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20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2 am
二十
陈文艳出院之后,张听看过她一次。陈文艳说要报考本科,张听支持她,送
她去学校报名。就因为陈文艳念本科,他才决定读硕士。三月底去叔叔那里收租
金,文丽说,姐姐忙得很,又要上班,又要念书,好像还谈了朋友。张听很想见
识自己的接班人,却克制着不联系陈文艳。他牵挂她,但不想有任何表露。
五一过后,张听去汉阳拿夏天的衣裳。出发之前通知了陈文艳,进门发现,
陈文艳将他的衣裳收拾叠好,方方正正摞在床上。
往日没有他,家里总是乱七八糟,他扫视一圈,家具摆设干净整齐,夸奖陈
文艳说,你勤快了。似乎要以实际行动给予奖励,他说:“没几天就要用空调了,
这空调要加氟利昂,我搬到楼下弄弄。”
“你搬得动吗,”陈文艳说,“算了,不用你费力,哪天我叫扁担。”
“没事,我能搬上来,就能搬下去。”
“让修空调的搬吧,不怕他们不来。你吃了吗,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自己做吧,”张听说,“还做粉蒸鳝鱼,一起喝杯酒。”
“好啊,好久没吃了。”
时间过得多么快,陈文艳去年剪的短发,如今再次垂到肩头。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么漂亮,系一条蓝布围裙,更增妩媚。她闷声不响蹲着择小葱的样子,简
直让人陶醉。张听看看她的胸脯,瞅瞅她裸露的后腰,心里直痒痒。失去才懂得
珍惜,真是这样啊。
摆好杯碗,吃饭之前,陈文艳提醒张听:你在这里吃饭,你也告诉吴卿一声
哪。张听说:不用,她知道我来这儿。可是想了想,还是给吴卿打了电话。吴卿
说:你还会蒸鳝鱼?带点回来我尝尝啊!挂电话之前,又警告张听:少喝点,八
点钟不回,我去查房的!
吊扇在头顶轻轻的转,屋子安安静静。通话的时候,陈文艳扭脸望着墙壁,
张听放下电话,她酸溜溜地说:“你跟她倒是不撒谎啊。”
“撒谎也不会让你知道,”张听举杯喝酒,“你总说我好撒谎,撒谎是因为
我善良,不忍心伤害人。”
“怕伤害人,就不应该做,做了还什么不忍心,虚伪。”
“你这话不讲道理。举例说,我打麻将,你不快活,我不打麻将,我不快活;
如果我打了麻将不让你知道,那我们都快活,撒谎的好处就在这里。打麻将又不
犯罪,凭什么我不打?若不是因为善良,打个牌我撒什么谎,我直说打麻将,你
能拿我怎么样。我赢多输少,到哪说都占理。”
“现在你可以讲实话了吧,”陈文艳说,“你是不是早就和吴卿睡过觉?”
“嗯,是我不对,我在厦门出差那回,她寻到了我住的宾馆。”
“这么说,我们迟早总是要离婚?”
“我是怕和你离婚的,吴卿也没那么要求,真的。”
“你怕离婚,你还和她搞在一起!”陈文艳有些激愤,但是随即意识到失态,
缓和了声调,“男人是不是都这么坏,总想多搞几个女人?”
“呵呵,这只怪世上好女人太多了。假如人人都像老母猪,我一定毫不犹豫
做太监。吴卿说过一句话,她说,如果人人循规蹈矩,男人一律不变心,女人通
通不偷人,这世界未免太缺乏竞争,对人类进化是不利的。她还说,男人风流无
所谓,只怕除了风流啥也不会。她说得对。”
“她自己就是花花公主,当然鬼话连篇。”
“你别这么说她,我这副衰相,她花心花到我头上才是见活鬼,再别诋毁她,
她是我老婆,再说她坏话我翻脸。”
“你们结婚了?怎么不通知我?”
