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7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4 am



十七


  自从搬进这间房子,张听经常和陈文艳分房睡觉。这种故意的分离本来是为
了自由,但是他们又从中意外收获了超越自由的欢乐,一种合法通奸的欢乐。有
时候他半夜悄悄摸上陈文艳的床,陈文艳假装熟睡任他胡作非为,早上又装傻说:
“臭蟑螂,什么时候又脱我衣裳,我怎么不知道呀。”有时候陈文艳大清早披头
散发钻进他的被窝,涎着脸说想要,还说早晨感觉好。
  然而这一次陈文艳逃进客房,他只有大难临头的恐惧。
  起初他坚信离婚只是陈文艳气头上的气话,并由此推定这是陈文艳的一次考
验。是啊,女人都热衷于考验男人,不是用花钱考验男人的爱心,就是让他在约
会的地点空空等候、考验他的耐心;而无端叫嚷离婚,也无非是光怪陆离的各种
考验之中难度较高的一种。这种考验的难度,在于它没有可供遵循的评分标准:
如何得分,如何及格,一切只能凭借经验。而离婚恰是前所未遇的新问题,所谓
经验,根本无从谈起。
  基于战略考虑,他谨慎的避免招惹陈文艳。那两天正是周末,两人低头也见
抬头也见,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都不说话,除了有几声“老婆,吃饭哪”,
从任何方面看,他们都是同宿一间旅馆的两个哑巴。张听是急性子,面临如此局
面两天不说话,不能不算难为他。无数次他望着陈文艳,层出不穷的道理涌到嘴
边,最后都硬生生咽回肚子。离婚的提议是那么荒唐,郑重其事讨论一件荒唐事,
无异侮辱陈文艳的人格,也侮辱自己。陈文艳够聪明了,她会知道自己荒唐的,
等她疯劲过了付之一笑,岂不是更好。
  两天熬过去,第三天下班回家,陈文艳很香的吃饭。吃完她靠着沙发看书,
神态平静专注,可是直到洗澡,她还是一声不吭。而洗澡出来陈文艳又直接进了
客房,张听再也忍不住了。
  我这样沉默,这样子无为而治,真的是好办法?不错,陈文艳聪明,可是再
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不趁早当头棒喝,把她从迷雾中唤醒,她岂非越陷越深!
而且,我什么也不说,她就一定认为我是在等她?万一她认为我不在乎她呢?或
者很可能,她有心与我和好,而我不作任何表示,岂不弄得她没法下台、以至弄
假成真?她到底是女人,爱面子,个性又倔犟,我得给她一个台阶下,我得主动
一点呀……
  他的战略战术,充分实践了毛泽东军事思想。依照平津战役和平解放北平的
经验,此前的战略正是围而不打。前期目标看来已经实现,现在应该主动进攻威
慑恫吓,抓紧时机和平统一。
  匆匆洗完澡,他坐上陈文艳的床。
  陈文艳靠在床头看书,最近她一直在看这本股市实战技巧,书上每页都是密
密麻麻的K线图。以前她听从张听的教导,认同行情分析是无异看相算命的玄学,
现在不知怎么又迷上了。张听坐上床,陈文艳虽然不理不睬,却也并无别的反应,
他以为是好兆头,鼓起勇气开了口:
  “艳子,你们北京的事情弄完了吧?”
  其实他没别的意思,只因为国安的财务经理据说又要去北京,他关心陈文艳
的行程而已。但是陈文艳说:
  “哼哼,怕我再见胡国栋?”
  “还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哪,是我错怪你了,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
  “收起来吧,不需要,你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离婚?”
  “离什么婚哪,我舍不得你咧,这么好的老婆,上哪儿找去……”想显示一
片真心,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搭上陈文艳肩膀。
  “恶心!”陈文艳扭身挪到墙边,眉头紧皱,“不要脸!”
  “这么说何必呀,多伤感情!老夫老妻了,这么长时间没和你好,天天想你
咧……你就不想我?”
