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5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5 am



十五


  在厦门过了一个月,最后收款八十万。准确的数字是八十万零五千,不过那
五千张听自己揣了腰包。呆到十多天的时候,他找到信用社主任,气哼哼抱怨说:
“主任,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还钱哪,天天让我等,总是不兑现,我等来等去,打
麻将输了一万多,如今吃饭的钱没了,怎么办?”主任笑问他想怎么办,张听说:
“饭要吃,输钱要赶本,这样吧,先借一万我。”主任掏出钱包,再问手下借两
千,凑了五千递给他,让他先用着,不够再说。张听说:“打张收条?”主任摆
摆手,把他摆走了。
  这五千最终没落到手里,回武汉之前,送给了大哥。
  陈文艳先已回了家,因此张听和吴卿返回武汉,不敢通知老婆,不然她很可
能接机。隔了这么久,他们又好了,他给陈文艳打电话,陈文艳总是说:“刚才
正想你,想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剥你的皮,听到你的声音就没气了。”他们总是
这样,在一起就互相仇恨,分开又真诚的想念,凝聚婚姻的力量与其说是爱情,
不如说是多年阴差阳错的不断分离。他打电话从不背着吴卿,很多次通话之时吴
卿就坐在他怀里,而且电话就是吴卿催他打的。吴卿说你哄哄陈文艳吧没关系,
抢她的老公我也不忍心,可是临行她整晚不放过张听,变着法儿要,凶巴巴地说:
“把你榨干榨净,不能便宜陈文艳。”
  张听回到家,腿也是软的,咬牙清理久别后狼藉的家园,晚上上了床,完全
不敢碰老婆。以往别后重逢,总是情浓似火,性急等不得天黑,今天太过反常,
以至陈文艳警惕的嘀咕:“不对呀,你个大色狼,今天怎么成了小绵羊!”他机
敏的反问:“艳子,刚才抹地板,站起来眼睛发黑,天旋地转,现在还犯晕,我
是不是贫血呀?”
  婚外情有助于家庭和睦,他以身作则给出了证明,这次重聚,他不知多像模
范丈夫。下班一分钟不耽搁,飞车回家买菜做饭;陈文艳爱吃粉蒸鳝鱼,他做不
好,如今认真学习料理,不嫌麻烦长途电话咨询父亲;至于抹桌洗碗做卫生,更
别提多自觉。可能表现过了头,反让陈文艳颇不习惯,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张
听挨个儿清理抽屉,把用不着的杂物清出来扔垃圾,看不见的地方也摆置整整齐
齐,陈文艳不无惊讶的嘟哝说:“你吃错药了啊,一天到晚不空!”
  回武汉没两天,吴卿买了一辆墨绿色神龙,车开到跟前,张听才知道她买了
车。吴卿会开车,却还没有驾照,所以那些日子她在烈日酷暑中忙着上驾校。张
听没上过驾校,他的驾驶证是假的,同时又是真的,具体的说是这样:那张驾驶
证是在交警队办理的,文字内容和二哥的驾照一模一样,但是贴的是张听的像片。
办法很简单,二哥拿着张听的像片到交警大队挂失补办驾驶证,办出来的就是这
么一个怪胎,但它是合法的。吴卿对张听的花招极其佩服,她也不想上驾校浪费
时间,但是没办法,张听的亲戚朋友没有会开车的女人。吴卿拿到本本之前,这
车也不能闲着,何况吴卿请他帮忙跑磨合期,所以张听每天开着神龙上班下班。
他对陈文艳说是公司新买的车,却从不将车停到公司院子里。
  八月中旬,国家出台治理金融三角债具体措施,要求各金融机构派员于九月
一日在北京集中,首先整理出债务链,然后由央行注入资金顺链条清洗。国安随
即宣布,取消国债部工资奖金与收款业绩挂钩的政策,并补发曾经克扣的工资。
这消息对陈文艳也是好消息,她被公司派驻向往已久的北京,还多收入每天40元
驻外补贴。国安派往北京的是财务经理,张听还得继续收款,中央的政策只针对
在武汉证券交易中心交易的国债回购,国安有一半业务超出了这个范围,收款是
张听的宿命。

  他们小俩口一直安宁和美,吴卿并不骚扰,李萍从不添乱,再没两天就是九
月,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下去,不知有多好。然而偏有预想不到的事,不早不晚发
生了。
  那天晚饭后张听陪陈文艳下楼买雪糕,因为买的不是一支两支,所以去到医
院旁边的一家冷饮批发店。小店里各色冷饮琳琅满目,陈文艳埋头在冷柜里挑选,
张听坐在一边抽烟,不期然有人打招呼:“张经理,好久不见!”转头看,是生
日那天给吴卿治疗肺炎的医生,牵着一个小孩子刚进店门。该医生此前打过几次
电话向张听请教股票,张听推荐过几支,而且碰运气推荐的股票表现不俗。他回
应医生一句你好,掏出烟递去。医生问:“买冰棍哪?”时隔太久,张听早忘了
与医生怎么认识的,随口回答说:“嗯,陪老婆买点冷饮。”可是这位医生记性
实在太好,他不仅记得吴卿的相貌,还记得她的名字;冷饮店就那么几个人,而
其中女同胞除了陈文艳,再只有胖乎乎的老板娘,医生张望之下,满脸疑惑问:
  “吴卿呢,怎么不见吴卿?”