“什么结婚?哦,不结婚也是我老婆,不差一张纸。我和吴卿一致同意,不
要那玩意儿,讲信用的人说话算数,搞张破纸算什么,伤感情。”
“不办酒了?还是热闹一回呀,虽说你二婚,她可是头婚,办酒一定通知我
哈。”
“你阴阳怪气个什么呀,我们就不请酒。国家就该立个法,凡是结婚大摆筵
席的,离婚必须无条件大摆筵席,还必须双倍返还曾经收受的礼金,全部由提议
离婚的一方承担。这是不讲信用的代价,看他妈谁还招摇过市。”
“你又指桑骂槐,”陈文艳说,“你有今天,房子车子的爽死了吧,你应该
感谢我哪。”
“呵呵,感谢,我从来都是感谢你的。哎,如果我穷困潦倒,不知你作何感
想。如果哪天你飞黄腾达,不知你是否感谢我哪。”
“如果你穷困潦倒,我就说活该。你现在多滋润,还落到穷困潦倒,无非是
赌博输了,岂止是活该,简直就该死。”
“那倒也是。不过世事难料,如果我真到了那一步,你不会见了我就躲吧?”
“我最讨厌穷人,肯定躲,你千万别倒霉,倒霉了千万别让我看见。”
“你真绝情,亏我们夫妻一场,一句好话也听不到,真让人寒心。”
“没好话你听,表演什么恩爱夫妻,倒胃口。”
“你吃这醋哇,”张听又开心起来,几杯酒下肚,胆子放大了,一边说一边
就伸手揪陈文艳的耳朵,“我也爱你呀”。
陈文艳红脸推开张听,扭头说:“别动手动脚,欺负我没男人哪,我有朋友
的。”
“那是好事啊,”张听立即正襟危坐,“听文丽说过,没好意思打听,是何
方神圣,找机会一起吃个饭?”
“你见过的,就是过年撞我的那肖老师。他的单位离我们公司不远,后来经
常找我,一来二去,我喜欢上了他。”
“那家伙呀,老头子一个啊,过四十了吧?”
“三十九。我不觉得老。”
“三十九还不老,妈的,三十九还没老婆,儿子女儿一大堆吧?”
“烦死人的,他以前说离了婚,前几天又说有老婆,离婚没离成,真是要命,
气死我了。”
“是没离成还是根本就没打算离呀?”
“他说他老婆不同意,他们夫妻完全搞不来,不可能不离,他说打算上法
院。”
“别信他什么打算,不来真的就是哄你。”
“哄我又怎么办,我总得相信他吧。”
“你是爱上他了,爱得蛮深?”陈文艳不吭声,张听又问:“你,你和他上
床了吧?”
“你真是讨厌!”
张听其实对肖老师的印象不错,还是又酸又怒的说,“这么搞下去,你不也
成了二奶!”
“我也不情愿,可又怎么办?”
“你调查一下,肖老师什么原因难以离婚,至少要清楚他是不是玩你。到他
们学校问问老师员工,应该不难搞清楚。你得自己打听,千万别信他。他要是玩
你,你总不能傻里傻气死等吧。他妈的,做他的二奶,还不如做我的二奶呢。”
连他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心,临走之前,还是和陈文艳搂在一起。似乎只
想试试陈文艳让不让他抱,随手扳陈文艳的肩膀,没想到她顺从了。准确地说是
没遇到抵抗,陈文艳虽然伏脸在他肩上,却不伸手抱他。一感觉那软绵绵的身子,
小弟弟立即直了,他随即发觉陷入两难:做爱对不起吴卿,不做对不起陈文艳。
虽然很想进一步试试能不能脱掉陈文艳的衣裳,却担心脱下来无法收场。静静搂
了好久,摸摸陈文艳的脑袋,黯然走了。
从四月末到六月下旬,河北威远一路上行,最后股价一度突破12元。这是说,
张听有机会纯赚120万,然而他最终只赚了26万。他3.4元买进,5.2元抛出;后
来又在6元买进,7元抛出;后来8元买过,9元买过,10元买过,11元也买过,同
一支股票,不断地买了卖,卖了买。这样进进出出,都是依据消息决策的,而消
息前仆后继、变化莫测。最初的消息,说香港佬(也就是庄家)计划炒到6元,