  “除了睡觉,你想我什么?你那脑壳除了睡觉,还想过什么?”
  “呵呵,呵呵,”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干笑,扪心自问,真是说不清还想
过陈文艳什么。想她当然想过,多多少少和睡觉脱不了干系,比如说,想起和陈
文艳打扑克、谁输一盘谁脱一件衣裳;想起和她共看一本花花公子、指指点点书
上的美女;想到和她同看三级四级片,她不好意思,却又戴上眼镜看得那么认真;
这些事情,妈的,没一桩不是下流事。除此之外,还想过陈文艳什么呢,吴卿跪
着抹地板,他想起陈文艳眼见饭碗生霉也不管;吴卿端来咖啡,他想到陈文艳从
没给他递拖鞋……但是这些想头,能告诉陈文艳吗!
  陈文艳的责问让他深感自己卑鄙下流,可是实在拿不出高尚的答案。难道回
答说“我不是想和你睡觉,我是热爱你,我天天思考着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你,让
我们精诚团结,互敬互爱,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这样子确实有格调,
高尚,可这是人说的话吗。
  他没法回答,烦心窝火,仍然腆着脸说:“呵呵,咱们是夫妻,我想抱你也
是人之常情,是好事啊,如果想抱别人,那才麻烦哩——”
  “你不用含沙射影,”陈文艳尖叫打断他,“我讨厌你,我跟你离婚,和胡
国栋没关系!”
  “你怎么这么敏感!”陈文艳无端反复提胡国栋,张听又禁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又没说你和胡国栋有关系,你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是,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费尽心机就是要我承认吧,你就是想证
明我有问题吧,好,是,我和他不清白,我和他还上过床,和你离婚,就是要嫁
给他,你满意了,开心了?”
  “你他妈找死吧?你脑子进水了,你怎么比猪还蠢!你就听不出来我是关心
你、是为你着想?是,我冤枉了你,不该打你,这就犯了死罪,硬是没有改过的
机会?离婚,离了婚你不嫁人,哦,你长得漂亮,有一份好工作,你以为就凭这
些,你就能找到一个好人?你以为你比杨贵妃还漂亮、比西施还漂亮,你以为你
一生总这么年青漂亮?你以为个个男人都像我这样围着你转、对你掏心掏肝?你
以为我是求你、没有你我不能活?我是没什么,比不上姓胡的帅,也比不上他有
钱,但我也不比谁丢人,我会找不到老婆?你也不想想,就凭你一张中专文凭,
你有把握在证券公司混一生?你也不想想你有多懒,蛇钻进屁眼你也懒得拉,你
也不想想你多么自私,你和谁搞得好?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你跟我也搞不
来,你和任何人结婚,三个月不离,我从五楼跳下去……”
  “滚!”陈文艳跪在床上,怒气冲天手指房门,“要你放屁,我死也和你没
关系,限你三天离婚,不然法庭见!”

  进陈文艳房间之前,他心中充溢的是神圣的感情。一位父亲,眼见不谙世事
的女儿误入歧途,由衷的爱,由衷的无奈,由衷的期待,也就是那种感情。但是
坐到陈文艳身旁,他立刻明白他们到底不是父女,到底只是夫妻!因为父亲绝不
担心被女儿认为卑鄙无耻,而丈夫却免不了担心。奴颜婢膝给老婆赔笑脸、说好
话,结果呢,她压根儿不认为你安了什么好心,她认为你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和
她睡觉!而你又无从否认(总不能发誓保证不和她睡觉吧)!温言婉语,她认为
你心中有鬼;而疾言厉色呢,她又怪你态度恶劣。
  前两天突然听到陈文艳说离婚,他甚至颇有些好笑,如果说那时只感觉突然
刮起莫名其妙的风,现在就看见黑压压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天要变了。
  格格不入的谈心,结局乌烟瘴气,狼狈逃出陈文艳的房门,心中满是屈辱无
奈。陈文艳变本加厉的坚决,沉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她的嚣张气焰,深深刺激了
他,有一瞬间他冲动的想:“离,想死也随你!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将来吃苦
头别怪老子。”可是转瞬想到:“离婚,我居然离婚!我成了连老婆也守不住的
人,别人一定笑死吧。”再想到陈文艳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吃饭看电视,躺在别人
怀里,眯眼媚笑,和别人亲吻、做爱,甚至生下别人的孩子……这样的想象犹如
西伯利亚寒流,他浑身瑟缩,紧咬牙关咯咯作响,不行,开玩笑,绝对不行!
