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骑马出走---《沙捞越战事》连载
星期四 十月 21, 2010 3:06 pm
# 作者陈河——
《沙捞越战事》连载,作家出版社2010年十月一日出版。
骑马出走
一九四二年某一天,二十岁的周天化牵着一匹马,悄悄离开了位于温哥华市内煤气镇的唐人街,要去远行参军打仗了。在即将走出城市的时候,他看到了路边一座白人豪宅的门口有个大信箱,上面写着一个人名Thomas。他把这个名字记住了,后来用作了自己的英文名字。Thomas念成中文是托马斯。
出了郊外,上了浓荫密布的车路,周天化策动身下栗子色的高头大马,一路朝东小跑起来。他要去的地方是洛基山脉中的城市卡尔加利,行程有两千多公里,而且全是高山险路,一半的路程将在常年积雪的雪山行走。
大约行走了五个小时,地势渐高,开始进入洛基山脉了。周天化下了马,在山路边一个印第安人开的车马店稍作歇息。周天化让马去吃草料和豆饼,自己则坐在窗边一个位置上吃点面包喝一杯咖啡。这个地方处于半山腰,从这里能看到温哥华城市的全景,以及城市西面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从来没有隔这么远的距离看温哥华。事实上,打他出生到现在,他一步还没离开过温哥华地区呢。可他知道在温哥华之外还有很多地方:往南边一点是美国;大海的对面有个叫广东台山的地方,他的父亲、母亲都是从那里来的;离那不很远的北方太平洋里有个岛国是日本。
周天化在常年积雪的洛基山脉慢慢地行走着,一路上穿行在针叶林、阔叶林和高原番红花之间。他出发的时间是早春二月,到达卡尔加利的时候却已是五月份了。后来研究历史的人对周天化选择马匹作为交通工具走这段路程一直迷惑不解,因为当时横贯洛基山脉的太平洋铁路早就修好了,他本来只要花两三天时间就可以轻松地到达卡尔加利的,可他却独自骑马在冰山里走了近三个月时间。
卡尔加利是个牛仔城市,到处可见骑马的白人牛仔和印地安族牧人。经过几个月的行走,周天化的衣服已经褪色,脸上长满了胡子,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天气已经暖和,街道边的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和腥红的苹果花。周天化找到了位于议会街的征兵办公室,把马高高拴在了一棵树上,不让马去啃地上的青草。一个金发的女秘书收下了他的报名材料,这份材料上盖着三个温哥华征兵局的拒绝印章。秘书翻了翻材料,让他先在接待室等候。半个小时后,女秘书示意周天化可以到里面见征兵官员了。
周天化的个子很小,身高只有5英尺(1.53米)。他的动作很轻,行走几乎不会弄出声响,他走进征兵官员的办公室时,看到那个坐在办公桌前的军官还沉着头看材料,没有发现他已经来了。他一声不响站在哪里,突然听得那军官骂了一声:
“The son of bitch! ”(这狗娘养的!)
军官一边骂着,一边把材料推到一边。这个时候他欠起身子才看见了周天化就站在跟前。军官并没有因为刚才骂了眼前这个人感到局促。他眼睛通红,看得出是喝过了很多酒。他点上一根雪茄,喷出一大口烟雾。
“叫什么名字?”
“周天化。”
“什么狗屎名字这么拗口!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托马斯!托马斯.周。”周天化记住了三个月前在路边信箱看到的Thomas名字,现在派上用场了。
“好吧,托马斯,你开什么玩笑,你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了三次,还这么远跑到这里干什么?你以为打仗那么好玩吗?”征兵军官说。
“加拿大参加战争了,我是加拿大人,所以我要参军。”周天化说。
“你不是加拿大人,你没有加拿大国籍。你是中国人。”军官说。
“我不是!我出生在温哥华,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我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争辩着。根据联邦政府法律,没有加拿大国籍的中国人不得参军,因此周天化三次申请参军都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了。不久之前,周天化听人家说中部省份阿尔伯塔因为人口稀少,兵源不足,对志愿参军者的审查比较宽松,曾经有华人被接纳了进去。周天化这才会偷了父亲拉车的马,翻越高高的洛基山脉跑到这里来。
军官抽着雪茄,低着头看文件,好像没有在听他的陈述。一忽,军官说:
“托马斯,我要是告诉你,你被拒绝了,你会怎么样?”
“那我就继续往前面的城市走,我会去埃德明顿,去沙斯卡通,去多伦多,去满地可。直到有人接受我为止。”
“Son of bitch! 听起来不错!托马斯,也许我可以接收你参军,虽然你没有加拿大国籍。可是你听着,你要是一加入加拿大军队,不管你是白人,是黑人,是印度人,是中国人,你们都是兄弟了!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打败敌人!我是一个牧场主,是养马的牛仔。但是战争把我的生活毁了。我有两个儿子在太平洋的战场上,有三个侄子在欧洲战场。你要是参军了和他们就是兄弟。你要是遇见他们就要和他们共享所有的东西:共享钱财,共享危险,共享食物,共享香烟,甚至共享女朋友!什么叫共享知道吗?就是说你要是有一个姑娘,他们也可以操她。听到了没有?”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
“你的报名被接受了,到秘书那里去拿体检表格。”
周天化转过身,移步向门口走去。他其实是很想拔腿就跑,怕那人变了主意。果然,他听到背后一声命令:
“托马斯,回来!”
