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9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3 am



十九


  让陈文艳写欠条,本来是吴卿的要求,回到台北路,吴卿自然要问。张听讲
了算账的经过,说陈文艳欠我三万五。
  “陈文艳写了欠条,”他说,“不过我撕了。”
  “撕了,陈文艳不还钱呢?”
  “不还,不还就认倒霉。”
  “乖乖,你可真大方!”
  “拿了欠条又有什么用,我难道追着她讨债?哎呀姐姐,你应该不在乎这几
个钱哪。”
  “我呀,你这账算的,没一点道理,你那些东西要着有什么用处,卖到旧货
市场,撑破天卖一万,居然算了两万四……你处处让着她,这也罢了,最后连个
欠条也不写,还不如干脆不算。我反正搞不懂你凭什么对她这么好。”
  “得亏了陈文艳,我们才攒下几个钱,当初我利用她赚钱,说不定哪天还给
她弄出麻烦,我们好一场,为几个钱斤斤计较多没意思。她今天本来还了我一万,
我也接了,接过钱,我真是感动,马上声明剩下的钱不要了,你猜怎么着,她,
她又把钱抢回去了!”
  “又有故事?”
  “说了你别介意,陈文艳不让我走,她说想和我和好,不过我不敢信她……
她听说我和你在一起,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的妈呀,”吴卿吸一口凉气,“吃回头草了!她想和你复婚?”
  “她是这么说了,我能答应吗!没有你,我也就认命算了,现在不是有你吗。
鬼知道陈文艳怎么想的,老子真的依了她,她不定又不当一回事,我是被她搞怕
了。她把钱抢走,我反而安了心,管她妈的,只当欠她的都还给她了,从此恩怨
一笔勾销。”
  “你真这么想?”吴卿似乎不相信。
  “我想了,我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她肯定把我当臭狗屎,她会爱我,我看
不可能。无非是看到我和你好了,她又气不过。”
  “陈文艳再找你,你怎么办?”
  “她不会纠缠我的,我了解她,她比我还爱面子,只要我不理她,她的自尊
心就会打败她,她从不低三下四求人,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屁的心,你这家伙心比水还软,你舍得不理她?”
  “怎么搞的嘛,你以前那么自信,今天反而心虚了。这么说吧,陈文艳不找
我,我肯定不找她。但她有事求到我,我多少总得帮她,我不可能当她不存在,
这是基本人情,到时候也不要说我有非分之想。”
  “如果陈文艳要你和她睡觉呢,这个忙你帮不帮?”吴卿笑嘻嘻说,“我看
陈文艳也是真的想你,你们不是好几个月没抱过吗……”
  卧室暖烘烘的,在刚买三天的新床上,两人并排靠着床头。吴卿的问题,像
她睡衣里的身子一样赤裸裸,但确实是个难题。张听回答说“这种忙呀,只有你
批准我才帮。”后来躺进被窝,枕边吴卿轻轻的鼻息,暖洋洋一阵一阵吹上他的
耳根,他难以入睡。陈文艳在那房里,也许明天早晨还睡不暖和被子,你个傻婆
娘,都是你自讨苦吃……

  吴卿想看金老大的工作进展,趁着元旦放假,张听陪她去工厂视察。
  金老大的工厂坐落在孝感市郊一处偏僻的乡下,占地十亩有余。当地乡政府
投资二百余万建成这个油脂加工厂,运转不到一年倒闭了,锅炉、厂房、油罐、
真空泵、过滤机,各种大大小小的设备,都还有七八成新。当然了,建厂的资金
来自银行,工厂倒闭,也轮不到政府着急。金老大每年支付两万元租金,就可使
用现有厂房设备,确实很划算。乡政府也满意,原因很简单,两万元租金,不赚
白不赚;更重要的,锅炉房的烟囱滚滚冒烟,等于现场直播乡领导招商引资的光
