很危险。”周天化说。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去见巴里上尉。我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游击队的营地送信?”神鹰说。
“是的。我正要去游击队营地送达一份新的译电密码。本来我以为是要在营地里见到你的。”周天化说。
“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游击队营地了。”神鹰问。
“有几个月了。从那次回来之后我就没去过。”周天化说。
“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你最近会来游击队送信。”神鹰思忖着,看着周天化。“你先去送信吧,帮我看看游击队现在情况怎么样?等你回来时我们再说。”
周天化答应了。他问神鹰食物是否充足?神鹰说他现在靠采集野果和打猎果腹。周天化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神鹰一半,就起身走路了。

周天化快步走着。这里到游击队的路程大概有十英里,但是在丛林的险恶小路上要走一天多的时间。上一次,周天化是在半路上,被游击队战士蒙上眼睛接进去的。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候,神鹰是让他睁着眼睛出来的,让他记住了这条路。他回到巴里上尉身边时,巴里上尉让他在军用地图上准确标出了游击队营地的坐标。周天化想这个神秘的莱迪能在丛林里准确找到游击队营地一定会跟他送的那封信有关系的。巴里上尉在那封信里把通往游击队的路径透露给他了。那么照这个样子来看,莱迪是按照巴里上尉的意思进入游击队营地的了?

果然,在他接近游击队营地被哨兵带进来的时候,他看到所有的游击队员脸色沉重。好多人他都是熟悉的,但他们现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没有了神鹰的游击队营地显得死气沉沉。他被哨兵带去见新的游击队最高长官。他一进那个熟习的木头屋子,看到了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戴着黑边眼镜的个子矮矮的人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周天化马上认出他就是臭气熏天的鱼店里那个人,当然也是坐在药店内进厢房里的那位。他就是莱迪,不同的是他这回穿起了军装戴起了眼镜。周天化马上感到对方也认出了他,然而这人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周天化把新的电报密码和信件交给了他。莱迪看过信件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他烧信的动作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

周天化无心逗留。他上伙房吃了点东西,要了一点干粮就准备走。伙房里的还是那些人,每个人都不说话,心事重重。周天化坐在饭堂吃饭,意外发现那个和他住一个屋子的游击队文书坐在饭堂另一头的饭桌子边。那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酒,还有三根香烟。文书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思着,对着空气吐出一个个烟圈,间隔着会端起陶碗喝一口酒。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持枪的游击队员。周天化觉得文书肯定不是在吃正常一顿饭。他在离开伙房时,那个炊事员低声对他说:文书被人指控策划神鹰逃出游击队,是潜伏的特务,要他供出同伙。文书知道这回无望求生,就不再乱咬他人,只是要一杯米酒,几根香烟,享用过之后愿意赴死。他的要求被批准了。现在,他把这几根香烟抽完,就要被拉倒后边树林里枪毙了。

周天化听得毛骨悚然。他赶紧拿起东西,起身要走。这时一声集合军号响了起来。一时间,周天化失去了判断,不知这军号声对他还有没有约束力。游击队员鱼贯着走出屋子,向操场集中,周天化也不知不觉被卷进了人群里去了。上一次,周天化在这里看的是皮影戏,游击队员们唱着抗日战歌,发泄着对日本人的仇恨。但是今天,他发现会场上雅雀无声,主席台上挂着一条横幅:森林审判会

莱迪坐在主席台,他的身边还坐了一排人。

台上还绑着两个人,是神鹰的警卫员。他们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身体被蚊子叮得全溃烂了,头和脸肿得冬瓜一样。周天化想起那个逃跑的日本兵被蛇咬了后就是这个样子的。

今天审判的是畏罪潜逃的神鹰。有人开始上台发言,这个人开始的时候说话有气无力,慢条斯理的。他说的话有浓重的福建口音,周天化一点也听不明白。他看到操场上坐着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着。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本来无精打采的,被下面的那个人一逼问,马上像一条蛇一样昂起头来争辩,声音大得盖住了对方。但是马上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声说着话。会场开始骚动了起来,一个个人跳上了主席台,大声说话,用手指着某一个人。周天化看着莱迪不声不响坐着,不时往笔记本上写下几笔。周天化非常疑惑,这个叫莱迪的人究竟是在搞些什么名堂呢?巴里上尉为什么会送信给他告诉游击队的营地坐标呢?他正想着,突然感到台上有人指着他在叫:这个人是英国人派来的特务!

周天化一愣,怎么会说到他身上?他本来就是英国军队派来的嘛。可是根本没有轮到他说话,有人开始揭发他的罪状。说到那次本来已经决定要枪毙日本兵的,是他要求神鹰不要杀他,结果让日本兵有机会杀害了哨兵逃脱。周天化听这人提起这事心里还真的发虚,可是他马上气恼起来。他不是游击队里的人,他完全是局外人。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个荒唐的会场回英军部队的营地去。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开始推他,很多人开始动手将他推到了主席台上,要他交代他的英国特务罪行。这个时候周天化从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本能被触动了,一个黑色的小精灵跳了出来。他必须去攻击什么人,就像一个即将沉到水底的人拼死都要抓住一件东西。其他人的情况他一点也不知,唯一能揭发的就是莱迪。莱迪才是和英军秘密联络的人,他给莱迪送过信,他躲在日本人占领的颂城,他一定是特务!当他想到了这一点,马上觉得兴奋起来,内心涌起了一股力量。他指着坐在主席台上的莱迪,使尽全身力气用压倒全场的声音大声说道:我要揭发:看看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他用撕裂的嗓音大声喊出这样一句话时,全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眼睛都看着莱迪。莱迪的眼睛出现了一层白翳,就像上次周天化在颂城的臭鱼店里看到的那样。但是那白翳马上又褪去了。他站了起来,大声训斥起警卫员。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个英国部队的送信人进入我们的肃反秘密会议?还不赶快把他赶出去!”
几个警卫员上前来推着周天化肩膀让他下台。周天化还挣扎了一阵子,不愿下台。他的攻击欲望上来了,强烈地想把它发泄出来。不过警卫员还是把他弄下了台,并且警告他赶快离开游击队营地。