周天化停住脚步,转过身走回来。
“刚才我骂了你,向你道歉。”军官说。
“这没什么,你已经帮助我了。”
“你知道,我心情很糟。昨天我接到通知,我大儿子的飞机在太平洋中途岛海战中被日本飞机打中了,他死了!”军官说。
周天化不知所措看着军官。他没有为他的儿子感到悲伤,只是怕他会改变了主意。
“去吧,祝你走运!Son of bitch。”军官说。
几天后,周天化穿上了军装,坐上了洛基山火车,被送到了位于加拿大内陆的埃德蒙顿的加拿大陆军第三十五军团新兵训练营受训。他在新兵训练营呆了不到一个月,遇见了前来招收特种部队士兵的Mlke Kendall(麦克.坎德尔)上校。
说起麦克上校这个人,倒真是个传奇人物。他在二战初期受雇于英国一个代号为Z的情报机关在香港做谍报工作,和当时中国国民政府的情报界有深入交往,还讨了个香港过气的歌女做老婆。香港沦陷之前英国当局已有预感,让麦克准备四艘鱼雷快艇守在维多利亚港口,紧急时可用于高官要人撤退。日军攻进香港那天,麦克联系不上老婆了,开车到处找人。最后时刻还是和一个国民政府海军大员一起坐着小艇逃亡。船还没出港口,日军炮艇上的机关枪扫射过来,打断麦克的一条腿,他身边的海军高官则被打死了。幸好有一艘英军鱼雷快艇还在附近,他才被搭救了上来。从那以后,麦克一直在和日本人作对。此人后来在重庆政府做过军事顾问,不过据说经常和国民党军方吵架。后来他又到了英军远东司令部,负责东南亚一带的谍报人员招募和训练。麦克知道马来亚半岛终将会落入日本人手里,他得训练出一批黄种人特工对抗在马来亚半岛丛林里的日本军队。麦克这件事进行的不是很顺利。起初,他想到美国去招募华裔特种士兵。但美国政府一些人认为麦克这人有共产主义倾向,拒绝了他的要求。后来他和已经成功逃离香港的老婆回到了老家加拿大游说。加拿大国防部说这件挑选华裔士兵的事他们定不了,得有国会决定。麦克在国会上呼吁了好几天,最后国会同意他从现有的加拿大军队里挑选十三个人。麦克说这个数字太少了,我至少需要二十五个人。但是这回国会没有理睬他。
麦克上校走遍了全加拿大的新兵营,挑选到了13名华裔新兵,带着他们在一个叫Commando Bay的河湾建立了训练营,用了一年时间对他们进行了丛林游击战和对抗日本军队的谍报特工训练。他们的课程中有日本语书写会话、暗杀绑架、密码编译、爆破纵火、策反宣传等等。在战后出版的麦克将军(后来他提升了)回忆录里,有一个章节说到了Commando Bay河湾的训练营。他说这些中国年轻人因为没有加拿大国籍本来是Unwanted soldier(没人要的士兵),在训练他们的过程中因为文化背景不同遇到很多困难。这些年轻人天性乐观,对于即将去执行的特种任务并没有胆怯。经过一年训练,他们中一部分人成为了合格的特工人员。麦克将军回忆录里详细写了每个人的情况。比如那个叫罗伊 .张的小伙子很聪敏,也很勇敢,只是没有一点安全的观念;那个比尔.金的家庭十分富有,是咖啡大王。他本来在纽约读书,还在拉斯维加斯赢得过一次歌剧男高音比赛大奖,他在训练营里还是经常在唱《卡门》选段。麦克上校有好几个地方写到了周天化,称他的日语能力好像是天生的,本来就会讲,日语教员暗地里称他的日语比英语说得还好。麦克将军回忆起周天化是个矮小的人,走路和跑步非常的快,而且耐力惊人,就像中国古典小说里的飞毛腿。周天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爱好就是最喜欢独自呆在一条小船上。他会在船上吃自己做的饭菜、读书、睡觉,完全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离开来。麦克当时的想法是这个小子在战争结束之后如果没有死掉的话,那么他最有可能的生活方式就是开着一条船到处漂流。
二零零五年,加拿大军事博物馆在Commando Bay河湾为当年的训练营学员建了一个青铜纪念碑。有一天,当年在这里受训过的十三个士兵中健在的五个人和他们的家人坐着船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河湾。这里的风景很单调,河岸上的山坡长满低矮的灌木。当年训练营搭的都是临时的帐篷,所以没有一点痕迹留在这里。自从香港出生的伍冰枝女士成为加拿大的总督之后,这些二战华裔老兵近年来经常在电视上被人们看到。这些人都年过古稀,可是身体状态都还不错。每年的国殇日(Memorial Day)都还穿起军装参加纪念仪式和游行,接受市民们的敬意。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叫彼德.刘,八十多岁了还开着一间来福枪枪铺。他当时是和周天化一起被空投到了沙捞越丛林里。彼德.刘看着河湾的流水,想起当年和周天化拿着冲锋枪横渡河湾的训练情景。他还指着河岸边的一棵大树,说他当年曾经在树上打下了一头掏吃蜂蜜的大棕熊。还有一个是西蒙.王。西蒙从这里出来后被派到澳大利亚专门做对日本海军的密码破译工作,战争结束后,他被授予二级军功勋章。他回到位于温哥华北面的老家高贵林市要开一间电器店,可是当地政府拒绝给华人发这种行业的营业执照。西蒙一气之下把军服和那枚军功章打成包裹寄给了加拿大总理麦肯锡,称他为之战斗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后来,总理把他的军装和奖章寄回了给他,并亲笔附上一封道歉信。西蒙后来拿到执照,一直到今天还在开着这个电器店。
那天,跟随而来的老兵家人里有很多小孩子,他们十分开心地在水边和树林间奔跑着。夜晚的时候,河岸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着一起。好些媒体的记者也来了,他们很荣幸见到了著名的老兵李泰鸿。他也是在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之一。在战争之后他成为了律师,后来成为第一个华人国会议员,还成为加拿大驻联合国的总代表。他说了当年为什么要当兵的理由。那个时候华人受到当地白人的严重歧视,没有选举权,不能从事白领的职业。只有在穿上了加拿大军队的军装后,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了。记者问他当年他们这些人在没人要的情况下坚决参军是不是觉得参加了战争以后一定会获得加拿大的国籍呢?李泰鸿说当时他们并没有得到过战后会获得国籍的承诺。那个时候他们只是在做一场赌博,想试一试他们的运气是否会比总是受歧视的上一辈华工好一些。他们后来到了战场也没有为加拿大而战的观念,最多象是个雇佣军吧。记者又问那个时候中国和日本已经开仗,你们是不是因为爱祖国的缘故而去参军打日本人?李泰鸿笑着说不是这样的。当时加拿大的主要战场在欧洲,他们本来以为是要去打德国人的。后来因麦克上校把他们挑了出来,才成为去日本人占领区执行任务的特种兵。
