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6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5 am
十六
国庆节前几天,有一份起诉书要送往河北廊坊,张听决定亲自走一趟。最近
一次电话里,陈文艳说人民银行敦促加紧清欠,国庆节很可能不放假。看天气预
报,北京早晚的气温已经很低了,去廊坊先飞北京,这是个机会,他打算给陈文
艳带两套秋装。这次见面,张听没想过给老婆制造惊喜,但是临行前夜打陈文艳
宿舍的电话,八点打过去,一个男人接电话,说陈文艳没回;九点多再打一次,
又是那个人,还是说没回,语气也有些不耐烦。任何人一再接到不是找自己的电
话,都会不耐烦的,所以张听不好意思打第三次。想了第二天早上和陈文艳通话
的,可是忘记了,再说,通不通知陈文艳,有什么关系。
次日与法院的一位书记员一同出发,十一点抵达首都机场,清欠的办公地点
在工体宾馆,他计划与陈文艳一起吃顿饭再去廊坊,可是赶到工体,四处寻觅,
不见陈文艳的身影。
国安的财务经理住在工体宾馆,经理说上午见过陈文艳。经理也说了,这边
的事就是这样,忙起来忙得要死,经常三更半夜还要牵线搭桥算账,闲起来几天
没事,只能坐等清欠中心的通知。张听问经理陈文艳平时都在哪里等,经理说,
我没事就看电视,你没让我管理你老婆呀。
书记员催着去廊坊,按理说,张听把带给陈文艳的包裹托付给财务经理就行
了,可是他想了想,反正要住宿一晚,与其住廊坊,不如住北京,明天赶早去廊
坊,完事照样回武汉。年轻的书记员乐得逛逛首都,吃罢午饭在工体宾馆开了房,
买了次日下午回武汉的机票。
他并不是因为太想念陈文艳,以至非见她一面不可,否则也用不着现在才想
起在北京过夜。本以为唾手可见陈文艳,居然还见不着,这点微小的出乎意料像
一个暗礁,把他搁浅在北京。
陈文艳大概去外面吃午饭了,他想。这个想法使他心情平和,与法官和财务
经理吃饭,还兴味盎然喝了两瓶啤酒。后来买好机票回来,已是下午三点,再到
清欠中心所在的大厅寻找,与午饭时间的景象不同,那里熙熙攘攘到处是人,只
是寻觅之下,依然不见陈文艳。
各大券商都有席位,写有公司名称的指示牌放在办公桌上,陈文艳她们公司
的办公桌,现在坐了一个小伙子。张听过去打听,小伙子和陈文艳分属不同的分
公司,但是认识陈文艳。
“陈文艳,”小伙子问,“你找她什么事?”
“噢,我姓张,是国安武汉营业部的,我是陈文艳的老公。”
“是吗,”小伙子似乎有点吃惊,打量张听几眼,“陈文艳上午来过,现在
在哪我也不清楚,大概逛街去了吧。”
“平时在这边等消息,陈文艳一般在哪儿休息?”
“我想起来了,今天她肯定出去了,她说了去王府井的,十点多就走了。平
时她就在这里办公,哦,如果不在这里,”说到这里,小伙子有点吞吞吐吐,
“平时有事,我们一般往510房间通知她。”
“510,是你们公司的房间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哪儿的,大概是她的朋友吧。”
“哦,好,谢谢你。”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在清欠中心闲逛打发时间。清欠由武汉证券交易中心
的一帮人主持,其中一位负责人还和他相当熟稔,不过人家被来自五湖四海的男
男女女包围,忙得焦头烂额,张听与那人打过招呼,寒暄两句走开了。转了一圈,
无聊之极,虽然郁闷,却也说不上非常着急。总是这样的,你要找什么,总是一
时半会找不到,而假如你不找,马上就会见到。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找了个座位,
伏在桌上呆望来往的人流,后来打盹睡过去了。醒来时人少了很多,陈文艳还是
不见人影。
也许知道今天没事,她回宿舍了?他后悔没有早一点想到这种可能性,但是
抱了巨大的希望打通陈文艳宿舍的电话,无人接听。又彷徨一阵子,接近晚饭时
间,郁闷越过郁闷,化成一种无谓牺牲造就的愤懑。焦躁折磨着他,无数种荒诞
的念头不期而至,一种预感突然闪过大脑。匆匆回到房间打510房的电话,无人
接听,他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立即带上钥匙牌去服务台查询。似乎预料之中,
510房间的主人,是在汕头握过手的胡国栋。听见胡国栋三个字,不禁脑子轰的
一响,他平静的谢过服务员,然而不等坐上大堂的沙发,心里仿佛煮沸了一锅醋,
开始只是混沌的不安,凝神细想,无数证据接踵而至,在锅底添柴加薪,大火越
烧越旺。
他这样富于想象力的人,怀疑一旦开始,就好比一篇传奇开了头,接下来的
故事,尽可随心所欲杜撰。发挥的空间是充足的,正如陈文艳对他的秘密一无所
知,足有一个月,陈文艳的生活几乎是一张白纸,书写最荒诞的故事也合逻辑。
而少少的一点信息,现在想来,只能表明她有问题。她和这个胡国栋,关系非常
啊!在汕头只见一次,就撞上两人在一起;而她们公司的那个小伙子说的,则完
全证实了两人的亲密——她妈的,她天天呆在胡国栋房里!再以今天所见,她不
在,他也不在,逛街也离不开了,情至如此,怎可能只是普通熟人关系!