离开了营地,在树林里走了一程路,周天化听得后面的营地里响起几声枪声。那是枪毙人的枪声,也许是被捆了两天的警卫员,也许是另外的人,但那个无心求生的文书一定是在里面的。周天化的脑子冷了下来,想想还是后怕。他开始飞也似地返回英军营地,一路不停。他觉得必须尽快把游击队里不正常的情况报告给巴里上尉。在见到巴里上尉之前,他不想再见到神鹰,于是他绕了一段路,避开了神鹰藏身的那个树林。他觉得事情十分紧急,肯定是出了问题。他虽然不是很了解巴里上尉的和麦克上校的详细计划,但是基本知道他们的意图是要莱迪出面影响神鹰,让神鹰能够服从英军136部队的统一指挥。但是,现在他所看见的样子,莱迪要把游击队毁灭了。神鹰已经被赶出了游击队,而且还会被追杀。周天化知道现在这个丛林里唯一能正面可以和日本军队作战的只有红色游击队。丛林的战争如果没有了神鹰,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周天化火速回到英军营地,把红色游击队发生的混乱情况报告了巴里上尉,还报告了自己已经在前往游击队的路上遇见了流落在丛林里的神鹰。

“FUCK! 他怎么把神鹰赶出了游击队!他现在在哪里?我们应该马上找到他。没有神鹰的游击队那就不是日本人害怕的队伍了。”巴里上尉怒气冲冲说。

周天化马上带上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到丛林去找神鹰。但是,他发现神鹰已经走了。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地方那棵树皮被削掉一大块,上面写着一行字。“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人。如果我还活着,三天后会回到这里来。”周天化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把这些食物放在了树下。他希望食物不会被动物吃掉。也希望神鹰能平安回来。

巴里上尉立即向在米罗山的麦克上校报告了详情,等待他的指令。


神鹰这个时候开始向沙捞越海边的城市卡普方向走去。他还戴着那顶竹制的大斗笠,身上则换上了当地人穿的黄麻布短褂,用一根树枝挑着一个小包袱。

孔雀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他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然后消失在黑色的天空中。孔雀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他沿着通向大海的卡普河边跟随着越聚越多的饥民前往卡普城。

大地上还是一片黑暗,到处都是舞动的恶魔。神鹰跟随着河岸上饥民的队伍慢慢向前,他现在所经历的事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

“去找老黑……”小忠在他怀里说,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 去卡普…..浮桥码头…….一个脚踏车轮胎……….”说完这句话,小忠就死了。日本人还在包围过来,神鹰身边的警卫用猛烈的冲锋枪扫射边打边退。

这是半年之前的在雪兰莪双溪多山马来亚抗日游击队联席会议被日本军队包围剿灭的回忆。双溪多山会议是马共中央召集的各抗日游击队和地下组织将领的重要会议。日军包围了整个双溪多山。日军的情报十分准确,就在将要开会的时候,他们突然发起了攻击。日军分三层兵力包围,动用了重机枪封锁了出路。在这个会议上,马来亚大部分地下抗日领导人和丛林游击队的领导都参加了,他们拼尽全力,最后牺牲了一大批的人,只有小部分才突围成功。要是那天他们再犹豫一下,可能就全部被一网打尽。

小忠是联络部长,是会议的组织者。他在突围中被日本人的一串子弹打穿了胸部。在他临死前所说的话里,好像是要告诉告密者的疑点。但是他留下的几个词语太简单了,他说到的老黑是个没有参加会议的局外人,他是泰国共产党方面的人。神鹰必须找到老黑,才有可能把小忠的临终线索进一步查下去。可是那次被日军打散之后,大家都分散到了丛林,到今天组织网络还没修复起来。

神鹰到达了卡普城外,经过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他形容枯槁,胡子满面。他混杂在大量的难民之中,守城的日军没人对他感兴趣。

他来到海边,那里有一排渔船码头。海滩上倒扣着很多只渔船,靠水边的地方有一些建在浮桥上的房子,神鹰看到了有一只脚踏车轮胎挂在柱杆上。浮桥边有一条小渔船靠在一边,有人在收拾船上的网具和鱼。

海滩上,坐着一长排的饥民。他们顶着烈日,迎着咸腥的海风,一动不动地伸着头颈看着大海。但是仔细观察他们,还是会发现他们是在观察着码头上的那些长嘴鹈鹕和海鸥。那条船上的人在剖鱼。天气奇热,上岸的鱼先要把肚子里的内脏掏空,才不会臭掉。他们剖开一条鱼,就把鱼肚肠顺手往海里一扔,鹈鹕和海鸥就会扑过来争食。那些带着长长嘴袋的鹈鹕要伸长脖子顺两下才会把食物吞下。这个动作在海滩上的饥民身上引起了反应。好些长长细细的脖子也会跟着吞咽着,好像这些鱼肠进了他们肚子。