  十几天前在北京,有过一阵剧烈混乱的痛苦,但是抽疯一样很快过去了,他
不曾料想那只是浩荡缠绵的痛苦大军派出的一支小股先遣队。现在他像1948年末
的蒋介石,恍惚预感一波一波溃败即将接踵而至,大好江山即将易主,却还要压
抑悲哀勉力挣扎,梦想起死回生。他缺乏政治家的厚脸皮,所以外交家的口才毫
无作用,然而他还有艺术家的想象力,这使他茹苦含辛,费尽心机抢救他的爱情。
家里呆不下去的憋闷,下楼坐到小区空地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拼命抽烟,仿佛
这样吞云吐雾,就能够挽回濒临破碎的婚姻。
  他无法确定陈文艳奇思妙想后面的真正意图。
  作为一位业余作家,他能够理解陈文艳的自尊心,情节的发展需要角色加剧
矛盾,他也是让他们无理取闹,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一根筋的吵下去。但是类似
的情节发生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曾经怀疑陈文艳知道他和吴卿的
关系,然而明显不是,如果陈文艳知道,没理由只字不提。那么,是为胡国栋?
这种可能性虽不能从根本上排除,但冷静思考的结果,除非陈文艳发疯,她决不
至于为另一个渺茫的婚姻急着离婚!
  还有什么原因,让她对我绝望?
  啊,结婚周年纪念日竟然忘了!可是,她向来不在乎这个啊。嗯,过几天,
还有九天,就是她生日,怎么庆祝……九天,太慢了。
  她最不痛快的,是她的户口不在武汉。嗯,还有房子,对,早该买房子了,
我他妈真浑哪!……球场街有现卖的高层,十八万一套,还能解决户口,对,明
天去看,连带解决她的户口!钱……先去银行打听,看能不能按揭,万一不行,
找吴卿借,呵呵,有了房子,你他妈再没屁放了吧……
  恰如被上级怀疑执政能力的官员,煞费苦心急于创造惊人的政绩,想到房子,
他确信找到了症结,也确信房子是他起死回生的精锐援军。次日去了球场街的售
楼部,是的,九十八坪的房子只要十八万,另加一万元可以解决一个武汉市户口。
电话咨询工商银行的熟人,得到的消息如有天助,市工行刚在一个月前推出了个
人住房信贷业务。接下来两天,他亲赴工行信贷部了解,银行提供六成十年期贷
款,只需购房者所在工作单位提供合格的个人收入证明。银行工作人员略略打听
了他的工作单位以及所在楼盘,肯定的答复说没问题;不过人家对他的性急表示
不解,明确告诉他三天办下贷款不可能,至少需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就一个星
期吧,这不妨碍房子到手,当晚回家,他郑重通知陈文艳:
  “艳子,我在球场街看中一套房子,明天交订金,一个星期就能拿到房钥匙,
你的武汉市户口也可以解决。”
  “这跟我没关系,”陈文艳冷冷的回答,“你不要白费力气。”
  “装什么呀老婆,咱们有房子了,你还装着不高兴,呵呵,还有户口,只交
一万就给你上武汉市户口,你老是担心户口,这下子都解决了。”
  “太晚了!”
