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1

星期二 十月 28, 2008 9:38 am



十一


  接下来,张听在吴卿家里过了半个月。吴卿要看他的小说,他说你没法看,
字又潦草,段落乱七八糟,只有我自己看得清。吴卿就说那你用电脑弄弄啊。他
的作品不下四十万字,想到多年的心血可以弄得整齐漂亮,马上心花怒放满口答
应。壮美的目标带来的强烈使命感让他心无旁骛,每天进门就扑上电脑,然而最
快的时候,一天也只能整理一万字。
  “姐姐”这个身份大概也能带来强烈的使命感吧,除了张听灵感发作抢洗了
几次碗,家务活都是吴卿干的。炒菜做饭洗碗,抹桌擦地洗马桶,晒衣裳收衣裳,
浇巴西木,一片一片叶子洗刷,似乎天生热爱这些事,她用戴着钻戒的手择菜洗
菜,不时哼着歌。除了弹钢琴、喝洋酒,吴卿的行为谈不上小资情调,她看书不
多,很少拿笔。电视她不怎么看,不过房里总开着收音机。那是一台樱桃木外壳
的流金岁月(Tivoli Audio),吴卿曾经演示,用它能收听飞行员与地面的通话。
这也不难理解,一个人英文好到她的程度,想听点真实有趣的东西,又不想污七
糟八的广告烦心,弄个好收音机,选择是很广泛的。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张听
隐隐感觉吴卿多数时间听的是泰国广播。
  他像最勤勉的工匠忙于为想象的世界添砖加瓦,常常一连十多小时盯着电脑
不眨眼睛,然而一旦吴卿的琴声响起,他就仿佛接到偶像的召唤,马上魂不附体
奔向客厅。倚着钢琴,看吴卿十指在琴键上跳跃,灵魂也随之翩翩飞舞,感觉死
生流转的曼妙。其实他听得出眉目、听了似曾相识的,不过克莱德曼的几曲。有
天吴卿弹罢一曲,问张听感受如何,他有些惭愧的说:“音乐我是外行,要说感
觉,我好像看见母亲在对着婴儿吟唱。”吴卿说:“这是莫扎特作品331号,A大
调奏鸣曲第一乐章,普遍的理解和你差不多,你完全懂了,就是这样。”她补充
说:“我倒是感觉月光如水,我在其中踽踽独行。但是怎么理解也没关系,一段
乐曲,人人可以有自己的理解,音乐不是英语,人人都是错觉;听到音乐你感觉
灵魂出窍,或如漫步林中,或如飞临碧海,只要产生幻觉,就足够欣赏音乐。”
吴卿还经常自弹自唱,多是英文歌曲,而且那些歌颇有歌剧的意思,一首歌里有
一个完整的故事,如The power of love之类,一曲下来,时间不少于六分钟。
不怪她说在KTV点不到要唱的歌,这些歌,全武汉能唱的有几个!