神鹰也坐在这些人之中。不同的是他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了影子里面了。他一动不动坐着,像一只无比耐心的灰鹭鸶。他的眼睛看着大海,看着远处那个灯塔。在更远处的地方,有个叫棋盘屿的海岛。他苦命的太太和孩子们曾藏在那里。但是她们现在都消失了,被日本人从人间抹去了,像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像天边那些卷成叶片状的云彩、像随着气流盘旋飞翔的海鸟一样虚无飘渺。神鹰不知道棋盘屿在哪里,他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从那天开始,神鹰不愿看见大海,他在大海的波涛和海风的吹拂声音里总是会听到孩子们和母亲的低声絮语。可是今天他必须要到海边来。这浮桥上屋子里住着的人正是神鹰要见的老黑。他是泰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特派在这里负责海上运输供应。当年他在马六甲搞地下运动时被英国人遣送回中国,后来他又偷偷地回来,潜伏在这里。

在浮桥上,除了几个收拾渔获和渔具的人之外,显得很安静。在不远处一条倒扣的破船的背上,有一个青年人坐在那里对着渔船码头画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英尺的距离,神鹰还是能看到那个年轻人涂到画布上的油彩。也许他的画里布满了空气的透视感,有孕育在云层里光芒四射的光线,但是神鹰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真心在画海上的风景,而是在监视着浮桥上的渔船动向人员来往。神鹰一动不动坐在海边,直到太阳下山了,夜幕和海风覆盖了过来。那个在船背上画画的人收拾起画具离开了这里,神鹰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现在天完全黑了。神鹰站了起来,走向了浮桥。他推开浮桥上那个屋子虚掩的门,看到在点着一只昏黄的电灯下的木桌上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好几个孩子,他们正在端着碗吃饭。妇人和孩子都侧过头,惊恐不安地看着走进屋里的人。那个男人打量了神鹰一眼,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继续埋头喝着碗里的米粥。妇人和孩子看他这样,也跟着继续喝起粥来。神鹰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着。

妇人和孩子们吃好了饭,匆匆就到里面的屋子去了。那男人点了一根烟,才瘸着腿走到神鹰边上,坐下来。
“很久没见了,怎么到这里来了?”老黑说。
“森林里出事了,莱迪到了游击队搞肃反整风,差点把我给毙了。”
“莱迪是马来亚的列宁,是你们的伟大领袖。”
“你真这样想?”
“这是你们马来亚人的想法。要在在泰国,莱迪就是鸡巴,就是臭狗屎,我早扭断他脖子了。”
“此话怎讲?”
“莱迪本来就是个特务。以前是英国人的特务,现在还加上是日本人的特务。一九四零年的时候,就是他告的密,我被英国人抓去坐了半年的牢。”
“可他怎么还是日本特务呢?”

“你看看,日本人占领之后,你们马共的组织多少次被日本人搜捕,多少人被抓,只有莱迪每次总是会躲过去。最近的一次就是双溪多山的抗日将领会议,日本人包围了双溪多山,几乎消灭了所有的人。莱迪是会议的召集人,可是他却临时缺席了。”老黑说。

“是的,他在来参加会议的半路上汽车出了故障,抛锚在路上,所以才躲过了这次灾难。党内的正式结论是好在他的车子坏了,才躲过一劫,没造成党的事业最致命的损失。”
“狗屁!我当时也收到莱迪邀请列席会议。可我预感会出事,就没去参加。你没有被日本人打死逃出来了真是运气。”老黑说。
“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小忠在临死的时候,说了你的名字,让我去卡普找你。他还说了浮桥码头、脚踏车轮胎,所以我才找到了你。”神鹰说
“小忠是你们的联络部长,知道很多情况。”老黑说。
“可惜他被日本人打死了。”神鹰说。

“我没有让小忠失望。小忠以前和我在霹雳州共过事,他是个好人。我们对莱迪的秘密身份早就注意了,只是我被英国人驱逐后,组织关系到了泰共,所以就没有再追下去。但是这次在前往双多溪山开会之前,我和小忠通过话,表示了我的疑虑。小忠让我留意,如果出了事情,让我来为这个不正常的事情做证。”
“那你留下了什么证据了吗?”神鹰说。
“是的,我做到了。”老黑说。他让神鹰跟他从屋内一个通向浮桥的小窗里爬出来,下到码头边一只小划艇,悄悄地划了出来。不久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靠了岸。上岸之后,他们坐了一个黄包车,前往城内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修理汽车的车行。老黑说这车行老板是可靠的自己人。
“为了让你们明白过来,我已经把证明留下来了。”

老黑把神鹰领到后面的库房,库房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这就是莱迪那天去双溪多山参加会议的车子。当时车上确实坐着警卫、秘书和司机。车子在半路上突然开不动了。司机发现是油箱漏油了,油漏光了,车子停在了路上,是不是这样?”
“是的,党内的通报文件是这么说的。”
“可你知道这个油箱为什么会坏吗?”
“不知道。”