那么就是这样了:孤男寡女,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在一起干出什么事,也就
不言而喻。沿着这个方向,他恍如亲眼见证了陈文艳的北京浪漫史;甚至更早之
前,在汕头的那段时间,那次突然相见时陈文艳的尴尬和紧张,多么奇怪,不可
理喻,那时他们可能已经不清不白!
他不愿这么想,不愿意!可是心思被魔鬼牵引,在曲折幽深的地窟穿行,一
边惊恐万状,一边又不可遏制的踉跄着追问究竟。陈文艳玉体横陈在510房的床
单上,眯缝起眼睛、羞怯的笑,而床边站着那个潇洒而又富有(交易员,稍稍胆
大一点的都是腰缠万贯)的胡国栋……
他不知道在大堂坐了多久,直到法官饿了来楼下喊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吃完
晚饭的,是不是喝了酒,他也不知道,但是重新回到房间,他清醒了一些。回想
最后一次和陈文艳通电话,记起是20号,只是六天前的事,这是一个证据,至少
那时陈文艳还没混蛋到在胡国栋房里过夜。
“那么,是我想多了?”他在卫生间大口吸烟,默默自问,“也许今天的事
只是巧合?”
疑云并未消散,但他保持着基本的理智。另有个外人同在房间,也牵制了他
无节制的胡思乱想,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酬,陪人家聊天,甚至讲几句笑话。乱
糟糟的心情很好的掩藏了,书记员丝毫没觉得反常,人家问他“你老婆还没信
哪?”他也笑着回答:“我老婆哪,逛街不要命,随她去,总会回来的。”
八点钟,终于忍不住,再次往陈文艳宿舍打电话。有人接了,却不是女人的
声音。那个声音他已经熟悉了,虽然很尴尬,还是厚着脸皮礼貌的说“请问陈文
艳在不在”。答复是“房间没开灯,应该不在”。
那是最后一次拨打陈文艳宿舍的电话(假如无人接听,他一定会不停拨下
去),从这时起,他只打510房的电话,十分钟一次。望着电视,每一个十分钟
都无数次的看表,而不看表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表。电话无人接听,总是无人
接听,几乎开始绝望的想象那是一个不存在的房间,电话居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
音:“擂猴,边位?(你好,哪位?)”
