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21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1 am
二一
国庆节前,张校长给儿子通报一个巨好的消息,在三尺讲台奋斗三十一年,
他老人家终于翻身解放,转正了。说来老张怪可怜的,托党的福,十年来参加无
数转正考试,每次都是差几分不能过关,而他历次考试,政治科目的最高记录是
27分。活的政治粉碎他的大学梦,死的政治也摧残他的自尊心,最后这次考试仍
然差几分,幸好去年评上省优秀教师,有十分的加分,是这样侥幸过关的。正式
教师有许多好处:工资翻了三倍,每月能拿六百多;工资由县财政拨款,不像民
办教师拖欠得没谱;而最好最好的,是退休还能白吃白喝。老张没几年就得退休,
一直为将来发愁,现在有国家养老,志得意满几至趾高气扬。他给儿子打电话,
骄傲地宣称: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听话,害老子一辈子提心吊胆,现在好了,随
便你们怎么搞,我反正不靠你们。
闻知老爸的喜讯,张听嘴里连称恭喜恭喜,心下却是大不以为然——几个屁
工资,值得这么高兴!
张听当然有理由小瞧老张。他的股票市值不过45万,而明年电力公司的存款
到期,本息合计67万,按此计算,亏空22万元,用来给老爸发工资,足够发放三
十年。算上陈文艳那31万,够老张再活一辈子。
亏损巨大,他难免郁闷,不过还不至于失眠,一万一万亏,亏得心平气和。
也不存在迫在眉睫的危险,且不说存款到期还有半年,就算存款到期,电力公司
财大气粗,不出意外,那笔钱明年无非也是续存,无非再给周立民一张存单而已。
但是炒股亏损的事对谁也不能讲,特别是老爸,如果老张知道,很可能一头撞死。
老张骂儿子不听话,是指张听居然离婚大半年才通知父母。然而做父亲的也
实在没法生气,因为这儿子从来不报告单纯的坏消息。儿子如果说打牌输了钱,
那一定是赢回来了;他如果说丢了饭碗,则一定是找到了工作;他报告与陈文艳
离婚,随后马上报告有了吴卿。儿子还说,吴卿比陈文艳更好,国庆节我带她回
去。
同样的报喜不报忧,从厦门回来,张听对吴卿坦白陈文艳去了美国。他说蛇
头是大哥有救命之恩的战友,凭交情只收了十万元偷渡费。吴卿也说陈文艳跑得
对,但她责怪张听不该瞒她。
“你知道没好处,”张听说,“陈文艳是逃犯,知情不报是犯罪,你知道了,
无非多一个人提心吊胆。”
“你看你,她去美国干嘛,去泰国不是好多了?她到了泰国,可以找我爸呀,
有我写封信,保证陈文艳一辈子吃喝不愁!”
“是吗,这我真没想到,可是大哥这战友只跑美国,他不去泰国呀。哦,还
有,换了蛇头,陈文艳也出不起偷渡的价钱。”
“去泰国容易,深圳那边随便走,坐快艇两天、最多三天就到了,再不认识
人,二十万足够,陈文艳有十万,我们帮她十万,怕她走不了!”
“是吗,你怎么清楚这些事?”
“收音机里听的呀。”
“哦,你一定也想出去吧,真的呀,你怎么不走呢?”
“你个小王八蛋,我有你,我还能上哪去。以前是想过开溜的,呵呵,不过
也有点怕死在船上,现在更怕死啦,估计今生是跑不成了啰。”
想到陈文艳没去泰国,张听后悔莫及,长叹一口气。吴卿恶狠狠骂道:“你
叹什么气,人走了你舍不得啦?瞒着我,好偷偷和她睡觉吧,真他妈用心良苦啊
你!”