  “什么话呀,买了房子,咱们好好过日子,好日子还没开头呢,晚什么呀,
那房子一百平方,宽宽敞敞,把你爸你妈接来也没问题,再过一百年,咱们还像
今天这么好,这么点子误会,竟然差点闹得我们分手,将来想起来不笑死才怪呐,
你说是吧。”
  “说这些没用了,我们缘分尽了,离婚吧,离婚吧!”
  “你怎么老说傻话!什么缘分,谁告诉你缘分尽了,法律规定了?别傻了,
我打了你一下,没几个人看见呀,再说,谁家不闹点矛盾,谁他妈吃饱了撑的笑
话你?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你的缺点就是一根筋……”
  “是,我就是受不了,不离婚也行,我不上班,你养我?”
  “呵呵,非得这么做吗,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不上班,成天闲着没事干,
要不了两天,你自己先疯了。”
  “那很好,明天最后一天,我今天去过民政局,人家说我一个人不能办离婚,
我希望你明天去。对不起,我们不可能了,我们好说好散,离了婚,我还当你是
好朋友,就这样,什么也别说了。”
  陈文艳居然去过民政局,居然打算背地里解除婚姻!这个最新的、最愚蠢却
又最显示她决心的证据披露出来,张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无比惊愕,他仍然不
信,或者说,他相信这是陈文艳精心设计的考验的最后一环,只要他硬着头皮顶
住,用不了多久,陈文艳就会笑嘻嘻说:“臭蟑螂,表现不错,你过关了!”所
以他呆愣片刻,又笑了:
  “呵呵,胡说些什么呀,把存折给我,明天先交订金一万,还得找工行办房
贷,买房子麻烦着呢。”
  “开始抢钱了,”陈文艳在衣橱翻出存折扔过来,“买房子,亏你想得出来,
你骗谁呀!”
  奇妙恶毒的说法,真想再搧她一嘴巴,不过她既然爽快的拿出存折,随她怎
么想吧,明天拿回房款收据,她会为她的污蔑道歉的!然而打开存折看,余额只
有一万六千元,最近的一笔取款发生在十月五日,取了整整七万。
  “钱呢,”他疑惑的问,“五号的七万,干什么了?”
  “借了我家里,他们买房子。”
  “买房子,为你爸做那个房子生意?你居然同意?”
  “买个房子,弟弟就能分到枝城上班。”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一声?”
  “和你商量,你舍得?”
  “不舍得也要商量,你凭什么做主!”
  “你给了多少钱你家里,你什么时候和我商量过?”
  “你是因为这个事对不起我,所以要离婚?”
  “是,也不是,咱们缘分尽了,我对你没感觉了。”
  “国庆节你妈妈来这里,就是来拿钱的?”
  陈文艳扭头沉默,似乎嫌他的问题愚不可及。
  他呆坐几秒,突然起身将存折一把摔向陈文艳,厉声吼道:“给老子滚蛋,
滚你妈的,滚!”