在河湾呆了一年之后,他们开赴战场。出发之前他们签了一个志愿文件,把军籍过渡到了英国太平洋战区军队。现在他们的身份是英军SOE特种部队士兵。坐大型飞机到达印度后,他们又换乘了美军的飞机从著名的喜马拉雅山驼峰航线飞进了中国昆明。这些个华裔军人都出生在加拿大,对中国的印象一点都没有。所以他们得知飞机将在中国昆明沙坝机场降落加油时心里都特别兴奋,贴着飞机的舷窗往外看。飞机降落时日本人的零式飞机跟了过来轰炸,机场上升起一团团火球,警报在凄厉呼啸着。周天化在舷窗上看到一个中国士兵端着带刺刀的长枪笔挺地站在跑道边上放哨。当他离开飞机的时候,在剧烈的爆炸中看到那个士兵以同样不变的姿势还站在跑道旁边。周天化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进入中国,他留下的中国印象仅仅是这个烽烟中勇敢坚守岗位的士兵。他在昆明仅仅呆了三个小时,又转飞到了菲律宾海上一个叫库克斯的小岛。在这里休整了几天,他们被分成几个小组。在一个夜晚,周天化、彼德.刘和五个英国特工携带着大量的无线电器材被空投到马来亚沙捞越的密密丛林里。他的行动代号是Black berry(黑莓),很多年以后北美有一款很流行的智能手机也叫Black berry,但这和他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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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月 27, 2010 10:34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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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筝和蝙蝠之间----沙捞越战事连载之七
周天化当时在依班人部落的生活情况被一张黑白的老照片真实地记录了下来。照片上是几十个依班武士乘着一条长船,背景是那条水流湍急的雷剑江水。照片的清晰度还不错,能看清人物的脸相。第一个人戴着竹笠坐在船头,手拿着长砍刀,两只赤脚伸向前方。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隐约间能看出是个凶悍的长者。第二个是个光着上身的年青人,皮肤黝黑,肌肉强健,胸肌腹肌分明,下穿白色的裤子,头戴着一圈金属的帽环,顶上有两条野鸡翎。他的脸色英俊坚毅,眉毛浓黑,手里是长矛。第三个第四个也是差不多打扮,只是拿的武器有区别,是吹管枪。第五个就是周天化了。他的装束和依班人一模一样了,也能看到他的赤裸的上身坚硬的胸肌和腹肌。他头上的武士盔上有三条孔雀翎。他们站在一条象是龙舟的船上,正在雷剑江上巡逻。
这张图片是巴里上尉拍下的,现保存在加拿大国家军事档案馆里。从前年开始,只要在网络上输入准确的名称,就可以在国家军事博物馆网页上搜索到很多相关图片。免费浏览的图片像素很小,而且不能下载。不过用信用卡付上17.5加元,就可以下载到清楚的照片,并且还免费附上一段文字说明。这段文字来自巴里上尉的回忆录:With iban guerrillas, Sgt Thomas Chow patrolled east along the river as far as Kapit.For a time ,Chow had been looked on suspiciously by the ibans;they thought he looked like a Japanese and wanted to kill him..Thomas head very nearly graced an iban longhouse.这段话的意思是周天化和依班武士一起沿着河流向东巡逻一直到达了卡比特那一边。在这段时间,依班人总觉得他是日本人,暗地里想杀了他。他的头差一点被挂在依班人的长屋上作为装饰品了。
巴里上尉这段话真实记录了周天化当时的处境。他虽然被大酋长和祭师们接受了,那些依班武士却一直对他充满敌意。在那次的荒岛追逐测试中,周天化躲藏得无影无踪,让他们丢尽脸面。而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知道他的嘴里有一颗金牙齿。这种金牙齿他们只是在日本人的头颅里挖到过。但是,由于周天化的英国军队代表的身份,加上大酋长给他的三翎武士冠,他们暂时还不敢对周天化公然无礼。
雷剑江是一条贯穿了沙捞越半岛的大河。这个地区雨水特别频繁,所以水流量很大。在日本人占领这里的时候,沙捞越有六十万人口。在靠近南中国海一面的河的北岸多是中国人、马来人以及欧洲人和印度人,河的南岸丛林纵深,是依班人的区域。以前,这条河的两岸有许多个通商的码头,现在日本人把商业禁了,河流上的船减了许多。依班人的巡江船好像中国人的龙舟,但是比龙舟更长更宽也更结实。几十个武士站立在船上面在江上走起来十分威武。他们经常会遇到日本人的巡逻汽船。汽船速度很快,用汽油发动机驱动的。但是日本人的汽船遇见了依班人的巡江船,一般不会拦阻他们,相反,还会减慢速度,生怕推进器产生的波浪会冲到依班人船上。日本人占领马来亚之后什么人都杀,但是对于依班人他们则有点避而远之。他们觉得依班人是丛林里可怕的野人,好像是那些飞舞着的毒野蜂。要是捅了他们的蜂窝非被蜇死不可。但是日本人已经在策划进行一场灭绝依班人的大扫荡行动,因为最近以来,常有日本士兵在丛林里被依班人猎走了脑袋。由于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要在丛林里清剿红色游击队的抗日力量,所以日本人对依班人暂时采取了忍耐和回避的方法。他们要求士兵要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防止依班人的迷魂毒箭射来。
在巡江之外的时间,周天化要教依班武士使用自动武器。麦克上校后来又送了三十支冲锋枪过来了。周天化发现这些依班人其实还是比较聪明的,很快就学会了射击。周天化还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战术。比如在要撤退时,得集中火力对着敌方猛烈扫射三分钟再撤,会大幅度减少伤亡。依班武士都很快学会了。然而,周天化发现他们的眼神时常会在他的头颈上停留着,让他不寒而栗。在白天的时候还好,那支冲锋枪总是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在夜间睡觉的时候,还有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时刻得提防着饮食里是否被下过麻醉药。依班人个个腰头拴着个黑色小葫芦,里面可是不同配方的麻醉毒剂呢。有一个晚上在野外的营地里,周天化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了好多个依班人托着他的头,把他的嘴巴扒开了。他们举着火把,来照亮他的嘴巴,大家轮流把头伸过来看他的嘴巴内部,发表着评论。还有的伸着手指头去抠他的牙齿。周天化挣扎着,可是一点也无法动弹。后来他醒来了,头疼欲裂,觉得刚才的梦境是那样的逼真。他摸摸嘴巴,发现还有被脏手扒过的痕迹和臭味。他明白了刚才的事情不是梦,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依班人对他用了麻醉药。从这天开始,周天化把自己的住处搬到了一条带棚顶的小船上,除了执行任务,吃饭睡觉都在上面了。
一天的黎明,他被一阵音频特殊的鸟类啾鸣声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刚发亮,河面上闪着微光。当他钻出了船篷,看见了河岸上站立着好几只孔雀,而且从空中还有好多只孔雀向这边飞来。站在河岸上和飞翔的孔雀都在高声鸣叫着,还不停转动身体,大部分的都把墨绿色的锦彩羽屏开放了。这么多的孔雀在周天化眼前飞舞鸣叫着,让他眩晕着迷。但就在一转眼的时间,所有的孔雀都腾空飞起,消失在丛林里。周天化发呆地坐在船上,眼神随着已经看不见的孔雀落到远方。孔雀群的突如至来在他的内心引起不安。这种不安好久没有退去,只有后来当他去想着那依班女孩坐在那个圆锥型的笼子里的样子时,他才觉得心里平静下来。他想着她用芭蕉叶子挡住月光从河边走过来,没有她,也许他早就被那些依班武士杀死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感觉到她一定会等待着他许诺过的二十颗彩色珠子的。