  每当吴卿端来一杯咖啡或一盏茶,他总想认真喊一声姐姐,然而看着听着吴
卿弹琴唱歌,他会感觉她在辉煌华丽的舞台上,而舞台下昏暗的观众席里,自己
离她无限遥远。
  吴卿对小说的评价,大大拯救了他的自尊心。他最先整理出的一个四万字的
中篇,写一个贪赃枉法的市委书记:中央反腐败的力度越大,书记腐败的欲望越
强烈,腐败的脚步越匆忙;他从顶风作案中获得强烈的快感,风越大,越亢奋;
他在市委大会上慷慨陈词怒斥腐败,同时命人将巨款送到他家里,这时候他一边
拍桌怒斥不正之风,一边心里偷笑;他生命中最大的快乐,是耳闻目睹贪污的同
僚栽进监牢,这时候他美滋滋吸起一支两元一包的香烟,慢悠悠教导身边工作人
员不要辜负人民的重托;他不吃不喝不赌不嫖,这一方面是出于天性,另一方面
又是为了达到某种目标而自我克制,这目标是贪污更多;金钱在这里失去了通常
的意义,贪污也只是一门艺术;他在这个艺术领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却因为这
门艺术固有的弱点而无法被人承认,最后他主动向上级纪检部门揭发自己;证据
确凿,他的昭彰罪行完全暴露,却让纪检部门和法院陷入重重困境——书记合法
和非法所得超过四千万,多年来一文不留捐赠了慈善事业;法院苦于不知如何量
刑,可是书记执着求死:“我罪大恶极,我该死,”他在自白书中写道,“别人
贪污受贿是为钱,我却只为找刺激。”吴卿一口气看完,跳到客厅击节赞赏。
“写得好,密斯特张郎英机,”她严肃的说,“你用梦幻般的内心体验,充分揭
示了欲望的荒诞和复杂性。”
  那段时间他们天天一起打的士上班,一起打的下班,还经常一起吃午饭。吴
卿和一家美容院相熟,中午她总在那里午休,张听去过两回,只是吴卿后来不让
他去,埋怨说只要他在,午睡就泡了汤,因为总是不住嘴的聊,根本无心睡觉。
也就是在这些零碎的相聚里,应吴卿之请,张听讲了和陈文艳的相识相爱。据他
说,一切纯属天意。

  91年十月某个周末,陈文艳从位于汉口洞庭街的省粮食学校出发,坐轮渡到
一江之隔的湖北大学会见初中同学,她的四年中专已届结束,同学则刚刚迈进大
学校门。在湖大校门正对的宣传廊里,展挂着刚刚结束的金秋文化节的重要成果:
书画比赛的获奖作品。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数一幅45×70cm炭精画。炭精画常
用于画遗像,它的显著特点是栩栩如生;29吋以上的画像,在那个年代,其像素
好过尼康照相机。张听家里有整套的炭精画绘制工具,他也跟从张校长学会了本
就不值一谈的绘画技术。老张置办工具为了养家糊口,儿子则用之欺世盗名。张
听的画不仅哄骗了本校评委师生,也哄骗了陈文艳。
  一幅画远远就能引人注目,从来与艺术无关;一般来说,画的不是美女就是
裸体。张听画的是玛丽莲?梦露亲吻大卫石膏像,梦露小姐笑容妖媚,眼神摄人
魂魄,嘴唇性感,酥胸坦荡,配之以大卫的冷酷,效果惊人。那时候吸引眼球的
东西不多,人们走过宣传廊,莫不在梦露肖像前驻足留连。
  张听会画画吗?你让他对着一头水牛素描,他描出来的可能是一只猪,也可
能是一头大象,更可能是一种谁也认不出来的动物,可是他就有胆量参加绘画比
赛,并在赛前宣布至少获得二等奖!参赛之前,他对室友是这么说的:
  “这玩意儿没半点艺术,不过我用笔战胜照相机,评委怎么会不晕倒呢。搞
不好就是一等奖,二等奖是跑不了啦!”
  陈文艳在橱窗里两次发现“张听”,另外一个“张听”署在获得一等奖的一
幅钢笔书法作品上。仅就那幅字评论,得一等奖不算不应该;但是拿张听的作业
本与别人比较,他在学校至多能挤进二等奖的队伍。他居然就得了一等奖!其中
道理,参加书法比赛前,他对金老大解释说:
  “一个人写几个好字并不难,难就难在一辈子写好字。”
  整个九月,他临写一百遍《沁园春?雪》,标点符号都是纯正的庞中华楷书,
坐到书法比赛大厅,算得上半个庞中华了。后来在宣传廊里,他的书法和绘画相
辉相映,互相担保佐证。陈文艳也就是这样看走了眼,被哄得神魂颠倒。
  “张听”给陈文艳的印象如此深刻,回到汉口,一个月过去,她还记得这个
名字。呼之欲出的美人,精妙绝伦的书法,在她心头萦绕,随着时间流逝蒙上一
层迷雾,经过她的想象,更加不可忍受的美妙。她渴望重温那个美梦,虽然已经
忘了张听是哪个系哪个班,依然满怀尊敬给他写信,寄给“湖北大学八九级张听
收”。
  收到陌生崇拜者的信,张听小人得志,满寝室炫耀,笑歪了嘴巴。然而扪心
细想,又羞愧之极,因为这个自称“陈文彦”的88级中专生,写字远比他好,铁
划银钩,矫健硬朗,全篇气势磅礴,纵情挥洒,而且字多繁体,显然浸淫书法日
久(这是误会,陈文艳并未专业学习书法,她写字好用繁体,一半是炫耀,一半
与学日语有关)。他立即机警的联想到:
  “此人一定是看出我书画毫无根底,假意请教切磋,其实拿老子开涮!”