所以他5.2元抢先出货;后来消息又说庄家打算炒到8元,后来又说是9元……最
后一个消息,说的是15元!他本来曾经赚到58万,可惜最后一单12.6元买进9万
股,成交之后,阴跌几天,接着猛然下挫,狂跌不止,等他慌忙抛出,三十余万
化为泡影。
股票清仓之后,他也想过提前归还电力公司的存款。还钱太容易了,随便就
能糊弄过去,比如说,直接去电力公司,说人民银行责令清退高息存款,把钱送
过去就是了。然而正因为这事太容易,所以不必操之过急,何况他还想多赚一些,
等着下一个内幕消息。所以虽然空仓不动,却一直把钱捂在手里,也无意向吴卿
透露消息。
他和吴卿,照样免不了拌嘴怄气。自打他搬进台北路,吴卿一天比一天懒,
就以洗碗为例,现在她常常整月不湿手指。张听也曾提议打牌决定谁洗碗,吴卿
欣然拿扑克,可是输了她耍赖,一点信用不讲,让人没法不气。吃完饭不等张听
开口,吴卿嘴唇一噘娇滴滴哀求:“老公你洗碗,我给你削苹果。”下楼有电梯
她不乘,她要张听背,逛街回家她要张听捶腿捏脚,完全一个事儿妈。陈文艳是
强硬派,吴卿是撒娇派,但是两派毫无区别,一样懒。以前他郁闷听不到陈文艳
一声软话,如今天天听,还是郁闷。最闹心的是,他和吴卿讨论为什么她越来越
懒,吴卿说:你身上肯定有某种病毒,谁和你过日子谁变懒。
有时候他也想想陈文艳,但是陈文艳不联系他,他也没道理主动。他想过陈
文艳一定会找他的,但是做梦也想不到发生这样的事:七月上旬,两个便衣警察
找到张听单位,问他陈文艳去了哪里。警察说,陈文艳打架斗殴,戳掉了一个女
人的眼珠子。
陈文艳弄瞎的女人,正是肖老师的老婆。而就在事发同一天,陈文艳丢掉了
证券公司的工作。
说到陈文艳丢工作,她归罪于肖老师的老婆,其实是不公道的。证券公司裁
员本是大势所趋,不谈别的,国债回购业务全面停止,为之配套的国债部就成为
多余。国安公司也早有裁员的计划,四月份总部下发文件,其中一条,就是规定
标准化配置的营业部员工定额28人。按此标准,武汉营业部要裁员10人。林总分
流几个人去了华中总部,加上国债回购历史遗留问题严重,所以人员安排尚未提
上桌面。可是陈文艳公司国债部撤消了,陈文艳学历尔尔,本就在裁减之列,肖
老师的老婆又送来致命一击,那泼妇逮住陈文艳,在办公场所抖落奸情大打出手。
经此一闹,老板正好拿陈文艳开刀。
肖老师倒是真心想离婚,可是他怕老婆,不是普通的怕。肖老师是医学院附
属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板,多年偷税漏税贪污侵占,他老婆一直经手公司财务,满
把证据。在肖老师变心之前,那女人早有警告:你敢乱来,你就准备坐牢。进洞
房还是进班房,这不是一个问题。肖老师安慰陈文艳耐心等候,实际上正是安慰
自己。时间改变一切,我们只能用时间换空间。
陈文艳爱肖老师,也只能抱着幻想等待,爱到情深,自然少不了亲密接触。
与此同时,肖老师的老婆也在探寻老公变心的原因,跟踪肖老师几回,很快发现
了罪魁祸首陈文艳,不仅是单位,连住家地址也找到了。那女人继承了武汉小市
民的优良传统,什么话难听,她就会骂什么,个把马的/狐狸精/骚B养的/婊子养
的/死狗日的/臭B贱B死B烂B,滔滔不绝骂半个小时,绝不重复一句。
出事那天,那母夜叉跑到陈文艳单位,一见陈文艳就破口大骂。陈文艳做贼
心虚,本想溜之乎也,可是肖老师的老婆堵着门,一把揪住陈文艳的头发拼命撕
扯。陈文艳奋力还击,抓烂了情敌的黄脸。两人在办公室扭打尖叫,陈文艳的同
事上来劝扯,那女人抓起办公桌上一根报夹乱抡,重重挥上一个男员工的额头,