辉成果。金老大带20万入驻该厂,乡政府上报给市政府的招商引资成果是680万。
  偌大的工厂,车间、食堂、办公室,处处干净整洁,吴卿看了连声夸奖,说
小金你确实有能力、会管理。金老大笑了笑说:搞工厂,只要一点干劲,我只是
看不得脏乱差,毛主席从来不扫地,这是小事,谈不上管理能力。
  金老大真是有干劲,他从没接触工业,如今满嘴都是新名词,什么分汽包、
喷射泵、酸价、过氧化值……只听得张听一头雾水。金老大以前大概没生过煤炉
子,搞了三个月工厂,居然会烧蒸汽锅炉。具体到目前的产品,既无人指导更没
有实践经验,全凭翻书剽窃一点理论,一次次试生产一次次分析,历尽千辛万苦,
产品终于出来,可是质量总是有问题,酸价太高,降不下来。不久前才弄清楚症
结在于原料新鲜度不够,和供应厂家反复沟通,提高价格以求原料尽可能新鲜,
终于能够生产合格产品。金老大的手脚也麻利,前不久刚刚销售了五吨产品,而
且用户反馈不错。
  但是目前又面临极为严峻的问题:工厂停工了,因为原料供应中断。
  金老大从河南一家油厂大批采购原料,惹得其他买主极为不满,当地人直接
警告,禁止他再去那个油厂拉原料,否则格杀勿论。前不久警告成为事实,金老
大在河南装好一车货返程,光天化日之下,货车被人拦截,车玻璃砸得稀烂,金
老大脑袋挨了两棍子,额头上的肿包,现在还没消。办厂之前,千思万想,各种
困难都预计了,就是没想到这一点。
  吴卿问金老大怎么办,金老大说:“我在山东联系了几家大型油厂,下一步
从山东进原料,距离远了四百公里,运费涨了不少,不过也能承受,最近卖的五
吨货,前期做实验浪费的钱全部赚回来了,利润很不错。目前不考虑太多,先在
湖北打开销路,将来直接把工厂办到山东,最好能和油厂合作联营,原料有保障,
运费也省不少。”
  金老大买了一辆二手微型货车,只花一万二,又能拉人,又能拉货。跻身有
车一族,他乐呵呵说,我开这车到处跑,也满风光的。虽然麻烦不少,金老大对
未来无限憧憬,他的豪情感染了张听,吃饭的时候告诉金老大:我和陈文艳离婚
了,现在和吴卿住在台北路,老爸老妈我都没说,你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你总是神出鬼没,”金老大吃惊非常,“你是因为吴小姐离婚的吧?不是
我说你,你这么甩掉陈文艳,不应该呀!”
  “是陈文艳甩我,和吴卿无关,”张听说,“你了解我的,我没那么缺德,
是陈文艳逼我离婚的,国庆节之后就离了,我和吴卿前几天才好上的。”
  张听当初利用陈文艳赚了六万块钱,事成之后他告诉金老大,金老大当即嘲
讽说“只有你干得出这种黑良心的事”。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无辜,张听再次详细
复述离婚经过,特别讲了财产的分割情况,信誓旦旦保证没有欺负陈文艳。金老
大听了,也只有叹气:“唉,离了就离了吧,多找几个老婆,天下一家亲……”

  陈文艳一度被张听怀疑红杏出墙,实际上她是无辜的,可是深究下去,她又
并非彻底无辜。在北京那段时间,她的确经受着诱惑和抵制诱惑的折磨。她不曾
涉足欢场,没学会爱别人,也没学会表达欲望,内心一团浆糊,却又做出一脸坚
毅端庄,最花心的男人也不免对她肃然起敬。她的打算暧昧不明,推动她的是莫
名其妙的报复心理或者解脱寂寞的尝试,牵制她的却有骄傲和顽固的羞耻观念。
正因为竭尽全力才没有走出那一步,男人从天而降的耳光就更加激起她的愤怒。
没机会贪污的人被人说贪污,只会感觉委屈;有机会贪污却没贪污的人被骂贪污,
不愤怒则不可能。深重的冤屈,离婚也不足以发泄怨恨,就在挨揍的当晚,她决
定侵吞财产,最好让她的男人一无所有的离婚!