张听抱着脑袋不吭声,呆头呆脑的说:“你说陈文艳去了那边怎么办哪,她
英语一窍不通。”
“英语什么了不起,去了自然就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没听说美国有饿
死鬼,你担心担得来吗。我还就不懂了,这陈文艳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
“我就是可怜她罢了,陈文艳多可怜哪,漂洋过海的。她像你快活,我念她
个屁。”
“她可怜,她发洋财去了。怪不得你前些天老走神,你心里只有陈文艳,你
对老子可没这么上心,抹个桌子也唧唧歪歪一大通,要是我跑了,你只怕开心死
吧。”
“哎呀哎呀,扯哪里去了,陈文艳都这样了,我能不牵挂吗。她一辈子也见
不着我了,你嫉妒她干嘛。”
“换成我出陈文艳这样的事,你牵挂吗?”
“不牵挂,我和你一起跑。”
“好,好样的!”吴卿大为高兴,“这话我爱听,我也一样,就算你杀人放
火,我也和你一块跑。你等着,我做饭去,今天好好喝一顿,不醉不行。”
国庆节张听把汉阳的家当搬回了老家,其中陈文艳的衣裳,因为文丽太胖穿
不了,张听打包送了李萍。新媳妇上门,家具电器拉一大车,吴卿的小车装满大
包小包的烟酒茶点,这种阵势,在乡下确实闻所未闻。
到家的那天,也凑巧也不凑巧,张听的幺爹因患肺癌拒绝医治,不堪疼痛折
磨,赶着国庆佳节上吊了。家里宾朋云集,吴卿平素比陈文艳还傲气,张听只怕
她摆架子,预先教导让她千万别学陈文艳,吴卿果然很给面子,爸爸妈妈叔叔伯
伯的,让她叫她就叫,一点不装模作样。亲戚交口称赞这媳妇比先前那个懂事,
羡慕老张生了如此有本事的儿子媳妇,随后就有人向张听请教离婚的诀窍。
乡下丧事极其热闹。夜幕下灯火辉煌,临时搭建的灵堂内,女儿媳妇轮流嚎
丧。一人哭罢,灵堂外音乐轰然响起,由电子琴、电贝司、架子鼓、萨克斯风、
以及唢呐二胡葫芦丝组成的交响乐队为民间职业歌手伴奏,配上麦克风和大音箱,
场面煞是壮观。哭灵的必唱曲目一般是《祝你平安》、《送战友》、《真的好想
你》、《爱你在心口难开》,然而演唱会从天黑持续到深夜,这几首歌未免不够,
所以两岸三地最新流行歌曲也不时登场,那天上演的曲目就包括了《干杯朋友》、
《我的心太乱》、《霸王别姬》等等。黑幔披挂的灵堂内外,哭一阵,唱一阵,
类似文化三下乡的演出,人们聚集在一起津津有味欣赏,以此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张校长是治丧委员会主任,给各路亲戚报丧,请厨师请乐队请帮工和送葬人
员,布置灵堂,采购烟酒鱼肉,都要他规划安排。诸事到位,晚上还要抽空写悼
词。张听见父亲精神萎靡,便让吴卿送父亲回家休息,他来执笔。张听的奶奶是
死者的大嫂,又是村里的活百科全书,自然由她老人家提供死者的生平事迹。奶
奶一边娓娓道来,张听一边就打好草稿,最后誊出一篇古色古香骈四俪六的悼文,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之类。念给奶奶听,奶奶连声称好,说将来我死了,也由你写。
张听半夜回家,吴卿还在和老张聊天,上床后他问吴卿都聊了些什么,吴卿
说:“你老爸蛮喜欢我咧。”
“呵呵,何以见得?”
“我们谈到陈文艳,你老爸说,陈文艳聪明,又写得一手好字,他其实蛮喜
欢陈文艳,听说你们离婚,他是很不高兴的——”
“这和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呀?”