麦克上校结束了短暂的督查巡访,下一步要前往马来亚的米罗山,英军把抵抗运动的指挥中心设在了那里。临走之前,麦克上校把周天化从依班部落临时招了回来。他已经和巴里上尉安排好,让他去一趟颂城。这回的任务包含着多重内容。第一是要他去颂城实地侦察,画出一张地形布防图来。第二是要去寻找一个叫莱迪的人,并且把一份重要的信件交给他。第三是周天化得去见日本人池田,他身上的药剂发作的时间快要到了,他得去注射解除的针剂。在出发之前,巴里上尉让周天化练习了两天走路的姿势,不能像是穿着皮鞋在大城市马路上大摇大摆的步子,而是要像丛林里的人一样用罗圈腿的步子走路,否则会被人认出是外来的人。
那是一个闷热的早晨,丛林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闷热的。他坐着马来人的一条货船来到颂城的城外。时间还早,城门还没开。他等在城门外,见不少光着上身的孩子在田野上放风筝。那些风筝做得很大放得也很高,周围好象还飞着好些大鸟。周天化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在一边看起来。很快他就看出了奇怪的事,一些在空中飞翔着的鸟会挂在风筝的线上,发出像婴儿一样的叫声。正纳闷间,一个孩子把风筝线塞到了他手里,急促地对他说了几句话。周天化虽然听不懂本地话,可大概明白这孩子的意思是请他帮忙拿一下风筝线。那孩子跑到附近一个更小的孩子身边,帮助他去收风筝的线。那线上正挂着一头大鸟。当两个孩子一起把线收回来时,周天化看到挂在线上的不是鸟,是一种大型的蝙蝠。原来风筝线上有一个个锋利的挂钩,大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捕食昆虫,没提防空气中的风筝线,它肉质的皮翼一挂住风筝线上的倒钩就跑不了。孩子们把蝙蝠收起来,放在一个竹笼子里去。然后风筝又升上了天空。而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觉得手里的风筝线一抖,拉力加重了。抬头一看,原来也有一头蝙蝠挂上了。蝙蝠在挣扎着,想逃脱,可这样的结果是皮翼被倒钩扎得更深。这个时候周天化手里的风筝线变得像钓鱼竿的线一样抖个不停。那个孩子过来了,使劲把线往回收。被钩住的蝙蝠还在使劲地飞,想挣脱开来,因此那孩子要收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掌被猛烈弹动的线和线上的倒钩割得鲜血淋淋。挂在线上的蝙蝠快要被收到孩子们手里的时候,会作出剧烈的挣扎。个别的会在最后时刻把皮翼撕裂开来脱离了钩子飞走,而大部分挣脱不掉的蝙蝠会乱扑乱咬,发出可怕的尖叫,它们的眼睛因愤怒变成了红色。
这个时候城门开了,周天化从一个城墙门洞走进城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方的城镇,尽管在战乱中,这里还是显得很是繁荣。这个时候,周天化其实就是一个好奇的年轻人,被新鲜的环境所吸引。他挤在一个演猴戏的圈子中看了几分钟,又看了一阵杀气腾腾的斗鸡。一个带着眼镜蛇的印度人预言家拦住了,问他会不会说英语。周天化摇摇头走开了。但是印度人拦住了他,用英语对他说战争会让他在很多年之后出名,但是现在他的灾难正在来临,想躲都躲不开的。周天化对这些没兴趣,给了印度人一块铜币就走了。周天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路边的小摊,看是不是有人在卖珠子,他要买十颗红色的十颗绿色的。但是他一直没有在路边找到卖珠子的摊贩。现在他走到了城北口。按照地图,这个地方邻着日军的兵营,巴里上尉要他在这里坐一个小时,记录下经过马路的日军数字。他在一个路边的小酒肆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米酒,发现小酒肆里卖的下酒菜正是城外的孩子用风筝捕到的蝙蝠。他要了一份。小酒肆东主从竹笼里捉出吱吱叫的蝙蝠,用刀斩成几段,在油锅里炒了一阵就装到盘子送了过来。周天化用筷子夹了一块出来。在送到嘴里之前,他辨认出了这块缩成一团的东西是蝙蝠的皮翼翅。没多久前它还在天空上像影子一样轻捷地飞翔,不料被空气中看不见的铁钩暗算成这个样子。周天化把这块翅膀放进嘴里,使劲咀嚼着,眼睛里有神经质的亮光。他回忆起了自己从“卡特琳那”飞艇跳出时的情形。他在夜空里飞翔。他在寻找地面上的指示火光。后来他就被大树挂住了。“这风筝和蝙蝠之间有什么关系呢?那线上的铁钩子又是怎么回事?”他胡思乱想着,喝着米酒,慢慢地把蝙蝠身体各部份吃下去。当他喝完那碗米酒时,数到有九十六个日本兵从路上走过。
然后他得去侦察英军俘虏营。俘虏营在城北,那是一个采石场,外边围着铁丝网。周天化没有进到俘虏营里去,他的任务是去刺探那些白人战俘的生存状况。周天化隔着铁丝网看到白人战俘还活着,至少一部分还活着。他们在搬运石头。他们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得到一点点食物。一队个子高大的白人战俘排着队过来,那是恐怖的场面,他们看起来是一排行走的骷髅。他们的眼睛像是空空的黑洞,他们除了裤裆里拦着一块遮羞布,什么也没穿,瘦得完全只剩下一幅骨架。周天化想着在温哥华的那些盛气凌人的白人,他们是那样肥胖、傲慢,怎么会成为眼下这鬼魂似的东西?莫非这才是他们的真正面目?
接下来他要去做的是去寻找莱迪并把一封信交给他。麦克上校在他临走之前简单描述了莱迪的来历。此人是马来亚共产党的中央委员,有共产国际的背景,年纪才三十多岁,资历已经非常的老。他在日军入侵之前,当地共产党还属非法组织的时间已经和英国秘密警察有了联系。日军占领之后,他失踪了好长时间。麦克上校最近才知道他还潜伏在颂城,而且对于马来亚的红色地下抵抗运动还有控制力。为了能顺利找到这个人,周天化问莱迪有没有特征?麦克上校的回答是没有。他说莱迪这个人十分的机敏,到现在为止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在公共档案里。唯一知道的他是一个越南人,会说英语、法语、马来语和华语,还有他目前隐身的地方是一间卖鱼的水产店。
他走到了颂城的中心街路。从路中央的牌楼上看这里以前是满繁华的地段,但现在却很冷清,看不到人,远不如城门洞附近那个集市热闹。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有的贴着封条。找到那家卖鱼的店铺并不很困难,因为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从那里传出,引得成群的苍蝇黑色旋风一样向那里飞去。周天化在店铺的门口迟疑了一下,因为那鱼腥味特别地令人恶心。可是他还是走了进来。坐在鱼档后面的是一个戴草帽的人,眼睛患着严重的白内障,看人直愣愣的。他用马来语招呼周天化,周天化听不懂,他改口用广东话说:“客人要买鱼吗?”
“不!”周天化说。他接下去说的话是接头的暗号:“我是来收购海产的。”
他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可是眼睛有白翳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发直看着他。摆在案台上的鱼全是鲶鱼,长着八条胡须,眼珠突出,体型出奇地大。这年来雷剑江上漂浮的人类尸体太多,鲶鱼吃了尸体才长成这么个样子。可是颂城的人不敢吃鲶鱼了,所以这些鲶鱼变得臭烘烘的也卖不出来了,只是招引着黑压压的苍蝇。
“这里没有海产,只有湖产的鱼。”白眼的人终于说出了接头暗语。
“湖产的鱼也行,我这里有盐。”周天化说。暗语到这里已经对上了。
“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卖鱼的人问道。
“我要见莱迪?”周天化说。
“为什么要见他?”
