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3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7 am
十三
过去的两个礼拜,上班下班一律打的,车费都是吴卿付的。第一天打的是张
听提议,他没想让吴卿付车费,可最终是她付了。下班回家,吴卿又先掏钱,为
几个车费拉拉扯扯未免造作,张听便去菜场买菜,换个花样花钱。就这样无形达
成一种默契。吴卿依然抢着付菜钱,张听说:别抢了,的士费都是你付,衣食住
行你就给我留一样啊。吴卿说:什么呀,没你我也是打的。话是这么说,谁知她
是不是讲客气。不管怎么样吧,吴卿工资不会比他多,撑破天月薪两千,吃饭,
美容,再每天坐车花上三十多,还不如不上班。张听与人相处,别的事好说,钱
的方面从不装马虎,占多少便宜,一定想方设法给人还回去,所以星期五下班,
他请姐姐去大智路吃海鲜。
吃起海鲜才知道,吴卿富得流油。她上班,肯定不是为了工资,最大的可能
是炒股方便,甚至很可能只为混时间。
吃饭之间张听谈单位的事,据确凿消息,小甘从检察院出来了,小甘家里花
了七万,买了一个不起诉。同事在办公室闲谈,无不认为小甘心理素质差,临事
慌乱,才引发警方疑心,导致事情败露。继而聊到哪些人心理素质好,电脑部经
理认为张听首屈一指,并以打麻将为例加以阐述。不像有些人,好牌在手激动无
比,摸牌恨不得把牌捏碎,不是吸烟烫了嘴巴,就是说话声音颤抖;张听打牌确
实有品,不管输赢,从来安详自如笑容可掬,无法从他的表情判断牌好牌坏——
其实这与心理素质无关。正聊得热闹,林总闯进办公室批评说:“还谈麻将,还
谈麻将!小甘就是麻将害的,输了钱没办法,才动了歪心思!”大家不吭声,张
听顶嘴说:“小甘是被房子害的,他先前说:公司不分房子,老子自己搞,自己
搞的房子,住起来更踏实。”
公司今年买了四套房子,分给创业的元老,小甘也是元老之一,可惜级别低,
没他的份,气愤之余,确实大庭广众之下说过怪话。张听的复述,林总听了没话
说,哼一声走了。张听给吴卿讲这事,末了说:小甘花那七万,其实一点不亏,
他和我做的那一单赚了两万,他进去之前买了一百手深科技,关进检察院,深科
技翻了一番,也有同事买深科技的,赚百分之二十就平仓了,小甘倒好,关在检
察院不能动,通吃,坐牢二十天,赚了五万块,正好扯平。
吴卿笑了笑,放下啤酒随口说:“这算什么呀,我年前买五百手深科技,现
在还没卖哩。”
深科技年初两元出头,现在十一元,就这一支股票,吴卿的财富超过五十五
万。吴卿的资产显然不止于此,四月份张听还亲手送她三十万哩。
晚上再回吴卿家,一切莫名其妙变了味。往日亲切怡人的房子,房子里的电
脑、沙发、盆栽,和亲切可人的姐姐,虽与平日无半点不同,却好像有花粉之类
无形的空气过敏,他再不能安安稳稳。他如往日一样打开电脑填小说,但是敲着
键盘不知不觉停下来发呆,正如喝多了酒强撑着不睡,拒绝闭上眼睛的结果,只
是厌烦眼前的一切。
前些天一直是吴卿付车费,他没觉得什么了不得,是的,有的是办法解决,
比如今天请她吃一顿,两个礼拜的人情也就勾销了。可是知道吴卿如此富有,他
就不能安之若素。吃海鲜回来也是打的,他就极为难堪,不付车费吧,好像铁了
心吃软饭,算什么回事;抢着付吧,无端打破了惯例,又有在富婆跟前装阔的嫌
疑,更没道理。
现在和吴卿打招呼,也简直无法开口。
姐姐,她是我什么姐姐,我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哪天她说我巴结讨好,
我可不得一头撞死!我喊她姐姐,她就真的认为我别无用心?我自己都怀疑了,
她凭什么不能怀疑!继续这样子相处,天天一起为这事那事花钱,总有一个占便
宜,她那么有钱,占便宜的只能是我,知道这道理我还不回避,我岂不是已经在
占便宜!他妈的,我凭什么不走,电脑不就万把块钱,我又不是买不起……
没心情打字了,关了电脑。
吴卿在客厅看足球,意甲联赛。他洗过澡,也坐上沙发,呆呆盯着电视。
“明天几点出发?”吴卿问。
“出什么发?”
