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进梦里的彩色河流
张 正
有陇上江南之誉的天水市是羲皇故里、也是我的故乡。在我整个童年时期，故乡一直流淌着一条逶迤蜿蜒，穿越城市腹地；河面宽阔、河水清澈明亮的——藉河。那流云一样飞泻而过，梦一样美丽迷人的河水，伴随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所有能回忆起的有关孩提时的记忆，都是这条曾经富足、常浸湿我裤腿，急流与陷马坑令我胆怯与惊恐的藉河替我保存着的。
小时候，藉河水量很充沛。河水很深河面很宽。大雨后的河面足有100米宽，淹没了整个河床；并且发出一种恐怖的轰鸣声。雨过天晴后的一两个星期大水渐渐的褪去，一部分较高的河床便裸露出来，形成许多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水洼地。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与大杂院的小伙伴们三五成群的一起去河坝玩耍。手里拿着二指宽的小铁铲，在洼地边挖开烂泥，寻找蚯蚓。用窗纱做成的桶状的小鱼网，常常能捕捞到许多银色的沙斑鱼，有一寸多宽，活蹦乱跳的。还有青蛙的幼虫——小蝌蚪，也常常是我们的网中之物。有的洼地很大也很深，那是淘沙人淘洗沙子后留下的。阳光把洼地里的水染成绿色的。青蛙和小鱼躲在水里，逃避着炎炎赤日和我们这群小猎手的目光。水洼地里，青蛙总是从清晨到黄昏叫个不停；象一群没有吃饱肚子，无人看管、啼哭不停的婴儿。那此起彼伏、枯燥乏味的声音萦绕在整个夏天和秋天的耳朵旁，久久不愿离去。
或许是水洼地里小鱼和蝌蚪多的缘故，儿时我在藉河常常能看到鸭群的身影。放鸭人手里提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绑着几绺红色的布条。把摇摇摆摆奔跑着的鸭群赶进洼地的緑水里。那些看着很饥饿的鸭子，把头扎进水里，尾巴尖尖的露出水面；或者用我手里小铁铲般扁扁长长的嘴巴，在水里来回摸索着。在水与岸接壤的边缘，鸭子频率很快地咂巴着嘴，搜寻能够饱餐的蚯蚓、红线虫之类的美食。一 种被小伙伴们戏称为“酱油”、“醋”的水生小动物，能在水面上跳跃和行走。身体比我们书包中的铅笔芯粗不了多少。头发丝一样细长的六肢腿脚支撑着整个身体，那细肢压住的水面凹陷下去，行成六个圆圆的小凹坑，看起来真是迷人。敏捷的划水动作真让人羡慕，就象一个天赋极高的花样滑冰高手，尽享着天赐的快乐。长大后才知道，这小精灵的学名叫水黾。我有幸品尝过“酱油”的滋味，那味道还真有点咸呢；只是身材更加瘦小的“醋”的滋味与它的美名不怎么相称。
蹲在河岸边寻找自己喜爱的鹅卵石，便看见湍急的河水将水里的水草压迫着向东弯曲了腰身，用手怎么也扶不起来。象一簇簇失去意志、没有气节，患了软骨病的懦夫。我从小就不喜欢这种水草，它太让我失望了。为什么不学水中的芦苇？挺起硬朗的胸膛，把头高高地昂起在水面之上！去迎接太阳的辉煌！隔着流泻的河水，我用手奋力地拍击下去，甚至干脆把它揪出水面，扔到岸上。直到现在，那种愤然怒起的情绪和表情，依然历历在目，难以忘却。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从60年代开始，经过短短二十几年的时间，藉河已面目全非，过早地显出衰老的容颜。随着大型军工企业与一大批三线工厂的大规模建设，天水这座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人口急增。藉河上游那曾经茂密的森林植被遭到人为的破坏和砍伐。留不住雨水的荒山秃岭痛苦地呻吟着……
风起时，被太阳烤熟的黄土地，就以它灰烬般的粉末，肆意凌辱蔚蓝的天空。飞沙和尘埃代替了山岚和雾霭；黄沙蔽日，掩埋了雨后七彩的虹霓……
藉河，无法幸免地憔悴了自己的容颜。