“我要给他一封信。”
“他不在这里。你去街头那边的药店里看看,也许会找到他。”
周天化离开了鱼店,在外面的清新空气里好好透了几口气,还是觉得肺里全是臭鱼味。他往前走了一程,果然看到路边有个中药店。药店的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来。有一个年轻人手持秤盘在抓中药,没有理会周天化。店堂里满是一个个木头的抽屉,架子和柜台上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锡罐和玻璃瓶。周天化尖着眼睛把那些玻璃瓶里的东西一一看过。那些红色的颗粒是枸杞;一条两头蛇泡在药酒里;海马的样子像一个问号;羚羊角的刨花像雪一样白,但是没有一个玻璃瓶里装着彩色的珠子。那个店员抓好了药,看周天化还在店里,问他要什么东西?周天化说自己要见莱迪,那店员的脸色马上一变,过来把他领到了店铺的后堂。
后堂里有一个煮药的火炉,很多人围着药炉坐成一圈。那店员让周天化也坐在炉边等候。这里的空气很不好,炭火的烟和中药的蒸气混合在一起,几乎难以看清对面坐着的人的脸。周天化这个时候看见了火炉上放的陶罐不是一个,而是有三个。每个药罐的主人一边咳嗽着,一边用一根竹筷子搅动着罐内的药草。周天化旁边坐着一个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个头上长着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周天化看。周天化对着孩子挤挤眼,那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妇人因为孩子的笑声,也对周天化有了好意,问他也是来等着煎药的吗?周天化说不是的,他在这里等待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他感到烟雾水汽中有好几双眼睛转过来看着他了。
“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可以买到珠子吗?”周天化问边上的妇人。
“你说什么?珠子?”妇人说。
“是啊,就是女人戴的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周天化说。话一说完,他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天那!他说他要买彩色的珠子!”妇人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天化不知所措,不知这妇人为什么会哭起来。其他的人倒没有哭,可都叹起了气来。他们在交头接耳,意思大概是这年头人的性命都难保,还寻找彩色珠子干什么?
煎药的人开始议论起来。他们大部分时间说的是马来语,周天化无法听懂。那妇人现在不再哭了,加入了煎药人的窃窃私语中。周天化这回听懂了,他们是在怀念着那些美丽的珠子,怀念着可以戴珠子的那些日子。他们说着这些事时,表情像是在回忆着祖先的神话一样。
“以前我们这条街上有很多卖珠子的店的,现在都没有了。”妇人对他说。她说有一个珠宝店的东主在大检证的时候被日本人枪毙了,还有一个珠宝店的老板后来逃到槟榔岛避难去了。要是想买珠子的话大概只能渡海去槟榔岛找他了。但是对面那个一直在咳嗽的人插上话说槟榔岛也给日本人占领了,那珠宝店老板肯定不在那。于是妇人不知所措,有点内疚似地看着周天化。
这个时候那店员过来招呼周天化,领他走到里屋的厢房。有个穿西装的人已坐在那里等他。周天化仔细一看,觉得这个人很像是刚才卖鱼的那个,只是换了衣服,头发梳的油亮了,那蒙着白翳的眼睛现在变得清澈如许,只有那种奇特的鱼臭味继续从他的身上传出来。
“我就是莱迪。”这人说。他盯着周天华。他的眼神和在鱼店里时一样发直。他说:“把信交给我吧。”
周天化把信件取出来递上。他还是不敢肯定这人是不是鱼店里的那个,而且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正的莱迪。
“英国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人看过了信,问周天化。他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
“不知道。我只是在执行一次送信的任务。”周天化说。
“好吧,告诉英国人,我会合作。你可以走了。”这人说,他的眼睛又蒙上了白翳。
周天化从那个药店里走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可是他马上看见了早上见过的印度人正在马路对面。他转身想走开,那个印度人却拦住了他,说:“年轻人,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你的未来预言说给你听。”周天化实在有点烦躁,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的英语脱口而出:
“你有珠子卖吗?我要一些珠子。”
“哈!我知道你会说英语的!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的人。”印度人眉飞色舞地说。
“你不要说那么多话。我只是问你有没有珠子卖?”
“珠子?什么珠子?哦,我看到了,在你的命运里是有一些珠子。好吧,你跟着我,我会有珠子可以卖给你的。”印度人说着,拉起周天化的手,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印度人走得飞快。这条小巷子很长很窄,两边都是墙。但是一旦这条小巷一走到头,眼前的视线完全变了。这里好像不是个城镇了,一望过去没有什么遮拦。能看到的只是一些矮墙一样的建筑。挨着矮墙,一排排包着黑头巾的妇女坐在那里。很奇怪的是,周天化看不出这些包着黑头巾的妇女是印度人还是华人或者马来人。她们的脸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印度人带着周天化从这些人的中间穿过去。那些坐着的妇女会伸出手触摸周天化的小腿。走了很久了,印度人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这个时候周天化看到前面黑压压坐着一大群人。这回那些靠着矮墙坐着的是包着头巾的人了。看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孩子了。周天化问印度人珠子到底在哪里?印度人还是指着前面。但是周天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把身边剩下的几个铜币全给了印度人,赶紧往回走了。矮墙边的妇女的手臂像海里的黑草一样纠缠着他的腿脚,他得拼命拨开她们的手臂才可以前进。他的胸口透不过气来,两腿像是在梦魇里一样软弱无力。