“说好游泳的,你忘啦?”
“哦,随你。”
“你不对劲,”吴卿看着他,眼珠骨碌转,“你今天很不对劲,你哪里不舒
服吗?”
“没有,”他淡淡的说,“可能喝了酒吧。”
“说什么哪,你今天就没喝酒,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吴卿将电视静音,焦
急的问:“你有什么为难事?是为钱吗?给姐姐说啊,别苦着脸。”
空调轻轻的吹着,两条细细的红丝带在面板上无声飘舞。电视屏幕闪烁变幻,
精壮的意大利男人在花花绿绿的背景中无声奔跑,球迷无声地起伏,无声呐喊。
客厅只开了几盏射灯,几支光柱交叉刺破黑暗,明暗错综,加上电视造成的色彩
变换,人在其中,犹如置身上演聊斋的舞台。
张听茫然转头看吴卿,就在身边,隔着沙发扶手,一束光柱从吴卿头顶射下,
将她笼罩在光圈里;她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翼和一侧脸颊,显得特别明亮;其
它部分则陷入更深的黑暗,仿佛一张超现实主义的油画。在闪耀着金光的长长的
睫毛下,她的眼珠幽幽亮着,而哀怨孤苦,清楚明白写在脸上。
吃完海鲜直到洗完澡坐在吴卿身边,张听几乎没说话。在这段非比寻常的沉
默中,他终于铁心告别,明早就走。借口也设计好了,下周要出差,明天回家做
准备,还要回家看望父母。这倒不是撒谎,厦门有家信用社欠公司两千万,公司
早让他去厦门;而且他看过了,厦门离汕头不远,他正好溜到汕头找陈文艳。之
所以没有动身,是因为大哥从厦门寄驾驶证回来年审,最近才办好,张听还没回
老家拿。当然,现在才说出差,是有点奇怪,吴卿可能会说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
但是出差也完全可以是林总心血来潮的命令,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奇怪的倒是
吴卿提起游泳,他不仅没有当即否决,反而糊里糊涂同意了,因为一时无法圆滑
的出尔反尔,思路搞得混乱,他愣了愣,脱口说出一句从未预备的问题:
“你家里人呢,怎么从没见你回家?”
回答是无声的,吴卿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如秋叶落进池水,淡淡的涟漪转瞬
即逝,棱角分明的面庞因这笑容变得柔和,另一方面,使她的神色更为凄清。
“你是关心我吗,”吴卿轻声说,“你总算关心我了。”
她抹了一把头发,起身说:“喝一杯吧,我有话对你说。”
伏在吧台上,吴卿一手支腮,一手卡着高脚酒杯,问张听:
“你听说过吴德安吗?”
“那个跑到泰国的吴德安?”
“他是我老爸!”