老黑把车子的一角用千斤顶顶了起来,用手电筒照着油箱的底部,让神鹰低下头去看。神鹰看到了铁皮的油箱上有一个绿豆大的小园洞,很规则,明显是用钻头钻出来的。

“有人在油箱上做了手脚。这样一个小孔会慢慢地漏油,但是不会马上漏光。钻这个小孔的人计算得很准确,刚好在车子开到半路时把油漏光。你说会是谁做的?是司机自己?是警卫秘书?”
“你意思是莱迪自己做的?”
“还能有谁?他本来以为你们这些人会让日本人一网打尽的,想不到你们还是有一部分人突围了出来。这件事让他有点紧张。他没有去修那辆车子,而是把车子卖掉了。我得知他在半路抛锚躲过一劫之后,就怀疑他在车子上动了手脚。在他卖掉车子之后,我赶紧让人多出钱把车买了回来。我知道,有一天你们会需要看到这辆车子的。”
“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神鹰说。
“我也难以置信。在一件件不正常的事情出现之后,你们一方的人却还对他迷信崇拜。”

“是呀,尽管我一直不喜欢他这个人,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是叛徒。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怀疑过呢?只有在被迫逃离游击队的时刻,我的怀疑精神才回到了我身上。现在想想,莱迪是值得怀疑的。我没有把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告诉他,可是他却准确地找上门来。”

神鹰突然不安起来。他想如果莱迪是叛徒,他来到游击队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会不会是要把游击队毁掉呢?他起身马上要走。老黑说你还是暂时留在这里和他一起打渔算了,这个时候回游击队等于是自投罗网。神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莱迪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得赶紧想办法把队伍救回来。他吃了一顿饱饭,带上了一些干粮,立即又开始返回丛林。

在神鹰返回丛林的同时,巴里上尉收到情报,称日军一个战斗组合已经集结完毕,正朝着游击队营地这边方向移动。这回的日军数量和装备都不同寻常。巴里上尉立即用无线电台发报通知游击队转移,可是却没有接到任何回应。正在十分焦急之间,周天化报告说神鹰回到了接头的地点。巴里上尉带着周天化和神鹰交换过情况之后,决定一起火速前往游击队,赶在日军到达之前带着队伍转移。

经过一番跋涉,他们到达了营地。外围的哨兵看见神鹰回来了,又惊又喜,赶紧向里面报告。巴里神鹰一行接近营地时突然想起一阵猛烈的爆响,好似机枪扫射一样,他们赶紧卧倒路边准备应战。可是很快他们就明白,这是现在的主人在放鞭炮迎接他们到来。一片爆竹的青烟和碎纸片里,莱迪走了出来。

“神鹰队长不告而走,原来是去请来了巴里上尉。”莱迪说。
“莱迪同志,日本人又包围过来了。可这回你是在包围圈里面,你可怎么脱身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顺便跟你说,你那辆车油箱的漏洞修好了,前几天我还坐过那车呢。老黑让我把这个车的牌照带回给你。”神鹰把一块车牌照递给他。
莱迪接过了牌照,发直的眼睛里又出现那层白翳。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你们不要斗嘴了,日军已经快要过来了,赶紧转移。“巴里上尉催促着,他并不明白神鹰和莱迪的对话里微妙的意思。

很快,游击队就整装出发了。莱迪走在队伍的后头,神鹰走在前面,巴里上尉和周天化也随着队伍前进。现在,神鹰已经相信莱迪是叛徒,可是他目前不能去揭发他。要是去揭发他,势必会有一场更大的混乱。眼下他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游击队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走了一段路之后,有一个老游击队员上来悄悄对神鹰耳语:莱迪不见了,他已经离开了队伍独自走了。神鹰说,算了吧,放他走,只要他没有跟踪在队伍后面。

神鹰把队伍带到了丛林深处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下来。日本人的战斗组合到达时,只看到了一个空空的营地。
莱迪也穿过了丛林,到达了沙捞越的另一个城市-----古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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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十月 30, 2010 3:37 pm    发表主题:    

陷落颂城----《沙捞越战事》连载剧终

进入九月,雨季过去,依班人嗜血的欲望日日子高涨,那是一种他们无法控制的遗传本能。依班祭师观察天象,看到有大量的流星坠落了丛林,这表明他们可以猎取到许多闪亮的人头。那些带金牙的日本人人头越来越成为诱惑他们的东西。日本人在起初时不想和土著人开战,基本是采取回避他们的办法,这让依班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好收拾。在获得英国人的默许之后,依班人终于要动手痛痛快快来一次了。他们在雷剑江的狭窄处布下了拦江藤条,伏击日本人巡逻汽船。两艘汽船落入依班人包围圈之中,依班人的吹魂毒箭、鬼头长刀、抛石器外加英军给他们的自动枪打得日本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割去了头颅。那两条汽船被凿破船底沉入江中。