  陈文艳抓起小挎包,一阵风卷开房门,跑了。
  第二天,客房床上的被褥不在了,陈文艳的洗漱用具,她的行李箱也一齐失
踪。

  在怒吼之前的静默里,他还有一丝幻想,幻想终于到了陈文艳考验的最后关
头,幻想七万元换来婚姻的安宁,只要他呵呵一笑,考验就结束了。他有充足的
理由对突发的经济灾难付诸一笑——不就是七万元钱吗,反正我们用不着,反正
已经借走了,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本来打算笑的,然而陈文艳不合时宜的
傲慢的沉默摧残了他的幻想,他的宽容大度,他的坚忍不拔,所有为婚姻爱情付
出的笑脸和温柔,都在转瞬之间化作自轻自贱,化作无赖无耻和对自己的唾弃,
汇合成屈辱的洪流淹没吞噬了他,在最需要笑容的时候,他不想笑了。
  这些天他的忐忑的笑容,他的惶恐的温柔,都被陈文艳镜子一样冰冷地反射
回来,在那扇镜子里他比叫花子还凄惨,比叫花子还无赖。叫花子不用赔笑脸,
而他比推销员还谄媚,叫花子不用献殷勤,而他比汉奸还奴颜婢膝。从未体会的
深重的屈辱,他一直苦苦坚持。他本来还能坚持,像殉道者一样坚持。激励他战
胜屈辱的力量来自崇高的信仰,他确信不离婚是为陈文艳好,这是无私的信仰,
他乐意为此承担任何牺牲。但是这崇高的信念在陈文艳的镜子里只映出无耻下流,
越乐意牺牲越无耻,牺牲越大越下流,因为他无法否认最终目标是和她做爱!摧
残他的不是陈文艳的顽固,不是的,是爱情的下流摧残了他,而他的爱情不能不
下流。他再也不能接受任何牺牲,点燃他的愤怒只需要七百元,或许七十元也行,
凭空冒出七万,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陈文艳不跑,接下去,他会说离婚的,一定会说的,只有比陈文艳做得
更决绝,才能捡起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他是太生气了,被恍然大悟的岳父
岳母的怪异气糊涂了,气得忘了说离婚。他也没想到陈文艳逃跑,陈文艳怎么会
跑呢,从来都是他逃跑,如果陈文艳不跑,他一定会说离婚的,说完之后跑的一
定是他,只能是他。
  然而陈文艳跑了。
  陈文艳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房门无助的敞开着,深秋的冷风赶来填补
她的空缺,冒冒失失闯进门,在屋子里盘旋。他骂跑了她,骂跑了一个女人,骂
跑了一个为他背井离乡的女人,这个不期而至的胜利浇熄了他的愤怒,只让他陷
入更深的耻辱。在愤怒喷发之后的空虚中,远远近近的隐秘的歉疚沉渣泛起,陈
文艳当年寄来的每月五十元,他利用陈文艳赚到的六万元,他打麻将扔下她孤零
零在家,他背着她和别的女人风流快活……陈文艳一定认为我是为钱骂她的,想
到这里,他几乎无地自容,伸手抽了自己一嘴巴。
  陈文艳不在了,在空空的房子里,一切战略战术,再没了立足之基。而他已
经智竭力穷,再想不出新奇的道理说服她,也失去了信心鼓舞自己,因为那一声
丧失理智的怒吼,他甚至再没有勇气寻找多年面对的女人。他顽固的盯视卧室墙
上陈文艳幸福微笑的画像,像虔诚的信徒用隐蔽的忏悔纠缠上帝。他幻想陈文艳
和他灵犀相通,无论她躲到哪儿,都不能不感觉他是真的爱她。在他的秘密祈祷
中陈文艳已被宽恕,就算她和别人上床,依然宽恕。然而没日没夜的冥思苦想,
在徒劳无功的绝望中,他找到的却是放弃的理由:
  如果非要通过错误证明错误,就只能选择错误;
  结婚证是一张纸,离婚证也是。

  熬过周末两天,星期一下班之前,他到武昌守在陈文艳单位门口。
  陈文艳走下公司门前的台阶,登上开往汉阳的公交车,在钟家村下车,走进
祁万顺(武汉著名的小吃店,以品种繁多和价格低廉取胜),她在那里吃一份盒
饭,出门走过汉阳商业大楼,沿着腰路堤路往江边方向,在一栋普通的楼房后消
失了。这一切张听看在眼里,他看着自己的女人郁郁寡欢走在如潮的人流中,走
上寂寥的背街马路,落日的余晖照着她阴郁的脸庞,那张脸憔悴疲惫,如同这个
季节的梧桐树叶。他追随陈文艳走进一片芜杂破败的住宅区,那里各式房子因陋
就简拥挤在一起。陈文艳走过七弯八拐阴暗逼仄的小巷,开门才发现张听在她身
后,她哼了一声,转瞬之间傲气逼人容光焕发,恶狠狠推开屋门。
  小屋里全部的家具只是一张床,瓷砖地板似乎在某次淹水之后再未清洗,污
迹像大树桩的年轮,一波一波,显示出退潮的方向,陈文艳的行李箱,还有一只
鲜红的塑料盆,就摆在地上。
  他是来通知陈文艳离婚的,然而与其说离婚是对爱情死心塌地,不如说是为
了挽留爱情。牵制离婚的除了爱,还有失意的仇恨,对陈文艳忘恩负义的仇恨。
她的每一样东西,甚至每一寸肌肤,都激起他的仇恨——你的衣裳,你的手表,
你的手袋,你的工作,甚至你的姿色你的骄傲,没有我,一切都不存在!我把你
从下岗的女工宠成骄傲的公主,你却挥着翅膀说再见,这就是你的报答!