  技不如人,他只能对崇拜者三缄其口。因为这沉痛的教训,他才开始孤心苦
诣,耗费莫大精力于书法,写作业也像比赛一样认真。他从来——这是后来的事
——不羞于承认:“我的字是陈文艳逼出来的!”忍痛不写回信,只因担心自取
其辱,然而过了几天,鬼使神差,他忽然产生新的想法,粉碎了原来的决定,给
“陈文彦”回了信。
  猜猜张听是怎么想的?他想:“这个陈文彦,他一定以为老子是女生,仗着
写得一手好字,一个中专生,来钓本科生做马子,这还了得,不好好玩玩怎么
行!”大学生活无聊终日,这么好玩的事,岂有耽搁之理。他给陈文艳的回信,
煞费苦心装神弄鬼,显示自己是正宗的女生:
  陈文彦你好,
  你的来信没写详细班级,它在学校收发室迷了路,上周才有同学发现带给我。
收到我的信,距你发信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你大概会纳闷:张听是谁?她怎么
给我写信呀?
  你向我请教书法,现在你看到我的handwriting,不会因为说过向我“请教”
而气晕吧?我真的好担心挨骂,所以一直不敢回信呀。你的字太好了,是我收到
的最好的笔迹,真的。我是想过不回信的,可是,对陌生朋友的友谊,因为卑鄙
的顾虑而置之不理,那也太可恶了。我回信了,你骂我我也认了吧,呵呵。
  我难道不该得奖吗?前一阵有人造谣说,张听的作品是别人代写的。真是气
死我了!且不说比赛当场发放纸张,当场书写,同学看见是我亲笔;奖品一个笔
记本,值不到十块钱,请人吃顿饭也不够,作为财经专业的大学生,我那么笨,
干赔本买卖?谁愿意相信,让他傻乎乎相信好了。我的奖不是抢来的,也不是我
耍了巫术,难道应该登报声明作废!看不出我的水平,只怪各位眼力不济,你说
是吧?
  太强词夺理了吧我,呵呵,可是我的信写得不坏,不是吗。又看一遍你的信,
你的字,真是叹为观止。我要向你学习,看看我写的信封,我的学习能力还不错
吧。请不吝来信,读你的信,很是享受,不管你写什么,有这样的好字,都是好
的。

  张听 12月15日

  张听既然有本事把梦露从明信片搬上画纸,那么像画画一样,把陈文艳的邮
址画上信封,也就是举手之劳。陈文艳收到信吓了一跳,只以为退信了,她无法
不信来信的那个信封不是她自己写的。圣诞节她寄明信片张听,张听则在元旦回
寄一张,用了中国邮政发行的有奖明信片。用这种明信片,只因为它正面空白,
他可以用毛笔画几枝竹子加两只麻雀,以显风雅。春节过后,再写信陈文艳,邀
请她来校观摩“纪念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题词发表30周年演讲比赛”,那时他
偷偷见过陈文艳了,请她看自己在大庭广众中大放厥词,无非为了卖弄风骚。
  春节后有个周末张听和金老大逛汉口,从粤汉码头上岸,沿着鄱阳街乱走,
一路逛着,金老大熟悉地形,卖弄的一条一条街报路名。听到洞庭街,张听便问
远不远,金老大说几分钟走到。纯粹一时好玩,两人逛进了省粮校。
  粮校面积不大,学生也少,张听在操场随便逮了一个同学,问他认不认识
8807班的陈文彦。那同学扶着篮球架,大大咧咧说:“就是我们班的,女生宿舍
在那边,她住302。”
  “陈文彦是女生?”张听问。理所当然,他很惊讶。
  “你是问8807班吗?”