  医生的话陈文艳听得清清楚楚,更为不幸的是,陈文艳回头之时,瞅见老公
对医生挤眉弄眼。于是她撂下塑料袋,一把抓住张听衣襟,厉声喝问:
  “姓张的,你讲清楚,你和吴卿怎么回事!”
  “你激动个屁呀,”张听甩开陈文艳,站起身说:“我生日那天,吴卿来我
家喝酒,淋了雨发烧晕过去了,我送她看病,医生问我她是不是我老婆,我随口
说是的,就这么回事,这就是那位医生,你想打听病情你问他。”
  陈文艳被他的凛然唬住,悻悻的拂袖而去,可是怀疑的种子种下了。回到家,
反复盘问细节,吴卿何时来的,怎么淋雨,又如何晕死。因为那时和吴卿关系正
常,张听坦然供认当晚的情形,供完了倒打一耙:“只怪你告诉吴卿我的生日,
她要为我庆生,我难道不让她来!”
  陈文艳问:吴卿全身淋湿了?
  嗯。
  你们没睡一起?
  放屁,我是那样人吗,来个人我就睡?再说我喝得晕头转向,怎么睡?
  你送她上医院,她一直晕着?
  是。
  她穿什么衣裳上医院的?
  穿你的睡衣。
  她穿了内裤没?
  不知道,应该穿了。
  你给她穿的吧?
  什么话,她非得光身子睡觉吗,她不能穿着内裤睡?
  她不是全身都淋湿了吗,你不是说你洗完澡就睡了吗,你先睡了,她上哪弄
内裤?她知道她第二天晕吗,凭什么找,凭什么非穿不可?我还不知道你!我穿
睡衣下楼买水果也挨你教训,你会让她穿睡衣上医院?
  你有病哪?好,我给她穿了内裤,我还和她睡了,你就开心了?我不睡她有
错吗?这样吧,你赶紧联系吴卿,问她肯不肯和我睡,她要是同意呢,我马上就
去!
  你别嚷嚷!你们后来联系没有?
  我出差那么久,现在又一直和你在一起,你说说,我们怎么联系?
  好吧,我有办法弄清楚的。我早发现你不对劲,你肯定有问题,没问题才怪
了。
  陈文艳闷闷想了一会儿,突然向张听要手机。他马上猜到她是给吴卿打电话,
依然驯顺的交出手机。此时任何形式的拒绝只有坏处,不如铤而走险,再说,谅
她问不出什么。不出所料,陈文艳张口就说:“吴卿你好,我是陈文艳呀!”
  陈文艳说:“吴卿,好长时间没见了,忙什么呢?——嗬,这么热天你还学
车,怎么哪,买车啦?——哦,老巩对你可真不错!——是你不和我联系呀,呵
呵,上次去汉口,路过你们公司你不在,去哪啦?——过了好久了,是七月份,
打你的手机,关机了。——是吗,怪不得你们单位的人说好久没见你,玩得好吧?