  他想过为爱离婚,那样的离婚是爱的延续,他将从头再来,像初恋一样开始
纯洁的爱慕。他也想过为恨离婚,那时候依然和陈文艳形影不离,然而他只想成
为陈文艳人生路上无处不在的绊脚石:她住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永远和她住
对门、住隔壁,像她的影子,清早在她家门口行注目礼,黄昏挡住她下班的去路,
像她的孤魂野鬼,永远沉默,微笑着沉默……细节栩栩如生,似乎已经看见陈文
艳痛哭流涕请求原谅,而他轻蔑的啐了一口,继续微笑。对着陈文艳的画像想到
这些,他曾经为自己的残忍激动得浑身战抖。
  眼前凄惨的景象让他的计划烟消云散。她过的什么日子呢,当初不见到我,
不和我恋爱结婚,就在老家过一生,以她的漂亮,不愁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一
家人和睦安宁,平平静静过一生,是不是比现在更好些呢……
  “来看笑话的?”陈文艳冷冷的说,“你开心了?”
  “回家吧,离就离吧,我答应你,明天去。”
  陈文艳不回家,可是她跟张听去了酒吧,因为他说,后天就是你生日,你这
么盼望离婚,我就拿它当生日礼物,趁我今天还是你老公,提前庆祝一下,以后
没名分了。

  酒吧应该是富丽堂皇的吧,它的华丽笼罩在昏暗里,从来如此。远远近近的
人,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桌上摇曳的烛火,又孤单,又柔弱,照着对桌的人飘
飘渺渺,隔了一个世界似的。
  喝酒,望着陈文艳恍惚的脸恍惚的身影,一些遥远的甜蜜涌上心头。
  第一次去她家,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是学生,寒假之前,她汇来五十
元路费,他坐十小时的车到达陈文艳工作的商场,一分钟来不及歇,和她赶车到
达一个小镇。因为下雪,黄泥巴山路泥泞不堪,他脱下皮鞋拎在手里,赤脚和她
挤一把雨伞,那样子又走了一个多小时。雪纷纷的下,远处起伏的山岭,眼前忽
现的民居,三五成群的果树,一遍白茫茫的静默。他们一路走,一路吻,雪落上
她的头发,粘上她的眉毛,她的脸红彤彤的,眼珠又黑又亮。而他呢,脚一点儿
不冷,只希望那条路没有尽头,不停走下去,走一生……
  第一次和她同床共枕,是三年前的事。那时他趁实习去她单位看她,睡到了
一起。彻夜缠绵厮磨,很多次差点突破界限,她并不反对,但是第二天她还是处
女,只因为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工作,不知道能和她结婚。那天晚上他问她:“你
成了别人的老婆,我们也睡觉,好不好?”她说:“好!”
  他轻言细语回顾往事,带着啤酒一样苦涩的笑。其实平时很少想这些,那仿
佛一笔过去的岁月一分一厘积攒的微薄积蓄,如今遭遇变故,不得不动用存款救
急。陈文艳不时轻吁一口气,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啜饮啤酒,但是啤酒也许是
她抵制软弱的武器。
  “我们就这样完了,”他说,“多么美好的过去,就这样结束了?”
  “提这些有什么用,你还劝我不离婚?”
  “啊,你多心了,我只是不明白,你难道一点也不惋惜?”