大出意料,他愣住了。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恐惧同时袭来,就像一个入室行窃
的小偷,发现大笔现金的同时又发现了主人。根本没作说话的准备,他吱唔一声,
手忙脚乱挂了电话。
看见了真相大白的曙光,心却悬到嗓子眼里,嗵嗵的跳。人们揪心紧张,往
往不是因为灾难已经降临,恰恰相反,一场洪水过去,家园摧毁,万劫不复,痛
心懊丧是必然的,却决不会紧张;紧张总是在洪水到来之前。一个天大的秘密即
将揭穿,他坐上马桶,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
只能给胡国栋打电话,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只是偶然的询问。
看表,快十点了,匆匆跑进清欠中心,希望不通过电话也能找到陈文艳。但
是不能。中心确实还有一堆人,人人手里拿着厚厚的报表,围着清欠负责人七嘴
八舌,可是陈文艳不在其间。最后一次洗刷陈文艳的努力再次沦为失望,回房拨
通510的电话,“你好,胡国栋吧,”他说,“我是国安武汉的张听,我找陈文
艳听电话。”
“哦,你好……(停顿五秒,似有轻声交谈)陈文艳……(停顿两秒)陈文
艳是谁呀,啊,她不在我这里,你往别处问问吧。”
“我出差路过北京,现在就在工体。刚刚打过陈文艳宿舍的电话,她不在,
我找了她一天,懒得再找,明天一大早我就得走,这样子,有件事想麻烦你,我
给陈文艳带了两件衣裳,我马上给你送过去,拜托你明天转交她好吗?”
“哦,啊,……对不起,明天我有事出门,要离开北京一阵子,真不好意思,
没法帮你。”
“这样啊,呵呵,这么不凑巧,那我再想办法,那就这样了,拜拜。”
凝神谛听,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能逃过耳朵。漏洞百出的谎言!为什么撒谎,
狗娘养的!肺都气炸了,但是放电话依然轻手轻脚。书记员还在看电视,笑眯眯
的。这王八蛋怎么总这么开心!仿佛看不得别人幸福,他又躲进卫生间。
刚进卫生间,马上出来了,而且走出房门,下楼坐进了宾馆大堂的沙发。之
所以进卫生间,是要仔细考虑以何种方法闯进510房活捉陈文艳。办法是有的,
比如说,伪装成服务员,以送开水为名骗开房门,直捣敌巢。但是马上意识到这
是馊主意。现在进去,他们不可能干什么,而反过来,如果真的发现陈文艳衣着
暴露,甚至赤身裸体,不敢想象自己该怎么做。已经打草惊蛇了,如果我是她,
这时候证明清白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即回宿舍。正是想到这一点,他去了大堂,
把守陈文艳脱逃的唯一出口。
他不希望陈文艳出现,他宁肯用落空的守候证明自己判断错误;他宁肯相信
胡国栋不是撒谎;他希望此时此刻陈文艳正在她的宿舍,虽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
次查询;他愿意自己是在冤枉陈文艳,愿意自己是糊涂虫,愿意一切判断都是丧
失理智的胡思乱想。然而他希望自己错误的时候他总是不错,等了不到十分钟,
在不断有人上上下下的楼梯台阶上,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最先出现的是陈文艳的高跟鞋,那多年来看惯的步伐,黑色的裤子和裤子包
裹的浑圆的臀部,不等深红色的外套和外套上的脑袋瓜子出现,他已经看清是她。
接着,走过楼梯拐角,陈文艳完整的面对着他,她的无领外套,左胸有她亲手用
黑色和金色丝线刺绣的飞舞的凤凰,前襟敞开着,露出了黑色的低胸内衣;一汪
白净的胸脯延伸到脖颈,脖子上系着一根——似乎北京今秋刚刚流行的——紫色
碎花小领巾。
陈文艳肩挎小包,手拎一只文件袋,款款走下楼梯。她身后两三级台阶跟随
的,正是刚刚说陈文艳不在他房间的胡国栋。姓胡的后面两级台阶,还跟着一个
男人,当然,再往后,也一定还有人。楼梯上总有无穷无尽的人,这不是张听关
心的。陈文艳的脚步落到大堂的大理石地板,张听站起来,喊一声:陈文艳!
