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2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8 am



十二


  吴卿喜欢张听讲故事,讲他自己的故事。他讲了,倾囊而出,泥沙俱下。不
是什么光彩的事,卑鄙龌龊,好多往事甚至对陈文艳也避讳,他也讲了。仿佛那
些事憋到今天,终于等到了听众,再不讲出来,不讲给吴卿听,一生就会黯淡无
光,白活一场。

  大学生活最后一年,留下的记忆似乎只剩下写信读信,写的信能堆成山吧,
当年用尽心思,如今却一句也不能记起。那时候陈文艳成了县商业大楼的售货员,
她每月从工资中拿五十元寄给张听,一年下来,整整五百。那一年陈文艳尽了张
听父母的义务,后来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慈禧太后。寒假他去陈文艳的老家,取
得了阶段性的重大成果:真正互动的、沁人心脾的吻。再到毕业,确定被省证券
公司聘用,陈文艳来看他,在人去楼空一遍狼藉的学生宿舍,爱情的发展突破了
爱情。
  证券营业部的业务简单得要命,好比陈文艳做营业员,有人买一条毛巾,她
从货架上拿给别人,其实没她站柜台,顾客自己也会拿毛巾。农民也能干好的事,
公司非要招大学生,而张听若不是拐弯抹角有点后台,根本进不去,他的大学太
烂了。第一份工作是卖委托单,拿一摞单据摆在营业大厅,一元钱一张。不久头
头发现他写字好,调他到窗口办股民证,一元钱一份证件。股民证必不可少的内
容有:上交所账号,深交所账号,身份证号,姓名,地址,这些内容加一起,少
不了60字,还要粘像片、盖钢印,三个月办了近万份,手差点残废。但是这些工
作,他热爱得要死,后来公司发现他是人才,升迁他任行政经理,他别提多失望
了。普通员工月薪五百,而办股民证贪污所得,一个月顶两个月;部门经理薪水
多点,也不过八百而已。
  卖委托单时,刚刚参加工作,他就挖公司墙脚。在行政经理那里领到单据,
经理要登记数目;一本单据50份,上交50元。就程序而言,贪污是不可能的。问
题是张听发现装单据的柜子并不上锁,他去领单据,经理随手从柜里掏出几本,
在笔记本上记个数就算完事。经理的匆忙显示了某种不耐烦,几乎是责怪张听不
必烦他,完全可以自己拿。碰到此种情况,他不免有想法:“莫非没有你,我就
拿不出来?”为了试试这个想法是不是对的,他趁无人注意自己去拿,结果证明
确实拿得出来!他生来最怕麻烦别人,自己动手拿单据,很大程度是为了少麻烦
经理。
  再说办股民证。办一份证件,向公司上交一元钱,按理也无法贪污。问题是
办证收钱只他一人,没人清点办过多少证件,也没人核查该收多少钱。起初他对
这种完全放任的管理方式极其担心:“完全没有监督,如果领导怀疑我私吞公款,
谁给我作证?”反复考虑,他发现只要有人怀疑,无论如何证明不了自己清白。
难道一定没人怀疑吗?举例言之,对桌的女孩就经常提醒,让他拿这钱买冰淇淋。
事实上他也买了,经常买,冰淇淋呀,酸牛奶呀,两人在冷饮店幸福的品尝。既
然那女孩知道这钱可以买酸奶,她就知道这钱可以带回家,而别人并不比她笨,
何以一定不知道!再说,我不也怀疑行政经理吗?每次交钱给经理,他确实记了
数字,可是记过的数字可以涂改,退字灵一元一瓶,到处有卖的。还有更省事的,
经理装模作样天天记数,记满一页再撕掉,谁知道?总而言之吧,清白简直是不
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清白。初涉江湖,他谨慎制定铁的规矩:每天贪
污额决不超过40元。
  那是他最勤奋的年代,每天看书写作到凌晨,熬得面黄肌瘦。上班五个月,
在中国证券报发表文章七篇,篇篇不少于四千字,而且绝非股评之类的无稽之谈。
那时候发行新股还是卖认购证,是他率先提出利用证券交易所网络发行新股,并
设计了成套可行的方案。后来的新股发行,无一不是利用他的成果,而他没从中
得到一分钱好处。方案设计出来,他也试图申请专利,但是专利事务所告知:方
法不能申请专利。而那时又没有知识产权保护法。写学术文章不比小说,耗尽心
血,稿费又低,把烟钱考虑进去,分明是赔本买卖,惟一的好处是大家对他刮目
相看,连总裁也惊动了,不到年底,他这个贪污分子升任行政经理。
  他参加工作,陈文艳调到商场财务科,不用站柜台了。她那样漂亮的人儿不
站柜台,百货大楼的生意当然一落千丈。以前陈文艳每月工资360元,尚能挤50
元寄给张听,现在她吃饭也成了问题,可见她的工资发了几元。陈文艳的饭碗不
值钱了,他欣喜万分。他用陈文艳的名字发表几篇文章,年后让陈文艳辞职来武
汉,安排她到单位实习。她的聪明,加上他的指点,陈文艳很快熟悉证券部的日
常业务。其间他还利用职务之便,私下给陈文艳办出一张省证券公司的工作证。
因为盛传中国第三家证券交易所将设立于武汉,许多券商在武汉抢占山头,证券
部如雨后春笋纷纷开张。有中国证券报的文章在手,又是省证券公司的员工,虽
然只是中专文凭,陈文艳依然顺利谋到一份工作。
  陈文艳到武汉仅仅十天,张听就去了上海,担任公司驻上交所交易员。这是
一份荣誉性职务,按公司惯例,是升迁为营业部副总经理的前奏。可是两个月后,
八月初,因为挪用公款炒股票,他被开除。他回到武汉不久,陈文艳也去了上海,
从事同样的工作。与张听不同,陈文艳一直干得很好,第二年,她成了部门副经
理。
  没了工作,吃饭要钱,坐车要钱,房租水电费,一分钟离不开钱。原有的积
蓄炒股票亏掉了,还欠了金老大两万元巨款。陈文艳尚在试用期,工资少得可怜,
雪上加霜的,他在上海时,陈文艳生了一场重感冒,一个女同事受他之托看望陈
文艳,给了她一千元钱,如今张听被开除,同事怕再也见不到他,找到家里讨债,
将陈文艳最后一点家底刮个精光。张听不敢向父母开口,丢掉工作的事不能让他
们知道,除了金老大,再无人告借,然而金老大不是李嘉诚,不停的借,只能逼
得人家也没饭吃。无奈之下,张听只好祭出秘密武器,指望麻将捞生活费。而他
对麻将产生感情,也是从那时开始。