——我哪能比你呀,后天又要去北京,还不是公司的破事。——好什么呀,这么
热天,出门受死罪。——他呀,别提了,我怀疑他有情况。——他阴的很,你和
他过生日,他也瞒着不报告我,呵呵。——今天听那给你看病的医生说了我才知
道,早告诉我我才不生气哩,这有什么呀。——我呀,我不和他扯皮拉筋,他敢
找情况,我二话不说,散伙。——呵呵,好,有空再聊……”
  今天张听才发现,陈文艳有演员的天赋,她对着电话笑逐颜开,放下电话就
变了脸。“有问题,百分之百有问题!”陈文艳说,“还巧了,我随口胡说去过
她们公司,她就真的不在,哼哼,她说七月份和老巩去了哈尔滨……张听,你老
实说,你在厦门是不是和吴卿在一起?”
  “呵呵,”他佩服陈文艳的精明,既为之担心,又因为她吃醋而开心,他搂
着陈文艳的双肩说的话,在那个时刻并非虚言,“我老婆这么聪明漂亮,我哪有
心思想别人!吃雪糕吧,去了北京,这么享福的日子就难找了,早完事早回啊,
我可舍不得你走,来,打扑克,输了的脱衣裳。”
  “别想糊弄我,”陈文艳接过一支雪糕猛啃,“这个吴卿,我早觉得她不对
劲……”

  陈文艳带着心中一团迷雾去了北京,过了两天,她气急败坏打电话张听:
“她妈的吴卿肯定撒谎,今天天鹏的交易员说,老巩七月初调回深圳总部了,吴
卿怎么可能和他去哈尔滨!还有,那天吴卿还说老巩借车她开,放她的屁,老巩
已经走了,借他妈的鬼……”
  那时张听正和吴卿驾车在东湖的湖滨大道兜风,对陈文艳捕风捉影的无理纠
缠,他觉得应该给予迎头痛击,所以厉声谴责说:“吴卿撒谎关我屁事!你不也
对她撒谎,她凭什么给你讲实话?她那几天抢银行去了,她难道也告诉你?她撒
谎就证明她和我一起?我说她和克林顿在一起……”
  车停在路边,夜色如雾,车灯照耀下,粗壮的行道树树干筑出两堵围墙,蜿
蜒消失在不远的前方,而在车灯之外,黑暗仿佛连绵的群山耸立在左右的湖面上。
陈文艳的话,吴卿全听见了,她趴着方向盘,歪着脑袋默默看着张听。仪表盘幽
幽的亮着,停车警示桔红的指示箭头以3/4拍的节奏眨动,同时发出轻轻的咔咔
声,像不安跳跃的心。随着警示灯的眨动,吴卿的脸庞一明一暗,而她的眼窝深
处,有如大草原夜里远远的篝火,隐隐约约燃烧着。
  陈文艳毫不犹豫挂断电话,这个举动显示了盛怒。张听蜷在车座上咬手机天
线,关于陈文艳凶神恶煞的想象让他心中忐忑。好一阵沉默,他才想起吴卿正在
身边,转头苦笑,轻声说:“奸情败露了。”
  吴卿颓丧的说:“陈文艳真是人精,她怎么这么聪明。”
  “哼哼,老婆蠢吧,肯定受不了,聪明呢,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比陈文艳笨一点,呵呵,正合你意吧?”
  “还有心思说这个,咱们完蛋了。”
  “完蛋,什么话呀。”
  “陈文艳惦记上你了,你没戏了,我们没戏了。”
  似乎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吴卿沉默半晌,轻声说:“假如陈文艳和
你离婚,我们一起过,好不好?”
  “到不了那一步,我们再不来往,她证明不了我和你有关系,决不会离婚。”
  “我是说假如。”
  “假如她非要离婚,我不同意也不行;假如到时候你还要我,我当然是没问
题。不过,不可能有这一天!这么假设也没意思,离一个老婆,再讨一个老婆,
吃饱了没事干哪。”
  “你别自以为了不起,陈文艳没你想的那么喜欢你。我把话说在这里,你和
陈文艳注定分手,非离不可……”
  “你莫乱来哈!”张听警惕地打断她,正襟危坐以示严肃,“我给你打招呼,
你别捣乱,如果你搞阴谋诡计把我和陈文艳拆散,我只会恨死你,我宁可劁了自
己也不和你好。你也替陈文艳想想吧,她在武汉,除了我无亲无故,她和我离婚,
说话的人也没一个了,你不能干缺德事,不说你和她是老乡,是朋友,就算什么
关系没有,你也不能那么干。”
  “那我呢,除了你,我和谁说话?”吴卿从方向盘撑起上身,提高了声调。
但是她马上软了语气,“你放心,我不搞破坏。我说过的,我不和陈文艳抢老公,
我还是保证,陈文艳一天和你在一起,你就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用管我,你就当我
不存在,我不怪你,上个月我做的怎么样,一秒钟没让你夹脚为难吧!你和她好
一生,我做你一辈子的影子,我认命,如果我这样子她还离婚,你不能怪我吧?”