  不能说陈文艳深思熟虑作好了离婚打算,最起码的,离婚之后怎么生活,她
不曾认真考虑斟酌,有时候想到这方面,她只是自信的认为没什么,肯定没什么。
离婚的力量来自冤屈和自尊心饱受摧残的愤怒,还有多年星星点点积攒的这样那
样的不满推波助澜;离婚过程中张听的委曲求全,她不是没有看见,然而只是激
起她的鄙视,只是刺激她一天更比一天盼望离婚。离婚是她的审判,她的刑罚,
他越是怕,她越要加之于他。复仇之火烧昏了头脑,她无暇也无心考虑后果,直
到真的离了,她才意识到:她扮演法官的同时兼任了犯人——她加给他的刑罚,
正是对自己的判决。
  她不承认离婚是错误,最初也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妥。他们还在一起,张听天
天在她身边,仿佛国家发放的基本生活保障,他注定永远是她的,除非她自己不
想要。张听依然无休止的纠缠,慰藉了她的寂寞,也以奇妙的方式延续她的快乐。
张听耍赖钻她的被窝,她骂他不要脸,并非言不由衷;可是他不那么死皮赖脸,
或者被她骂走,她又怅然若失。她不是不曾心软想抱一抱他,可是嘴里镶了铁牙,
说出来的字眼,硬梆梆,冷冰冰,个个都是拒绝。出差在外,注定不能见到他,
宾馆的房间,比沙漠荒野还寂寞空旷。她不知道少了什么,解胸罩就寝时,恍惚
留恋一双常在背后松开胸罩袢扣的手;那时她想到他的纠缠,心中充满甜蜜。可
是再见到他,她依然冷冰的脸,冷冰的嘴。那正是她的爱,冰冷的爱,她只能这
样爱——奇怪的自尊把她塑造成高高在上的女王,只能供他毕恭毕敬服侍,不能
让他亵玩抚爱;只能对他发号司令,不能与他软语温存;这就是爱他,她的存在
就是对他的爱!
  居然喊出“我想和你睡觉”,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勇气何来,然而他还是走了!
他陪伴另一个女人去了!他居然有女人,他和吴卿在一起!这个王八蛋!
  她加之于他的一切苦果,如今不得不拾捡过来一一品尝。离婚之前她恨他,
现在更是切齿痛恨。然而恨与恨是如此不同,以前她恨,恨他是自己的男人,现
在她恨,恨他成了别人的男人——这是不允许的!

  元旦过后,陈文艳还了一万二千元给前夫。以此为始,不知是家里少了一个
男人阴气太重呢,还是新年带来了霉运,接下来一个月,坏事连连。电视不出图
像,厕所堵了两次,炸了一次白炽灯,日光灯管的启辉器坏了一次,厨房的水龙
头漏水一天,淹了整个屋子,更要命的,她六次出门忘记了带钥匙,其中三次是
夜晚十点才发现不能进门……这一切她都无法自理,不得不求助前夫,而不出她
的料想,张听总是有求必应。陈文艳挽救爱情的努力,就是制造机会一个月见了
十五次张听,然而一次一次见面,不过是一次一次发现一腔柔情付诸东流。
  那期间她还多次见到吴卿。两人常常隔着汽车玻璃,像两条眼镜蛇一样对峙。
她们都不说话,也的确无话可说,她们谁也不肯打破沉默,因为她们擅长的武器
都是沉默。陈文艳每次都赢得了表面的胜利,最终荣誉却总是归于吴卿——不管
态度多么友善,张听一次也没有留下不走。
  不管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最后都厌倦了。吴卿厌倦陈文艳一再的无聊骚扰,
陈文艳厌倦失败。春节将至,大家不约而同希望解脱。吴卿计划与张听去新疆,
早早定了机票,陈文艳则计划同一天去深圳,最后三个人都留在武汉,因为陈文
艳出了车祸。
  只有陈文艳知道车祸不是交通事故。1月31日晚上,公司为家在上海的员工
饯行,陈文艳在聚会上喝了好些酒,散伙时礼貌的谢绝了同事护送。那时她神智
正常,并没想到死。后来一个人走在冬夜的街头,风是那么冷,她是那么孤单。
从中北路走到阅马场,走上长江大桥,她在桥边伫立良久。江天寂寥,人仿佛悬
在半空,她的心猛然狂跳,害怕不能抵挡江水的诱惑,她匆匆跑向龟山,像恶梦
里被魔鬼追赶,带着恐惧飞奔,后来疲倦至极,突然无比愤怒。长江大桥车来车
往,呼啸而过,永不停息,无人为她停留。她想到自己无端被世界抛弃,生命的