  毕业之初,张听租住在一个远房叔叔家里。叔叔开麻将室,每天总有几桌麻
将,顾客络绎不绝。开麻将室就是开赌场,警方随时可能抓赌,俗谓之“冲场
子”。场子一旦被冲,按警方惯例,赌资一概没收,此外赌客按人头每人罚款一
百;而按江湖惯例,这些钱都得赌场老板掏腰包,所以开麻将室风险巨大。当然
叔叔自有办法,他和派出所警民共建,麻将室的合伙人正是所长,叔叔每月向所
长交八千,他的赌场大体太平无事。除了固定的八千,时不时还有意外情况。按
所长的说法,天下不是派出所的,刑警队可以冲场子,防暴队也可以,他们如果
来,他也管不了。当然,所长可以提供信息,但是他提着脑袋提供信息,信息也
就不能免费。叔叔的麻将室,平均日收入四百元,据此计算生意不坏,可是麻客
需要供吃管喝,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此外,叔叔说,麻客经常向他借钱打牌,一
般不能不借(也是江湖惯例),外面的欠账总有几万。所以张听很不明白,既然
生意这么难搞,叔叔干嘛那么上劲。只是那时他操心学术文章,管不了太多。
  那时候张听打麻将很少,水平自然极其有限。之所以信心十足火中取栗,是
因为别有奇门之术。有天在上海闲逛四川北路,见一家柜台卖神奇药水,他亲自
试了,麻将牌涂上药水,无丝毫异常,戴上一副特制的眼镜,涂上的记号一清二
楚。当时买下药水和配套的隐形眼镜,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是时候了。
  不必说,首先要做的,是将麻将做好暗记。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一副麻将
136张牌,每粒麻将牌有五面需做记号,而按理至少得准备两副麻将,所以工程
极其浩大。更大的困难,在于工作必须秘密进行,而且必须在叔叔的眼皮底下进
行,因此手法必须隐蔽,然而像《皇帝的新衣》里的裁缝莫明其妙的长时间忙碌
而不致人怀疑,其难度之大,真让人想而却步。好在毕竟是叔叔,有充足理由去
麻将室闲逛串门,而要做到从容不迫,关键只是控制节奏。有的是时间,一天处
理20张麻将,一个礼拜也可以完成一副。
  他预计二十天处理两副麻将,但是第一天任务就完成了。
  那天早早去到叔叔家,叔叔在麻将室打扫卫生,时间未到,房里再无他人,
这是预料之中的。他和叔叔东扯西拉,随手打开一盒麻将倒在桌上,隐形眼镜出
乎意料展示了神奇的魔力:眼前的一堆牌,三万上写着3X,六筒上写着6O,五条
上写着5I;136张麻将,680面,面面俱到做了记号!
  这是一件好事,省去了一切预想的麻烦。但也有极大的坏处:秘密是公开的,
另有潜在的杀手。而他最讨厌的,正是恶性竞争。他花费整整一天时间寻找对头,
所有麻客一律镇定自若满脸无辜,人人都像好人,又人人都像敌人。缺钱缺得要
命,放弃是不可能的,既然战略上不能避免与敌手相遇,则只能在战术上小心谨
慎,他克制贪欲,每天赢到一百元立即走人。赢得太多是不正常的,正确的方式
是不显山不露水,零敲碎打,细水长流,正如对头做的那样。他谨慎的不在麻将
室长时间逗留,赢一百元用不了两个钟头,何况他还忙于找工作。
  然而厄运并不因为谨慎而偃旗息鼓,积蓄尚未突破两千元,也不知哪里露了
痕迹,有天走出麻将室,在巷子口被两个男人截住。一个胖子大大的脑袋,平头
短得几近光头,堵住去路,另一位刀疤脸瘦高个子叉腰站在身后。巷子外就是人
来人往的大马路,胖子很客气,说话也直爽,盯着张听说;“兄弟,你晓得为么
事找你的,东西交出来。”
  张听反应敏捷,毫不犹豫摘下近视眼镜,再抠出隐形眼镜,恭恭敬敬递过去。
胖子接过眼镜,顺手很张听胸口捅了一拳。张听捧腹蹲下,后面那位冲他屁股补
上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俯身厉声说:“不想挨打就快滚!”
  令人心痛的不是皮肉之苦,近视眼镜的镜片摔碎了,浪费九十元。