  “我有什么好,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不值得不用你管,我心甘情愿。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值不值得,
不值得又能怎么办,到了这一步,还不是等于得了癌症!老子也想不通,他妈的,
老子天生的二奶命呀,怎么就不能早点认得你。”
  “你这样过一生,可能吗?今年可以,明年可以,再往后呢,谁能保证陈文
艳总能出差?”
  “管它呢,认命,只要你爱我,什么都无所谓。我是想了的,一个女人关在
暗无天日的牢笼,就算判了无期,想着有人爱自己会来看自己,哪怕一年只一次
见面,只能隔着冰冷的铁栅栏对视一眼,她也只能笑,也只能天天盼着见面那一
天。我就是那个犯人,那又怎么样,我是幸福的囚犯……”
  就在停着的车上,他们再次纠结到一起。山高皇帝远,陈文艳合法的强大的
威慑力,终究抵不过吴卿非法的魔力。吴卿的甜言蜜语,让他色胆包天,把对陈
文艳的顾忌抛到九霄云外。
  吴卿的魔力,当然不止于甜言蜜语,她有无数好处让他着迷。他对吴卿说,
你是深海里的一头大白鲨。他说骑在她身上就像骑上了鲨鱼,揪着它的双鳍劈波
斩浪,在惊涛骇浪里飞跃翻滚,最后那生猛凶悍的尤物喘息着驯服在身下,他说
有海神波塞冬的豪迈。他对吴卿说,你是凶恶的强盗。他说自己是最彪悍的刽子
手,总是忍不住想折磨坏人,拳打脚踢,拼命炫耀武力,要让她融化作一摊稀泥,
才能快意恩仇。这些譬喻让吴卿无限欢喜,她也无数次瘫软成稀泥。有天兴之所
至,两人一起回到汉阳,躺在陈文艳的席梦思上,吴卿记起在这里度过的一晚,
那天她多么幸运的高烧晕厥,如果没有那及时的肺炎,她无法想象现在生活是什
么样,因为爱也是一种病毒,那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讲过这些,她色迷迷揪张
听的耳朵:“二流子,辜负姐姐多少青春,赶紧补课!”
  张听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想的不是补课。每当吴卿胸脯剧烈起伏,呼呼喘着
粗气,头侧向一旁,鬓发凌乱,面部涌起的很不健康的红晕,他总是悲天悯人的
想:你以前怎么过的呀。她在睡梦中也紧搂着他,这缠绵让他腻歪,那时他也想:
那些孤枕而眠的日子,你怎么过的呀。
  他还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爱过什么人,那些感情又是怎么丢失的。那天在汉
阳,吴卿突然要听他和陈文艳的初夜,她的原话是:“张犯,你如何勾引陈文艳
上床的,老实交待!”张听立正敬礼大声说:“报告政府,小的坦白,不过小的
有个条件,哪个坏蛋毁了你的贞操,请政府也告诉小的一声。”
  吴卿说,她的初夜给了一根玻璃试管,没人毁她,是她自己毁了贞操。
  吴卿说,大学二年级,她爱上了英语老师,老师讲授英美文学,流利的口语,
渊博的学识,风趣的谈吐,令无数女生着迷。在众多的竞争者中,她疯狂的学习
英语,希望以优异的成绩脱颖而出。也许她的学习劲头迷惑了老师,她无数次向
老师请教各种古怪问题,老师总是热心解答,却似乎从未感应到她的爱意。那是
她的初恋,老师大她十岁,但是依然未婚。她那么无望的爱着老师,到大四,老
师不再是她的直接任课老师,她不能经常看到他,再也忍不下去。有一天,她获
得一笔特别的英语奖学金,以答谢老师的栽培为借口,她请老师喝酒。在学校暖
烘烘的宿舍里,她把老师灌得晕晕乎乎,老师解她的胸罩时,巨大的幸福让她浑
身战栗。她迫切希望献出最宝贵的爱,梦想转瞬就能实现,可是看到老师嚣张丑
恶的小弟弟,因为有生头一回看见,而且与想象大相径庭,她一时手足无措,哆
嗦着说了一句:“啊呀,怎么是这样子”。老师诧异的问“你是处女呀”,她含