吴德安是本市无数国有企业的头头中的一个,就此而言,他的名字并不足以
震动张听这类普通百姓。事实上吴德安远非众所周知,他的故事像手抄本在地下
小道流传,张听也是陪法官吃饭时,从那些神通广大的嘴巴里剽窃的一些消息,
很可能是无数抄本中的一种。大体内容是:此人是某厂的头头,该厂在泰国投资
了一些产业,93年吴德安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泰国公民,而该厂在泰国的投资全部
沦为他的个人产业,因为当初企业注册之时,法人是吴德安三个字。
张听牢记吴德安,是因为有关他的传说非常搞笑。有趣之处在于,此人既有
天才的经营管理能力,又像天才的演员善于伪装。根据传说,吴德安认识全厂三
千多名职工,每位职工他都能直呼其名,他熟悉员工,甚至了解他们的配偶子女;
每天早上他端一碗热干面站在工厂门口,一边吃面,一边招呼络绎不绝经过面前
的工人;厂里分配的大学生,他一律亲自接待,嘘寒问暖,亲手将宿舍钥匙递给
受宠若惊的新人;他常年吃住在工厂,而他宿舍的豪华程度,从来不如一间普通
旅馆。他精通专业,加上焦裕禄式的精神,十年时间里,带领职工将一个濒临破
产的企业脱胎换骨,利税增长一百倍。传说的结尾有如下描述:吴德安逃跑的消
息传到厂里,三千职工恍如雷击,人人大张嘴巴圆瞪眼睛,站着不知道坐下,饿
了不知道吃饭,醒来之后,绝望的哭了。
对张听而言,吴德安有如天神,比偶像还偶像,他五体投地的钦佩。自己竟
然天天和偶像的女儿在一起,听吴卿一说,不由得张嘴惊呼:“真的呀?”
接着愕然问道:“你家里人都跑了,只剩下你呀?”
“只爸爸和弟弟走了。”
“不对呀!按我听到的故事,你爸爸不缺心眼哪,怎么可能不把你们带走,
还扔下两个不管?”
“你听到的,一定是说他老奸巨滑欺上瞒下。他要真的老奸巨滑,我能落到
这一步?以他的手段以他当年的势力,把我弄出国不是举手之劳?他走了我连记
者的饭碗也保不住,我爸爸会想不到?可是我不是在这里吗,我不是孤苦无依像
一根稻草吗?这只说明他够老奸巨滑,逃跑也没有周密的计划。林彪为什么跑,
只有毛主席知道,爸爸为什么跑,只有他知道。我反正不知道,也不关我的事。
他在我没讨他什么好,他不在,我一样活得很好。”
“是这样啊。你妈妈呢,你和她没联系?”
“她去年又找了老伴。以前她对我很坏,我恨死她了,爸爸跑了,她的宝贝
儿子,恐怕再见不到了,这一来她和我反而亲近了。她如今有了伴,我们来往少
了,不过我为她高兴。以前她也不享福,我爸那种人,不可能给家人幸福。”
一切昭然若揭,他仿佛亲眼见证吴卿二十六年的人生。工作狂的父亲,有亲
生儿子的继母。这一切她忍受过来,而且真的活得不坏。她的财富,她的容貌和
才智,已经足以保证她永生永世的尊严。有一点钦敬,也有一点怜悯,他说:
“唉,你真不容易!”
他没想到这句话把吴卿弄哭,吴卿的泪水悄无声息流下,在吧台上蔓延浸湿
他的手,他才发现吴卿哭了。吴卿一直以手支腮,歪着脑袋,电视依然无声的闪
烁,在幽暗中,她的脸色变幻不定,两挂晶亮的泪痕时暗时明。
女人的悲伤是无法推卸无法装聋作哑的命令,命令男人给以安慰,而且不可
拖延。张听接到这道命令,却感觉无从执行。很少接受安慰的人,自然缺乏安慰
别人的技巧,他呆呆愣愣,突然说:
“哭吧,大声哭!”