  有几家证券公司愿意接纳张听,可是他不肯从普通员工做起,要求至少部门
经理,人家只好请他另谋高就。麻将财路断了,总得混碗饭吃,他到一家期货公
司任市场部经理。
  市场部经理月薪一千,但是头三个月只能拿五百,因为试用期。人们总是羞
羞答答创造一些巧取豪夺的新名词,“试用期”就是一例。直说成“工资减半
期”,该少几多误会!期货公司对试用期工资减半有最深切的理解,公司流水般
的招聘期货经纪,两个月拉不到客户就让你滚蛋。如果你以为两个月至少能白拿
几百块,那也是白日做梦。张听本打算混三个月白拿几个工资走人,第一个月结
束,该发工资了,公司通知说:员工须交风险抵押金一千,否则工资抵扣。
  期货公司要赚钱,核心任务是发展客户,鼓动别人投资期货。这一行干得好,
收入不亚于贩毒,交易部有个经纪人,他傍到一位金主子投资几百万炒期货,每
月佣金提成七八万,客户有一单赚了大钱,高兴之余,赏他小费三万。张听在证
券公司工作过,熟识不少大户股民,他也动了心,动员相熟的大户改弦更张发期
货财。有位老板问他:“你给我做经纪人,赚钱的把握有几成?”
  张听斩钉截铁回答:“五成!”
  “这么说,亏本的可能性也是五成?”
  “不可能更多。”
  老板盛赞张听诚恳,但是拒绝了投资期货的邀请。该老板拒绝得委婉,目前
股市还行,暂时没兴趣搞期货,以后要搞,一定找你。这是客气的。另有一位直
截了当挖苦说:“久仰张经理是才子,原来也就是这点货色,你倒不如直说没半
点把握,呵呵,五成的把握,亏你说得出口!”
  张听对行情分析一无所知吗?他这么一位酷爱空手套白狼的阴谋家,如果有
一种技术能够堂而皇之从别人口袋里掏钱,他居然不拼死钻研,那怎么可能!恰
恰相反,行情分析的种种理论,他无所不知,无不深入加以研究。然而问题就在
这里,研究得越深越多,越没有把握。随便举一点说吧,不管股市还是期市,都
存在庄家;庄家有的是资金有的是顾问,他不仅精通一切理论,还可以随心所欲
摆布图形,要指标有指标,要量有量。如此一来,理论上完美的机会,也完全可
能是庄家布下的陷阱,越完美越有可能!失街亭后诸葛亮独守西城,司马懿久经
沙场,岂会不知理论上正是破城枭首的完美机会,可是司马将军最终落荒而逃,
真懂兵法才明白:陷阱素来伪装成良机。研究到后来,张听得出结论:无论何时,
股票下一步上涨还是下跌,两种可能性同时存在,各占五成,正如薛定谔的猫,
盒子打开之前,猫的死与活同时存在。所以他炒股票,从来都是瞎蒙一气,生怕
想坏了脑瓜子。
  别人挖苦他不学无术,他也是有苦难言。你以为不言而喻的道理,别人往往
视为不可理喻,有多少人相信六合彩号码也有预测技术!越是不存在的东西,越
有人相信和痴迷,这无理可讲,更无法反驳,正如无数人信奉鬼神,马克思也无
力反驳。拉客户,除了脸皮厚,还要善于吹牛说大话,这两条他一条也不具备。
撒谎吹牛他是高手,但是不愿意自打耳光。拍胸脯保证、夸口百分之百赚钱,万
一亏了呢,是让人抽嘴巴子,还是脱下裤子让人踢屁股?不撒一戳即破的谎,是
聪明人的基本原则。反过来说,人一旦不要脸,什么事都干得好,卖保险,拉皮
条,做医托饭托,永远不愁生财之道。他含羞带气逼自己联系了几位熟识的股民,
无功而返,最后彻底死了心。

