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9

星期一 十月 27, 2008 9:18 am






  卧室门敞开着,吴卿侧躺在床,一角毛巾被搭在腰际,看样子睡得正沉。差
不多一点钟,应该睡够了,再说,她也应该饿了啊。张听肚子咕咕叫,在门边轻
轻喊一声吴卿,不见动静,只好先去漱洗。头隐隐作痛,坐在客厅喝了一杯浓茶,
远远的吴卿还是纹丝不动。
  我是喊她起床吃饭嘛,他想,叫醒她,不算失礼。咚咚敲门,提高了声音喊:
吴卿,吴卿。
  吴卿嗯一声,抬起身子转向房门,随即重重倒向床铺,脑袋耷拉歪向一边,
溜下了枕头。人人都有醒不过来的时候,正如人人都有想发疯的时候,想着不一
会儿吴卿准能醒,张听便进房拉开窗帘。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对窗的梧桐树叶
郁郁葱葱,绿油油,水灵灵。转身的时候,看见吴卿穿了浅绿的丝质睡袍,袍子
下摆露出大半截白花花的大腿,他不敢久留,匆匆走出了卧室。看一看当然也没
什么关系,问题是人家睡觉你站那么近,万一她突然醒了呢?或者万一,她像陈
文艳经常干的,明明醒了却装着没醒呢?但是摆置了茶几和凉席,出门扔了垃圾
袋再回来,吴卿还是死死的睡着。她喝多了?昨天一瓶洋酒,吴卿几乎喝光了,
可是她说过五粮液她能喝六两,这21度的酒喝一瓶也就算不了什么;另外,昨晚
的灯都是吴卿关的,可见她睡觉之前足够清醒。
  张听实在是饿了,再次进房喊吴卿,这次一声一声,不见反应,心慌意乱撩
开吴卿凌乱的头发,她脸色酡红,紧闭着牙关,摸她的额头,滚烫。
  吴卿躺在医院挂吊瓶,急性肺炎,高烧,张听守在病床边,盼她从昏迷中醒
来,心中忐忑不安。
  他怕吴卿死,又怕她醒。
  送吴卿来医院前,他自作主张给她换衣裳,撩起睡衣下摆,大吃一惊,吴卿
下身赤裸,没穿内裤。他当然马上想到:她的内裤昨晚让他弄湿了,想穿也没得
穿。他还举一反三想到:胸罩肯定没戴。慌乱之中,第一反应是拉好睡衣,打算
用毛巾被将吴卿包裹,扛了直接送医院。然而第二第三反应接踵而至:她就这么
上医院,万一走光被医生看到呢?我扛去的,人家只以为是我老婆,我连个正经
衣裳不给她穿好,别人怎么看我?就算我真的什么也没看,难道她就相信?何况
我不是已经看了,难道看了再盖上,就等于没看?这样一想,他坦然把吴卿剥个
精光,再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给她套那条窄裙子。好奇心也是难免的,给吴卿穿内
裤,他看了看人家毛茸茸的下身,后来抱起吴卿戴胸罩,他又看她的乳房,发现
乳晕周围各有六根粗壮的虬毛环拱,大感惊奇,还伸手摸了一把,一摸之下,吴
卿胡言乱语说英文,吓得他心惊肉跳。出门就遭了报应,他抱吴卿下楼,出了楼
梯口,将吴卿扛上肩,一手扣住她腿弯儿,一手打伞,走了几步,吴卿哇啦吐了,
吐得他后腰到屁股热呼呼的。来了的士,司机让他先把屁股擦干净,站在雨中擦
了半天,还是不准他坐,他是反跪在车座上来医院的。
  他怕吴卿死了,不时伸手摸她额头,还向医生借来听诊器搁在吴卿胸口听,
一边听一边叹气:过他妈什么生日,摊上这档子事,我可真倒霉。守了两小时不
见吴卿苏醒,他又去问医生到底要不要紧。接诊的医生是个小年青,聊起来和张
听一个高中同学是湖医的校友,医生还记得该同学的相貌,加之医生知道他是证
券公司的,想打听股票内幕消息,对他非常客气。医生问:她是你老婆(也是随
口一问)?张听想,若说不是,势必还得废话半天,便顺口说是。医生安慰说,