  “和一只猫生活几年,也不可能不惋惜。惋惜有什么用呢,该怎样还得怎样,
有留恋就好,别弄得头破血流再分手。”
  “我始终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我总不能莫名其妙把你丢了吧,你说说,
我哪里让你厌恶,将来再找老婆,也攒点经验教训。”
  “和你没有安全感。”
  “说具体一点,太笼统了,等于没说。”
  “我懒得说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好吧,那说说将来。离了婚,你再嫁人,你想过没有,将来你老公问你先
前的男人如何如何,你是夸奖我还是臭骂我?”他和吴卿一起,常常想问老巩如
何如何,如今移花接木,采访未来的前妻。
  “只你想的多!将来,谁知道,我骂你干什么。”
  “那不见得,比方说,你们俩做爱,你幸福的哼哼叽叽,那时你老公问你,
你和张听也这么哼吗,你怎么回答?”
  “你妈的没屁放,无聊!”
  “别这么说,我也是为你着想,凡事考虑周全一点好。将来他问你我到底什
么不好,你就说我什么都好,就是阳痿不举。你不是处女了,但如果前夫阳痿,
你的身价会高一些。”
  “多谢了,别人没你这么阴暗复杂。”
  “我知道男人想什么,算了,你最聪明的。将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老子
找人揍他。”
  陈文艳哼了一声。
  “再问一个问题,你想到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想到我们亲热,你心里酸不
酸?说真的,我只要想到你和别的男人,就酸得要命。”
  “当然不好受……”
  陈文艳的回答让他深感满意,好像这是她还爱他的铁证。出了酒吧,送陈文
艳到她的住处,他要和她一起睡,陈文艳一脸鄙夷往外赶,赖了好一会,最后还
是灰溜溜走了。

  第二天一早,在一年前领取结婚证的同一间办公室,一位和蔼的中年男人接
过他们退还的大红证件。
  他们没有离婚的经验,不知道还有一些准备必不可少,离婚申请,单位证明,
财产分割协议,相片,什么都没带。
  “我们都没工作,没单位给我们开证明,”张听说,“至于别的,您稍等几
分钟,马上写好。”
  “明天再来吧。”办事员直摆手,表示这是不可接受的,但是态度仍然和蔼
可亲,似乎不情愿让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张听铁心要办什么事,效率总是很高的。他出门买回一条红塔山,拉开办事
员的抽屉放进去:“请您帮帮忙,我们真心离婚,今天明天是一样。”
  那人苦笑说:“写材料吧,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离婚还行贿。”
  写公文张听是行家,三分钟都弄好了。用不着客套,申请书就一句话:感情
破裂,申请离婚。财产分割协议也一句话:财产已分割、保证不存在争议。至于
相片,则撕下结婚证上的合影照,用剪刀一分为二,彻底体现了离婚的真义。
  办事员认真填写离婚证,张听则在一边思考这个绿皮证件的作用。说真的,
在我国形形色色的证件中,最叫人不懂的就是离婚证。它有什么用处呢,既不能
凭它打折购买大米鸡蛋,也不能凭它求职应聘;以前单身我们没有它,现在单身
就同样用不着它;那么它惟一的用途,就是用来证明我们曾经结过婚,而这一点
恰恰是我们最不想证明的。后来拿着办事员辛辛苦苦填哪写哪粘相片哪盖公章哪
好不容易弄好的东西,刚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他打开绿皮小本本,扯出瓤子
撕得稀烂,一把扔进了垃圾箱。
  离婚的当天,他帮陈文艳搬回了被褥行李。他们又在一起生活,还像原来的
那对夫妻。楼下卖水果的婆子碰到他俩,总是热情洋溢的招呼“小俩口这又是上
哪儿逛去呀!”张听的同事来打麻将,陈文艳客客气气,端茶倒水寒暄,比以前
表现好多了。不过毕竟有了实质的不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除了结婚证退还了
政府,他们再没有一起睡过。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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