每当盛夏酷暑难耐的时候，藉河就从她那工业污水与生活废水汇聚而成的黑水里，向城市不停地散发出臭气熏天的恶臭味。她那曾经丰腴的腰身如今变得?C骨嶙峋。曾经粗犷、奔放、气势如虹的河水，也变成了纤细、萎靡、有气无力的样子。这条曾经拥有丰富蕴藏的壮美河流，如今干枯与污秽已使她贫瘠得一无所有。再也看不见各种水生动物的身影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条已经饱受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无休止的森林砍伐，工业废水的肆意倾倒；生态平衡遭受严重破坏后正在苟延残喘的河流。竟也会因善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一种对大自然生态平衡的渴望；一种对空气污染，对环境污染的治理，从呼吁到参与意识的转变中；萌发出一种浪漫的情调和行动。随着双休日的实行，人们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从繁重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的市民，用他们睿智的目光一下子就发现和看重了那宽阔的藉河——百分之八十都已裸露、龟裂、沙化、风卷尘起的河床。美的创造来源于发现，于发现中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是上苍给我们人类赐予的天赋。
1996年的冬天，河坝里的人多起来了。有用鹅卵石平整和划分田埂的；有用竹筐抬来腐质土的。河床上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几个月以后，铺上厚厚一层土的河床，在鹅卵石隔成的田埂映衬下，俨然一副农田的模样出来了。市民们三个一帮、五个一堆，围在田垄边，商议起播种的事情。农事——成了市民生疏而又新鲜的话题。河床上这片新生的土地，成了市民茶余饭后，工休时间又一处最具吸引力的地方。
时间过得和刀子一样快。当嫩緑的幼苗出现在市民盼望已久的视线里时，喜悦的心情就从内心流出来；浮现在每一张乐意洋洋的笑容里。那情景比喜剧电影中的精彩镜头还要好看。
冒出地面的韭菜叶又窄又薄。向蓝天绽放她的緑色时，既好像是与滨河旁正在建设的高楼比赛长高的速度；又好像是要急切地升高，去追赶蓝天上朵朵飘动的白云。风吹过时，她略微弯曲的腰身顶着风，显出正在使劲的样子。就是这看似单薄与脆弱的身影，即使被刀贴着地面割去娇嫩的身体，很快又会长出新叶来，并且更加茁壮！色彩更加艳丽！这种旺盛的生命活力，充分表现出一种奋发向上、百折不挠的拼搏与抗争精神。多象我血管里流淌的鲜红的血液啊，多象炎黄子孙胸膛里怦怦跳动的中国心所具备的品质和品格！我的人格力量因这并不起眼的韭菜而感到极大的震撼和鼓舞。
卷心菜的叶片不舒展也不大方。从小就把自己的心事一层又一层裹的严严实实，好像一个不愿吐露心事的小姑娘。尽管她也同样接受了阳光、雨露，但内向的性格却和我们这个开放的时代格格不入。
油菜钻出地面之后，便是一阵疯长。由于播种的面积很大，加上枝叶的繁茂，更显出一副葳蕤的样子。呈现出大草原粗犷豪放的景象。油菜花盛开的时候，那鲜艳的鹅黄色铺天盖地，甚是好看。风吹过之后，被风压倒的身驱就如同正在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顺着风奔跑过的方向——向远处传播……
河床上，五月的风刮起来没完没了。往年遮云蔽日的黄沙与尘土，如今已销声匿迹。远远地望去，那些顺着风的方向倒过来、又倒过去的各种蔬菜，仿佛就是这条新生的河流泛起的阵阵涟漪，带着色彩丰富的波光。看到这情景，让人一下子就想起大海边，那涌动不息，向柔软的沙滩扑上去，又向大海滑落的海浪……
在市民的情感世界里，这条流水与用各种蔬菜组成的彩色的河流，已经转化成故乡怀抱中的婴儿。她一出生，就用记忆抹不掉的色彩和芬芳，用那生生不息、律动不止，海浪般波动的呼吸，紧紧勾勒住全体市民的神经。那葱葱郁郁的景色，在群山环抱的一马平川；在高楼林立，街道纵横交错的城市腹地；形成一条S形曲折蜿蜒的世外桃园。把人们的心灵从喧嚣噪杂、人流与车流交织在一起的道路旁；从机动车的尾气与随风飘动的唾液弥漫的污浊空气中吸引过来。幽幽的藉河堤上，提着鸟笼散步的老人放慢了脚步；情窦初开正在品尝爱情滋味的情侣双双驻足。他们被清新的空气和馥郁的菜香紧紧吸引住了。藉河堤上还有悬垂的柳丝如藏族妇女的发辫，风起时，便跳起了优美的舞蹈。河床上，茂密的各种蔬菜远远地看去好似一张新织的地毯，闪着亮丽的光芒。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沉思、浮想联翩的境界，呈现在人们的眼前。奔忙生活中的劳累，困倦与烦恼会被这迷人景色唤起的愉悦、轻松和浪漫的情调替代。心情与随风飘荡的柳丝一起，与波动着的嫩黄嫩黄的油菜花一起，融入一片诗情画意的氛围。一但欣赏起这秀色可餐的河流，时间，便是从东方天空中的朝霞，到西边日落时的夕阳红压缩出的一段抒情小调；转眼便在白昼中演奏完毕。阳光下，那腰身越来越细但依旧波光潋滟的藉河，更是越发显得让人赏心悦目起来。