  其实拉客户并不是他非干不可的工作,市场部经理的职责主要是招聘和培训
新员工。培训包括两个部分:传授期货知识和技术理论+培养经纪人的职业认同
感。第一部分是他擅长,没有问题,比大学老师讲得还地道。而所谓培养职业认
同感,也就是传销组织的“洗脑”,张听既然能写小说,讲这种东西也不愁话说。
大体内容从期货的套期保值功能讲起,讲到期货存在的必要性,讲到期货市场的
发展在国外如火如荼,国内方兴未艾,再讲到某人在期市一夜暴富,交易部哪几
位同事日进斗金,最后满怀激情得出结论:“我们的职业是正义的,正义的职业
是一定会胜利的!我们从事着世界上最有希望的职业,一定要坚持,要努力,不
放弃一切机会,明天你一定成为百万富翁!”
  他自己穷愁潦倒,可想而知,讲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惴惴不安。他并未说谎,
举的例子都是真的,可是总不能因为有人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就教唆别人投资彩
票吧?假如有人问一句“张经理,这么好的生意,您这么懂行,咋不投几个本钱
自己发财?”岂不把人羞死!这种忧虑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一心想着早日脱离苦
海。上班不仅是虚度年华的最正当方式,至少还能免费看报纸,报纸上有广告,
广告包括了证券公司的招聘信息。
  头一个月工资克扣了,下个月肯定也不能到手,这是不能忍受的。有什么办
法呢,公司买张纸也是副总经理亲自出马,没一分现金经过他手;要挖公司的墙
脚,只有偷电脑,他又没胆量深更半夜溜门撬锁。那么,在自己工作范围内,有
没有可能促使公司花钱呢?围绕这一点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招,他以开拓市场
为诱饵,劝老总花钱投资。
  他对老总说:“人们热衷炒股却反感期货,是因为社会存在普遍的误解,认
为期货风险比股票大。这好比说铁比棉花重,看似有理,实则纯属无知。且不说
从技术上,设计好合约和止损价格完全能控制风险;还有更简单的办法,风险大,
可以少投资嘛。投一百万炒股票,可以只拿十万做期货嘛,十万元全部亏光,风
险也只百分之十,风险这不就控制了!除此之外,我们有我们的优势,股市只有
牛市才能赚钱,期市则不论上涨下跌均可赚钱,永远没有熊市。另外,期货公司
对客户提供专人一对一的技术服务。这都是我们的优势,要宣传,不宣传别人怎
么知道!老百姓是愚蠢的,不给他们讲,再简单的道理他也想不到,我们要做普
及教育工作,消除人们的偏见,引发他们对期货的兴趣。我们怎么做呢,我建议
印一份报纸,介绍这些最基本的知识,介绍期货交易的品种,同时也是宣传我们
公司,各方面都有好处。我想至少印一万份,请专门的发行公司到各证券营业部
对股民免费发放,毕竟股民是最好的潜在客户。我大致了解了一下,花不了多少
钱,随便做什么广告也得好几千啊。”
  老总听了,连声称赞人才难得,命他全权经办此事,立即着手,越快越好。
  张听想到的,比说出来的更周到。他还想到,股民并不是期货公司最好的潜
在客户,一来现在股市正当火爆,二来证券公司本身就有国债期货,报纸发给股
民,多半是白发。其实期货最好的潜在客户,首选赌徒。炒期货输钱赢钱的速度
不逊于赌场,既无警方冲场子,佣金也比赌场低。赌徒去地下赌场,时不时要被
冲场子,冲了就举起双手蹲在地上,三角裤里藏的钱也被没收,还要带到派出所
做笔录,等家里送钱放人,另外,下100元只能赢90元,佣金高达10%。相比之下,
期货优势极其明显。只是他和黑社会没有交往,不知上哪儿找赌徒。但是这些更
周到的考虑绝不能说给老总听,卖弄聪明的唯一后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迅速组织好报纸的文字内容,老总一字不改通过了。老总永远不会知道,
这张宣传报一份也没有发给股民。总共印了一千份,五百份拿回公司,另外五百
份在金老大床底躺了一段时间,直接去了废品收购站。其实此举并非张听的本意,
说来说去,只怪老总太抠门。报纸付印之前,老总要和发行方商谈价格,张听给
金老大印一盒名片,号称太平洋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办公室主任金和平,请金主任
赴公司洽谈。金主任报价说:制版费1400元,纸张成本加印刷费每份两角五,发
行费每千张100元,一万份报纸,印刷带发放完毕,总计4900元。也就是说,单
价比长江日报还低。这个报价很实在,要说张听赚一点钱,也就是发行费省下一
千块,原来打算请学校低年级的老乡吃顿饭,每人略略表示一下,让同学在各证
券公司发放宣传品的。但是老总和金老大砍价,非要压到4000,金主任坚决不同
意。最终老总换了策略,说只印八千份。晚上金老大通告商谈结果,张听说:这
老王八既然这么没信心,干脆只印一千。
  从印刷厂取回报纸,等到周末,回学校找了七个同乡,请他们海吃海喝一顿,
又每人发放十元钱加一份报纸,叮嘱说:“星期二开始,你们每人每天按报上所
留联系方式打四个电话,连打三天。电话打通,只说在某处看到了你们的报纸,
很感兴趣,有问题向你们咨询。建议你们站在投资者的角度认真思考一下,问题
提专业一点,比方说,风险如何控制哪,佣金比例多少哪,有没有行情分析员提
供技术指导哪,当然,随便乱问也不要紧。有一点务必注意,每次说话声音尽量
伪装一下,今天讲武汉话,明天讲普通话,后天讲家乡话,千万不要让人听出是
一个人。还有,在哪里看到的,各人先把地方设计一下,汉口的,武昌的,汉阳
的,青山的,尽量分散为好。”
  星期一,按总经理先前交待,送五百份报纸回公司,同时向老总报告,说太
平洋公司今天开始在全市范围内发放。接下来连续几天,公司的电话炸了锅。交
易部的黄经理耐心细致对着话筒一一解释种种千奇百怪的问题,忙得汗流浃背。
出来喝水时,对张听竖起大拇指,衷心的称赞:“张经理,你搞的这报纸影响太
大了,一天到晚,电话接不完!”张听在金老大宿舍讲述这一幕,金老大笑得跌
下床铺。老总一定也听了黄经理的汇报,金主任找他结账,他爽快地签字付钱,
握着金主任的手连称感谢。
  结账的时候,快到11月了,这时候向证券公司投递的一份份应聘信终于有了
结果。国安公司招聘总裁助理和下属营业部的总经理,与它的高级职位配套的,
是它奇怪的招聘要求:应聘者的个人简历不得少于五千字。张听煞费苦心写应聘
信,盛赞先前的领导,掩饰自己是被开除的,说自己和女友同在一家公司,而公
司规定职员不得内部恋爱,他不得不选择自行离开。他有省证券公司的部门经理
聘书,上交所交易员证书,一批有份量的文章,一手好字,经过两次面试,国安
聘用他担任外地一家营业部总经理。问他何时就职,张听说,我现在的单位还有
事情处理,下月10号去公司报到。其实他啥事没有,只想搞回两个月被扣的工资。