虚空、爱情的挫折、痛彻心扉的羞辱,感觉不堪忍受。没意思,没意思,没良心
的东西,老子死给你看,看你们能不能心安理得快活!在古琴台的一处斑马线旁,
一辆小车飞速驶来,她冲上马路,炫目的车灯光柱迎面刺来,在尖锐刺耳的刹车
声中,她感觉生命正在离开自己,那一刻她又无限悔恨遗憾,凄厉的叫喊划破了
夜空……
  陈文艳次日中午才从昏迷中苏醒,可能是后脑勺撞上了水泥路面,更可能是
吓晕的。她的伤没有生命危险,左腕粉碎性骨折,左胸肋骨断了三根,伴有脾脏
出血,医生轻巧的说:住几天院就好了。
  张听第二天在公司领红包,只等中午吃完团年饭正式放假,陈文艳单位的行
政经理来电说: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交警从受害人随身的钱包里发现了机票和
名片,确认是陈文艳,她在市三医院抢救,交警请单位代为通知家属。
  他不能说自己不是陈文艳的家属。
  陈文艳无力抗拒的接受前夫的照料,也同时无奈接受了吴卿。无法通知陈文
艳的家人(她家里没电话,村里也可能没电话),除此之外,张听差不多肯定陈
文艳的车祸因他而起,他悉心照顾前妻,不如此良心不得安宁。陈文艳在医院病
房度过春节,张听和吴卿轮班陪护。最初几天,吃喝拉撒都离不了人,除夕夜陈
文艳能够下地活动,三人在病房吃火锅,还举起可乐碰了一杯,共祝新年快乐。
天长日久积郁的痛苦,暴烈的喷发才能释放一空;正如性交解脱情欲折磨,死亡
是一种极端的自慰;陈文艳死过一回,万念俱灰,尽管哀愁绵绵,仇恨却是不复
存在了。
  大年初八陈文艳出院,妹妹陈文丽从老家过来照顾,解放了张听和吴卿。文
丽还不知道姐姐离婚,吴卿在场,她仍然亲热地喊姐夫。陈文艳纠正妹妹,让她
喊哥哥。正月底陈文艳病愈上班,张听介绍文丽到叔叔的牛肉面馆打工。叔叔知
道张听和吴卿是一伙的,笑呵呵说:门面原来卖给你啦,还好,没便宜外人。
  陈文艳自杀选中的倒霉鬼,据他的名片,此人姓肖,是医学院附属医疗器械
公司的老板。肖老师开车在斑马线上撞人,根据交通法规,全部医疗费由他承担。
说起来是陈文艳找死,怪不得开车人,可是法律偏袒走路的人,肖老师只能欣然
接受。他也许庆幸医疗费不多,也许庆幸撞伤的是一位美女——开车撞人很简单,
可是撞上一位单身美女,就比中六合彩还难,反正比撞上老太婆要好——撞了人,
就该这么想。陈文艳住院时,肖老师三天两头探望,送花送水果,还送热腾腾的
排骨汤。之所以要提肖老师,是因为后来陈文艳和他有故事。在这故事中陈文艳
扮演了吴卿曾经的角色,因为肖老师也是有妇之夫。然而这是后来的事。

  春节过后,离婚的旧闻传到了单位。张听虽然无意隐瞒,却也不曾刻意传播,
他不是娱乐明星,犯不着散布鸡巴八卦。张听在汉阳的家,既宽敞,又没老人小
孩干扰,一向是打牌的洞天福地,同事多次要去打麻将,他多次拒绝,最后不得
不给出解释,说再不能去了,说那房子属于陈文艳,说我和陈文艳离婚了。张听
自称离了婚,同事都不相信。常去他家打牌的同事,只看见他们小俩口素来和睦;
另外,陈文艳那么漂亮,张听似乎毫不可惜,说自己离了婚,言语之间笑嘻嘻的,
同事无法不认为他是开玩笑。然而后来大家也就相信了,而且流言马上传遍公司,
说张听老早就有相好,那女的是京华证券的,比陈文艳年纪大,也不如陈文艳漂
亮,可是好像蛮有钱。后来又有证据,说张听常常驾驶的墨绿色神龙(以前他说
是借朋友的车),就是吴卿的,因为有人见过吴卿驾驶同一辆车。同事拿这些事
问张听,他只能一一承认,这也等于承认了大家的看法——张经理抛弃老婆,弃
明投暗,就是为了傍大款!
  公司的小姑娘,从前和张听嘻嘻哈哈全无顾忌,自打张听离婚,人家躲他像
躲露阴癖患者。而男同事可能是瞧不起,也可能是嫉妒,明里暗里总要刺上一刺。
开年之后,张听上了财大的研究生班,周六周日都要上课,没空打牌了,同事奚
落说:“读研究生?你还研究个卵子!房子车子都有了,还假鸡巴奋斗!上无老,
下无小,什么心不操,正该打牌呀,不打牌,要那么多钱干嘛,留着填棺材?”