你老婆的病小意思,别担心,退了烧就好了。张听实在饿极了,被吴卿吐脏的衬
衫和裤子粘在身上,也甚是不爽,于是拜托医生照看“我老婆”,回家换了衣服,
拿了茶杯纸巾毛巾之类,去餐馆吃了饭。医院和家相隔不过五百米,他也懒得叫
车,回来经过医院门前的报亭,买了一份新到的《南方周末》。
  再回到病房,吴卿还没醒,张听伸手摸她的额头,感觉热度降了,却也不能
确定。摸了摸自己的,再伸手到吴卿额头对比,又发现吴卿睁着眼睛。他尴尬收
回手,冲她傻笑。
  “你来了,”她有气无力说。
  “你总算醒了,我才吃了饭的。”
  “医生说了。”
  “那你饿吗,想吃什么呢,想吃什么你说,我给你弄。”
  “不想吃,”吴卿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又说:“想喝水。”
  张听去医生办公室倒了热水,本想喊个护士来给吴卿喂,又怕医生知道了弄
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给自己老婆喂水。于是坚决地坐上床,扳起吴卿靠着自己胸脯,
一手扶她,一手端杯子喂水。这个动作重复了一次,因为刚放下吴卿,他又想起
喂她吃药。
  喝了半杯水,吴卿大烟鬼似的来了精神,眼睛有了神气。张听说:昨天你骂
池莉,今天遭了报应啦。吴卿笑了笑,没说话。这笑容让张听大为放心,想着说
话对她没好处,便说有事喊我,拉过一张椅子,靠在床尾看报纸。

  医生下班之前进病房和张听打招呼,索要联系方式,检查了吴卿体温,说烧
退得差不多了。张听问是不是吊瓶打完了就可以回家,医生说当然,又嘱咐按时
打针吃药之类的,依依惜别。吴卿问,他是你朋友?张听说才认识的,讲了结缘
的经过。讲罢了,吴卿说要上厕所,张听想到医生走了,便去找护士,结果一个
找不到(后来知道都去食堂了)。他问吴卿能不能等护士来,吴卿说憋得不行。
他问你能自己蹲下去站起来吗,吴卿说应该能。张听只得扶吴卿起床穿鞋,一手
托举吊瓶,一手搀扶她上了男厕所。国营医院就是那样缺心眼,医护人员说吃饭
就吃饭,厕所墙上也不钉个挂钩,害得张听举着瓶子,隔着档板听吴卿哧哧拉尿,
直埋怨倒了八辈子霉,可是吴卿站起来,一边提裤子放裙子,一边竟然埋头笑了。
  吴卿再回到床上,最后一瓶药水也所剩不多。那时候天色放晴,夕阳穿过葱
茏的林木,将洁白的墙壁涂上一抹金光,房间弥漫着酒精和来苏尔或者福尔马林
之类复杂的气息,也掺杂了雨后的清爽。张听伏在床尾,歪头看药水一滴一滴在
输液管里滴落,心里犯起了嘀咕:
  按理说,吴卿不给我庆祝生日,或者我不往她身上打水,她就不会生病,因
此她的病我应付全部责任。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陈文艳的朋友,就算她的病非因
我起,她病在我家,我照顾她,也是天经地义。这没有任何问题,出门之前给她
擦脸梳头,病床上端茶喂水,上厕所也亲自陪同,胜过三陪了。
  但是下一步问题就比较复杂。如果吴卿不省人事,我通知不到她家人,或者
她虽然醒了,而家人远在外地,一时无依无靠,则我来照顾,无论多久,都是理
所当然,我也决不推脱。然而她不是醒了吗,不是已经能够上厕所了吗,她不是
有家,而家人不就在武汉吗!她有爸爸妈妈弟弟,还有一个老巩!这种情况我来
大包大揽,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刚才上厕所,也是沉痛的教训,好在她
只是小便,万一大便呢?女人的事儿可不少,万一她晕在床上来了好事,我岂不
还得给她料理娱乐圈,太可怕了!