天气已经晴朗了好些日子。今天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象是在皮肤上泼了一层滚烫的辣椒水。8岁的儿子硬是要去藉河捉蟋蟀，没办法只好陪他去。只见他找来一个硬质翻盖烟盒，上面扎了许多小孔。拿着它便脚下生风地窜入离家只有200米远的藉河茫茫绿野里。蟋蟀的歌声紧贴着地面发出来，很急促、节奏很明快，听起来非常悦耳。在宽阔的河坝里很难分清具体的方向。为了尽快捉到蟋蟀，我们父子俩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变成了敏感的神经。儿在我身旁，猫着腰、弯着腿，用耐心的等待与专注的倾听，把他?C小的身体静止成一尊富有弹性的雕塑——左手捏着烟盒，右手拳曲的手指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太阳从南山方向斜射到他的脸上，桃红色的小脸蛋象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特别好看。当蛐蛐——蛐蛐的蟋蟀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儿子便认准了田埂下面，香瓜般大小的土块下面就是发声的地方。只见他腿轻轻地伸出去，依然是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停在那土块旁。伸出右手掀开土块，那黑亮黑亮的小精灵便暴露在阳光下。圆圆的头颅上长着两根长长的触须，左右摇摆着；发出金翅般悦耳翅音的灿灿羽翼紧紧扣在背上。儿子五指并拢成罩子状的右手快速扑下去；扣住之后便慢慢收拢手指，最后轻轻的攥在手里。这时，满意的笑容便绽放在他的小脸蛋上。
爬上4米多高混凝土和石块砌成的河堤，喧嚣的车流首先展现在眼前。红色的夏利、黄色的面的，银色与深蓝色的桑塔纳轿车便扑面而来。各种颜色的汽车应有尽有。电视里时装模特展示的服装，如今频频在大街上亮相。那花色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二十年前，千篇一律的绿、灰、蓝三色服装，已经被繁华似锦、万花筒般奇异瑰丽的服饰替代了。难怪我身后那崭新的藉河，也变成彩色的了。
从寂寞到喧闹，从单纯到丰富；不仅仅是藉河演奏出的时代进行曲。也是已经开始沸腾的生活，从每一个角落飞旋与高唱出的大合唱。而体现喜悦心情的色彩，只是时代进行曲中的一段小小的乐章。
其实，一年四季当中，藉河最迷人的景色要数雨过天晴的仲夏。被雨水刚刚清洗过的各种蔬菜的叶片上，依然有雨珠静静地挂在上面。湿漉漉的菜叶上，明光闪亮。远远地望去，好像画家刚刚涂抹上去的一层油彩。一种崭新的感觉便油然而生。用清新和清香来形容则是恰到好处。当一轮炎炎赤日从东方的天际升起来之后，那照彻宇宙万物的光和热，泼洒在藉河河面及河床上的菜地里。只须一个小时，就变魔术似的，给这条河流蒙上一层山岚般虚幻的裊裊青烟。翡翠般鲜艳的绿色渐渐看不见了；雪白雪白的菜花看不见了；红红的辣椒也看不见了。只能看见淡淡的轻纱漫卷的薄幕下面，闪烁着斑驳的光亮。一闪一闪的，象无数天上的星星，从暗夜的背后跑出来，潜行于这世纪之末、仲夏时节的藉河之上……
从兴旺到颓败，再由颓败到焕发出五彩缤纷的容颜，是我从身临的藉河感受到的时代的脉搏。那跳动的主旋律，竟能给人一种从百废待兴的沉郁，到繁华似锦的蓬勃，所抒发出来的畅快淋漓的胸臆。这条五彩的河流，融入了故乡人民对每一寸土地的珍惜和热爱。展示了改革开放后人民丰富的精神风貌。如今，她已变得更加美丽迷人。丰富的色彩使她拥有一种成熟、富饶的美丽。婉若一个体态婀娜多姿，刚刚步入第二青春期的妇女。虽没有珠光宝气的披挂，却也散发出光彩夺目、分外喜人的妩媚。难怪小蜜蜂和彩蝶整日在她面前不停地跳着回旋舞，蟋蟀也整日唱着甜蜜的歌。只因她那成熟的美丽身躯里，散发出无与伦比，令人陶醉的天然清香。
来吧，藉河。和我拥有的所有造福人类的美好愿望一起，和我高入云天永放光芒的理想一起，流入我多姿多彩的梦境。听一听，看一看。在我的梦境里，她奔腾着、咆哮着，一刻也不停息！
1999.1.8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