  他在金老大的宿舍玩了一个星期,白天看电视,晚上去楼下的超市给陈文艳
打长途,一聊一个钟点。那时候长途电话巨贵,武汉打上海,一分钟话费可以坐
公交车跑遍武汉。那时打长途的人也少,平时长途锁着,碰到有人打,营业员先
问你打到哪里,讲好价钱,才拿钥匙开锁。要张听付长途话费,他肯定不打,因
为他从来不问营业员要钥匙,所以别人从来只按市话收费。也不怪营业员糊涂,
谁知道长途锁本是虚设。解长途锁不知是哪个天才的发明,实用得不可思议,叉
开手指,摁住电话上的数字0和*以及挂断键,迅速同时放开,就这样一按一放,
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操作熟练如张听,走到电话边,右手先摁住0和*,在左手拿
起话筒的一瞬间放开右手,稀里哗啦号码拨出去,一边就聊起来了,不怪别人看
不出。
  失踪一个星期,再去公司,直奔总经理办公室,向老总报告好消息。他告诉
老总:“我一个同学,在荆门石化任财务科长,他想拿六十万出来赌一把,上个
星期我没来公司,就是去荆门联系这件事了,目前他只有一点顾虑,因他听说期
货公司资金进来容易出去难,他这钱是公款私用,年底之前是要归帐的,我现在
要您一个明确答复,如果他要把钱转走,多长时间能到位?”
  老总略加思忖回答说:“你在这里督促,让他放心,需要钱提前一个礼拜打
招呼,保证到位。”
  “太好了,我明天再去荆门,这次肯定和六十万资金一起回来!”停了一停,
仿佛不好意思开口,犹豫着说:“这笔资金到位,公司有奖励没有?”
  “当然有,公司的制度,引资奖,佣金提成,一视同仁。”
  “那么费用呢,我上次在荆门呆了一个星期,车马盘缠,请同学吃喝,给他
的小孩买东西,花了七八百,这个能不能报销?”
  “这个,可以考虑,到时候看情况办吧,我先只能这样答应。”
  “那我先谢谢您了。真不好意思开口,上次一去,我现在手头连路费也没有,
能不能向公司借支一点差旅费,回头即使不给报销,也可以用我的奖金抵吧。”
  老总问他借多少。借太多是不可能的,所以张听说,借八百吧。领到八张大
钞揣进口袋,回到办公室,默默清理好为数不多的几件私人物品,连同老总的期
盼一起,装进一个手提袋,无声无息永远离开了那里。