那一个晚上,巴里上尉带着手下几个人正好在依班人营地里巡视。他们刚刚支起帐篷准备做饭,突然听到外边的河岸上人声喧哗。很快有几个依班人闯了进来,手里都提着血淋淋的新鲜的人头。巴里仔细一看才看出人头的内部已被掏空了,像北美的孩子制作的万圣节空心南瓜灯。依班人说他们伏击了丛林里一支日本人巡逻队,把他们都干掉了。巴里上尉出来一看,有很多兴奋的依班人站在门口,他们的情绪已被煽动起来,在部落的长屋边上的空地上,已经燃起了好几堆篝火。好些依班人正在熏制刚猎到的日军人头,不少女性依班也围在了一边打鼓跳舞。他们把人头挖空熏干后,将在头盖骨腔内部装上铜铃,然后挂在长屋的门前。当微风吹来时,那些人头就会叮叮珰珰十分美妙地响起来。依班人猎到人头时,比丰收的时候还要兴奋。他们相信只有死亡才有新的生命,男人只有对女性显示猎到的人头才会获得优先交配权。因此,当巴里上尉处身于亢奋的依班人群中时,知道根本无法让他们冷静下来。这件事把他的计划打破了,他得赶紧把局面控制住。

巴里现在急于要知道依傍人究竟猎取了多少个日本人的头颅,还有他们的尸体在在哪里?这段时间他正精心布置着对颂城的包围圈,绝对不能提前激怒日本人。按照依班人的习惯,他们在取走首级之后,是要把尸体扔进河里面,让尸体在河上漂流,让河神以及他们的敌人和朋友都看到,以显示他们的威力和光荣。巴里一再询问依班人的头领究竟杀了多少人?尸体有没有扔进河里面?但是他们喝了很多用结兜树汁做成的酒,已经进入了狂热迷幻状态,无法回答问题。巴里最担心的是依班人会把尸体扔到河里面。尸体顺着河流很快会漂到下游日军营地的河流区,那么日军一定会报复,溯流而上扫平所有的游击队营地和居民点。没有人能抵挡日军集中在一起的强大火力。这样的话他在精心编织的包围圈就会化为乌有。巴里知道情况紧急,立即决定带着周天化和依班人一起去查看伏击日本人的现场,想尽快把情况搞清楚。

当依班人听说英国人要带他们重新回到伏击的现场时,刚刚有点冷落下来的情绪马上又高涨了,火堆边的人重新点起火把集聚起来。巴里和周天化走在队伍前头,边上是依班人头领,举着火把狂热的依班武士前呼后拥。这些依班武士好多人认识周天化,他们曾在雷剑江上一起巡逻过。但现在这些进入迷幻状态的依班武士对于部落姑娘猜蘭在刀下救了他一命十分不爽。不时会有人举着火把拦在巴里和依班人头领面前,指着周天化说:他是日本人!他有金牙齿!在这个时候要是巴里稍微犹豫一下的话,他们的吹管枪就会射出毒箭,麻醉了周天化,然后割下他的头。但是巴里上尉严厉地呵斥了他们,依班人武士才不敢造次。

到了现场,看到了几十具穿日军服装的无头尸扔在河岸上。依班人坚持在天亮前太阳升出地平线时要把尸体扔进河里祭神。巴里上尉反复对他们陈说这样做的危险性,可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最后巴里上尉表示每埋葬一个尸体,可以得到一瓶烈酒外加一包烟草的奖励。这样依班人才很不情愿地在树林里挖了坑,把尸体埋掉了。

但是巴里上尉这样做已经无济于事了。整个丛林的依班人都已处于狂热状态。很快他接到另一个报告,称在五英里之外的普拉村附近有两千多个依班人集结在一起,把一个巡逻编队大约三十来个日本人包围了。巴里带着人马又火速赶了过去,看到丛林里全是火把,依班人密密麻麻把日本人围在里面,就像他们祖先围猎一样,把包围圈一点点缩小。依班人之间现在开始了争执,对于即将到手的几十个人头怎么分配让他们伤透脑筋。巴里上尉一看这个局面,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收拾。

日本人被震怒了。为了先把丛林里的主要抗日武装消灭,日本人把灭绝依班人的计划一再往后推,对于零星的士兵被猎头事件采取了隐忍的态度。但这次是好几个编队的士兵被割去脑袋,实在是奇耻大辱。日本人集结了大量的兵力,开始进行了大规模的报复行动。日军驻扎在颂城内外的师团顺流而下,用迫击炮机关炮扫平了长屋,同时出动飞机炸平了丛林深处依班人部落定居点。日军一支化学喷火兵发挥了强大的威力,那些依班人的长屋被凝固汽油火龙点着后,火焰迅速蔓延,住在里面的依班人男女老少像蚁穴里的蚂蚁慌忙跑出来,日本人用机枪准确地射杀了他们。

一支日军分队在一个爪哇人的带领下,进入那个禁忌荒岛,找到了“阿娃孙谷”庇护所。他们惊喜地发现这些花一样的女孩子会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面,而且毫无保护。他们整齐地排在笼子外边,把里面的女孩捉出来轮流奸淫,最后又把她们依次放回了笼子。临走之前,他们把“阿娃孙谷”庇护所的草房浇上汽油点火烧了。依班人割了不少日本人的脑袋,这回日本人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依班人世代相信敌人要是沾污杀害初潮少女他们自己也会很快溃烂死亡,可是这些发泄了兽欲的日本人依然生龙活虎,尽管没有用七种秘密的草药制成药水清除掉身上的污染。猜蘭因为周天化的珠子事件已经离开了这里,才免了这一劫。

丛林成了火海,成了人间炼狱。这种情势逼迫巴里上尉的Z行动只得提前开始了。巴里上尉最初的包围颂城的方案是这样的:他要让神鹰领导的红色游击队的强大火力从正面进攻颂城,再由马来人和依班人游击队从侧面和后面加以包围,造成一场真正的围城的场面,从而引起日军指挥机构的高度紧张,使得他们的间谍情报机构整个运作起来。但是现在日本人主动出击到丛林扫荡,他的包围颂城的Z计划成了泡影。