好不容易他回到了颂城的街道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买珠子了,接下去他要做的事是去见日本人,因为他必须要得到药品注射,才能解除那种越来越明显的喘不过气的感觉。池田很快赶来看他,把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叫来给他注射了针剂。周天化把英军136部队要包围颂城的Zipe行动情报报告给了池田,还告诉了依班人游击队营地在丛林里的位置。这些情报是巴里上尉要他透露给日本人的。池田领他到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跟前,让他看看日军掌握的情况。周天化赫然发现日本人对大部分的游击队营地都已经在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池田对他的情报真实性毫不怀疑,说日军对丛林里的马来人依班人游击队的情况了如指掌。日军还没摸清也是最感兴趣的是神鹰的红色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周天化说自己到过神鹰的营地但却是被蒙上眼睛带进来送出去的。日本人说神鹰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机敏狡猾的人,下次要想办法记下进出神鹰营地的路径。日本人池田对他很满意,鼓励他继续做下去。再过一些时候,日军就会给他注射永久的解药。
日本人池田带着周天化到城中一个日本人开的歌妓酒楼去渡过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池田和周天化坐在一个幽深的包厢里,吃着精细的酒菜,隔着细密的珠帘可以看见厅堂里的客人。喝过一壶清酒之后,日本人问起周天化那神鹰的相貌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说他的样子平平,个子不高,身体也很清瘦,象是一个多病的书生。池田点头称是,说神鹰本来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他的祖上是清朝时福建有名的官吏。战争之前,神鹰是吉隆坡一个橡胶贸易大商行的主人,手下还有一个带选矿厂的锡矿,同时还开办了两所学校,是远近有名的富人。在日军占领马来亚之前,神鹰已经逃离到了印度。本来,凭他的资产,他完全可以在那里过着帝王一样的生活,可是他却搭着小渔船,一程一程地在海上漂流,最终潜回了马来亚。池田说的这些事周天化有些已经听说过的,但池田接下去说的话是他从来不知道的。日军特工后来从一个被抓获后招供了情报的地下抵抗分子嘴里得知,神鹰的太太和他五个未成年的子女没有离开马来亚,只是隐藏在大海上的一个叫棋盘屿的海岛渔村里。池田说那天是他自己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坐船前往棋盘屿去搜捕的。他们包围了渔村,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从一间木板屋里抓到了神鹰的家眷。“神鹰的太太真是美人啊!” 池田看着周天化,眼睛里发出一种光辉。他把两手的拇指食指做成圆圈放在眼睛前面说:“她是戴眼镜的,眼睛又细又长,是凤凰的那种。她的胸部是这样的,又大又挺。”池田把两拳头放在胸前比划着。他接着说:“神鹰太太把五个孩子都拢在自己身边。那些孩子都很美好啊!有三个是女儿,两个是男孩。”池田说得兴奋了,端起酒杯和周天化干了一杯酒。周天化听得心头紧紧的,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这个时候透过珠帘,外边厅堂里坐着的一个日本歌伎和一个男酒客人进入了他的视线。那个穿着樱花和服、挽着高高的发髻的歌伎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藤原香子,还有那个男酒客怎么看起来也眼熟呢?池田在继续着。“你听说过那个巨人的心和鸭子的故事吗?没听过?是这样的。有一个武士和巨人交战,巨人太厉害了,武士打不过他。后来武士得知巨人把自己的心放到了海岛里面一头鸭子的肚子里了,所以武士怎么也杀不死他。武士后来到了海岛,找到那只在水井里的鸭子。鸭子下了一个蛋,那就是巨人的心。武士带上了这个鸭蛋,再次去挑战巨人。”周天化听着池田说话,眼睛却不时瞄着珠帘外边的厅堂。那酷似藤原香子的日本歌妓端着酒杯送到了男酒客的嘴边,男酒客喝了一口,并用筷子夹起一片酱肉塞到那女子殷红的嘴唇间。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醒悟过来:这个男酒客就是神鹰!周天化收回了眼光,只看着酒杯里的清酒,听池田在继续说着神鹰的事情。“那个故事里的武士当着巨人的面,把鸭蛋捏碎了,巨人马上倒地身亡。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故事吧?我认为藏在棋盘岛上的神鹰家眷就是巨人藏在鸭子肚子里的心。我们后来把这个鸭蛋捏碎了。你知道捏碎是什么意思吗?”池田在喉咙上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可是神鹰没有像巨人一样倒下来。他反而更加强大了。”池田说得越来越气馁。他说神鹰的队伍因为和中国内地的红色政治有密切联系,成为日本军队的心头大患。日军正在密切搜索他的营地,上头限令他年底之前一定要消灭他们。池田说着深深叹息了一声,端起酒杯一大口把酒喝完。周天化看见了珠帘外的神鹰和日本歌妓站起身,相互搂着腰肢,往酒楼深处开满海棠花的客房走去。
时间已经不早。池田看看手表,似有结束的意思。他问周天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你可以给我一些珠子吗?”周天化说。
“你要的是什么珠子?是出自海底的珍珠吗?还是红玛瑙做成的串珠?”池田微笑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也许玻璃的珠子就可以了。”周天化说。
“哪里哪里,玻璃的珠子怎么行呢?可以问问是送给谁的吗?是给一个贵夫人?”池田问。
“不!不!是给一个丛林里的女孩子。她救过我一命。”周天化说。
“那好办。来人。”池田喊来了勤务兵,对他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就有一个肥胖的男人急急忙忙托着一盘珠链过来了。池田让周天化随便挑。周天化看不见有一颗颗的,就挑了一串红色的,一串绿色的珠子。每串的珠子数量正好是十颗。那个肥胖的男人脸色变得苍白,汗水直下。池田对那个人说,帐都算在日军司令部的头上。那个肥胖的男人弯着腰退了下去。
那人退下之后,池田说:你的眼力很好。这红的是缅甸红宝石,绿的是非洲祖母绿,价值连城啊。
这一天日落之前,周天化离开了颂城,坐上那条马来人的货船回丛林营地。开船不久,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城门洞里往外走,远处有个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他走近了,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神鹰。可是他的脸看起来又很象是周天化他自己。神鹰好像是睡着了,也许还正在做梦,没有认出他来。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明白过来了,自己其实是坐在路边的神鹰所做的一个梦。神鹰的梦一醒,他就会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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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星期三 十月 27, 2010 10:36 am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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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南.帕屈克-----《沙捞越战事》连载之八