“你听我说完嘛!你爸又说,离了也好,你不和陈文艳离婚,就见不到我了。
你爸给了我一个大红包,一千块钱咧,呵呵。”
“爸爸也对我表扬你,说你比陈文艳通情达礼。”
“可是你妈妈好像不是蛮高兴,不是嫌我年龄大吧?”
“我老妈呀,呵呵,”张听说,“她是悲观主义者。当年我上大学,亲戚恭
贺她有福气,我妈就说,多少人念了大学又坐牢,谁知道将来成什么东西。后来
我做老总,我妈又说,年纪轻轻当官,不是好事,长远不了。前些时我说你对我
很好,妈妈还是叹气,说如今五六十岁的也离婚,谁知道你们好几天。今天她见
你这么有钱,更是不放心,只怕你欺负我,下午她对我说:‘你把家搬回来,一
旦闹矛盾小吴赶你走,你不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
“哈哈,真的咧,你可要小心,记得对我好,敢不听话,我对你不客气……”
拥在被子里,伴着隐隐约约的歌声鞭炮声,张听给吴卿讲村里的故事。说到
今天去世的幺爹,张听说:幺爹是我爷爷的弟弟,自从确诊肺癌,他直接从医院
跑回家,除了止疼片,什么药不吃,怕浪费钱。大概止疼片不管用了,昨夜吊死
在村头的树上。我爷爷也是自杀,他患胃癌,也是不肯医治,后来喝农药死了,
我八岁那年亲眼看见的。那时候我们住在前面的老屋,爷爷奶奶的小屋就在隔壁,
出事那天我躲在门外的桑树上看小人书,突然爷爷屋里一阵嚷嚷,我从树叶缝隙
往下看,看见一瓶敌敌畏飞出来掉在地上打着旋子,然后奶奶冲出来,叫着“我
也喝,一起死”,不等奶奶拿起那个棕色瓶子,爷爷冲出来,一掌把奶奶推倒在
地,抢过瓶子远远的扔向树林里……我从树上溜下,以为爷爷奶奶打架,站在一
边大哭。奶奶从地上爬起,平静地对我说:“伢,莫哭了,去喊你爸爸,就说爷
爷喝药水死了。”
吴卿说:“奶奶也给了我五十块钱咧,奶奶是大财主呀,她手腕上的玉镯,
有种有色,不知有没有裂纹,否则一定是宝贝。”
“呵呵,你眼睛真毒。奶奶文革被抄走五十多块袁大头,还有一个银佛,损
失可谓大矣。她老人家精明强干,爷爷死后,奶奶放高利贷为生,一百元月息五
元,还利滚利,钱不愁用的。我家盖房子,我叔叔盖房子,她每家赞助三千,都
是十年前的事呢,厉害吧。”
“这高利贷也太高了吧,太剥削人了,人家哪还得起呀!”