  张听点头。
  同学很幽默,回答说:“我每天见到她,她从来不上男厕所,我也希望她住
男生寝室,可惜不行。”
  相视一笑,张听拿烟抽,递一支同学,又问:“听你说的,陈文彦很漂亮?”
  “那,你看,那个就是她,”不远处几个女生走出宿舍,拿着饭碗提着暖瓶,
同学指着那群女生说:“中间那个提红暖瓶,穿红袄子的就是陈文艳。”
  张听尾随那群女生进食堂,从不同角度偷看未来的老婆;后来又忍饥挨饿,
不畏料峭春寒,在女生宿舍前的樟树下守株待兔,只为一睹陈文艳阳光下的芳容。
那时候陈文艳并不出色,初见之时,张听评价客观:不难看而已。这一半要怪陈
文艳的父母只给了她那个模样,穿不起好衣裳,剪不起漂亮的发式,另一半则要
怪她没有提前和张听睡觉。如今同事朋友见到陈文艳,总夸张听有艳福,言外之
意是他这副尊容搞这么漂亮的老婆,大大的不合国情。陈文艳听了洋洋得意,似
乎她这朵鲜花当年胡乱插,便宜了老公。张听总是郑重提醒朋友和老婆:
  “她如今漂亮,全是老夫的功劳。以前她没这么好看,自打和我睡觉,才一
天比一天漂亮的,不信你们看影集。”
  或者正因为陈文艳并不特别漂亮,才让他一见钟情吧。一见钟情必须同时满
足两个条件:你喜欢某人,又有十足的把握搞定——假如张曼玉是一个小餐馆的
洗碗工,人人都会对她一见钟情——假如陈文艳那时显出四年后的姿色,又或者
她是个大学生,张听会不会写信她,只有天知道。当然,说他那时就打算将陈文
艳收入彀中,那也不至于。人类的行动,多数时候是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漫无
目的,虽然最终总会花落一处,生根发芽。回校的路上,渡轮驶过烟波浩渺的江
面,江天寥廓,遥遥处黄鹤楼依稀在望,他忽然莫名惆怅,像是春天来临,却不
曾准备播种。他并没想获得什么,只是像一粒种子,有了湿度和温度,不由自主
蠕动挣扎。
  他写信陈文艳:“今天我看见你了,本周六学校有演讲比赛,我决定参赛,
你来看看吧,一定不虚此行的。来看我拿着奖品走下演讲台吧,那是为你领的,
作为见面礼,它可能价值菲薄,但系我心血所获,请你务必渡江笑纳。”
  什么女孩子收到如此狂妄的邀请,能不动心看看笑话呢。陈文艳去了,她以
为偷偷的去,混迹几百位学生之间,没有人知道的。周六上午,在湖大的大阶梯
教室门口,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男生狠撞她一下,连声向她说对不起,不久之
后,那个男生出现在讲台上,陈文艳气恼的听见主持人介绍,此人就是那个该死
的“张听”。
  张听站上讲台扫视一番,一字一顿开口说: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我们无法学习雷锋同志。”
  台下一阵哄笑。他也呵呵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前面有几位同学讲演过了,别人都拿了讲稿照本宣科,他只带一张嘴巴上台。
以此显示与众不同,也是他要的效果。
  演讲的内容,他在僻静之处反复苦练,早已倒背如流。等笑声平静,他娓娓
讲道:

  三十年前,毛主席号召人们向雷锋同志学习。今天我有些想法,我认为我们
无法学习雷锋,学不了,也肯定学不好。我是非常严肃地谈这个问题的,没有哗
众取宠的意思,因此请大家不要笑,严肃一些。
  就我所知,世界上许多杰出人士,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