员工一气之下,夺过报夹在她脑袋上狠敲。正是大热天,女人衣裳都有限,扭打
起来春光乱泄,也是难得的风景。行情平平,股民干脆懒得赚钱,围上来看热闹,
有哭有叫有笑,场面煞是壮观。那女人躺在地上打滚撒泼,直到老总喝令保安把
她拖走。陈文艳趁乱逃脱,等她再回办公室,财务部已为她准备好风险抵押金、
集资款的本金和利息,以及三个月的工资。老总和陈文艳谈话,三言两语,吩咐
她去财务办手续。
陈文艳丢脸外加丢工作,又羞又气,打电话向肖老师诉苦抱怨,连带要情夫
想法安排工作。肖老师应声不迭,还亲自出马赔罪安慰。晚饭桌上,肖老师赠送
陈文艳一些钱和一部折叠手机,又在饭桌上咒骂老婆、信誓旦旦保证尽快离婚。
九点多钟,肖老师送陈文艳回家,在小区下车,陈文艳醉眼朦胧,挽着肖老师走
在路灯下,不等走进单元门,只听一声怒喝“你们两个杀千刀的”,暗中杀出一
个女人,挥舞一根劈柴,劈头盖脸砸向陈文艳。
一楼的楼梯旮旯,一向堆放了煤球以及生煤炉用的柴禾棍,肖老师的老婆就
地取材用作武器的,是一根槐树桠,虽不甚粗壮,然而残枝结疤横生,浑如一支
狼牙棒。一棍扫上陈文艳的脸颊,粉脸当即挂花,火辣辣的疼。听见陈文艳惨叫,
肖老师本能地拦腰抱住老婆,目的只是阻止行凶,帮助陈文艳脱身。陈文艳白天
被这女的撕扯头发,旧伤未愈,又添新痕,更怪她害自己丢掉工作,满腔深仇大
恨,扑上前夺过木棍,顺手在情敌脸上猛戳。谁也没想到,捅了两下,几秒钟的
事,捅掉了一颗眼珠子。
陈文艳听见对方惨号,定睛一看,那婆娘左脸血流如水,一颗眼珠子颤巍巍
挂在脸颊,顿时肝胆俱裂。她傻乎乎帮肖老师拖老婆上车,跟到医院,听见接诊
的医生说“肯定废了”,知道大势不好,转身溜回家收拾金银细软,提一个旅行
箱,仓皇赶到汉口火车站,胡乱登上最近的一班列车逃跑了。
陈文艳逃跑并不迅速,她收拾行李也有两个小时,她能够逃脱,只因肖老师
没想过她会逃,也没想报案。然而正如陈文艳预料,肖老师的老婆醒过来第一句
话,就是发誓“整死那个臭婊子”。
警方向张听调查陈文艳的下落,张听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他坦白了陈文艳老
家小山村的地址(其实陈家人如今住在县城,不过张听也不知确切地址),并积
极配合打开了汉阳的房门。警察开柜子,翻抽屉,似乎陈文艳可能藏在那里面,
他们从衣柜提出一个用报纸层层包裹的大家伙,撕开发现是一幅画,大失所望,
随手扔到一边,后来又命令张听交出房钥匙。
张听早已不耐烦,听此一说,大光其火:“我凭什么交钥匙!”
警察说:“这里的财物要封存,嫌犯逃跑了,她的财产要用于赔偿受害人。”
“所有女人用品,你们现在拿走。其它的,一应家俱电器,全是我的,没一
样属于陈文艳。”
“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不凭什么,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知道你们原来是夫妻,你们的财产分割协议呢?”
“没有协议。我凭什么给你准备协议!”
“那就对不起了,我只能说对不起,法律是讲证据的。”
“你还知道法律!”张听恼羞成怒,“什么鸡巴证据,你说东西是陈文艳的,
你的证据呢,你拿来我看看呀!该举证的是你,我拿什么证据?我说你身上的钱
是我的,你会拿证据吗?你知道有法律,那好,我告诉你,收钥匙封财产,不是
警察的事,想拿钥匙你到法院起诉去!对不起,我心情不好脑壳疼,没空陪你们,
没什么事的话,我请你们马上走!”