随着一声可笑的哽咽,吴卿像粗俗的乡村女子放声号啕。她伏在桌上,一边
哭,一边越来越频繁的吸鼻涕,流出的鼻涕吸进鼻腔堵塞喉管,那哭声似乎来自
严重的支气管炎患者。
张听默然呆坐,仿佛打算就那样看吴卿哭到地老天荒。他认为哭一哭对吴卿
更有好处,那没有尽头的哭泣又让他怀疑,然而他无力阻止。哭声穿透黑暗,亮
晶晶蛋清一样的鼻涕下坠、回吸、再下坠,丝丝不断,弹力十足,这个想像让他
几乎要把这哭泣的女人搂进怀里。他克制了这个冲动,因为它属于趁火打劫的范
畴,违背了他有限的道德。那时候吴卿的哀号也近结束,哭声渐渐微弱,化为一
阵阵抽泣,一阵阵抽搐。
作为谢幕的仪式,张听开亮大灯,拿来一条冰水浸过的毛巾。扳起吴卿的头,
毛巾敷上她的脸,吴卿驯顺地仰靠他胸脯,无力垂下双手,像被劫持的人质。后
来张听拿开毛巾,认真视察吴卿的眼睑,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是:
“姐姐,你哭的真难看,千万不要再哭了。”作为谢幕的仪式,张听打开客
厅的大灯,拿来一条冰水浸过的毛巾。扳起吴卿的脑袋,毛巾敷上她的脸,吴卿
驯顺地仰靠上他胸脯,无力垂下双手,像被劫持的人质。后来张听拿开毛巾,认
真视察吴卿的眼睑,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是:
“姐姐,你哭的真难看,千万不要再哭了。”
顾城说,有人会哭一次,有人会死,但不可能因此不笑。他说得好。
他们去游泳,出发时张听说,公交车像桑拿房,正好为游泳暖身,吴卿赞同。
转了一趟车,在炎热中熬了两小时到达东湖梨园,他往售票口走,掏钱打算买票,
吴卿说,买什么票,咱们翻栏杆!张听赞同。后来没有翻栏杆,因为湖边渔光村
的农民招徕生意,租一条木船四十元玩两个小时,远比游泳场收费便宜,而有一
条船,整个东湖尽在脚下,所以张听说,太好了,我来划船,划到湖心去。在船
老板的茅棚换了游泳衣,他们驾船向湖心进军。
太阳善解人意躲在薄云后面,南风轻吹,作为游泳的日子,再不能更好了。
从小船出发的港湾看过去,东湖公园的陆上部分是一个半岛,垂杨柳的嫩绿,槐
树的浅绿,桂花和柏树的深绿,重重叠叠覆盖了半岛。粼粼的波光,无穷无尽向
远方延伸,远远的磨山和珞伽山云遮雾绕,仿佛蓬莱仙地。
吴卿穿一件连体泳衣,上半身是紧身背心,下半身则像男式泳裤,是平口的
短裤。那是一件比雪还白的泳衣,她坐在船头顾盼生风,唤醒了沉寂的绿色。
张听老练的推桨划船,讲他五六岁就跟着哥哥在老家的湖里打猪草,采莲蓬。
我最爱壮美的景色,他说,有次独自涉水摘莲蓬,走出浅水区,无边的红花绿叶
甩在身后,湖面茫茫无尽,风吹过来,荷叶如万千舞者翩翩摇曳,我在水中心荡
神驰,几乎晕倒。去年我去东北,在哈尔滨往佳木斯的火车上,一望无际的草原,
大海一样波浪起伏,真让人心醉。
若论辽远壮阔,哪里也比不过新疆,吴卿说。她对故乡残留的记忆,就是一
百眼也望不到边的辽阔的戈壁和戈壁上永远呼啦啦碎响的胡杨,就是冬天没膝的
永生永世不可能踏遍的茫茫积雪。你答应陪我去新疆的,你没忘吧,什么时候咱
们去,够你看的。
对李萍的想念,是从船上开始的。他在船尾划桨,吴卿伏上船舷,像顽皮的
孩子伸手拨弄击打清冽的湖水,打湿了手臂,打湿了脸和头发,直叫真凉快。她
奋力铲水,向张听挥洒,说让你也凉快凉快,却根本铲不到他身上。后来她骑上
船帮,背对着张听,伸腿猛劲在水面划拉,说我来给你帮帮忙。与其说帮忙,不
如说惟恐天下不乱想把船弄翻。张听看着吴卿疯,他也跟着疯,划过东湖公园的
游泳场,游泳场里满是周末游泳消暑的市民,张听加力左右摇晃,小船大有随时
倾覆之势。吴卿快活的尖叫,引得游人纷纷伸颈张望。其实船并不那么容易翻覆,