却从没有人号召向他们学习。举例而言,莫扎特之于作曲,爱因斯坦之于理论物
理,毕加索之于绘画,苏东坡之于书画诗词,等等。就拿来毛主席来说,他老人
家智勇双全,功高盖世,谁听过有人号召向毛主席学习的吗,没有吧。这是为什
么呢,为什么没人号召我们向这些伟大杰出的人物学习呢,我认真想过了,我以
为原因是这样的:这些人天赋异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画一幅画,证明一个定理,
打一场胜仗,我们想破脑袋也弄不出来。也就是说,他们是天才,是供我们羡慕
景仰的,不是供我们学习的;他们的成就与努力无关,我们学习他们,不管多么
努力,不管多么刻苦,最终总是劳而无功,白学一场。由此我有一个浅薄的结论:
所谓天才,就是这样一些人,平常人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好的事,他们做起来只是
举手之劳。
  根据以上结论,我有一个推论:雷锋也是天才。与前述天才有所不同,雷锋
的天赋体现在行为艺术方面,他是一个做好事的天才。
  从来没有人说雷锋是天才,这我是知道的。我以为这是一个认识问题,也就
是说,人们普遍存在错误的认识,觉得雷锋没什么了不起,觉得他取得的那点成
就,谁都可以做到,只不过懒得那么认真努力去做而已。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
为什么我们不能认真努力做好事,雷锋就能呢?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不就这么
一点点吗?各级领导奋力呼号,各级老师谆谆教导,我们沿着雷锋的方向,紧跟
雷锋前进,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各项世界纪录一一打破,各个领域英雄辈出,然
而始终没有一个人超越雷锋,他像一尊天神,始终屹立在好人好事的巅峰,难道
这还不足以说明、雷锋是绝无仅有举世无双的天才?
  同样是毛主席的话,他老人家说:“一个人做一点好事并不难,难就难在一
辈子做好事。”雷锋正是一辈子做好事,按毛主席的说法,这是很难的。可是雷
锋,他何曾一分一秒为难!他光辉的一生,从没为做好事感到一丝一毫为难。相
比之下,我们,我们是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哪,打扫打扫寝室,洗一双臭袜子,
我们也时常叫苦连天,这不就显出了我们和天才的差距吗?我想了好久,实在想
不出理由否认雷锋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可是,既然雷锋是天才,我们怎么学习他
呢,我们这些普通人,我们怎么能拿自己和天才比较,怎么可能学得好呢。从这
个方面,我的结论是:我们无法学习雷锋。
  下面,我还想从另一个方面作一些探讨。
  我在乡下的老家有个堂哥,他也热爱做好事。举例说吧,六月份收小麦,突
然变了天,他扔下自家麦子不管,跑去帮村里五保户马老太婆抢收晾晒的麦子;
后来下了大雨,马老太婆的麦子颗粒归仓,他又爬上太婆家的房顶,搬砖捡瓦,
堵缺治漏;而他家晾在谷场的麦子泡了汤。我的伯父把麦子托付给他,回来发现
一年的口粮付诸东流,当然气晕,拉他回家,暴揍一顿,气极败坏打跛了哥哥。
可是夜里再次狂风暴雨,哥哥居然从床上爬起,一瘸一拐冲进雨里;电闪雷鸣之
中,伯父惊骇的拉住他,不让他走,我那哥哥拼命挣扎,哭喊着:“放开我,放
开我,刘大爷的猪圈,雨要冲垮了!”