“张经理呀,呵呵,”警察尴尬地打哈哈,“不要激动嘛。好吧,我们走,
不过再叮嘱你一次,陈文艳如果联系你,你一定及时报告我们,知情不报也是犯
罪!”
张听比警察还忙,赶紧走到门边说:“多谢多谢,我心里有数。”
警察前脚走,张听后脚去了叔叔的牛肉面馆找陈文丽,简短讲了情况,文丽
吓得哭。张听无暇安慰,嘱咐前姨妹:快给你家里打电话,千万别让姐姐回家,
要躲就躲远一点;姐姐如果联系你,你让她一定找我;再有,这段时间你回去睡,
帮我看门。
交待了文丽,又去协和医院找到肖老师(从警察那里得知,伤者昨夜转院到
了协和)。警察没说假话,肖老师的老婆右眼报废。肖老师一夜未眠,又疲惫又
懊丧,张听和他早已熟识,拉他出来,两人蹲在医院大楼前的树荫下抽一支烟就
分了手。
张听说:“嫂夫人弄成这样,肯定不是陈文艳的本意。陈文艳是爱你的,你
情愿让她坐牢?”
肖老师说:“她坐牢我有什么好处!我老婆要报案,我真的拦不住,反正陈
文艳跑了,报案也无所谓吧。”
“万一逮住呢?”
“这个,这个,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我说了,万一公安逮到她,我们最好私了,你要哄住你老婆,设法大事
化小!要多少钱好说,我认账。我想,你也不是在乎钱的人,是吧?”
“钱算什么东西!”肖老师说,“钱再多,眼睛瞎了还不是瞎了……我答应
你。钱我好歹还有几个,她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你让她找我,也是我害了她。”
“很好,陈文艳找你,真是没找错人!就这么说了,她如果被抓,少不了麻
烦你。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张听去医院,纯属打探形势,见那女人真的吹了天灯,才意识形势严峻。然
而到底有多严峻,他并不清楚,私下忖度,以为顶多十万八万就可了事。从医院
回到公司,咨询公司的法律顾问,律师说,捅掉了眼珠子,那可不是好玩,如果
不能证明是正当防卫,如果受害人不让步,三年大牢少不了,还有经济赔偿,有
判三十万的,也有判五十万的……张听听了,不禁心内惊呼:跑的好,我的妈呀,
幸亏你跑了,否则会把老子害死!
吴卿打电话约他吃午饭,他说你自己吃,我有事正忙。他没心思吃饭,而且
确实正忙着研读刑法。除此之外,他有强烈的直觉:陈文艳一定会联系他!按他
的想法,陈文艳绝不会愚蠢的打他的手机或传呼,她要找他,只可能打公司的电
话。一边等电话,一边思索应对之策,想了好几套应对方案,让陈文艳偷渡出国,
正是方案之一。
张听的预感是对的,陈文艳下午来了消息。比张听想象的更聪明,陈文艳留
了一个广州的电话号码,让文丽当面告诉张听。
张听打电话过去,一一询问事发时的细节。老肖已经死死抱住他老婆,陈文
艳还扑上去戳人家的脸,说过失伤人也很勉强。听了陈文艳陈述,张听心中一线
关于正当防卫的幻想随之破灭,劝她投案自首的方案因此作废。“艳子,你完
了,”他叹息说,“我问过律师,也查了法律,就你的情况,至少三年大牢,老
肖的老婆肯定不会放过你,还有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杂七杂八,三十万也许还
不能脱身……”
“三十万,别说我没有,有也不会给她!我是肯定不坐牢的,万一逮住了,
我一头撞死。”
“你打算就这样逃一辈子?”
“先躲一阵子再说,过几年大概没人管了吧。”
“没你想的那简单,躲一百年也不顶用。还有,躲也要用钱的,你只那个文
凭,又没什么实用的才能,你成了通缉犯,身份证不好用了,找工作也不方便,
没有收入,你能躲几天!”