他的喊声不算太大,也并不严厉,陈文艳循声看了一眼,稍作迟疑,马上加
快脚步,直朝宾馆大门走去。
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老婆,不在张听的想象范畴,他甚至不曾想象在外人面
前和陈文艳争执。只是行动并非想象所决定,不等陈文艳走出宾馆大门,他冲到
她身后,抓住她的挎包猛力一扯。陈文艳踉跄着刚好转了半圈,而他的右手也刚
刚准备好,重重一巴掌搧到她脸上。
一声沉闷的“啪”,战斗宣告结束。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他立即转身沿着陈
文艳出门的路线往回走,面色苍白沮丧。走过胡国栋身边,已经走过去了,却突
然停步转过身子,望着那个人,他轻轻笑了:“她不在你房间吗,真的吗?”他
说着,伸手指向陈文艳,“你这头猪!”随着这句话,指向陈文艳的手攥成拳头,
突然砸上汕头佬的鼻子。
陈文艳被他搧得口腔溃疡,胡国栋被他捅得鼻血喷涌,对此他一无所知。不
等他们清醒,他已经飞奔进了三楼的房间。说实话,胡国栋身形健硕,打架张听
不是对手,正因如此,他只能突然袭击。袭击得手,已经深感侥幸,他在楼梯上
狂奔的时候,害怕的并不是戴了绿帽子的耻辱,而是担心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可
是扣上防盗栓,气喘吁吁坐上马桶,他又深深懊悔,只捅了那个王八蛋一拳,未
免太不够。
剧烈运动之后,身心交瘁,大脑如同嘴里喷出的烟雾,浑沌缥缈;仿佛醉了
烟,一切梦魇似的迷乱——这是怎么了,早上不还是好好的吗?
午饭的饭桌上,他想着陈文艳,毕竟许久未见,他想和她共饮一杯啤酒,想
搂着她,揪她的鼻子,亲亲热热说话。在清欠中心等她的时候,他甚至为晚上在
哪里睡而苦恼。另开一间房,房费不能报销,去她的宿舍吧,不知宿舍有多远,
而自己明天一大早就得走;后来想到可以把书记员赶到财务经理的房间,还不禁
莞尔,捡了三百元钱似的快乐。谁想过搧她一嘴巴!谁想过见面如此匆促、如此
荒诞不经!
书记员已经睡了,房间暗暗的,他蹑手蹑脚走过地毯,钻进窗帘。楼下是宾
馆大门正对的小广场,大堂的灯火,在门厅外的地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半圆。他
紧贴窗户玻璃,凝视那一块唯一的亮处,似乎在努力挽留什么,但是终于只能看
到首都朦胧的夜色,这夜色和任何地方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和书记员一起往返廊坊,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上车就睡,走路也是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喝了一斤五粮液。后来飞机上天,头疼欲裂,反而清醒
了。不能这样子,不能这样子!他谴责自己,并急于解脱。正好星期五,飞机落
地,约了同事打麻将。
运气像他的心情一样生了霉,开局七八圈,不要说和牌,连听和也很少。以
往坐上麻将桌,他总是谈笑风生,今天呢,笑是没法笑,话也很少说。正因为输
得惨,同事更要拿他开涮,有的说“张经理今天怎么搞的嘛,像台破电视,声音
没了,图像也没了。”有的说“今天总算报仇雪恨,把张听打成了胡紧掏。”再
一个说“张经理肯定做了坏事,昨天在北京,没玩小姐才怪哩……”就在饱受欺
凌的时候,吴卿来了电话。
“回来了?”她问。
“嗯。”
“吃了没?”
他没吃晚饭,却回答说,吃了。
“这回出门,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我咧?”
“带个大鸭鸭。”
武汉话的鸭鸭,和鸡巴同义。具体到张听说的这一句,则又与狗屁同义,意
思是什么也没带。吴卿也不介意,高兴的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
“好哇,今天弄个红烧鸭鸭。”
以往吴卿说类似的话,张听总是很开心,但是今天突然非常厌恶,冷冷的说,
“你怎么老是这样,比母狗还骚!”
吴卿停了停,虽然呵呵笑,却显然很尴尬:“呵呵,想你了呗,怎么不过来,
过来沙!”
“我是你儿子啊,你要我去我就去?”
“什么情况,张听,说什么哪!你是不是感冒发烧?”