“剥削,什么话呀,奶奶的钱是借给村办工厂,工厂原来效益好,受得了。
现在工厂不行了,可他们倚仗我婶婶从银行贷款,更要巴结奶奶,奶奶吃定他们
啦。”
“这还差不多。放高利贷给穷人,不把人逼死才怪。”
“老张家的人不干缺德事,”张听骄傲的宣称,“我们不剥削个人,只剥削
集体。”
张听的灭顶之灾,是沿着一条惊喜狂欢的道路突然降临的。
十月中旬,原来提供河北威远的消息的同事,向张听透露一条新的内幕消息:
有庄家在深圳炒作琼海天A,计划炒到12元。查看琼海天的走势图,该股票从八
月份的5元起步,现在已经突破7元。这是一支以房地产和旅游为主业的股票,且
不说海南房地产近年萧条,就是与同类股票相比,7元的价格也已经过高了。同
事说,据说该公司向高科技行业转型,一项有重大突破的科研成果已经接近尾声,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有人炒它是真的,你只别怪我没告诉你,买不买是你的事。
张听断然割肉甩出手头股票,全部换成琼海天,均价7.6元。
同事提供的消息准确及时,随后十多天,琼海天不急不躁、在交易量并不明
显放大的情况下退一步进两步,徐徐突破10元,再傻的股民也知道,这正是庄家
耐心建仓的表现。他汲取河北威远的教训,坚持不出货,而不出所料,同事不久
又来了新消息:庄家发现太容易拉升,计划炒到15元。这一次的消息又是准确的,
十一月初,该股突然发动,放量上攻,五个交易日涨幅20%,股价接近13元。
不知道琼海天的消息,张听只盼少亏一点。琼海天一步一步上行,他又希望
扭亏为盈。股价突破13元,就算连本带息归还电力公司,仍有五万元利润,他又
嫌赚少了。赚了钱克制着不平仓,比亏本而不割肉更需要毅力。为了抵制出货的
冲动,他想方设法给自己打气:“老兄,机会难得,你要好好把握啊,可千万别
像上回傻里傻气!”甚至不惜嘲笑自己:“别像个乡巴佬,赚一点钱就跑,要有
点志气,心狠点,胆子放大一点,否则什么事情也干不好,最少最少,也要等到
14元。”
琼海天上升到14元张听是不是一定会出货,谁也不知道,因为很可能他又要
等15元。但是14元像一条伸手可及的死亡线,琼海天涨到13.8元的时候,证监会
突然发布通告:近来琼海天股价异常波动,涉嫌操纵股票交易,决定从即日暂停
交易。
钞票不能用于交易,至少还能擦屁屁(虽然不如卫生纸),而股票不能交易,
则屁也不是。停牌时张听的股票市值八十三万,这笔巨大的财富作为一个数字储
存在证券交易所的电脑系统里,那是虚拟世界的数字,随着国家一道命令,仿佛
一个美梦被报晓的公鸡啼鸣声惊醒,与现实世界断绝了联系。
命运残忍的愚弄人,就在于它从不让人绝望。它毁灭一个希望,马上给我们
另外一个,然后再毁灭之——我们就是这样百折不挠满怀希望活下来的。假如没
有希望,我们根本活不下去,而就算绝望得跳楼自杀,我们从高楼之巅纵身扑向
大地,那也只是因为怀抱的希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更沉重罢了。
在公司晨会上得知琼海天停牌的消息,张听整个上午迷迷糊糊。懊悔,懊悔,
懊悔,艰于呼吸。他在办公室默默擦拭眼镜,一遍一遍擦,翻来覆去擦,一刻不
停的擦。整整三个小时机械的擦拭,努力回顾过去半个月的一点一滴,寻找有关
灾难来临的蛛丝马迹,他发现许多先兆。比如说,前段时间多次无缘无故全身痉
挛,就像今天一样的一阵阵不由自主的全身发紧从心灵遍及四肢的颤抖,那么明
显的灾难预警,当时怎么就忽略了、怎么就解释成过于激动兴奋、甚至还嘲笑自