陈文艳讲述昨夜的战斗,口气还很镇定,甚至有报仇雪耻的豪迈。被张听一
说,瞬间变了腔调,语无伦次的说:“张听,你有办法吗,我怎么躲,往哪儿躲,
以后怎么办,你指个路啊。”
“没别的办法了,只有出国,偷渡出国。”
“出国,去哪里?”
“具体哪里需要联系,总之是发达国家,美国德国那样的,你想不想去?”
“这是好事啊,我当然想。”
“出去你就要准备吃苦,也许一辈子累死累活端盘子洗碗,说不定就得做小
姐。”
“现在这样子,我还怕什么,只要能出去,我不怕吃苦,死也不怕。”
“死也是可能的,非常可能。死在路上的多了,偷渡大多坐船,在船上呆两
个月才能到美国,闷死渴死淹死的多了,谁也救不了你。”
“别废话了,出去不是我一个,要死一起死,别人能活,我就不会死。”
“你有决心就好。这样,你去厦门找大哥,你别说我们离婚了,只说误伤了
人,怕坐牢。回头我通知哥哥,让他给你安排住处,你以后只能通过他和我联系。
出国的事,就是他来办。”
张听报了传呼,陈文艳记下了,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偷渡要钱吧,需要
多少钱?”
“目前的行情我还不清楚,二十万应该差不多。”
“二十万?哪有那多钱!我手里的钱,退回的风险抵押金,集资款,加起来
只有七万。”
“那就好,剩下的你不管,我自有办法。”
“你找吴卿拿吗?”
“嗯,哼哼,可不是,不找她找谁。”
“她会给吗?”
“她不像你小气,她事事顺着我。”
“你告诉吴卿,我一定想法子赚钱,哪怕是做小姐,赚了钱,我十倍还她。”
“但愿有那一天。如果运气好,你将来成为美国人,身份合法了,还能正大
光明回国。你如果下了决心,就别再胡思乱想,抓紧时间学英语,背熟三百个日
常用句,有用的,不管洗碗还是做小姐,总得谈谈价钱。”
就在同一天,张听让大哥赶紧找蛇头,防范警方监控通讯,他和哥哥约定了
复杂的联络方式。哥哥办事神速,不久有了回音:联系好了,目的地美国,坐船
走,运费美金三万五;定金五千,货到地头听见声音再付余款;出发日期要等通
知(要等蛇头凑足一船人),依照目前进度,九月肯定开船。
“以前你说的,”张听说,“费用不超过两万美金的呀!”
哥哥口气很是不屑:“那是哪一年的行情!那边太好发财了,人人想去,运
费不涨怎么了得,换了别人,四万美金一分不能少,凭我的面子,别人已经少了
五千。”
张听暗暗叫苦,按江汉路外汇贩子的报价,兑换三点五万美金,需要人民币
三十七万,算上陈文艳的七万,他要拿出三十万。二十万他有心理准备,可是三
十万未免太多!一时有些犯晕,他说:“哥哥,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哦,这
个事,你先别告诉陈文艳!”