吴卿也根本不怕翻船,她只是想尖叫,大声尖叫。
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像极了李萍。
她裸露的脊背,光洁的腰肢,白晰的长腿,像极了李萍。
她从水下钻出,鬈发湿漉漉的甩向脑后,灿烂的脸庞像带雨的荷花,睫毛也
沾着水珠,在很近的身旁,她伸手勾住横陈在水面的船桨,微笑着喘息。这一切
都让他想极了李萍。
上岸他呼了李萍,后来在湖边一艘改装成餐馆的大船上吃晚饭时,李萍回了
电话。他约李萍晚上看电影,正在热播的《真实的谎言》,挂过电话他掉头告诉
吴卿:“今晚不回台北路,同事约我打麻将。”
“你好像没带多少钱哪,我这里有几百,你拿着吧。”
“你那几百也不够,算了吧,去同事家,不愁没钱。”
此前李萍来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他们睡过后的次日,李萍说空调关了门锁
好了五百块钱她没拿,放在沙发上,另一次是前两天,她说在二七路一家学校学
美容,在香港路租了房子,现在她一个人住,欢迎他有空去玩。
没有第一个电话,他也会想李萍。有了第一个电话,他只能更想她。
不用说,电影很不坏。美国人总是那么有想象力,正如吴卿所说,人家是看
猫和老鼠长大的,我们是玩泥巴长大的,没法比。看电影时李萍直往他的怀里钻,
这也使得电影更好看。
看完电影,他们溜达到滨江公园。银鑫影城距滨江公园只有几步路,那天的
事情就坏在这里。本来他是想径直回家的,可是李萍说,咱们逛逛滨江吧,他当
然连声称好。公园近在眼前,逛之又不花钱,凭什么不逛!江风吹拂,江水溢彩
流光,携美人共览夜色,不也正当其时!虽然颇有些箭在弦上,他依然脱不了这
些小情调。比做爱重要的,是做得有情调。
一件事发生之后,总能得到圆满的解释,但是许多事发生之前,谁也不能预
想它发生。以那天为例,张听进公园时心地单纯无比,丝毫没想过和李萍在江滩
的小树林里苟且,然而后来两人就那么干了,不幸的是,被执法人员活捉了。
前年在陈文艳的老家过春节,因尚未结婚,不能光明正大同床共枕,那半个
月陈文艳像午夜淫奔的荡妇,无数次半夜摸上他的床,在轻轻一动就咯吱作响的
木床上,在一声喘息也如雷鸣的寂静中,她紧咬嘴唇,以免忍不住叫喊出来。上
个春节不用偷偷摸摸,她却毫无兴致,原因据说是天太冷。可是有天散步到荒凉
空旷的长江边,寒风彻骨,地上只有稀疏枯萎的草茎,她却提议大白天在江边坏
一坏。后来没有坏成,因为张听生怕冻坏了,陈文艳还很不高兴,埋怨张听不识
抬举。这是说,要解释张听在公园犯下错误,陈文艳肯定脱不了干系。
进公园时皮条客围追堵截邀请去歌厅唱歌,李萍想露几手,张听也想露几手,
于是就去唱了。唱完就很晚了,偌大的公园阒静无人,走在小径上,在幽暗的林
木中穿行,难免有在自家后花园闲逛的感觉,一念之间,他渴望就地动手要李萍。
假如李萍反对,那也只能是搞不成,问题是李萍不仅不反对,反而兴奋的说:妈
呀,亏你想得出来,好哇好哇。
被人捉奸,景象总是惨不忍睹。
夜已深,他们藏身小树林里,那时候周围一遍黑暗,但是城市从来不存在绝
对的黑暗,他们互相清晰,比白天还看得清晰。那时候周围一遍寂静,但是城市
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寂静,他们的耳朵为呻吟闭塞,所以被人包围也毫无警觉。那
时候他们连在一起,李萍四肢着地,翘起臀部,张听两脚着地,蹲着马步,所以
两束明晃晃的电筒突然从两侧亮起,呈现在光柱中的是一个怪物,一个六条腿两
个脑袋的怪物。事发突然,他们像受惊的四脚蛇匍匐着一动不动,痴呆片刻,异
口同声怒骂道:
“看你妈的B呀,想看你爸搞你妈?”