己乡巴佬呢!回顾颠沛的冒险史,每次倒霉之前都会无缘无故全身发颤,并非缺
乏警惕性,并非一无所知,然而怎么就从不汲取教训、怎么从不当机立断采取行
动呢!马后炮的懊悔让他为无知轻率而痛苦,然而他还不明白:教训本身决定了
它是不能汲取的。他也再次误会忽略了今天的颤抖。担忧自然不免,但是希望连
绵不绝;他希望停牌的禁令不久解除,希望恢复交易之后琼海天不要跌得太狠……
希望就意味着轻信,否则也无所谓希望。他轻信证临会的办事效率,不设想琼海
天一停就是三年。而他最轻率的轻信,是寄望电力公司明年续存,虽然这个目标
看来已是板上钉钉。春节前夕张听请周立民和他们财务处刘处长吃饭,每人送一
块西铁城,感谢电力公司在国安存款,并委婉表示希望再接再厉,处长爽快的应
承说:“好说好说,小周,到期你直接去办。”
春节前夕张听请周立民和刘处长吃饭加送礼,是以国安公司的名义,然而他
早已不是国安的员工。他十二月中旬丢了工作,名义算辞职,实际是程总赶走的。
从三月到十月,国债部月月完不成任务,除了六月份领取一笔四千元的风险
抵押金利息,员工每月只发六百元生活费,不用程总动手裁员,国债部自动走了
两个,另外两个也在偷偷寻找下家。张听是坚决不走的,经历股市的起起落落,
工资少点就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坚信虐待是暂时的,不可能永远克扣工资;而
更重要的,如果离开国安,明年周立民来办转存手续,只怕难做到圆滑妥帖。因
此之故,他无心招惹程总,不仅绝口不提工资的事,而且工作也堪称兢兢业业。
当然,他也不肯无所作为,皮鞋只穿都朋,香烟只抽中华,可着劲儿出风头。人
人都知道吴卿有钱,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张经理工资微薄,却人人默认张经理有
资格独享殊荣。这还不算,同事聊起股票,张听今天说亏了两万,明天说赚了三
万,亏也好赚也好,说完一律嗬嗬傻笑,这些话专挑程总在场的时候讲,讲完了
就说还是老老实实上班好,不担心不担忧的。
尽管表面上对程总服服帖帖,内心的反感却是日甚一日,一不小心克制不住,
就埋下了祸根。程总原来很正常的一个人,没学问也不玩学问,甚为张听喜欢,
可他坐上总经理的位子就张口闭口不离管理学,比余秋雨还讨厌。一起去肯德基
吃饭,程总没完没了感慨,从天上到地下,感慨肯德基管理得法,听得张听直想
吐。有天中层干部开会,程总又是大谈管理。程总说:“昨晚在家读三国,书上
说:卧龙凤雏,得一者得天下。我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刘备二者皆得,为什么
没得到天下呢?”交易部财务部电脑部总办的经理踊跃发表看法,有说刘备没用
好庞统的,有说一加一小于一的,有说得天下就是当皇帝刘备当了皇帝所以也算
得了天下的。程总像天安门上检阅游行队伍的大人物,面带微笑时而鼓掌,时而
摆手——他居然有能力发动一场精神运动,自豪感当然难以掩饰。张听懒得放屁,
所以一直不吭声,可是程总点名说:“张听还没发言哪,管理工作应该发扬民主
作风,广开言路,集思广益,下面请张经理谈谈看法。”程总神气活现,张听一
直怀疑他是专为这个题目组织大家开会的,想了想,一本正经回答说:“刘备为
什么没得天下,这个问题很复杂,我来提供一个相似的题目,我的答案就在里面。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对我说:今天你出门一定捡到一万块钱。
现在我不仅出了家门,还在公司前门后门进进出出无数次,可是,不要说一万元,