最初的时刻巴里上尉觉得心烦意乱。然而,他很快就找到了事情在突变过程中出现的契机。他发现颂城的日军已倾巢而出,颂城成了一座空城。巴里上尉请示了米罗山的麦克上校,决定把原来的围城计划改变为攻城计划。麦克上校批准了他的方案。于是巴里上尉立即调集兵力。他发密电给神鹰要求他带游击队主力向颂城这边集结准备攻城。可是神鹰却借口游击队没有正面和日本人作战的能力,不愿发兵参加巴里上尉的围城行动。巴里上尉无奈之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他迅速集结了北边的印度人和马来人合编的136游击队,加上他所在营地的数千名依班人武装。他允诺如果攻下颂城,依班人可以自由猎取颂城内的日本人头颅,所有的日本人脑袋都归他们。失去家园的依班人忘掉了悲伤,重新振奋集结起来。攻城开始了,巴里上尉的丛林游击队用先进的英国武器加上土著人的大刀、吹管枪、弓箭、抛石器对颂城发动了火力猛烈的攻击。马来人还赶出了几十头大象攻城,这样的场面周天化只在神话里听说过。攻城的联军很快把城里为数不多的日本守军全部消灭了,颂城的城头竖起了英国的米字旗。巴里上尉和他的手下带着沉重的无线电台进入了颂城,立即把巨大的天线支撑起来。不久之后,他监测到日军情报机关的电报往来明显频繁起来。很显然,日军认为颂城被攻陷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这正是巴里上尉所想要知道的。在接下去短短的两天时间里,日军调集兵力,把颂城团团围住。

巴里上尉精心组织的计划现在真正开始了。他向新加坡英国空军基地发电报要求三十架轰炸机的空中打击支援,炸平日军围在城外的军队。在巴里上尉的最初计划里,他呼叫支援的飞机应该是来轰炸守在城内的日军的。现在局势变了,他成为了守城者,日军成了攻城者。这出丛林里的大戏临时改变了情节,唯一缺席的只是神鹰的人马,他远远地扎营在丛林深处,按兵不动。巴里上尉在等待着,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的眼睛望着天空,但是注意力全在耳机上。他在等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仅仅过了三十分钟,新加坡基地回电说三十架布伦亨式轻型轰炸机已升空,在高空云层里偷偷飞向丛林支援。而这个时候,巴里上尉处于高度的兴奋之中。他耗费了半年多时间策划的梦幻般的围城攻城其实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建立这一段短暂的时刻。

他带着耳机,全神贯注在捕捉着信号,并计算信号的方位来源。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台现在接收着来自不同方位的电码,巴里终于发现了有一组从印度加尔各答发来的密电码和日军电台有呼应。巴里上尉欣喜如狂。虽然他不能破译这组密码,但是他知道日本人在印度没有基地,印度是英国的地盘,这个密码一定是和从新加坡起飞的轰炸机有关系。果然在十分钟内,他接到了新加坡那边的密电,说轰炸机在半途遇到日军飞机的空中伏击,十架飞机被击落,其余全被赶回了。巴里上尉知道他终于成功了。他已经把潜伏在新加坡基地的间谍找出来了。他在丛林里的包围颂城的Z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诱使英军基地内的间谍发出这一信号。现在他明白了,原来那间谍的信号是通过加尔各答迂回中转过来的。只有在贴近日军电台的沙捞越地带,他才有条件测出来自印度的电报方位。

然而就在他准备给英军SOE 总部发回密电完成他的重大使命时,巴里发现日军强大的电台已发现了他的电台频率,把他全部干扰屏蔽了。就是说他已经无法发出电报了。日军现在开始攻城,起先用迫击炮炮击,紧接着用飞机轰炸。在日军炮火加紧,层层包围了颂城之际,巴里知道过不了多久颂城就要被日军重新夺回去,他的印度人马来人依班人的游击队在日军的主力面前不堪一击。再过一些时候,守在城里的人们不是被打死就是会成为俘虏,那么他所发现的将要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局的重要情报将可能永远到不了英国人手里。日军炮火在加剧,一部电台被炸飞了。这个时候,巴里心里明白了过来,他已经没有办法把已经获得的重要情报用电报发回去了。现在,周天化是他的最后希望。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身材矮小的黄种人就察觉到了他的与众不同。而他现在将要去做的,可能会成为军事间谍史上有名的案例。

巴里上尉命令Runner(跑步者)周天化立即出城前往红色游击队神鹰那里,用他们的那台同样功率强大的电台将一个明码电报发给英军SOE情报总部。电码十分简单。就是Calcutta(加尔各答)。现在只有周天化才有可能走出被围困的城市。

就这样,周天化离开了被日军团团围住的颂城。有人说他是从一条排水的地下沟渠里爬出城外的,也有人说是巴里上尉施放了大量的烟幕弹掩护他出城。不过他一出城后马上被日本人抓住。在他亮出特别的通行证之后,他熟悉的日军特工军官池田很快来到这里和他见面。他问周天化出城是为什么?他说巴里坚持不下去了,要他去神鹰的营地去求救。池田没说什么就给周天化放行。在他上路之后,池田即派一支最精锐的重兵暗中尾随他而行。