羞点头,还拿手蒙住眼睛。等她镇定下来睁开眼睛,老师早已穿好裤子,酒肯定
是醒了,嘴里咕哝说:“靠靠靠,幸亏没搞。”
  吴卿说,老师从此再不理她,毕业之前,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决定无论
如何要把处女时代留在西安,留在学校,不管老师要不要,她反正是献给他了。
她从实验室偷出一根试管,就在大白天,隆重的沐浴之后,轻轻捅了进去,她以
为后果一定惊心动魄,结果预备的纸巾全未用上,只有比指甲还小的一粒血斑。
  吴卿说,她是那么爱老师,她以为再也不会爱别人,可是到底还是忘了他。
她也没想到那一试管捅得并不彻底,她还是记者的时候在一次釆访中认识了老巩,
第一次和老巩睡觉,她玩笑的说“这是我的初夜”,后来老巩真的在宾馆雪白的
床单上发现了一摊殷红的血迹,激动得一塌糊涂。老巩炒国债期货赚了三百万,
也没那么激动。
  老巩对我很够意思,这大概就是他对我好的原因吧。她说。

  也是那一天,他问吴卿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他。吴卿说,屁,第一次
见你,你狂妄自负,讨厌死了。吴卿说,后来见了那么多次,也只能说不反感,
直到有天看完他送的那本书,回头再看扉页的题词,感觉每个字都撞到心坎,那
时候她回想过去,感觉他的每句话都有意思,而他的近视眼镜,他的长了痘痘的
脸,也都在她心中激起丝丝甜蜜。爱的病毒就是这样侵袭了灵魂,那时候她开始
期盼再见,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他生日那天,她再也忍耐不住,鼓起勇气打
他的电话……
  “那你爱我什么哪?”
  “你呀,”吴卿说,“你浑身上下妖气弥漫。”
  “不懂。”
  “妖怪都聪明哪,精灵古怪,就是妖气。”
  “呵呵,怪不得有人说我神经病,妖气没什么好呀,你应该讨厌才是。”
  “跳蚤配臭虫,我也是个神经病,没办法,只能爱你啦!”
  每当吴卿说我爱你,他都免不了于心不安,这和当年收到陈文艳的崇拜信时
内心的羞愧是一样的。得奖他以为理所当然,但是碰上真正的高手,他立即为自
己的欺骗行径诚惶诚恐。他害怕吴卿说爱,她的爱是比珠穆朗玛峰还庞大的荣誉,
他家里再没有位置摆放。
  他希望吴卿不是认真的,或者说,希望她只是一时糊涂。听到她终于遗忘了
深深爱过的英语老师,他欣喜的想到自己也会很快被遗忘。
  他时常心情矛盾的窥视她独处的模样,似乎要探究如果自己死去,吴卿将怎
样活在世上。大多数时候她显得无忧无虑,比他想象的自在自如。有天在台北路,
他放下画笔走出书房,那时天已黄昏,落日的余晖穿窗登堂,黯淡的金黄笼罩着
客厅,一本书落上地板,吴卿像小猫蜷曲在沙发上酣酣的沉睡。他远远了望,感
觉她像无边的沙漠里的一颗沙棘草,这个柔弱坚强的意象定格在脑海里,再也不
能遗忘。

  为二哥买车向同事借的一万块钱,急需偿还,却没什么捞钱的机会。虚报车
费之类的招数,只能聊补每月的烟钱,因此他需要打麻将。他打麻将有道行,自
己码的三十四张牌,每张都记得清,相较之下多了许多制胜之机。他不告诉吴卿
为什么那么离不开麻将,她到底还是知道了。有天同事约麻将,张听慌忙要去,
吴卿问:“说了看电影的,不打麻将不行哪?”他说:“姐姐,电影改天还有,
别耽误我赚钱还债。”结果吴卿命令他不许打牌,她说明天我拿一万给你。
  他说:“你的钱也要还,麻将不能不打。”
  吴卿说:“你有几百本书,卖给我就清了。”
  “三百本书,值不到三千哪,”他说,“不行,这钱我不能赚。”
  “那这样,”吴卿说,“我做一笔未来投资,我要你在每本书上批一首诗,
万一哪天你出名,这书就能值大钱,你不出名算我投机失败。”
  “三百本书,开玩笑,我三年看不完,有十场麻将我这一万就差不多了,你
饶了我吧,书我白送你。”
  “不行,这钱你非拿不可,你他妈什么意思,问别人借钱不问我借,我不答