一个硬币也没拾到。请问各位,我为什么没捡到钱?”话音一落,电脑部经理噗
哧笑了,带动一屋子男女趴在桌上抽搐。程总当时也是笑了的,但是笑不一定意
味开心或者赞许,反正国庆节人平一千元过节费,就张听没份。
国庆节之后,张听终于明白程总的意图,才知道虐待不是暂时的。有天去总
部办事,林总找他谈话,警告他注意团结,禁止私下非议程总。也不知是言多有
失还是故意,林总流露了张听和小甘偷国债的事,不过林总并没责备,只诫告下
不为例。张听与小甘合作偷拿国库券,只有程总晓得,现在林总也晓得,张听当
即明白是程总告密,目的无非是赶走自己。因为林总袒护,程总被逼下三滥揭发
告密,结果林总还是袒护。走出林总办公室,张听暗暗骂道:姓程的你他妈这老
总做的,真鸡巴憋屈呀。
林总当然要袒护张听,因为就在那段时间,全靠张听灵机一动,公司清欠工
作正在进行历史性的突破。各分公司的资金业务各自为阵,难免武汉分公司欠某
家的钱、而某家又欠长春分公司的债。此类债务,本质上属于自己欠自己的钱,
张听做的工作,就是发掘类似债务链,然后协商内部冲销。因为国安的分公司数
量众多,加之合并后融进一批新鲜的分公司,根据张听清理出的债务链,到十一
月底,国安各分公司签订了三点二亿元的债务冲抵合同。张听的工作,很大程度
是尽了义务,因为给其它分公司清欠没有奖金。他的重点还是武汉分公司,根据
年初程总定的标准,月收款超过三百万的部分,按千分之四计算奖金。十一月,
张听一连签订六份合同,当月清欠总额二千四百万,按标准计算,奖金八万四。
本月将有八万元奖金的事,张听早已在公司沸沸扬扬散布。十二月二号发工
资,他兴冲冲上财务部兑银子,岂料出纳递来工资条,奖金只有一万。张听当即
质问财务经理这一万元怎么算出来的,财务经理说:是程总指示,不好意思。张
听转身直奔总经理办公室,一路就想好了:辞职。股票死了,这八万就是性命,
明年周立民那个事,有的是办法对付。
张听闯进程总办公室,关门时把门摔得轰响,落座掏出大中华,甩一颗滚到
程总手边,吸几口烟平静了情绪,开口问:“程总,刚才王经理说,我上月的奖
金是您的指示,我特来问问,您指示了吗?”
“是我说的,”程总轻描淡写说,“你有意见吗?”
“当然有意见,完不成任务扣工资奖金,完成任务也扣工资奖金,谁能没意
见?”
“你完成的什么任务!”程总提高了声调,“投机取巧钻政策的空子!早就
能办的事,你都攒到一起办,好多拿奖金是吧?你的算盘倒是不错!”
张听忍不住笑了,程总说得一点不错,大多数合同是故意拖到十一月签的,
就是为了多拿奖金。张听搔搔头发,胡乱喷一口烟,似乎回到原来和程总平起平
坐的时代,支腮伏到桌上,笑眯眯望着死对头:“程总,这奖金就不讨论了,上
法院也肯定是你输官司。我就直说吧,我今天辞职走人,前提是奖金如数给我,
再给我三个月工资,这都是有规定的,没问题吧?”
程总爽快的答复:“可以考虑。”
“我的手机呼机,现在也值不了多少钱,凭我对公司贡献,奖给我也是应该
的,再说,这号码都用熟了,你做个人情送给我算了。”
“这我不能做主,”程总说,“需要请示林总。你有的是钱,日进斗金,这
点便宜你也贪?”
“程总就别谦虚了,我好歹做过几天老总,这点屁事还什么请示。我们这些
年相处,你关照不少,我到哪都是不会忘的。就这样说了,今天办手续,明天我
搬家开路。”
程总假作为难,最后还是答应了,条件是张听当天搬东西走人。程总像另有
新欢的大富翁,只要老婆肯离婚,别的一律大大的好说。张听也不客气,翻箱倒
柜找发票,报销一千多元各种费用,弥补国庆节的损失;退风险抵押金时又找程
