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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谜话(9)

星期二 一月 06, 2009 4:43 pm



其九,和其他古典小说相比较

我的第一篇红学文章发表于八十年代,那是结合本专业谈论红楼服饰色彩。那时候也是正好放映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当口。虽然是乘风潮,但是那是一个之前从未有人全面讨论的话题。其中,更是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做探讨。

拿来比较的另外两部古典长篇小说是《儒林外史》和《歧路灯》。毫无疑问,几乎同时代的世态人情众生相的两部小说中人物的服饰色彩都很单薄苍白。与《红楼梦》相比,差不多可以用旧社会农村贫苦老太太和眼下时尚名媛来对照。丰富多彩和简陋单调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这次,红楼谜话也同样可以和别的一些古典小说相对照。

服饰色彩比较排除了《三国演义》,因为是不同性质的小说不同年份的时代。但是从灯谜来说则不然。

灯谜的鼻祖据说发源于曹娥碑和孔融作为谜底的两则谜语,那就是三国时代的事情。何况,三国书里民谣说的是“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得生”,也就是字谜的发端。千里草就是董卓的董,十日上便是董卓的卓。类似的民谣在后来的隋唐演义里也有,一直延续到李自成。所谓十八子主神器,十八子那就是一个李字。

灯谜时有见之古典小说。比如三言两拍就是一个例子。鬼魂梦中托言,两个凶手分别是“车中猴,门东草”解出来就是申兰和“禾中走,一日夫”则是兄弟申春。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人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已当解此。” 其中女子隐含外孙表示事涉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句己则是合并为一个包字,亦即包龙图前来破案。

“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此四句乃含着‘化缘道人’四字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此乃人名谜: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

这些都是举的一些零碎例子。最大量地结合书中内容编造灯谜的古典长篇小说要算是《镜花缘》。书中有着整整一回半的篇幅是灯谜相关内容。

第三十一回 谈字母妙语指迷团 看花灯戏言猜哑谜——

访了多时,忽见一家门首贴著一个纸条,上写“春社候教”。到了厅堂,壁上贴著各色纸条,上面写著无数灯谜,两旁围著多人在那里观看,个个儒中素服,斯文一脉。内有一条,写署:‘万国咸宁’,打《孟子》六字,赠万寿香一束。”多九公道:“请教主人:‘万国成宁’,可是‘天下之民举安’?”有位老者应道:“老丈猜的不错。”于是把纸条同赠物送来。

唐敖道:“请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见眼生手掌之上, 是何国名? ”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国。”唐敖听了,因高声问道:“请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里’,打个国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赠物送来。旁边看的人齐声赞道:“以‘千里’刻划‘深’字,真是绝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

林之洋道:“请问九公,俺听有人把女儿叫作‘千金’,想来‘千金’就是女儿了?”多九公连连点头。林之洋道:“如果这样,他那壁上贴著一条‘千金之子’,打个国名,敢是‘女儿国’了?”那个老者答道:“小哥猜的正是。”唐敖道:“这个‘儿’字做的倒也有趣。”

林之洋道:“那‘永锡难老’,可是‘不死国’?上面画的那只螃蟹,可是‘无肠国’?”老者道:“不错。”也把赠物送来。

请注意,此末一条谜就是画谜,以画为谜面。

第八十回 打灯虎亭中赌画扇 抛气球园内舞花鞋——

话说玉芝一心只想猜谜,史幽探道:“你的意思倒与我相投,我也不喜做诗。昨日一首排律,足足斗了半夜,我已够了。好在这里人多,做诗的只管做诗,猜谜的只管猜谜。妹妹即高兴,何不出个给我们猜猜呢?”玉芝见幽探也要猜谜,不胜之喜。正想出一个,只听周庆覃道:“我先出个吉利的请教诸位姐姐:‘天下太平’,打个州名。”国瑞征道:“我猜著了,可是‘普安’?”庆覃道:“正是。”

若花道:“我出‘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载’,打个花名。”谢文锦道:“好干净堂皇题面!这题里一定好的!”董宝钿道:“我猜著了,是‘凌霄花’。”若花道:“不错。”春辉道:“真是好谜!往往人做花名,只讲前几字,都将花字不论,即如牡丹花,只做牡丹两字,并未将花字做出。谁知此谜全重花字。这就如兰言姐姐评论他们弹琴,也可算得花卉谜中绝调了。”