  一个男人,结婚一年就离婚,而且离得不声不响,而且马上又和一个款姐搞
在一起,这些情况加起来,领导(也就是林总)除了有普通人的想法,还会产生
更高层次的顾虑: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一个把婚姻视作儿戏的人,怎能指望他
背负责任?怎能指望他管理好公司?
  林总上升到公司利益的角度考虑张听的个人问题,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国安
总公司去年正式兼并另一家全国性券商,兼并之后的国安在华中地区有七家营业
部,为便于管理,总公司在武汉设立华中地区管理总部,林总出任华中总部的大
老板。林总升迁,势必留下武汉分公司总经理一职。林总选中的接班人是行政部
程经理,三月中旬,程经理变成程总经理,成为张听的顶头上司。
  新总经理出炉之前,林总找张听谈话,亲切询问离婚的原因。如果据实直说,
三天两夜也讲不清。不想浪费林总宝贵的时间,张听仓促编了一个故事,说是陈
文艳为了她弟弟,给钱她父母买房子,巨款七万,陈文艳一声招呼也不打,他知
道之后非常恼火,一气之下说离婚,陈文艳也不求饶,就这样离了。他补充说:
“我说离婚,只是想警告老婆,谁知陈文艳顺着竿子爬,严重支持,弄得我骑虎
难下,实在是没办法。”张听对这故事很满意:责任明确,是陈文艳的过错;动
机单纯,不是他有心另寻新欢;是他提出离婚,足够有面子;陈文艳没求饶,也
不丢份,简直是皆大欢喜。可惜林总不这么看。
  “婚姻大事,你看你,”林总很不满意的说,“你把结婚当了打麻将凑班子
啊?为几个屁钱,说离就离,不是我说你,一个人连家庭也搞不好,怎么能搞好
工作!”
  “婚姻和工作好像没什么关系呀,”张听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老
毛,老朱,老邓,都离过婚,刘少奇结婚六次,没人怀疑他的工作能力啊。”
  林总哼了一声,皱眉思索半天,噗哧笑了,说:“你嘴巴狠,歪道理我说不
过你,不说了。现在我正式给你交底,武汉营业部的工作,我曾经想过让你接手
的,你精通业务,在荆州负责的时候表现也不错,但我最终决定交给程经理。不
为别的,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事当事,我让你接手,你一年赚三千万,我也落
不到一分,可是万一你捅个五百万的窟窿,我就得跟着你下课。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需要会赚钱的,只要能管家的,不出乱子就好。还有,你以前犯过错误,我
让你接手,出了事我没法交待,上头如果问我为什么用你这样一个有污点的人,
我如何解释?不怕你怪,我直话直说,因为你是明白人。给你说这些,是希望你
以后支持程经理工作。你的嘴巴太刻薄了,你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我是无所谓,
但是程经理未必有我大度,你捏在他手里,吃亏的总是你,最要紧的,你不能图
嘴巴快活,破坏安定团结,影响公司工作。听明白了没有?”
  “这没问题,”张听诚恳地回答,“我清楚的很,从来没想过抢班夺权,抢
得来吗?程经理和我关系很好,您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拆朋友的台,请放心,我
一定支持配合程经理,工作方面有意见建议,肯定和他好说好商量……”
  张听以为程经理上台是好事,素来的关系好,人又蠢,肯定比林总好糊弄。
谁知程总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宣布国债部工资奖金与收款业绩挂钩,月收款
标准,还是三百万。这是一项老政策,去年实行过,后来又取消了。程总在公司
会议上宣布此事,此前竟不和张听通气,让张听很是恼火。张听不好公然发难,
在会上高举双手赞成,散了会,他又找程总私下讨论,建议程总取消政策。
  张听列举数据,证明去年实施该政策七个月,与政策实施前相比,平均月收
款量几乎不见增长。“统计数据表明,这个方案不能显著促进收款工作,”他不
无得意的质问程总,“那么,一项试行过却不见成效的方案,硬要推行又有什么
意义呢?”