应。明天搬书过来,算抵押,你还钱我,我还书你。”
  那段时间工作也比较忙,为配合北京清欠,不断制备各种格式的报表;成批
的合同接近诉讼时效,不得不提起诉讼,起草诉讼书,立案,向被告送达诉状,
都是张听的任务。工作之外,他为吴卿画了两幅大油画。他天生具有复印机的才
能,早在初中时代还画过一些面值贰角的人民币,和上海印钞厂出品同样管用,
都花出去了。结婚没拍婚纱照,卧室墙上和陈文艳的彩色合影,正是他的手笔,
用笔细腻精准,着色饱满匀称,不逊于薇薇新娘的艺术照。有同事出两千请他画
一幅,这玩意儿太费神,画过一回,已经厌倦,拒绝了。吴卿不比同事,他根据
照片翻拍一张她的肖像,再复制一幅邱吉尔的《廷何瑞的风景》。画还未上墙,
吴卿站在自己像前端详,笑眯眯说:“靓靓喔!”也不知满意画画得漂亮,还是
满意她自己。
  这期间他隔三岔五给陈文艳打过几次电话,陈文艳住在她们总公司北京办事
处的宿舍,通向她房间的电话大概有三部分机,晚上每次电话过去,总能听到至
少两个人喂喂喂。有人偷听的可能性妨碍了私密的亲昵,聊天的趣味大打折扣,
简直公事公办的敷衍。陈文艳也非常冷淡,她如果真想老公,不愁找不到电话打
过来。她从未主动打过电话,然而张听桃花运当头,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这些都是九月份的事。
  而金老大办饲料厂,吴卿投资二十万,也在九月里。
  金老大没想过这笔天外飞来的巨额投资,他给张听打电话,只指望老同学赏
脸借两万。金老大理解张听的难处,所以表现了前所未有的诚恳,他的语气近于
谦卑,真让张听满心酸楚。金老大说,这两万保证一年归还,万一不行,两年之
内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还清。金老大为理想丧失了理智,张听的难处,绝不是担
心钱收不回来,而是不知道上哪儿弄两万。找陈文艳拿存折不可能,且不说最近
两人简直无话可谈,就在不久前,陈文艳还问他金老大的钱什么时候能还哪。向
同事借吧,股市发了疯的涨,早先为哥哥买车借的一万别人也催着还。他来不及
询问金老大打算做什么生意,喃喃念了一句“两万,啊呀”,心里翻江倒海犯起
了嘀咕。不借,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借吧,钱在哪里,完全没把握。
  金老大的电话打来时,张听正和吴卿吃龙眼,刚出差去了南宁,带回一篮新
上市的合浦龙眼,对着电话他不知如何答复,便问金老大是不是急着要,有多急。
金老大说最好三天到位,这时吴卿插嘴说:“你和他见个面,也捎点龙眼他尝尝
新鲜。你问问什么生意,如果行,我入股,免得他东借西借。”
  三人一起吃饭,金老大介绍他的计划,他打算生产一种饲料添加剂,原料是
豆油精炼过程中的副产品水化油脚,两吨半原料生产一吨成品,目前原料价格不
过三百元每吨,而成品销售价普遍在四千以上。这段时间他跑了几个省实地调查,
该产品在饲料行业和养殖业用量相当可观。至于设备,因为他老家有一家倒闭的
镇办油脂厂,厂房设备现成可用,年租金两万,还需再投一万购置必须的设备,
流动资金有三万就能运转。他自己有两万,另有亲戚答应借两万,再只等张听的
两万。“每吨纯利润三千元,”金老大兴奋地说,“一年生产十吨,费用就保住
了,但是一个稍具规模的饲料厂,每月的用量就有六十吨!当然,那样的用户目
前我不敢联系,资金有限,无法保证供应。我只能先干起来再说,慢慢积累,争
取两年做到年销量两百吨。”
  去见金老大的路上吴卿许诺,不管怎么样,她借两万金老大。所以金老大介
绍完毕,张听便说:“我尽量设法筹两万,万一筹不到,吴卿借给你,利息12%,
我和你各承担一半,算我对你的支持。无论如何,后天我送钱你。”
  但是吴卿接着问:“就以目前的设备,最大的产量有多大?”