  不是干这些事犯什么忌讳,我不也给陈文艳安装过卫生巾,问题在于吴卿不
是陈文艳!归根结底,吴卿是个女人,我为她鞍前马后,她知道我是尽朋友之道
也还罢了,万一她以为我是讨好卖乖别有所图呢?就说穿衣裳吧,我是为她着想,
但是她怎么知道我不想看她的裸体呢?万一她以为我非常喜欢,忙来忙去就是为
了寻找这种机会呢?多少男人不就是这么瞎忙活!吴卿似乎不是缺心眼的人,我
也可以假定她对此无所谓,说实话,能看到什么呀,一根毛也看不走,可是,难
道我愿意被人看?说不清的是非,敬而远之的好……
  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顾虑。
  刚才接到陈文艳的电话,老婆祝他生日快乐,问他看到留言没,还问小甘的
事结果怎样。他一一回答,又问陈文艳怎么周五出差,何时回来,陈文艳说,不
知老总听谁说从这家收了几百万回去,派她赶紧过来抢钱,来了才知道根本没那
回事,这家欠一千五百万,既然来了,不多少带点钱回去也没法交差,何时能回,
只有天知道。张听顺嘴问陈文艳是不是给吴卿说了生日的事,陈文艳警惕地问:
“你怎么知道,她和你联系过?”张听感觉气氛不对,撒谎说:“她昨天打我的
电话找你,问了我生日好。”陈文艳说:“她有病!我出发之前告诉过她计划取
消了,她知道我出差,还问你找我!”听了陈文艳的话他连称侥幸,但是撒过的
谎还得避免戳穿,她们两张大嘴巴,高兴起来是不是就乱说,和吴卿孤男寡女在
一起,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另外,昨晚李萍回了传呼,他郑重承诺今天和李萍去帝园唱歌的。如果照顾
吴卿,势必失信李萍,这就是说,他面临一个两难选择,必须得罪一个人。按目
前情况,选择是唯一的,如果非得罪不可,只有得罪吴卿。
  我凭什么非得罪人不可呢,他气恼的想,吴卿一个女儿家,一天一夜不归家,
怎么就没人来个电话关心关心?随便有个人知道她病了,我多好顺水推舟啊。呆
呆望着药水滴落,一滴一滴,心也跟着下沉,眼见药水马上完了,还不见下家主
动接棒顶班,他真是着急了,无意之间长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张听?”
  “啊,”他从沉思中醒来,想了一想,下定决心,“我在想红楼梦里一个故
事,正在为贾宝玉操心哩。”
  “是吗,什么故事?”
  “红楼梦五十七回,说宝玉做了个梦,见一帮生人在潇湘馆忙活,宝玉问紫
鹃什么情况,紫鹃说,小姐的堂伯做了官,家里环境好了,派人来接小姐回苏州,
这就是在收拾行李。宝玉着了急,说不行不行,妹妹正病着哩,怎经得起旅途劳
顿。紫鹃冷笑说,小姐到底是林家的人,在这里住住也就罢了,如今家人来接,
你凭什么阻拦,拦是拦不住的,除非小姐自己想留。宝玉急忙找黛玉,问她是什
么意思,到底想走还是想留,黛玉却只不开口,你说宝玉难不难办?”
  “哦,”吴卿沉默一会,“假如你是宝玉,你怎么办?”
  “我啊,林妹妹自己不表态,我当然不能强留,不过我一定亲自出马送她回
家。”
  “好,好故事,去叫护士拨针头,我回家。”
  从此开始,到他们在台北路下车,吴卿除对出租车司机说过一句到杂技厅之
外,一直双唇紧闭,也不看张听一眼。张听一路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心太软。为
什么说亲自出马送林妹妹回家呢,就说让出租车送林妹妹回家不行?亲自送,有
什么用处,还不是得罪了!这吴卿也是,压根儿不管你的苦衷,特聪明一人,怎
么不知道体谅我,主动开口请求回家呢?非要我来开口,说得再委婉,送得再诚
挚,还不是等于挥着扫帚撵她走!天哪,做人咋就这么难呢!这样一想,心中的
一点对吴卿的尊敬啊亲切啊什么的,烟消云散!他不时瞟吴卿,她板着的脸毫无
表情,只让他心烦意乱。不通人情的朋友,得罪就得罪吧!她也真是够呛,我得
罪她,还要我送!