  “就因为去年林总说了试行,所以你们不认真,我郑重提醒你,你还要记着
传达给他们几个,今年不是试行,今年的政策是铁的,完不成任务,坚决扣工资,
别梦想还会补发。另外,如果你们一个月收回一千万,我算过了,奖金就会超过
三万,这是去年的政策没有的,现在设置高额的奖励标准,奖罚分明,就是要调
动你们的积极性。”
  “月收款一千万和上天摘星星没两样,别说奖三万,奖三百万也办不到。”
  “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程总引用伟人的名言,似乎自己也成了
伟人,潇洒地挥手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不要动不动就叫苦连天,我
相信你,你会完成好任务的。”
  张听不管不顾,坚持申述自己的意见:“可是基本任务定三百万,为什么不
是三千万,或者三十万呢,它的科学依据在哪里?您是知道的,今年和去年的情
况大不相同,经过北京的清欠,债务总额降了一半,沉淀下来的基本都是死债,
但是收款任务保持不变,这就大有疑问。去年定三百万,本来就是林总脑袋瓜子
一拍想出的数字,去年搞了七个月,只有两个月完成任务,一个题目出得大家都
不及格,这题目就出得太难了吧,您说是不是?再说,考核只针对国债部,别的
部门旱涝保收,这本身就不公平……”
  “公平,呵呵,”程总轻蔑地笑,“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公平!你们国债部,
成天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柜面的员工还抱怨呢!依你说,那就算了,大家都来混
日子?都像你一样,叫你去厦门,你跑到汕头,公司还不完蛋!”
  人一阔,脸就变,程总就是这样。张听去年和程是好朋友,无话不谈,却不
料程摇身成了上司,往日的倾心之谈,如今被他拿来反攻倒算。话又说回来,张
听人不阔,脸也变。程总以前做经理,张听三天两头请他吃饭;春节之前基本确
定程经理即将掌权,张听却不去程家拜年。说来也怪,自从得知程即将成为老总,
张听就对他敬而远之,他越是“敬”,程总越是感觉敌意。今天的讨论谈到这个
份上,张听很识趣,恭恭敬敬连声称是,赶紧拍屁股滚蛋。
  三月份收款八十万,发工资,程总果然铁面无私,张听堂堂部门经理,只领
了基本生活费六百元。
  离婚分得的现金一万六,正好等于研究生的学费;陈文艳元月份还的钱,正
好抵了去年九月向吴卿借的一万。张听手头的积蓄,只剩下春节得的一万元红包。
他和吴卿过日子,丁是丁,卯是卯,每月上交一千块,算是生活费。这是他的提
议,吴卿也不反对,第一回交钱吴卿,她欢天喜地说:哈,我男人养我啦,真幸
福!如今程总折腾,也不能不交钱吴卿,唯一的办法就是啃老本。新政策出台,
工资被克扣,张听瞒着吴卿。以前他不瞒,因为她是朋友;现在他不能告诉,因
为她是爱人(lover)。爱人就是我们必须对之保密的人。

  96年股市疯狂过后,国家疯狂扩容股票市场。97年伊始,每周都有二支以上
新股发行上市。一般而言,发行单价5元的新股,开盘价不低于17元;另一方面,
新股申购的中签率不低于千分之三。这是说,5元发行新股,拿5000万参加新股
申购,至少可以申购到3万股,毛利36万元。申购一支新股费时七天,借五千万
本金使用一周,利息不超过10万,纯赚26万元。由此可见,新股申购是暴利业务,
只要能筹措大额资金短期周转。
  春节之前,张听敏锐察觉此项业务的潜力,并向林总提供了可行性研究报告。
报告指出,许多台资企业,平时大量流动资金闲置在银行,日常流动资金数以亿
计,动员企业通过证券公司的席位在上交所回购系统拆借,能够获得五倍于银行
利率的收入,安全性有百分之百保障,企业一定乐意接受;与此同时,证券公司
可以趁机挪用企业资金,短期迅速周转,用于新股申购。林总大为赞赏,命他着
手施行,并许诺项目成功必有重奖。这项业务春节之后取得丰硕成果,四月份,
张听从几家台资企业拉来七千万资金,包括康师傅这样的大企业,第一单试行,
一周赚了32万。那时华中总部的办公室装修未完,林总仍在原址办公,张听找到
林总,请他兑现许诺,林总答应了。第二天,程总交给张听两万块,但是程总说:
“一万是奖给你的,另一万你分配给部门的其他几位。”
  “没道理呀,”张听说,“这项业务,以后每天都能给公司创造数以万计的
利润,奖我两万,我不敢说少,但我一点不嫌多;从头到尾,都是我的功劳,奖
也只能奖励我呀,凭什么分给他们?”