  别人,很多人,包括我伯父伯母,不理解哥哥,他们骂他有病,是疯子。平
白无故,谁愿意骂自己的儿子有病呢,哥哥当然不是疯子,种地喂猪,盖房子打
家具,各方面都是一把好手,人见人夸。问题是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想着帮助别
人,与我们普通人太不一样了;大家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也是可以理解的啊。我
们普通人,喜爱喝酒,喜爱抽烟,喜爱打牌,所谓有烟瘾、酒瘾、牌瘾,上瘾之
时,不给烟抽不给酒喝,就难受无比,简直不想活。现代医学认为,一切的瘾,
都是某种程度的病态。我们村里人都说,我这哥哥有做好事的瘾,他想做好事你
不让他做,他比犯了鸦片瘾还痛苦。我不知道雷锋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不是
有人阻止他做好事,那时他是不是极度痛苦——这一点有待史学家提供证据,我
不便胡说——我不能说雷锋有做好事的瘾,但是这种可能性,我也找不到证据加
以排除。基于这一点,我想说的是:如果雷锋有做好事的瘾,我们也没法学他,
因为病这个东西,不是谁想得就能得的。
  最后我引用巴尔扎克的一句话:“珍珠是贝类的病态,天才是人类的病态。”
巴尔扎克是世界著名的文学天才,他的名言也讲得很明白:天才和病态,本质上
是相通的。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谢谢。

  笑声,掌声,欢声雷动。其实张听并未预想真的得奖,他不敢预期如此狂悖
的言论能被校领导和系领导组成的评委容忍;给陈文艳的信里那么自信,纯粹是
狂言惑人。但是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他是预料到了的,这才是最高的肯定、最好
的奖励!那天他穿了一件薄西服,假如吴卿看到那件西服,一定笑掉牙齿,那是
上年秋天在汉正街买的一套廉价西服,穿过第一水,熨烫时肘部烫烧了一块,无
奈之下,补了一片商标遮盖。别人穿西服也有带商标的,可是别人的商标都在袖
口,是横的,而他的商标在肘弯外部,而且是竖着的。就是穿着这件怪里怪气的
西装,他满面春风走下讲台,对台下金老大等同学的哄叫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最
后一排,走到陈文艳身边,微笑着招呼她:
  “陈文艳,你好,谢谢你来听演讲,不算白来吧?”
  那天张听真的得了最高奖,一支派克金笔,送给了陈文艳。第二天他去汉口,
和陈文艳逛街路过邮政局,年前寄给她的有奖明信片,居然喜中一等奖,奖金
500元。仿佛一切好运都是因她而来,陈文艳后来自诩“旺夫命”,不是没有原
因的呀。那500元依法属于陈文艳,然而她不肯独吞,看到中奖号码她马上提议
平分,也就是说,分成两个二百五。张听没有接受,他带她逛中心百货大楼,花
189元,买了一辆自行车。
  那之后每逢星期天,张听总是大清早从徐家棚出发,骑车沿和平大道,经司
门口,走长江一桥,过汉阳琴台,跨汉水至汉口,将中山大道从头走到尾,最后
到达洞庭街。两个学校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他不肯过轮渡,至少绕行三十里。
到达目的地,立即载着陈文艳满武汉疯跑,那一年武汉的马路烂得特别快,市政
工程局终日修修补补,依然到处坑坑洼洼,论其原因,他俩功不可没哪。
  那个年代,最聪明的农村学生大多上了中专(上省中专的,都是中考成绩最
好的学生)。张听初中三年,成天埋头于金庸,实在成绩太烂,被逼无奈硬着头
皮上高中,假如能考上中专,他才懒得念高中哩。深知此理,他从不小看陈文艳。
何况陈文艳的确聪明过人,不说她成绩多好,不说她字写得多好,不说她是校团
委书记,她,她居然是预备党员。而张听,小学淘气调皮,少先队不能加入;上
大学前,谣言说必须是团员才能入学报到,领取录取通知书时,县一中给他办了
一张团员证,申请书没写一份,混进共青团;大学第三个月,他公然宣布退团,
原因是学校每月发放27元生活补贴,生活委员总要扣下5元,说是交团费,他心
疼一年50元钱,横了心与党背道而驰。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他这样一个
落后分子,殊途同归,最终还是落入党的掌心。
  一天比一天难分难离,然而分离势所难免。陈文艳马上要毕业,七月份她毕