言锦心道:“我出‘直把官场作戏场’,打《论语》一句。”师兰言道:“这题面又是儒雅风流的,不必谈,题里一定好的。”忽听一人在桌上一拍道:“真好!”众人都吃一吓,连忙看时,却是纪沉鱼在那里出神。紫芝道:“姐姐!是甚的好,这样拍桌子打板凳的?”纪沉鱼道:“‘直把官场作戏场’,我打著了,可是‘仕而优’?”锦心道:“是的。”紫芝道:“原来也打著了,怪不得那么惊天动地的。”春辉鼓掌道:“象这样灯谜猜著,无怪他先出神叫好,果然做也会做,打也会打。这个比‘凌霄花’又高一筹了。他借用姑置不论,只这‘而’字跳跃虚神,真是描写殆尽。”

(备注:我在上海京剧院尚长荣三部精品评述文章中曾借用此作题目,略作更动为“直把戏场作球场”,只是标题不是谜面。)

花再芳道:“据我看来:都是一样,有何区别?若说尚有高下,我却不服。”春辉道:“姐姐若讲各有好处倒还使得,若说并无区别这就错了。一是正面,一是借用,迥然不同。前者妹子在此闲聚,闻得玉芝妹妹出个‘红旗报捷’,被宝云姐姐打个‘克告于君’,这谜却与‘仕而优’是一类的:一是拿著人借做虚字用,一是拿著虚字又借做人用,都是极尽文心之巧。凡谜当以借用力第一,正面次之。但借亦有两等借法,即如‘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秦王除逐客令’,打‘信斯言也’的。此等虽亦借用,但重题旨,与重题面迥隔霄壤,是又次之。近日还有一种数典的,终日拿著类书查出许多,谁知贴出面糊未干,早已风卷残云,顷刻罄净,这就是三等货了。”

缁瑶钗道:“春辉姐姐说‘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我就出‘何谓信’,打《论语》一句。”香云道:“瑶钗姐姐意思,我猜著了。他这‘何谓’二字必是问我们猜谜
的口气,诸位姐姐只在‘信’字著想就有了。”董花钿道:“可是‘不失人,亦不失言’?”瑶钗道:“正是。”琼芝道:“这个又是拆字格的别调。”

易紫菱道:“我出个‘四’字,打个药名。妹子不过出著顽,要问甚么格,我可不知。”众人想了多时,都猜不出。潘丽春道:“可是‘三七’?”紫菱道:“妹子以为此谜做的过晦,即使姐姐精于歧黄,也恐难猜,谁知还是姐姐打著。”

柳瑞春道:“我仿紫菱姐姐花样出个‘三’字,打《孟子》二句。”众人也猜不著。尹红萸道:“可是‘二之中、四之下也’?”瑞春道:“妹子这谜也恐过晦,不意却被姐姐猜著。”叶琼芳道:“这两个灯谜,我竟会意不来。”春辉道:“此格在广陵十二格之外。却是独出心裁,日后姐姐会意过来,才知其妙哩。”

褚月芳道:“妹子从来不知做谜,今日也学个顽顽,不知可用得:‘布帛长短同,衣前后,左右手,空空如也’,打一物。”蒋丽辉道:“我猜著了,就是兰荪姐姐所穿的背心。”月芳笑道:“我说不好,果然方才说出,就打著了。”

司徒妩儿道:“月芳姐姐所出之谜,是‘对景挂画’;妹子也学一个:‘席地谈天’,打《孟子》一句。”芸芝道:“我倒来的凑巧,可是‘位卑而言高’?”妩儿道:“我这个也是面糊未干的。”

谭蕙芳道:“你看兰荪姐姐刚才席地而坐,把鞋子都沾上灰尘,芸芝姐姐鞋子却是干净的;我也学个即景罢,就是‘步尘无迹’,打《孟子》一句。”吕瑞蓂道:“可是‘行之而不著焉’?”蕙芳道:“这个打的更快。我们即景都不好,怎么才说出就打去呢?”