同事等得不耐烦,催他快出牌,他恼火的说:“少放屁,讨死人嫌!我打麻
将,挂了,拜拜。”
挂掉电话还嫌不够,干脆手机传呼一齐关机。
牌局十一点结束,张听创造了一个记录,玩一分的开口翻,四个半小时,输
了两千六。同事走了,损失一大笔钱,再孤零零一个人,伤口上撒盐,心情更坏
了。一粒一粒捡起麻将往牌盒里装,又倦又饿,真是被世界遗弃的感觉。然而没
几分钟,有人咚咚敲门。
“谁呀?”他问。
“开门!”气呼呼的女人声音。
像是楼下的女主人。打牌之前摆桌子凳子,同事大大咧咧,动作难免大了一
些,那女人上楼敲门责问,张听已经赔了不是;同事出门又有点闹腾,可是现在
人去房空,自己在家一动不动,还来闹什么!他恼怒地拉开屋门,不等看清楚,
一个女的一把推开他,闯进屋子。
是吴卿。
张听愣了愣,再回到卧室,吴卿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垂着头,吧嗒吧嗒掉
眼泪。白衬衫的下摆濡湿了一片,眼泪还在一滴一滴,像雨天的屋檐,水珠不断
滴落。
张听捡起一条当抹布用的毛巾扔上吴卿膝盖,挨着她坐下,打牌用的桌子凳
子原样摆着,他伸脚搁上凳子,抱着脑袋仰靠上沙发。
说什么好啊,粗野的骂过吴卿,挂上电话,他也不明白怎么就说了那些缺德
话。可是说了不就说了,谁叫你赶上老子心情不好。再说,陈文艳红杏出墙,祸
根就在你吴卿,不是你上门勾引我,让我疏于照顾,怎会惹出陈文艳变心……你
有什么好哭的,老子还没哭咧。
吴卿大概等着安慰道歉,半天等不来,气急败坏,突然抓住他大腿一块肉,
拼了命的掐。张听穿了长裤,吴卿手劲有限,所以他远非疼痛难忍,只是本能的
伸手阻止吴卿行凶,不想反而激怒吴卿,她俯身一口咬上张听伸出去的那条手臂。
牙齿比手指锋利有力,吴卿也有点丧失理智,他痛得一个激灵猛然坐起,右掌击
上吴卿脑袋,她才松口。张听收起左臂看,深深两排牙印,眨眼功夫,四粒牙印
渗出了鲜血。
渗出的鲜血转眼积满一汪,顺着胳膊缓缓流下,张听只是端坐不动。这倒并
非有意装酷,小时候在桃树上滑下,大腿让树皮搓得血迹斑斑;抢鞭炮,手掌炸
得血肉模糊,不也都只抹一把灶灰就算了。吴卿并没咬掉肉,用不了多久,自有
血小板止血。然而吴卿,也许被张听搧了一巴掌,也许被鲜血吓坏了,哇啦哭出
了声。她丧魂落魄噔噔跑进卫生间打湿毛巾,要给张听敷伤口,进房的时候,绊
上凳子摔了一跤。凳子咣当倒上瓷砖地板,吴卿一个趔趄,半边身子扑上沙发,
在她侧身滑上地板之前,张听伸臂抱住了她。流出的一滩血珠,染上雪白的泡泡
纱衬衫的胸口。
可能这一跤摔得太丢面子,或者是摔进了深恶痛绝的男人怀里,总之吧,吴
卿摔倒的一刻停止的哭泣,现在更大声的响起来了。她疯狂地爬起,毛巾甩上张
听胸口,对着麻将桌呜呜恸哭,左胸刚刚印上的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的抽搐。
张听被她哭得没法,攀着吴卿手臂拉她坐下,却被吴卿一把甩开,边哭边骂:
“你个王八蛋,狼心狗肺……打牌输了钱,骂老子出气。”
“呵呵,呵呵,”被吴卿骂作王八蛋,既受冤屈,又切中要害,他实在忍不
住笑了,“姐姐,坐下说话,我带了一样好东西,坐下来我告诉你。”他拉吴卿
坐,拿毛巾蒙住她眼睛,像是真有什么东西要拿给她看的,“这次去北京,我带
回一顶帽子,绿色的……”
他给吴卿讲北京之行,从最初的怀疑到酒店大堂的战斗。末了仰天长叹:
“报应哪,报应,这个死婆娘,她竟然这样报复老子!”
吴卿破涕为笑:“活该,你玩这么多女人,不当王八天理难容!”
又恨又怒,无话可说,张听伸脚蹬飞一只凳子,双手抱头闭上眼睛,屋里再
次陷入寂静。
屋门突然嗵嗵暴响,一个女人在门外喊:“五楼的,五楼的,你屋里发地
震?”