裤子很快穿好了,因为根本就没脱。李萍一直骂声不绝,说我们是夫妻,说
关你们鸡巴事,说你们他妈的吃饱了撑的。后来人家晃了证件,搡了她两下,喝
令“配合一点”她才含恨闭嘴。两人被分头带开,隔了二十多米。这期间张听的
脑子飞快转动,寻找解脱之词。他没看过李萍的身份证,名字是不是真的也没把
握,家庭住址和生日更是说不清,左思右想没辙,自怨自艾的想,今晚这一劫怕
是逃不脱了。不过口气依然强硬,人家命他出示身份证,他说:
没带。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我老婆。
我问你她的名字!
凭什么告诉你?你老婆的名字呢,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怀疑你嫖娼!
张听这边正在和警察大哥(后来知道是治安联防队员)细细探讨,忽听到远
处一声惨叫,接着传来怒吼“快抓住她”。这边的电筒照过去,只见李萍的白短
裙和穿着运动鞋的白晃晃的长腿在幽暗的树丛中飞奔,嗖嗖嗖转眼跑不见了。倒
不是李萍有轻功,只因看管张听的治安大哥根本就没追她。不追是明智的,一条
狗不能同时撵两只兔子,他去追李萍,追不追得到是个疑问,但无疑等于放走张
听。而看管李萍的那位满脸泪水喷嚏连连眼睛也睁不开,据这老兄事后的说法,
他命李萍出示身份证,李萍从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唰地喷了他一脸。
性质由卖淫嫖娼上升到袭警抗法,人家再懒得关心是不是合法性交,直接扭
送执法机关。进了派出所,手机呼机钱包全被缴械,时已凌晨无人审问,锁进审
讯室,次日上班才有人问案子。
天气又热又闷,蚊子嗡嗡不停,一夜未眠。初步打算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不
能供出李萍。且不说自尊心不允许出卖朋友,供出李萍,就等于承认嫖娼,再傻
也不能傻成那样。上午开始过堂,他抱定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论别人怎么问,一
律不吭声,始终傻子一样瞪着问案的民警。又饿又渴,他不开口,烟瘾上来,他
也沉默。他的沉默,开始是因为羞怯和气恼,后来则是出于故意的战术。我干了
坏事,他们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能不让人高兴。
他并不是毫无顾忌,因为手机是致命的把柄。公司的手机,警方通过手机号
码可以查出我的单位,而此事传到公司,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挺到无罪释放,也
甩不脱一身臭气。想到这一点他非常不安,但是依然精明的保持沉默。罚款是可
以接受的,但是罚多少,物价局没有规定,胡乱开口的惟一后果就是成为冤大头。
他打算用沉默折磨警察的信心,逼他们报出底价,他好讨价还价。从早上八点到
下午三点,他始终一动不动,滴水未进。有一阵子他烦透了絮絮叨叨的警察,很
想暴怒地大吼:老子搞老婆,关你鸡巴事!哪个看见老子嫖娼了?老子嫖哪个了?