兰言道:“姐姐!不是这样讲。大凡做谜,自应贴切为主,因其贴切,所以易打。就如清潭月影,遥遥相映,谁人不见?若说易猜不为好谜,难道那‘凌霄花’还不是绝妙的,又何尝见其难打?古来如‘黄绢幼妇外孙齑日’,至今传为美谈,也不过取其显豁。”春辉道:“那难猜的,不是失之浮泛,就是过于晦暗。即如此刻有人脚指暗动,此惟自己明白,别人何得而知。所以灯谜不显豁、不贴切的,谓之‘脚指动’最妙。”

紫芝道:“你们再打这个灯谜,我才做的,如有人打著,就以丽娟姐姐画的这把扇子为赠。叫做‘嫁个丈夫是乌龟’。打《论语》一句。”题花道:“咪妹这谜,果然有趣,实在妙极!可是‘适蔡’?”

题花道:“我出个北方谜儿你们猜:‘使女择焉’,打《孟子》一句。”春辉说著,不觉掩口笑道:“这题花妹妹真要疯了,你这‘使女择焉’,可是‘决汝……’”话未说完,又笑个不了,“……可是‘汉’哪?”一面笑著,只说:“该打!该打!疯了!疯了!”

宝云道:“我就借歇歇意思,出个‘斯已而已矣’,打《孟子》一句。”春辉道:“闻得前日有个‘红旗报捷’是宝云姐姐打的;但既会打那样好谜,为何今日却出这样灯谜?只怕善打不善做罢?”吕尧蓂道:“何以见得?”春辉道:“你只看这五字,可有一个实字?通身虚的,这也罢了,并且当中又加‘而’字一转,却仍转到前头意思。你想:这部《孟子》可能找出一句来配他?”田舜英道:“我打‘可以止则止’。”宝云道:“正是。”春辉不觉鼓掌道:“我只说这五个虚字,再没不犯题的句子去打他,谜知天然生出‘可以止则止’五字来紧紧扣住,再移不到别处去。况区那个‘则’字最是难以挑动,‘可以’两字更难形容,他只用一个‘斯’字,一个‘而’字,就把‘可以’‘则’的行乐图画出,岂非传神之笔么!”

左融春道:“‘天地一洪炉’,打个县名。但这县名是古名,并非近时县名。”章兰英道:“可是‘大冶’?”融春道:“正是。”师兰言道:“这个做的好,不是这个‘大’字,也不能包括‘天地’两字, 真是又显豁, 又贴切,又落落大方。”

亭亭道:“我出‘橘逾淮北为枳’,‘橘至江北为橙’,打个州名。”玉芝这:“这两句:一是《周礼》,一是《淮南子》。今日题面齐整,以此为第一。”吕祥蓂道:“妹妹道此两句,以为还出他的娘家,殊不知《淮南子》这句还从《晏子春秋》而来。”蔡兰芳道:“据妹子看来:那部《晏子》 也未必就是周朝之书。 ”魏紫樱道:“可是‘果化’?”亭亭道:“正是。”掌乘珠道:“这个‘化’字真做的神化。”紫云道:“既有那个渊博题面,自然该有这个绝精题里;不然,何以见其文心之巧。”

玉英道:“我出个斗趣的:‘酒鬼’,打《孟子》一句。”玉蟾道:“这个倒也有趣。”邵红英道:“我打‘下饮黄泉’。”玉英道:“正是。”

连篇累牍地写出一大堆灯谜,难怪鲁迅先生评论说《镜花缘》的下半部作者主要是在卖弄文才炫耀知识。

这里要补充指出的三点是——

其一,作者借用书中人物之口说出自己对灯谜制法以及好坏评价的看法;
这和红楼作者借用书中人物之口说出自己对言情小说以及历史人物评价的看法如出一辙。

其二,书中写道——兰言听了,把玉英、红英望了一望,叹息不止。这里是借用谜语来暗示人物命运,这倒是先于红楼。很可能红楼作者也是受此启发而来。所以也写了一大堆谜语——尽管是以诗谜为主笔法不同。红楼谜语的好处是不像上面引述的那样大量的谜语和故事本身无关,所以读来不觉得枯燥。

其三,作者晓月•风帆写的一篇网文“才华之作《镜花缘》——博物、讽世、斗才”中写到:《镜花缘》之斗才,集中现于百名女子齐聚京城十日欢会,各显其能,吟诗、下棋、算术、绘画、书法、抚琴、演易、行酒令......品种之多,作品之丰富,除《红楼梦》在诗词、酒令方面可匹敌外,其他书中绝少见到。”

看来网文作者偏偏漏掉了灯谜,同样是品种之多作品之丰富——应该添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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