吴卿转头瞪张听,张听依旧闭目,一动不动。
门外安静片刻,再次到来的是更加大声的叫嚷:“婊子养的,吃多了胀不过,
深更半夜拆屋扳架子,你个B养的们快活,你还想哈别个沙,过一哈一嗵,过一
哈一嗵,要死就去跳楼,在屋里跳个么B沙……”
咒骂连绵不绝,张听腾的起身,随手从牌桌抓过一只茶杯,拉开屋门,凶狠
的将玻璃杯摔下,炸在那女人脚边。
那女人跳起再落下,捻着睡衣下摆骇然失色。
“你给老子少骂几句,”张听伸手指着她,“楼上楼下住,包涵一点,老子
正在闹离婚,闹的好就好,搞的不好还要死人,对不起,请原谅。”说完啪的关
了门。
吴卿蹑手蹑脚溜出来,伏在门后静听,不一会儿面露笑容,转身叫道:“妈
呀,居然搞败了武汉女人,真有本事呀!”
张听只是更加沮丧,也不理她,转身进了房。
吴卿跟进来说:“你肯定没吃饭。”见张听不吭声,她伸手拉他,柔声说:
“你就别生闷气了,是你自己想多了,给你说,陈文艳和那男的没什么,肯定没
什么。”
“陈文艳在胡国栋房里不接我电话,你怎么解释?”张听生气的说。
“那我问你,你生日那天,你我清清白白,陈文艳打电话,你否认和我在一
起,你为什么否认?陈文艳不接电话,正是避嫌怕惹麻烦,她哪里晓得你就住在
工体呢。本来她应该想到的,无缘无故,你不会知道她在那个房间呀,不过,谁
有那么快的反应!”
“那见了我,她跑什么跑?”
“不跑怎么办?越是理亏,陈文艳越是不能站着等你骂。有外人在场,根本
说不清的破事,叫我碰到了,也只能先跑了再说,回家再说不更好。”
站在陈文艳的角度,越想越觉得有理,他倒吸一口凉气说:“真的呀?”
“什么真的假的,陈文艳接了你的电话,你照样可以怀疑她,可是如果陈文
艳故意报复你,她肯定不用躲你。”
“可是可是,”他忽然大惑不解,“吴卿,你怎么帮陈文艳说话?”
“老子傻呀,”吴卿也悲愤难平,“挨你骂,还给你老婆说好话。”
吴卿的傻,也许是基于某种意味深长的自信。后来下楼宵夜,张听笑嘻嘻讲
述拳打胡国栋,她撇嘴说:“亏你笑得出来!你一拳一掌,打的都是陈文艳,不
是她更爱你,就是她恨死你,火车也拉不回来。”
虽然预感这肯定是个麻烦,不过张听并不十分担心——世间打老婆的人该有
多少,打一巴掌,算个屁呀。吃完夜宵,他留吴卿别走,吴卿说要换衣裳,走了。
国庆节放假四天,回老家打了两天麻将,吴卿打电话要他去台北路,经过汉
阳的家,停车上去看了看,却发现陈文艳回来过了,因为她的箱包摆放在卧室。
清查一番,发现公司发放的洗衣粉、香皂、毛巾、洗发水之类的劳保用品,原来
积攒了满满一抽屉,如今一扫而空,据此断定陈文艳回了枝城。不出所料,假期
最后一天陈文艳露面了,而与陈文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尊敬的岳母大人。
张听以为丈母娘是来问罪的,他作了挨骂的准备,殷勤备至招待。话说回来,
他也只做了一些端茶倒水问寒问暖的表面工作。母女俩到家天色已晚,只能在餐
馆吃饭,而他打算砍排骨煨藕汤,这个温情脉脉的计划很快泡了汤,因为次日一
早,陈文艳和她老妈一起出门,丈母娘就那样走了。
奇怪的是丈母娘没有半句责备,陈文艳也没显出半点有隔阂的迹象,张听有
口无心和岳母谈论水稻柑桔母猪小猪,随手点燃香烟,陈文艳还递来烟灰缸。他
虽然感觉怪怪的,还是非常高兴。晚上陈文艳和她老妈睡在卧室,张听睡客房,
他向吴卿通报陈文艳已经到家,还喜滋滋的说,形势一遍大好,老亲娘来劝架了。
他没想到第二天见不到岳母,也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到家,形势风云突变。
他做好饭,喊陈文艳吃,她并不客气,吃完饭筷子一扔,看她的书和电视。
一切如往常毫无两样,独只一条,目光总是有意躲着张听,更不开口说话。这种
情况张听见得多,所以不以为意,就算主动逗陈文艳说话惹来一张冷脸,他也不
闹心。根据多年的经验,不这样才不正常哩!