总,请他指示补发五个月的利息三千元;杂七杂八加起来,离开公司的时候,手
头又有了十万。
丢工作后张听也曾积极找工作,证券公司不是正在裁员就是刚刚裁完,哪家
都不缺人,更不缺干部。也有招聘的,但仅限招聘股票经纪,做股票经纪还不如
去期货公司,所以积极一个礼拜,他就不积极了,打算拿下研究生的文凭再说。
研究生考试十二门课,正值大考特考,也无非大抄特抄,每门考试前一天,辅导
老师主动把试卷连同答案交出来。唯独英语是国家六级统考,但不能抄的恰恰不
用抄,提前半小时交卷,91分。再东抄西摘弄出论文,接下来就只等拿文凭。吴
卿先劝他给金老大帮忙,只是担心他闲极无聊找李萍,见他每天安分守己看门护
院写小说,也乐得有个专职保姆,渐渐就不提工作的事。
金老大的进展总体而言令人振奋,他与山东一家大型油厂合作,这边提供设
备并负责生产销售,油厂则提供车间和原料,成品按一千元每吨同金老大结算。
元旦金老大带财务报表来武汉,一面报喜,一面借钱。报喜是自从六月份工厂迁
到山东,半年销售二百多吨,利润超过二十万元。借钱则说来麻烦,该产品主要
用于生产鱼饲料,而入冬之后是养鱼淡季,这淡季要持续到次年四月,而春节之
前是油厂旺季,油厂开足马力生产,按合同其副产品必须即时消化,所以存货与
日俱增,目前库存近二百吨,流动资金告罄,就算节后油厂停工两月,要维持到
明年五月,少了十五万肯定不行,而当初上设备耗资二十七万,金老大已经债台
高筑,再无能力自筹一分钱。一起吃过饭,吴卿办转帐,张听和金老大切磋两小
时台球,送金老大上了火车。
随着泰坦尼克号的沉没,98年春天武汉的大街小巷弥漫着激越凄凉的气氛。
这个春天似乎是奶奶终结的,4月17日星期五,下午二哥通知张听回老家,奶奶
死了。
奶奶常常念叨人老了屙屎也不容易,宽衣解带擦屁屁,一天比一天吃力,为
此她无数次抱怨活着没意思,说她想死。人人都说活着没意思,可是人人都拼了
命的活,所以人人都以为奶奶是无聊至极说着玩的。奶奶是服毒自杀的,她把两
包毒鼠强倒进一听可口可乐泡了好久,在精心选择的日子里喝了。奶奶说:这日
子逢七,后人有饭吃;又逢礼拜五,给她送葬不耽误上班;加之百花开放,天气
也晴朗。
奶奶说,本来腊月她就该死的,因为买的老鼠药是假货,没死成。奶奶说,
年后去武汉玩了一圈,进了归元寺、长春观,以及她念过的学校,她六十多年没
去过了。奶奶说,她的葬礼不要乐队,要请道士念经,为她念《血盆经》,给爷
爷念《救苦经》,她有七千四百元,足够开支。奶奶说,除了钱,她的金饰玉镯
务必随身入土,违之遭天谴……
奶奶不曾亲口对人讲这些,她的遗言写在纸上,A4大小的宣纸,满满十七页,
通篇工整的小楷。她患帕金森综合症二十年,麻将牌也码不来,不知这遗书如何
写出来的。遗书开头奶奶说,写这东西是因为没人了解她的生平,如果自己不交
待,悼词就没法写。她写了自己生于民国八年,民国二十七年嫁到张家,给小叔
子讨了老婆,嫁了小姑子,生育四个儿女(其中一女早夭)……之所以活得不耐
烦,是担心某天卧床不起大小便不能自理以至寻死也没有力气,人生至此,衰老
是必然的下场,趁着活得体面干净,先行了断的好。这遗书更像回忆录,因为除
了生平简历,奶奶还写了爱情,一个富家千金下嫁给马车夫,只因为这个沉默寡
言的男人为她抗击劫匪,一人在牛头山把七个匪徒打得落花流水。
等张听读到这份遗书,奶奶日不离身的玉镯耳环早已被姑妈卸下。二哥家门
前的禾场上,灵堂已经建起,乐队——一群上穿元帅礼服下穿解放鞋的农民——
正在卖力吆喝搭舞台。张听泪流满面责问父亲怎么不听奶奶的话请道士,老张气
呼呼回答:“听她的,这年头上哪请道士!”