嫖你姐姐还是嫖你妈了?但是他克制着一言不发,嘴唇也纹丝不动。这种克制比
饥渴和暑热更消耗体力,在七个小时漫长的忍耐之后,他从接近凝固的傲慢姿态
中解脱,突然晕倒在地。
警方当然不相信他是哑巴,因为昨晚有人被他骂过,也有人听过他说话。除
此之外,手机也是证据,谁见过哑巴打电话!但是警方并没有张听料想的那么精
明,压根儿没想到手机是个突破口。当然了,嫖娼这类鸡巴案子,稍有自尊心的
警察也不会管,来管的不可避免是笨蛋。嫌犯始终不开口,他们也犯愁,捉奸不
成双,怎么定嫖娼?随便动用武力逼他开口,万一真的是夫妻呢?何况此人还有
手机,我靠,所长还没手机呢,说不准他有来头,再说,嫖娼算什么呀,说来说
去,咱们不就为了罚几个钱,罚到了钱,又不是我的,何必得罪人。这是说,警
察早有知难而退的心思,但是面子上过不去,不吼几句也不可能。嫌犯晕过去,
派出所倒是忙乱了一阵,灌的灌水,掐的掐人中,没一会儿,嫌犯又醒过来了。
警察也不想无聊惹出人命案,嫌犯一醒,人家已经有心放他走,说了几句场面话,
张听却愿意罚款。
张听本来就不是警方想象的顽固和狡猾,再说,警察的和颜悦色也让他心存
感激。人家说:兄弟,我们也不想为难你,这种事,说什么好呢,逮着了你就认
倒霉吧,你也不像缺钱的人,何苦受这种罪,来,喝口水,哦,再来支烟,别客
气,你爽快点,我们好商量,搞一千块钱意思一下,钱一交,你随时走人。
一千确实不多,比起预想的三千五千以及传到公司的后果,简直微不足道。
他开口要回手机,拔打金老大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打传呼,半小时不见回话。
只能打电话给吴卿了。
打通电话,出于某种积习,他用英语说的:
姐姐,我在滨江派出所,你在我包里拿一千块钱送来吧。
什么情况,抓赌啦?
抓屁的赌,昨晚我和李萍在滨江公园,抓了卖淫嫖娼。
哼,哼,恭喜你呀兄弟,你可真能干。
求你做好事,别说风凉话了,派出所五点半下班,你快点过来。
去你妈的,你的朋友呢,金老大呢,你的李萍呢,她没朋友,非得我送?
金老大联系不上,他大概不在武汉。李萍跑了,警察正愁找不到她,她不能
来。不找你我找谁,谁让你做姐姐的!爽快点,别浪费时间。
呵,你倒厉害了。李萍跑了,谁卖淫,你嫖哪门子娼?你不是说打麻将的吗,
你不是挺能撒谎的吗,你说你们是夫妻不就得了,正好撒谎,你他妈又像个缩头
王八!
不要你教我,从始至终我一句话没说,他们连我的名字也不晓得,可是我的
手机是公司的,他们要是查起来,捅到公司就丢死人了。现在他们只要一千块就
算了,一千块钱的事,我懒得费力淘神。
李萍当场就跑了?
嗯,在公园,警察要看身份证,她用防暴喷雾器喷瞎了别人眼睛。
你等着,我马上来,你听我的,一口咬定昨晚和你一起的是我吴卿。
别疯了,算了吧,就一千块钱,犯得着你想心思!