  金老大说:“不增加任何设备,如果二十四小时不停班,月产能应该有100
吨,这已经考虑了设备故障之类的可能性,再把原料供应中断等因素考虑进来,
年产800吨没任何问题。不过目前我不考虑规模,没那么多资金。”
  “那么,积压两百吨存货占用多少资金?”
  “不超过十七万,但也少不了多少。”
  “如果我投资二十万,你给我多少股份?”
  金老大非常惊讶,沉默许久说:“吴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你肯定知道张听
和我的关系,我就直话直说了。二十万太多了,不是我不需要,做生意,钱总是
多多益善,但是你投得太多,股份占少了我对不起你,给多了,我没有经营控制
权,干起事来太多顾忌,赚钱也不痛快,我最多给你49%的股份,你投资十万也
行,八万也可,再少一点也没关系,我反正只能出两万,说起来吃亏的总是你,
不过我认为项目真的不错。目前我的期待不高,你也不必急,明年再谈投资入股
我也不嫌迟,随时欢迎你参观考察,呵呵。”
  吴卿说:“项目我不懂,空谈也没什么用,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只有做了
才知道。我相信张听,他看好你,你说话实在,我就不啰嗦了,这样子,我投十
万,占49%的股份,另外我再借给你十万,两年归还,利息定为15%,如果你没意
见,现在可以着手筹办新公司。”

  九月里还有一件事,岳父大人来电话,建议张听做房地产生意。
  初恋的时候,陈文艳告诉张听,小时候(应该是在她念初中的年代,再往前
她们村里也没一台电视)父亲哄她们姊妹,说“电视上的人都是画出来的”。后
来张听见到未来的岳父,感觉陈文艳的理解有误——岳父的说法,很可能不是哄
小孩,恰恰相反,岳父就是那么理解电视的。第一次到陈文艳家,晚饭后守着一
个19吋的黑白电视,只有一个频道,CCTV,裴新华播报天气,岳父叹气说:“唉,
这姑娘报的天气不准,到底是年轻了,有个姓宋的男人年纪大些,报的天气比她
准。”93年的裴新华,确实稚气未脱,岳父以为天气预报和算命看相是一回事,
当然不相信年轻人。电视台确实应该考虑国情,像天气预报之类的栏目,应该安
排老态龙钟头发花白,最好是有一大把白胡子的老中医主持,这样老百姓比较放
心。
  张听只知道岳父会种柑桔,所以收到老人家的传呼大为惊奇:啊哟,还会打
传呼!回了传呼,岳父说:“向你介绍个生意,在县城买一所旧房子,花几个小
钱粉刷装修,转手就卖大钱。我们村里的会计,就是我屋后坡上的那一家,春节
你见过的那个瘦瘦精精的,他去年五万块钱买的房,今年卖了九万!只花了两万
装修,一年不到,纯赚两万哪!现在有个好机会,有个亲戚要卖房子,地段也好,
一百多平方,只要七万,我打算买下来,再花两万装修一下,卖十四万是不愁
的。”
  岳父的异想天开让张听哭笑不得,他问:“您是打算向我们借钱做这个生意
呢,还是已经筹措到了资金,要征求我的意见?”
  岳父理直气壮说:“我哪里有钱!”
  “我们真的没法支持您做这生意。您想想看,谁那么傻,非要买您装修的烂
房子让您赚钱,他不会自己装修哇?我不了解情况,到底有多少人等着买房我不
知道,不过就算做这种生意,我也不能选择枝城,我可以在武汉做呀,买了房子
卖不掉,我们留着自己住。我们有多少钱您有数,但是生意不是那么简单,好多
事情的奥秘,我们一时半会都搞不清,不能胡乱做生意,赚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我们发了财,自然有您的份。”
  岳父显然没死心,他提议女婿和女儿商量一下再作决定,他说:“你和陈文
艳商量一下再说吧,说不定她支持哩。”
  “好,一定,今晚我给她打电话。”
  他没和陈文艳商量。陈文艳是聪明人,这种蠢事,用不着商量,说了反而伤
和气。
  岳父后来也没追问,这事似乎是过去了。

  立秋之后,白天虽然还是经常酷热难当,晚上却很少用得上空调。国庆节就
要到了,而九月并未结束。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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