周天化上路了,他以一种步幅不大但频率很快的蜈蚣步子向前疾走。到游击队的营地有30多公里的路,在丛林里至少要走一天一夜。周天化已经很熟悉丛林里的路,有时他会走河边的小径,有时会走日军开出的运输便道,有时走大象迁涉的通道。这是他一生走的最后一次长路。他的体力十分旺盛,但是心里却对一切感到了厌倦。他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他并不喜欢白色人种当道的加拿大;他认为神鹰和他那些游击队员是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人;他的少年时代和日本人有说不出的密切联系,他的人生最初友谊和恋情对象都是日本人,他也为日本人俘虏他之后给于善待而心怀好感。但是那一枚针剂把他的命象一条狗一样拴在了日本军人手里,即使他在神鹰的游击队营地里杀死了一个日本俘虏,他还没有消除心头的愤怒。周天化这个时候想起了那天早上自己悄悄牵着栗色大马离家出走时的情景。当他骑马离开城市向洛基山脉走去时,正好面对着黎明前天空上那颗明亮的北极星,冰冷的星光让他的心情变得安静透明。当时他一直问自己: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去?现在,行走在这片浓雾密布的丛林里,他再次想着这个问题: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可是他知道这个问题是他无法想得清楚的。他目前能明白的是这一次的穿越只是他个人的事情,他是在执行一项他必须做的命令,仅此而已。他飞快地向前,在树林间他瞥见有幽灵一样影子在树梢上飞过。周天化知道这是依班人的影子,他气愤这时候他们竟然还在追踪着他的头颅和金牙。他正要举枪射杀树梢上的影子,突然觉得不对,那是猜蘭的影子。他从气味上认出她来了,尽管她只是像一阵风一样在林间吹拂着。依班人是丛林里的精灵,在特定的时刻里,身体会变得像鬼魂一样似有似无自由如风。当周天化感觉到了是猜蘭追随着他时,他的步子顿时沉重了起来。他想到了原来自己还是有一个值得挂念的人。

猜蘭显出了身形,像一只孔雀一样飞在周天化的身边,周天化能摸到她的羽毛状的手,看到她哀伤而美丽的脸庞。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他觉得自己要是一停下脚步就会变成一棵石柱。

“当兵的,你不要再往前走了,他们会杀死你的。”猜蘭说。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还是叫他当兵的。
“不会的,他们打不过我的。”周天化继续向前。他说的话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说的一样。
“不,他们会杀死你的,这回我可没有办法把你藏起来了。”
“猜蘭,你不要跟着我了,这样的我的勇气会越来越少的。”
“跟我回去吧!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你的孩子了。”

“不,我必须要往前走。我会想你,也会想我们的孩子。但是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周天化觉得自己沉重得迈不开步子了。他举起冲锋枪朝天上打出一梭子子弹,表示了自己的心意已定。他看到了猜蘭在身边消失了,他能感觉到她的凄惨的哭泣声在风中渐渐散去。

经过一天一夜疾走,周天化的体重掉了二十斤,终于走进了神鹰的营房。神鹰问他颂城的战事如何?他说巴里上尉快守不住了,让他来向他要求支援。巴里指示他到达之后要给他发一份电报。于是周天化被允许进入游击队机要室。他以准确的动作调准了给伦敦的英军SOE情报处的电码频道,不加思索就发出了一组电码:Calcutta (加尔各答)。就在他结束了发报时,跟踪在他后面的骑着新装备的三菱重工脚踏车的日军快速部队以猛烈火力攻进了游击队的营地。

在周天化的电码Calcutta发到伦敦之后,新加坡的英军情报人员立即查验在三十架飞机起飞后基地所有发给印度加尔各答的电信纪录,结果发现了一个叫 Heenan Patrick(汉南.帕屈克)的英国空军中尉给加尔各答的印度情报联络军官发过密电。加尔各答的印度军官只是把收到的情报再转发给马来亚的日本人。这个给日军服务的间谍在过去的一年里造成英国空军丧失了三百多架飞机和四个野战机场,现在终于露出水面。

英国特工宪兵是在一个网球场的酒吧里逮捕到汉南.帕屈克的,当时他正和几个空军军官打完了一场双人网球赛,出钱请大伙喝一杯清凉的杜松子酒。汉南现在变成了一个十分受欢迎的人,他对待困难的勇气和勤奋工作的态度都给了人好印象。我们在前面章节提前介绍了他的成长之路。就是在那次印度洋海上旅行中,他被昆虫学家纪美由子发展成了日本间谍。当英国特工宪兵用枪顶住他脑门逮捕他时,他一点也不后悔和害怕。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临。他在审问中陈述自己成为间谍并不是由于纪美由子的色情圈套,而是因为他要报复从小受到的歧视和羞辱。大约一周后,远在英国南安普敦乡下的帕屈克的母亲安妮.斯坦利收到儿子光荣战死的通知。安妮当时就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她除了痛惜失去儿子之外,更是感激上帝让她一直惹麻烦的儿子终于死于一个好的名声。她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而此时,汉南.帕屈克已被临时军事法庭宣布死刑,一群特工宪兵将他拖到了新加坡城海边堤坝上,对他的头部和心脏连开十几枪。他的尸体被抛到了海里。