我高兴!你不听你找别人,让老子送钱,休想。
吴卿在派出所,穿的是水白色直筒牛仔裤,长袖紧身竖条纹衬衫。按说这是
严肃的打扮,问题是她的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一个大洞,露出白哗哗的大腿,裤脚
则像被狗啃过了,丝丝缕缕挂着线;而白底红条纹的衬衫,只扣了两粒钮扣,有
没穿胸罩张听远远的看不清,据事后的观察是没穿;更要命的是,她进门还戴着
一副大号墨镜,大大咧咧逛进审讯室,完全一个女流氓。摘下墨镜架在头顶,吴
卿也不坐下,歪靠着办公桌对办案民警说:“我叫吴卿,昨晚逃跑的那个就是我。
你们扣下的这位是我男朋友,他叫张听,这是我俩的身份证,你好好看看。昨晚
我们办事的地方不对,被你们误会了。我也误会了,我以为有人冒充警察敲诈勒
索,哪个想到警察会管我们这点屁事呢。现在我放心了,现在我知道你们是真警
察了,对不起,以后我们一定注意,我们再不去公园了,让你们抓一回已经够了。
昨天我们也没有邀请任何人去观摩,我们不是搞色情表演,不是故意有伤风化的。
昨晚我喷的谁我也没看清,现在我向他道歉,医疗费我愿意承担。对不起了,你
们还有什么指教吗?”
办案警察听她一说,红头赤脸沉默半晌,挥手示意走人。
困在虎穴里什么也顾不上,现在放了心,才感觉羞极愧极困极饿极了。出了
派出所张听钻进一家饭店,喝了几口水就趴在桌上等菜来,菜端到桌子上他真的
睡熟了。吴卿一筷子敲醒他,喝道:
“吃饭!你他妈比猪还能睡呀!”
他摸摸被敲疼的脑袋,一声不吭,像个机器人埋头大口大口吃饭。几勺子冬
瓜虾米汤加到饭里,风卷残云吞了两碗,扔筷子又睡下了。可是还没趴好,头上
又挨了一筷子。
他也不起身,就桌子上歪着脸哀求:“别闹了姐姐,我一晚没合眼睛。”
“活该!谁叫你他妈干坏事。”
他无言以对,能说什么呢,只能装死。可是刚合上眼睛,兜头又挨一筷子。
这下子恼羞成怒,他起身大喊“服务员结账”,不等人来,扔下一百元走了。
他没有走成。
吴卿追上马路数次喝令站住,他脚步不停,后来她挡住去路厉声责问:“那
么龌龊的事你让我干,敲你几筷子你还不耐烦!”
“我没有不感谢你,动不动就打人什么意思!”
“感谢呢,你的感谢在哪?你像个猪倒头就睡,你不认为你那样子让人手痒?
切,没掐死你是好的。”
“那你要我怎么感谢,这样吧,节约的一千块归你,哪天去新世界给你买衣
裳。”
“今天就去!现在就去!”
位于新华下路的新世界商场素以价格闻名,吴卿买了一条深紫色丝质吊带裙,
花了一千三。试衣裳的时候,她妖冶的扭着身子问张听好看不,他只盼快点回家
睡觉,看也不看连声称好。出了商场吴卿满面春风,因为离杂技厅不过一站路,
两人坐上了人力三轮车。
走出凉嗖嗖的商场,只感觉掉进火炉,人一迷糊,瞌睡洪水泛滥不可遏制,
不等屁股落座,张听已经睡过去了,等他感觉脚趾刺痛再睁开眼睛,吴卿踩着他
的脚跳下了三轮车。
他在受伤的噩梦里一瘸一拐紧跟吴卿,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姐姐,今天的事你可别大嘴巴,陈文艳知道就不得了。”
“哼哼,你怕啦,你干坏事可没怕,妈呀,在公园,蛮有意思吧,亏你想得
出来。”
“别提了,这种事,想到了就没法控制。”
“哼,说的好,我可不能保证保密,嘴巴要说什么话,我能控制得了?”
他没办法,恨不得扑上去掐她灭口。
可是关上屋门,吴卿又说:
“还有你怕的事,公安也拿你没招,陈文艳能把你怎样?老公如此能干,她
应该高兴才是,男人不好色,有什么意思!”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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