吴卿蹲在草地上研究奶奶的绝笔,很多繁体字不认识,不时询问身边郁郁寡
欢心不在焉的张听。好不容易看完,她笑呵呵感叹说:“哎呀,奶奶好有情调
啊。”
张听捻搓脚下的野草,转脸惘然说:“情调,什么意思?”
“就是浪漫,优雅,精明,勇敢等等,嗯,还有自尊,非常非常敏感的自尊
心,一旦尊严可能受损,哪怕是死也要避免这种可能,就是这种情调。”
“你是奶奶的知己,”张听奋力扯起一丛播娘薅,喃喃说:“情调,是啊,
这是我们的传统。”
一位年届八旬的老人去世,是一桩喜事,灵堂内真心假意的嘶声号啕,也无
非喜悦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四面八方涌来的乡邻亲戚、老师、各级领导,在数以
百计的花圈围绕成的花团锦簇的空场上流水般大摆宴席,吃完了打麻将、斗地主、
掷骰子,通宵达旦,沸反盈天。盛大节日般的狂欢中,张听表现了不可理喻的哀
伤,他在灵前不舍昼夜的默默守候,在追悼会上向来宾致答谢辞也泣不成声。人
们目睹一个孙子对祖母的去世如此伤心,不由为这个声望卓著的年轻人的至情至
孝唏嘘感叹,然而大家也隐隐感觉有点矫揉造作。
张听的悲伤另有隐情。他的悲哀,与其说因为世界失去了奶奶,不如说他自
己失去了这个世界。他早已准备一张新的假存单,也计划好了23日上门服务,直
接把存单送到电力公司财务处,可是星期六奔丧的路上接到周立民的电话。周立
民说:“张听,通知你一声,今年公司要盖办公楼,处长今天说那笔钱要取出来。
就这个事,下星期三我去取钱,你帮我准备一下,拜托了。”
该走了,再不能不走。星期二上午,吴卿上班去了,张听坐上餐桌,给林总
和刘处长各写一封信,感谢林总的知遇关爱,向处长声明一切与周立民无关。折
好信纸放入口袋,收拾一只行李箱,走进客厅最后一次思量未竟之事,决定还是
给吴卿写点什么——让她晚担心一夜,也是好的吧。提着箱子站在桌边,俯身写
下:吴卿,你自己做饭,我帮二哥办点事,明天下午回。搁笔压上信纸,轻轻带
上屋门,一切一切,就这样关闭了。
原以为今天一定难分难离,至少昨晚还是这么以为的。昨晚吴卿那么高兴,
他把奶奶那只玉镯戴上她手腕,她梦中也在发笑。真幸福啊,她说,太幸福了,
值得为之一死。呻吟喘息,混杂着骄傲、自豪、壮烈、焦虑,真是无可比拟的幸
福,他感觉正在为她死去。原以为失去这幸福一定非常痛苦的,然而早上吴卿出
门,他没有一丝留恋怅惘,随着吴卿带门的咔嚓声,他翻身跳下床,像一根突然
摆脱重压的弹簧。
差不多半年时间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登上开往汉口火车站的公交车,他有一
种终于重新就业的充实感。买好车票,匆忙去车站广场的邮政大厅寄信,忙碌带
来的成就感也和以前为公司出差是一样的。登上列车,也像在证券公司混日子的
时候,倚着车窗打开一本书,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看得专注
认真,十多分钟不翻一页。
一个电话搅扰了他的悠闲。研究生班的辅导老师通知星期六论文答辩,嘱咐
他准时参加,他谢了老师,详细询问过答辩地点才挂电话。“不答辩,会不会发
文凭给我呢?”他想,“以学校的服务态度,发,也是非常可能的。”想到这里,
不禁微微笑了。然而转瞬之间,似乎因为这个荣耀来得太不是时候,一阵猛烈的
耻辱袭自心底,仿佛有根针刺进了心脏。
随后火车开动了。车票是随便买的,没有方向。
(全文完)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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