  “进了国安,我本来也和老巩一样是个老总的,”他告诉吴卿,“我担任荆
州营业部总经理,去年四月份被免职。林总直截了当说,就因为我是省证券公司
开除的,他对我不放心。他永远也不可能对我放心了吧,呵呵,我这一生,再不
指望做头头啦……”
  从荆州回到武汉,家里一贫如洗,除了电饭煲,再没有别的电器。原来打算
坐稳总经理的位子再慢慢捞钱的,哪想到竟然坐不稳,落到这一步,陈文艳对他
一点也不尊重。官做不成,钱不能不赚,机会很快就来了,有个信用社找他帮忙
拉存款,许诺拉到五百万,给五万元辛苦费。
  “陈文艳负责国债回购业务,”张听说,“我给她介绍了这笔买卖。别人给
好处费的事我瞒了她,一来这业务本就蹊跷,二来她做事谨慎,知道我从中捞好
处,她肯定不干。最后人家给了我七万,我还了债,给了大哥两万,剩下三万全
部买了股票,恰好碰上国家叫停国债期货,半个月又变成六万。”
  吴卿问:“陈文艳至今都不知道?”
  “不能告诉她。那笔存款五月份到期了,现在一分钱还没兑现,将来能不能
兑现,只有天知道。陈文艳没捞好处,所以一直心安理得,她如果知道我捞了好
处,不急疯才怪。不能说,打死我我也不说。”
  “你利用老婆发财,就不觉得对不起她?”
  “确实对不起,呵呵,”张听红了脸说,“问题是假如不这么做,我就会穷
困潦倒。让老婆陪自己受穷,我认为更对不起她,再说,钱我都上交了嘛。”