第一天同床共枕,他谨慎的不碰陈文艳,以免招惹她生气。第二天他装着无
意搭上她的胸脯,陈文艳并不躲让,可是当他深入采取行动,手刚伸进陈文艳的
内裤,被她一掌推开,并且翻身以背示人,他只好悻悻收回魔爪。第三天,他故
伎重演,这次不顾陈文艳踢他一脚,强行剥了她的短裤,陈文艳也就老实了,然
而从始至终,她圆睁双眼紧盯老公。陈文艳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其状惨如奸尸,
而她那莫名其妙瞪着的眼珠子,直瞪得张听有如芒刺在背,他鼓捣几下,突然灰
心丧气,不了了之。第四天他思来想去,极不服气,再掀老婆的睡衣,陈文艳终
于开了金口。她一骨碌爬起,屈膝坐在床上,冷冷地说:
“咱们离婚吧。”
张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头愣脑说:“什么?”
“咱们离婚吧!”
“为什么,就为我打你?”
“算是吧。”
“你不也打过我,不是照样好好的!”
“对不起,我没你好脾气,我受不了,我没脸呆在北京,我没脸见人。”
“你不认为你也有错?我好心给你送衣裳,你凭什么不接电话?你躲在别的
男人房里,我就不能怀疑你?”
“我不想说了,你不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不觉得说这些话没意
思?”
“谁他妈想说这些,是你自己弄的不清不白!”
“你非要说我不清白,那也由你,我不清白,你还缠着我干嘛。”
“我缠着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呀,地球离了你不转了?
告诉你,有的是人等着我,今天和你离,明天这床上就有人。”
“那再好不过了,就这样吧,好说好散,哪天办手续?”
“真的离婚,你肯定?”
“你看我像开玩笑?”
“离婚,离了跟那个胡国栋?哼哼,你凭什么这么大胆子,凭你长得漂亮,
还是凭你聪明能干?世界上比你漂亮比你能干又还没结婚的女人多的是啊,你敢
肯定那王八蛋不是玩玩而已……”
陈文艳霍地起身跳下床,大喊一声,“你他妈疯了!”噔噔跑进客房,呯然
一声关了房门。
剩下他独自一人,既恼怒,又为说过的话羞惭不已。陈文艳的羞忿他能理解,
一个女人稍有自尊,当然不能容忍当众被打嘴巴,当然不能容忍老公不信任!然
而这不是误会吗,不是事出有因吗,就为此闹到不可收拾?不就是一嘴巴,后果
就真的那么严重?离婚,多年的感情,就脆弱到经不住一嘴巴,一巴掌下去就化
为云烟?什么受不了,什么没脸见人,多少女人偷奸养汉,被男人打得鸡飞狗跳,
不也活得风光无限,有几个显出没脸见人的样子?没脸见人,就只能死,离婚解
决什么问题?——反复分析,最终确信陈文艳只是一时气话,根本无须当真。回
想自己给陈文艳栽赃泼污水,他也是失悔不迭,可是既然要论出个是非高低,不
那么说又怎么说!
人类创造语言,目的是为了沟通,然而这个沟通体系迄今为止仍是如此粗糙
如此不完善,往往最需要沟通的关键时刻,它不仅毫无作用,甚至作用适得其反。
语言多么空洞无凭,许多时候,它毫无能力展示情感的真相,你表达的是真诚的
爱,而听到的人要么无动于衷,要么只听出侮辱和伤害。而情感又多么变幻无度,
你心里想的是爱,嘴里说的又是恨,最后到底是爱还是恨,连你自己也弄不清。
我们的言语和感情有时融为一体,不辩自明,有时又背道而驰,越搅越浑;清晰
的时候如同一加一等于二一般清晰,浑沌的时候比三角形的圆还要浑沌。因此之
故,夫妻关系简单起来,比公猪母猪的感情还简单,不管哼哼还是吼叫,说什么
都好,什么都不说也无妨;而夫妻关系复杂起来,就会复杂得没谱,说什么都坏,
而什么都不说呢,更坏。
这小俩口的关系,现在从简单进入了复杂。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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