2002年六月在墨尔本举行的英军兵败马来亚60周年的纪念会议上,剑桥大学历史系教授艾菲尔克提交了一篇题为《隐瞒了的间谍事件》论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失守是英国最惨痛的军事失败的历史。失败的军事战例好像是一个孤儿,被剥夺了与历史的父子关系。当事人为了自我忘却会导致了一系列瞒报事件。”
艾菲尔克教授文章的引言部分讲述了自己寻找一本已经绝版了的名字为《巨大的陷落》的图书的经历。这本书出版于1944年秋天,讲述的是一个叫汉南.帕屈克的英国军官故事。其作者是匿名的。出版者是悉尼一个不起眼的小书社,只印刷了分数很少的版本,而且没有得到多少的宣传。这本书在战争结束后没有留下副本,在大英图书馆、在其他重要的图书馆都没有。艾菲尔克的理解是:这本书因某种原因被人为地抹去了(或者说掩盖了)。六十年代有一次艾菲尔克听说有一个叫艾略特.费舍尔博士手里有一本副本。艾略特这个人是1946年由澳大利亚邮政局派来的,他曾有一名朋友战前在马来亚工作。艾菲尔克会见了艾略特博士,不过他的副本早就消失了。他说在1958年的一天有两个自称是大英图书馆的人来向他借阅这本书,后来就没归还。艾菲尔克这个时候想起可能有人在干预历史,他想借走这本书的可能会是英国军方的人,但他这里只是猜想而已。
1992,艾菲尔克的朋友基尔从居住地新加坡来英国访问,带来了一本残缺的《巨大的陷落》副本。他说是在新加坡的一个二手书店里淘到这本书的,书的封面和最后两页已经遗失了。这本书里包含着一封没有留下名字的军官作者写给他的远在澳大利亚的妻子的信,时间是1943年,他正服务于在马来亚北部的两个军用机场。做为汉南.帕屈克所在的飞行中队的队长,作者这本书里写到不少汉南.帕屈克的历史背景材料,也写到了后来他在马来亚战役的情况。但是艾菲尔克教授在仔细阅读了这本书之后,却发现里面有关马来亚战争失利的具体情况却不是很多。艾菲尔克怀疑作者是不是还有很多的其他信息没有写到了书里。因此,他觉得还有价值循着这本书里提供的线索再作追踪。
想找到那家出版公司可能性是没有的,因为他们早已停业。根据作者写给他妻子的那封信里的事实,当时作者是在他驻扎的军事基地里写下这本书,而这样的话他的书肯定要受到出版物审查员的审查,否则这书上的材料是不可以被带到外边去的。由此可见书中有大量的材料可能被审查官员砍掉了。作者在书中提到他的飞行中队的编号以及抵达马来亚的日期。因此,通过这些专业性很强的记录,核对英国军队在马来亚战役中的调度档案(这些档案保存得很完整,而且前几年已经解密对学者开放),艾菲尔克很快就把搜索范围缩小在两个男人身上,其中一名男子是轰炸机飞行中尉阿尔弗雷德.史密斯。感谢上帝,从电话黄页里知道澳大利亚人阿尔弗雷德.史密斯曾在维多利亚州生活过,而且他的遗孀玛格丽特.史密斯仍然生活在该地区。她很快回了信,说阿尔弗雷德的确是本书的作者。她说,这本书原稿的确被审查官做了大量的删节。他丈夫本来是留下原稿的,而且还有大量关于马来亚战役的相关资料。战后有人要他交出来,他丈夫不同意。不久后一次他们外出渡假时,家里发生了奇怪的火灾,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材料全烧光了。
读者对于这个小说里突然插入这样一个题外的故事和人物可能会觉得不适。然而必要的阅读耐心还是需要的,相信艾菲尔克追寻这段历史真相一定有他的理由。这个叫做汉南.帕屈克的人物最初成长和我们的故事无关,不过到后来,他会走进这个故事里来,成为一个重要角色。现在我们长话短说,先把周天化的故事放在一边,跟着艾菲尔克的文章,看看汉南.帕屈克这个人的来历吧。
1910年7月,汉南的母亲安妮.斯坦利在新西兰一个叫雷夫顿的地方生下了他。当时她还没有结婚,在汉南的出身证明书父亲一栏是空白。一年之后,母子两人迁移到了缅甸一个采矿区和一个叫查尔斯.帕屈克的工程师住在一起。可以肯定这个查尔斯.帕屈克就是小汉南的血亲生父,可是后来没有证据表明安妮.斯坦利和查尔斯在同居之后办了结婚手续。这件事的最重要后果是汉南成为了一个私生子,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周围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按当时的习俗,这会在将来阻碍他加入大英帝国军队。他的非法出生的耻辱也可以看作日后发展成不良行为的开端。
1912年,汉南的生父死于酗酒后的事故。安妮.斯坦利带着儿子到了一个叫伯纳德.卡罗尔的缅甸石油公司高级职员家里当家庭女教师。十年之后,伯纳德带着家人以及安妮母子一起回到了英国。过了两年,伯纳德的妻子去世了。不久后,伯纳德和安妮正式结了婚。在抵达英国之后汉南.帕屈克先是被送到一个叫塞文奥克斯的学校,可是很快被开除了出去。经过几个月的个别辅导,他来到切尔滕纳姆中学。这两个学校的记录显示汉南的学习成绩十分糟糕,但是在体育课方面却有不俗的表现。尤其是在拳击的方面,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和他比赛的人通常第二回合就会被击倒在地。他进入切尔滕纳姆中学时已经十七岁了,个头魁梧,体重 180磅。而他的智力和英文数学成绩让他只能和12岁左右的孩子一起读书。他的同学都在议论他的私生子身份,还嘲笑他的贫穷、比动物聪明不了多少的脑子。这一切都时刻恼怒着汉南.帕屈克。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他在体育方面为学校取得不少奖牌,还是改变不了他在学校不受欢迎甚至是受排斥的境况。学校的记录不止一次地显示了汉南和学校以外的当地乡村姑娘约会的劣行,这是和切尔滕纳姆中学规定相违背的。他在学校里面受女学生们讥笑,可是在学校之外的地方上却大受那些没有读过几天书的乡村女孩欢迎。甚至有的女孩把自己的零用钱都攒起来给他买雪茄和威士忌。有一天在上英国文学课时他逃学了,被一个种麦子的农民女儿带到了家里。汉南吃了很多的灌肠、奶酪,喝了很多葡萄酒之后,在草堆里和农民女儿做爱。那个农民在收工的途中听到草堆里有声响,看见了自己的女儿被人压在下面,气得拿起手里的梿枷要揍他。第一下没打着,第二下还没打,自己已经被汉南的一记下勾拳击倒了。为了这件事,地方上的农民联名起来到学校告状,他差一点又被学校开除了。
一年后,他参加了学校里的预备军官训练营。这个时候成为一名军官已经成了他的理想。切尔滕纳姆中学在帮助年轻人实现军官之梦的训练营方面做得非常优秀。但是,由于汉南.帕屈克没有获取任何学历,训练营对他没有产生多少帮助,所有的军官学校不会接受一个没有学历的人。汉南.帕屈克没有拿到毕业文凭就离开了学校。经过一连串的挫折,他决定要回到他出身的远东地区去。这个时候他除了母亲安妮之外什么人也不再乎,同样,除了母亲安妮在关心着他之外,没有人对他感兴趣。
他到了缅甸,根据母亲的指引找到了生父的一个老友,开始了在矿山的工作。汉南回到了渡过大部分童年的远东之后,再次追寻着成为军官的梦想。他用在仰光大教堂受洗签发的证书代替没有注明生父的出身证去登记参加后备军人训练营 ,对于没有获得正式文凭的青年人来说,这是唯一可以加入军队的途径。即使这样,汉南还需要他读过的学校校长签署一份确认他是合适的人才的文件。令人惊讶的是,他收到了这样的证书。他的切尔滕纳姆老校长连同认可的主管人员都给他说了好话。
1932年年初,他被列入了补充储备军官名单。三年后他正式成为英国军队下属的印度陆军士官,这个时候他已经快26岁了。和他一起坐军舰去印度的其他五十来个新士官都是毕业于有名的桑德赫斯特或伍尔维奇军事学校,年龄在19岁左右。他在这群人中间像是个大叔。对他来说这又是一个难堪的事实了。