  再缄默的人也在寻找听众。他们寻找,怀着渺茫的希望寻找,只为证实自己
不是人间唯一的奇迹。有人和我一样坏!他们期待这种发现,发现另有同好,才
能更坚定的喜欢自己。
  张听对吴卿讲述过去,吴卿的历史是模糊的,他依然认定她是同党,深信不
疑。似乎嫌自己坏得不够,他的讲述不免夸张渲染,甚至不惜虚构事实。其实就
算吴卿不打听,他恐怕也会忍不住讲出来。要说他为什么会忍不住,还要从前几
天讲起。
  有天吃过晚饭,张听抹桌洗碗,吴卿在客厅清理地板。吴卿奇怪地板与往日
不同,多了不少头发,后来想起屋里最近多了一个人,便问张听是不是他爱掉头
发。张听说是,又说用不了十年肯定变成陈佩斯。吴卿说:“人说聪明透顶,你
也没必要刻意证明哪。”张听说:“我娘老子把我制造的这么聪明,我哪里能够
控制,我真是宁可笨一点,也不想成为聪明的秃子。”接着哀声长叹:“哎,聪
明的代价也太大了!”
  不知是不是嘲讽,吴卿笑着说:“你聪明,怎么就考了一个破湖大?”
  张听高考的成绩,其实也有把握上华师,最后选择上湖大,只因为他们班由
省农行委托培养,毕业可以去银行,念书期间有补贴。但是这么解释也不能击中
要害,说到底还是成绩不好,并不能证明自己聪明。所以他避而不谈,兜一个大
圈子,从初中时代讲起。
  他初中所在的农村中学,本来教育水平就可怜,而他终日沉湎邪门歪道,在
班上也从来不曾跻身中上水平。他爱看书,爱看课本之外的一切书,没钱租书,
偷家里的麦子换钱,偷村办工厂的破铜烂铁,无数次被老张打肿屁股。有天上课
看小说,书被老师没收,人被赶出教室。悻悻背起书包回家,途中碰到村里的解
放卡车从县城拉回一车汽水,慢吞吞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汽车颠簸摇晃,
汽水瓶轰隆咣啷,活像一个巨型移动音箱,要唤醒沉寂的乡村。扒上汽车,原本
只为搭个顺风车,后来想到小说没收损失惨重(两元押金作废),他就化身铁道
游击队员,将车上汽水一瓶一瓶抛进路边稻田。也没抛太多,心里记着数字,二
十。后来收捡战果,有四瓶汽水埋没在稻秧里,再也找不到了。十六瓶汽水,一
瓶不舍得愉悦嘴巴,全部换成书费,愉悦了眼球,而他眼睛近视,很大程度应该
归功金庸先生。
  人人都说他聪明,人人都对他彻底丧失信心。初三上学期结束,他在班上排
三十六名。初三有两个班,而他们学校,每年考上县一中二中的加起来不超过二
十人。可是春节期间,他突然表示打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要求老张无论如何在
学校弄一个单间寝室。老张请中学的厨师腾出宿舍,以便儿子大展宏图。儿子在
厨师臭烘烘的宿舍孤军奋战几个月,后来中考成绩出来——
  “中考成绩出来,”他说,“我在学校是榜眼,去学校看成绩,所有老师同
学,无不目瞪口呆。”
  说到这里,他耸耸肩膀吐舌头,示意讲完了。
  “你是说,上高中你故伎重演,结果却马失前蹄?”
  “呵呵,知我者,姐姐也。高中我有个绰号,睡神,每天下午两节课我总是
长睡不醒,桌上涎水滔滔,因为我成绩不坏,老师从不责怪,可是同学一个一个,
羡慕得要死,说我成绩好是睡出来的。哎,别提多有趣了!我喜欢看到别人为我
目瞪口呆,”他说,“不知为什么,我喜欢。”
  “我理解,”吴卿说,“你把人生当了戏剧,你自导自演戏剧性的人生。”

the author: 张杨

请使用以下网址来引用本篇文章:

http://coviews.com/trackback.php?e=8633

   

作者 留言
这篇文章没有任何回响。
从以前的帖子开始显示:   

酷我-北美枫 首页 -> Blogs(博客) -> 飞云浦 -> 情 调 -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