从那以后,英国空军在南太平洋的不利情况得到改观。虽然最后新加坡还是失守,但他们保住了海上的空军实力,没有被日本人彻底赶出南太平洋岛屿,从而影响了二次世界大战的格局。

尾声

开枪铺的彼德.刘说自己和巴里上尉在颂城被攻陷后做了日军的战俘,一直被关到二战结束。那是一段无法形容的可怕经历。

彼德.刘说周天化那天在发出了电报之后,尾随而来的日军猛烈地攻进游击队营地。周天化端着冲锋枪走向神鹰,要一起投入战斗,但神鹰以为周天化是给日本人带路的奸细,连开三枪把他打死了。据说那场战斗很惨烈的,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有三百多个游击队员被打死,游击队的营地被踏平。神鹰负了重伤,但突围了出来。沉寂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神鹰的游击队又重新组建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强大,控制了沙捞越丛林和城镇的大部分地区,成为日本人在马来亚战场的主要对手。二次大战结束后,神鹰的队伍继续留驻在丛林里,1946年神鹰得到过英国政府的勋章表彰他在战争期间支持英军的行动。可不久之后,神鹰和重新控制了马来亚的英国当局闹翻了,成了英军通缉的要犯。如同中国国内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国共两军实行了大决战,神鹰的游击队和英国属下的军队在日军投降之后也撕下了脸皮在丛林展开厮杀。英国人在剿灭游击队的行动中屡有暴行,在马共老游击队员陈平所作的《我方的历史》一书里有这样一张照片:一个英国士兵两只手里各提着一个马共游击队员的人头,摆出胜利的谱式让人拍照。神鹰一直不愿和当局谈判合作,继续在丛林用游击战术割据地盘。他的背包里一直保存着那本游击战小册子,坚信用乡村包围城市的办法会赶走英国人,夺取政权。但是他的理想最终没实现。一九八九年的时候,神鹰已经老了,他带着1200个游击队员在泰国边境向马来西亚政府宣布投降,正式退出江湖。

有关莱迪的结局值得一提。令人奇怪的是,尽管很多人已经知道莱迪是英国和日本的双重特务,他还是继续在马共担任领导人一直到一九四七年。这个时候神鹰和一些马共内部新生力量开始了对莱迪的清算。某天上午人们发现莱迪失踪了,他的寓所里留了一张纸条,说英国人逮捕了他。神鹰花了一个礼拜才搞清莱迪是设下了迷局。英国人根本没有抓他,是他自己席卷了马共中央120万元马币的活动经费逃跑了。半年后,神鹰得到了老黑的情报,说莱迪正隐身于泰国湄公河边的一个乡村旅馆里。神鹰立即派出了四个人去执行任务。四人小组找到了莱迪,他正在喝咖啡。莱迪说让我把咖啡喝完吧。四个人等在一边。莱迪喝完咖啡后,四人中的一个上去掐住他喉咙将他闷死,他刚喝下去的咖啡从嘴里流了出来。四个人确信他已经断气之后,顺手将他的尸体扔进窗外水流湍急的湄公河。

日本人在沙捞越丛林最后输得很惨。日本天皇宣布战败之后,有一部分狂热的日本军人不愿投降,四散逃进了丛林。他们在丛林深处过着野人似的生活,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两个日本的二战军人在一九九零年才走出丛林,这个时候离战争结束已有四十五年了,伦敦《自由出版报》和东京《读卖新闻》在当年11月5日的国际新闻版面详细报道过这件事。

至于周天化,英国和加拿大军方一直称他是在和日本人的战斗中战死的。他的尸体没有下落,后来在吉隆坡郊外的英国二战军人陵墓有他的一块墓地,但里面是空的。曾有传闻说他的尸体是被那个依班少女猜蘭运走掩埋了。那天她一直跟在疾步如飞的周天化身后,即使在他开枪阻拦她之后,她还是没有退却,强忍悲伤远远地继续跟在他身后。在这场惨烈的战斗结束之后,她在成堆的尸体里找到了周天化。她没有办法把他的尸体背回去,只得在丛林里挖了个坑把他掩埋了。但是她只埋了周天化的身体,她用他的匕首割下了他的头颅,用他的军衣包裹着带回到了部落。她一路上念着咒语,用她流不完的眼泪湿润着怀里的包裹,使得头颅没有腐烂。她按照祖先的传统把头颅做成了灯笼,里面那一颗金牙还留在里面。后来,大酋长拉甲让所有的部落武士要保护这个人头,把它奉为了部落圣物。猜蘭从那天之后一直独自住在那个禁忌屋里,守护着这颗带着金牙的人头。岁月流逝,如今读者朋友有机会去沙捞越半岛旅游,如果发现某个长屋外悬挂着的人头风铃里有一颗金牙的话,那很有可能就是周天化的了。周天化到底有没有和那个依班姑娘怀上孩子?依班姑娘是否后来生下孩子?孩子是不是后来又妻妾成群子孙兴旺谁也不知道。不过真要查证这事还是有线索可循。当初麦克上校让交通员送到英国化验的那瓶周天化的血清样本至今还保存在加拿大京士顿军事学院档案馆的地下室冷冻库里。如果要寻找他有没有血脉留在丛林里,通过DNA技术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不会有人去做这件事的,因为周天化只是一个普通的华裔二战士兵。


谨以此文纪念二战期间战斗在沙捞越丛林的华裔特种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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