哥哥说:“小陈都知道了,别人和我谈价钱,她也在场。你们怎么回事啊,
不是小陈管家的吗,她好像搞不清你们的家当。”
“哎呀,你带她去干嘛……啊,算了算了,就这么定了,搞!这样子,你帮
陈文艳先把定金付了。剩下的我另外送去,这个月底之前,不,哥哥,麻烦你跑
一趟,后天过来拿。”
他担心自己反悔,挂断电话就上江汉路找外汇贩子,拿三十一万兑了三万美
金。哥哥如约来武汉,送哥哥走之前张听说:嘱咐陈文艳,开船之前通知我一声,
除此以外不必联系。
一个星期的骚乱,平静的发生,也平静的结束了。仿佛一颗流星陨落在太空,
波澜不惊任何人的生活。一举牺牲三十一万,这需要魄力,但是做到神不知鬼不
觉,似乎也并不为难。由此推测,造反也好,杀人也好,大概也不需要特别的勇
敢,逼到那个份上,心念一动,干了就干了。最初想到偷渡,想到要付出二十万,
他舍不得;后来听说要美金三万五,更是犯晕;但是很容易也就想通了。第一次
犹豫,他这么想:“幸好老子赚了二十六万,就当没赚!”第二次犹豫,他换了
想法:“就当炒亏了,就当亏了五万,有什么了不起!”是啊,什么了不起呢,
多少人在股市血本无归!我难道不是赚到58万,又难道不曾损失32万;我本来可
能赚到120万,也同样可能亏到一文不名;我难道不能成为瞎子,或者像陈文艳
突然变成逃犯……人生在世,好的可能性极其有限,坏的可能却是无穷无尽,随
时设想更坏的可能,想到就认定它已经发生,这就是达观。
亏的钱要赚回来,当然还得炒股。我们不可能了解任何股票,因为我们连最
熟悉的自己也不了解;不管买哪支股票,不管依据是什么,我们注定是盲目的。
然而我们不能不买,不买就只能踏空,而踏空是没有出路的。没有内幕消息(或
者说内幕消息满天飞,都是道听途说),他倾囊而出随便买了一支股票。九月初,
哥哥通知说十号发货,那时候张听的股票悉数被套,账面损失不下八万。
去厦门给陈文艳送行之前,张听先去了汉阳的家,因为陈文艳舍不得她的一
些衣裳鞋子,嘱咐他尽可能带去。
衣柜里满满的衣裳,似乎年件都应该拿,又似乎任何一件都不值得带走。汉
正街的长堤街一段,琳琅满目多的是外国旧衣裳,八成新的韩国羊绒大衣,老板
开价不过八十元;而陈文艳要去的就是外国,去了可以直接从垃圾箱翻捡,那么
何必万里迢迢带上一箱累赘。张听东抽一件,西拿一件,犹豫不决,忽然悲从中
来。似乎面对一柜遗物,每一件衣裳,都让他想起那穿衣裳的人,想起她最初穿
上这衣裳顾盼生风喜滋滋的模样。她曾经多么幸福,而前路只有凄风苦雨,她是
那么漂亮,而她就要永远离去!
最后只拿了两件过冬的衣裳,其中一件皮草,是结婚当年他买的,花了四千
多。其实皮衣越来越不值钱了,那衣服陈文艳也不大爱穿,可是他装进了行李箱,
因为那是他为她买的唯一的贵重衣裳。
从抽屉翻出一本影集,也放进了行李箱。影集是笑容灿烂的历史,那里记录
了陈文艳从少女成长为少妇、又从少妇变为怨女,她始终都是笑着的。微笑,大
笑,羞涩的笑,妩媚的笑,单人照自信的笑,偎着他噘嘴笑……翻看一张张熟悉
的笑脸,又经历了一次往昔的生活。那时候窗外阳光明媚,暑热还在肆虐,他感
觉虚弱,很想放弃预定的旅行,然而最后还是去了。最后一次为我的女人,应该
善始善终。
他和陈文艳第一次做爱,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学校放了暑假,偌大的宿
舍楼空空荡荡。没有电,他们点蜡烛,蚊子成群,他们点蚊香,天气又热又闷,
他一遍一遍跑到洗浴室冲凉。陈文艳把他当作空调,一次一次把他冰凉的身躯偎
得汗流浃背。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她一次一次要他,两人差不多整夜连在一起,
然而大多数时间一动不动。她那么做不是因为乐趣,只因为不想分开,分开是永
恒的,能不分开就不分开。第二天他送陈文艳到傅家坡长途客运站,踏上返家的
客车,她哭了,然而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泪。
最初的相识到最后的别离,五年半,六十六个月,陈文艳不曾哭泣流泪。她
的哭声和眼泪储存着,在无可挽留的最后一个清晨爆发。那一天厦门下着大雨,
整夜不停。晨光煦微,她挨着张听呆呆望着窗外,突然问他“你恨不恨我”。张
听木然摇头,突然之间,陈文艳放声大哭,泪落如雨。直到登上启程的班车,她
的泪水始终未停。
陈文艳当天去了泉州港,十月下旬,大哥在电话中听到她的声音:“哥哥,
我到了纽约,被他们扣着,你赶紧付钱,付了钱他们就放我……”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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