业,离开武汉,只能离开,回三百公里外的家乡,没有任何依据表明今生能再回
来;而一年之后张听在哪里落脚,也没有任何保障。所以我们只能做朋友,陈文
艳说。不,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张听说。你回老家,无非为了一个饭碗。一
个饭碗不能阻挡我们。这世界遍地是我的饭碗,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陈文艳劳动节后去外地实习,建党节如期毕业,在老家的山沟等到教师节,
成了县百货大楼的营业员。直到年底,他们还没有过亲密接触。不过也许不是这
样,张听记得劳动节吻过陈文艳,在解放公园。
  张听对吴卿讲述初恋,往事如烟,诸多细节已经遗忘,而劳动节在解放公园
的一吻,他始终记忆犹新,述之甚详。
  那天在粮校吃过晚饭,张听骑车载陈文艳去解放公园。那时公园二十四小时
收费,人平两元,但如果游客稍有身手,能翻越两米高的铁栅栏,园方也同意免
费。张听让陈文艳买票,他则翻栅栏进园,陈文艳说,省一顿回锅肉,我也翻。
按理说,张听可以托陈文艳上墙,或者接她落地,都能亲密扎实接触她。可是陈
文艳看透了他(她说是担心被人抓到),爬栏杆也快,落地也快,快得太过分了,
跌在草地上,疼得直喊哎哟。恋爱的人,最盼出这种事故了,张听骑自行车总盼
陈文艳掉地上,陈文艳却总是坐得那么稳,一点面子不给,现在终于逮着机会了。
其实陈文艳并没有摔得不能走路,张听偏偏装出无比心疼,硬是背着她走很远。
找到一张长椅,他又伪装老中医,脱下陈文艳的凉鞋在脚踝推拿,若不是陈文艳
说好了不疼了,他定会把人家踝关节推掉皮。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残留一
抹黯淡的红霞。轻风吹过,垂杨柳嫩嫩的枝条微微拂动,夹带着淡淡苦涩的芬芳。
池面上雾霭氤氲,水波荡漾出此起彼落的蛙鸣。陈文艳被人摸了三寸金莲,羞涩
得无话可说,闭眼仰靠长椅,却枕上了张听的手臂(他早伸手预备着)。陈文艳
是无意的,但是收起脑袋又显得生分,只好将错就错,装着不知。张听活到二十
岁,头一次怀里枕着大姑娘,处女的芬芳令人心醉神迷,陈文艳娴静的睡着,鼻
翼微微翕动,嘴唇边细细的绒毛,甚至洁净的脸皮下涌过的晕红,都进入他心里。
他打算吻她,又怕她翻脸;吻是那么神圣,似乎用一生等待也不嫌迟;令人痛苦
的是,从未有人指点,何时才是亲吻女孩子的最佳时机。他思考良久,心像池水
里的青蛙嗵嗵扑腾;一时觉得陈文艳那么睡着,分明是鼓励他采取行动,一时又
担心自作多情,怕她一怒而去;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他到底考虑了多久呢,在
他犹豫期间,一只蚊子叮上他的被人用作枕头的手臂,因为害怕惊动怀中的女人,
他保持了邱少云的克制,直到那厮喝得柔弱的四肢撑不住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
头栽倒在地。正是壮烈的牺牲促使他决心有所作为,他亲了陈文艳一口。因为亲
的是嘴唇,所以应该称之为吻,然而陈文艳后来说,她以为是一片树叶掠过了嘴
唇。
  那天的事是这样结束的:他在激动兴奋中回味巨大的幸福,感到已经获得了
整个世界。后来心情渐渐平静,才发现四周黑暗,公园里阒静无人。他和他的手
表之间隔着陈文艳,但是隐约还能看见表盘,在尽可能不惊动陈文艳的情况下,
总算看清表针,心里不禁惊呼:天哪,十点半!陈文艳的学校十一点关门,她早
就交待了,党员不能翻学校的大门;而崭新的自行车深夜放在学校外边,无异于
侮辱窃贼的勇气和智慧。时间过得太快,他为之震惊,然而马上无师自通有了解
释:恋爱时人就成了神仙,平时的一年,等于恋爱时的一天。这时候不管多么不
情愿,他只能推醒陈文艳,轻声提醒说:该回去了,学校要关门。心急火燎走到
公园大门,借着路灯再次看表,想计算多快的速度才能赶回学校,然而无限痛苦
地发现,时间可以倒流。表针显示:八点二十。

  吴卿听着公园的故事,乐不可支,似乎她是女主人公。不知是否从中获得启
示,有天晚饭的饭桌上,她提议说:你每天盯着电脑,也该休息休息,哪天咱们
游泳吧。
  张听同意,也同意游泳的时间地点:周六下午,东湖。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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