  “都是你的功劳?亏你好意思说!我不也陪你去了康师傅?刘晓晨给你开车,
跑证券登记中心,交易部,财务部,都配合你,他们就没有功劳?”
  程总确实亲自去过,因为康师傅的财务负责人希望见见国安的头头。程总对
业务一窍不通,会晤走个过场,然后一屁不放,都是张听主谈具体事项。程总居
然好意思说自己也有功劳,张听不好反驳,拐弯抹角说:
  “程总,我是这样理解的:发放奖金,是对突出的工作突出的贡献给以表彰。
刘晓晨给我开车,算得上工作突出吗?没有他,我照样开车照样办事,没了我,
他绝对谈不成业务;交易部就该交易,财务部就该收款付款,本来是份内的工作,
发工资就对得起他们,无论如何轮不到奖励!”
  “没有你就干不成业务,哼,没有你地球还不转了呢!别人做的都是份内的
事,你呢,公司不也给你发了工资?你又有哪一件事不是份内的应该的?又凭什
么给你奖励?你倒好,你找林总要奖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你不能和一个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特别是,那人正好是你的上司。张听最
后只拿了一万,另一万分给了四个手下。程总还告诉那几个员工,这些奖金是我
从张听手上给你们抢来的。

  张听第一次见吴卿,去肯德基的路上,一路思考偷取市电力公司的存款,那
一次他放弃了。转眼一年过去,又到四月下旬,那笔存款到期,连本带息58万,
全部转进张听的账户。他骗取这笔巨款,蜻蜓点水一样轻飘。周立民代表电力公
司来国安办理续存,张听接过上年的存单,说我去给你办,说你喝茶稍等,他下
楼转悠一圈,交给同学一张精心准备好的假存单,同学拿着就走了。
  这次诈骗是早有预谋的决定,早在离婚前夜已经决定。陈文艳那么坚决要离
婚,他想了许多原因,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不够富有。现在好了,离了婚,
没了后顾之忧,正好甩手大干。他早已准备好假存单,他从未奢望当什么鸡巴总
经理,那不是他的理想。最可耻可笑的莫过于明争暗斗狗苟蝇营,他不需要,他
可以静悄悄的发财,不与任何人争斗不伤害任何人的发财。这是最优雅的生存方
式,因此充满艺术的乐趣。他的决定与单位的人事变动无关,就算程总对他好,
也不能改变;程总的无理取闹,只是坚定他的决心,也使他的投机冒险更具备艺
术的可能性。
  吴卿的存在曾经让他犹豫,但并未影响最终行动。爱是灾难,被爱也一样,
都认人无法安于平凡。而证明自己卓越非凡,除了升官发财,我们似乎别无它法。
  老天待张听不坏,至少开始不坏。那笔钱刚转进他的股票账户,就有在深圳
证券交易所工作的同事透露一个内幕消息,有香港佬携数亿资金炒作河北威远,
打算炒到6元。那时河北威远只有3.4元,张听一气买进15万股,三天就冲到4元。
  五一节他和吴卿去了新疆,以吴德安支边的学校为线索,找到当年的老校长,
多方辗转,在伊宁市的一个集贸市场见到了吴卿的生母,那时候吴卿才知道她的
母亲名叫阿曼古丽。
  阿曼古丽当年倾心于吴德安,家庭坚决反对,她一意孤行选择了爱情,文革
结束吴德安离她远走,见到女儿时,她已是一个心如死灰的维族老太,在农贸市
场经营一个小吃摊,体态臃肿,腰如水桶,土黄色的上衣土黄色的裙子,浑身脏
兮兮。吴卿看了眼泪直流。阿曼古丽拒绝和女儿一起进关,母女俩一起住了两天。
吴卿后来说,她给了三万元母亲,也见了她的两个舅舅,给他们每人一万,拜托
他们照顾母亲。
  阿曼古丽讨厌汉人,张听没能走进她的家门。那两天他独自去了霍尔果斯边
贸口岸,除了发现无处不在的温州商人,还发现边境线形同虚设。与哈萨克斯坦
接壤的漫长的边境线上,许多地方的屏障只是一根横拉的铁丝,跳也好,钻也好,
眨眼就能出国。一位边境线上的兵团战士说,他出国无数,都是为了逮野兔。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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