经过6个月的强制性培训,汉南未能得到驻扎在印度的英国陆军兵团接受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由于他的坏脾气和不良的表现所引起的,因为他把一个教官的鼻梁打断了。他在另一个英国军团又接受了6个月的试训,最后被旁遮普16师团接受,可是很快18师团后悔了。尽管他在北部山区前线的一些小战例中表现不错,可他经常会喝得醉醺醺的,他们还是把他退了回去。他最终的坏日子是在印度陆军服务队渡过的。这个服务队是专门用来安置那些声名不良令人头疼的军官的。
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他获得了他第一次的休假,从孟买坐邮轮经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再从大西洋回英国去和唯一的亲人母亲安妮团聚。他是一个见习的士官,口袋里没钱,坐的的是三等的舱位,里面是恶浊的空气。然而邮轮的甲板是开放的,印度洋的阳光是免费的,还有甲板上的游泳池对于英国军人也是免费的。因此,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游泳池里度过的。他穿着泳裤赤裸着身体,他的健壮的肌肉在海风和阳光里引得好些人的注目,这让他会生出自豪的感觉。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他在学校里唯一被人称道过的就是他的体育才能,其中游泳也是他的专长。在甲板上的游泳池里,他会连续用不同的姿势全力快速游上好几个小时。他总是觉得身体内憋了一股子破坏性的力量,他得把它释放出来。然而从第二天开始,他在水中飞鱼般地游动还得到了另外一种动力。他发觉到了在对面那排通向豪华套间的人造沙滩上,有一个戴着大草帽的女人一直在注意着他。这让汉南感到兴奋,他在奋力挥臂划水之间转头换气,在溅起的水花里看到那女人一直在看着他。那是个东亚的女人。
汉南和那个戴大草帽的女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有关他们是怎么开始搭上关系其实不很要紧,应该是和那些好莱坞电影里情节差不多吧?也许是那个女人也下了游泳池,称赞他的泳姿和肌肉,请他教她几手。他在水下托着她的身体,这样就有了第一次身体接触。或者是到了晚上,在船上的露天酒吧里,那女的端着酒杯来到他身边,指着夜空上钻石一样闪亮的星星说我真想飞到上面去。在一条航行在印度洋的邮轮上,任何浪漫或者伤感的故事都有可能发生,年少时汉南立志做军官可能也就是梦想着有这样的销魂艳遇吧!这个女人是日本人,叫纪美由子,是一个富商的女儿。她是一个昆虫学家,喜欢到处旅游采集标本。1938年时英国和日本还是友好国家。虽然中国和日本已经开战,但英国站在中立的立场。所以汉南和一个日本女人结交不会有什么顾虑。到了第二天,汉南.帕屈克进了纪美由子的一等舱客房(不可能到他的三等舱客房,他那张床铺是悬在空中的,下面床铺睡着一个印度僧侣)。这个豪华的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昆虫标本展览室。裱糊着丝绸的墙上布满了蝴蝶,那四扇东方风格的屏风上全是甲壳虫,梳妆台上粘满了蜻蜓,而宽大带帐幔的床则被搞成一个蜘蛛香巢,似乎要把她想捕获的人吸引进来。纪美由子兴致勃勃介绍着她采集到珍贵昆虫标本,只是汉南.帕屈克对这些虫子兴趣不高。汉南在唯一没有摆放着昆虫标本的沙发上坐下来。纪美由子坐在他身边,开始往一块屏幕上放幻灯照片。第一张是一只独自飞舞的彩色虎斑纹大蝴蝶,第二张上另一只大蝴蝶飞来了。第三张是两只蝴蝶在飞行中交配。纪美由子打出一连串的蝴蝶交配的图片。她说生物中蝴蝶的交配最优美,是在飞行漫舞中进行。她一边说着一边深情凝视着汉南,带着他在房间里跳着缓慢的爵士舞。她一边舞一边脱掉衣服,模仿着幻灯片里交配时的蝴蝶动作。她一定是经过了良好的芭蕾舞训练,优美无比地把蝴蝶的情欲展示给汉南。汉南这只公蝴蝶过去只善于拳击不善于舞蹈,但是纪美由子编排的这段双人舞里他的动作很简单,只需把性器插入到雌蝴蝶体中即可。
在经过这段美妙销魂的时刻之后,纪美由子依偎在汉南的身边,意犹未尽继续讲着另一种昆虫-----蜻蜓的一生。
“你知道那些在雨后飞来飞去的蜻蜓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昆虫学家纪美由子问道。白天的时候她已经听过汉南讲述他从童年开始的一直受歧视嘲弄的生活经历。
“不知道。不就是比大蜻蜓小一点吗?”汉南说。他从来没有对这些自然界小生命感兴趣。
“不,完全不是这样的。蜻蜓小的时候是潜伏在浑浊不清的水底下的,那是很艰难的环境。上午听了你说的成长故事,让我觉得你的过去就像一只蜻蜓幼虫似的。我来给你说说蜻蜓的童年吧。”她靠在他肩上,抚摸着他的健壮的胸脯,开始说了。
“蜻蜓小的时候不叫蜻蜓,叫水虿。它们生存在黑暗的水中,或者是腐烂的水草底下,性情非常凶猛,有的甚至可以扑食小鱼和蝌蚪。它们口器结构极为特殊。下唇非常发达,进化成可自由伸屈的脸盖,当猎物接近时,它可以快速伸出折叠的的下唇面罩,就像你挥动手臂猛击一拳一样,捕杀了猎物。”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水虿似的。真的,我从童年到现在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一片肮脏的泥水里,总是在野蛮地捕食争斗。而我永远只能在水底,见不到水面上的阳光,更不用说飞翔了。”汉南说。
“不,你会飞翔的!水虿在黑暗水底下要经过漫长的发育。你知道这个过程有多长吗?要三四年时间,甚至有五六年时间,可是它离开水底羽化飞天后的寿命却只有几个星期。黑暗水底里的水虿慢慢长大,终于等到了一个特殊的夜晚。它准备好了,那个夜里他会离开那肮脏的水塘,慢慢地爬上一棵芦苇。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它的身体会慢慢地裂成两半,从里面慢慢长出两片透明的翅膀,他终于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蜻蜓。但是这一切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如果太阳出来了他还没变出翅膀,那么变化就会停止了,它就会死在裂成两半的旧壳里。”纪美由子说着,顺手按了一下幻灯机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只蜻蜓的特写画面。它刚刚从水虿的壳中羽化出来,背上的两片透明的薄翼还粘在一起。它伏在芦苇的秆子上一动不动,然而从它的头盔状的巨大复眼里,闪现出一种绿宝石一样深邃而凶恶的光。
从英国渡假回来之后,这个从小开始一直是麻烦制造者的人有了很大变化。汉南.帕屈克不再是那个脾气火爆的坏小子了,变得彬彬有礼。他甚至还不再去碰那老是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的拳击,改为去打绅士淑女都适宜的网球了。从那天开始,他的档案中所有的考核评语都是优良的,和以前的那些糟糕的评价形成鲜明对比。1940年初,他所在的步兵营奉命调到了马来亚。由于他最近以来的良好表现,他被选拔出来到新加坡去接受空军联络官的训练。训练课程结束之后,他被指派到了吉打州的一个英军野战飞机场担任飞行联络员的要职。这个时候他进入了他人生最有意义的时期。 _________________ 是非是,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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