  他最烦别人给脸色了,出医院他还主动搀扶吴卿,经了这一路的坏心情,下
车的时候看见吴卿一晃,本能的伸手打算扶她,见她晃而不倒,立即缩了手。不
过话说回来,缩手缩脚也是基于某种深层次的考虑:到了吴卿家门口,保不准随
时碰上她的熟人,我搀扶她,别人不可能知道她生病,万一她亲戚朋友撞到以为
我是她的相好,对她不利,对我更不利!所以吴卿前面走,他在后面亦步亦趋,
只提防决不让她摔倒。就这样紧跟着,注意力集中在吴卿下半身,也不知走了多
久,也不知到了哪儿,糊里糊涂跟进了一家饺子馆。
  吴卿对他,浑然乡下少年对自家的小狗,只管自己走,不用回头,不用看,
放心反正不会丢。饺子她也只点一盘,似乎打算吃剩的再倒在狗盆里喂张听。从
这件事可以看出张听是个贱家伙:吴卿不给他置办吃的,他还心生快意。他在另
一桌默默抽烟,感到她越是无情,越能抵消他心底的歉疚,他本来想吃几个饺子,
却偏忍着不吃。人们总是不失时机自虐,其中自有道理。见吴卿大快朵颐,他去
付了饺子钱,高兴无比。
  按匆匆拟定的计划,他两眼紧盯吴卿,心想,一旦她看我,哪怕只一眼,我
就接茬说“你吃好了,我也该走了”,多自然,多流畅。但是令人难以置信(也
是令人失望的),吴卿吃了半盘饺子,喝几口水,突然放下筷子走了,完全没给
他搭讪的机会。计划得不到契入点,随随便便就泡了汤。当然啰,吴卿不看他,
却也并未阻止他主动开口请辞嘛——类似的强硬的做法也不是没有纳入考虑,但
是他这种人,赶吴卿回家他也绞尽脑汁编个故事,当然不可能把道别弄得那么缺
乏艺术。吴卿消失在门口,他愣了一会,又追上去了。
  跟随吴卿走进一幢高楼,很显然,她家就在楼里,可是吴卿,她仍不开口说
“我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想到马上要见她的家人,一大帮人,握手,喝水,递
烟,寒暄,说她和我老婆是同事,昨晚在我家过夜,解释她淋雨生了病,我现在
送她回来……多麻烦,多讨厌!可又能怎么办,送佛送到西吧,再糟糕的日子也
有尽头,不差几步路。电梯启动时,吴卿差点摔倒,幸亏他手疾眼快托了一把,
这么一来,他又感到最后几步路并非可有可无。
  电梯停在十七层,吴卿捂着嘴匆匆奔出电梯,一边跑,另一只手翻包拿钥匙,
打开门,挎包掉在地上她也不管,直冲进屋。张听走到吴卿消失的那扇门边,听
见哇哇的呕吐声;玄关亮着灯,但是里屋黑阒阒的,他不无悲哀的想到,今晚只
能得罪李萍了。

  吴卿蹲在地上,扶着马桶呼哧喘气,张听不知道怎么帮她,呆呆的站着。后
来他打算拉吴卿起身,刚走到洗脸台边,吴卿自己起来了,她出来打开灯,又拧
开洗脸池上的水龙头放水。错失了一次表现的机会,他讪讪的以背靠墙,越过吴
卿的肩膀,看镜子里她面色苍黄。
  吴卿抿水涮口,又涂上洁面乳缓缓揉脸。从医院到家里,足有一个小时,两
人像两个哑巴,沉默显然超出了正常范围,表现出某种敌意了。好在张听久经考
验,处理这种局面应付自如,?吴卿带他来家里,显然没把他当敌人,看着她拿
毛巾擦脸,他开口打破沉默:
  “林妹妹应该留在大观园的,宝玉不知道她没有伯父。”
  “不知道不会问!”
  “他问了啊,是黛玉自己要走的。”
  “放屁,不走未必耍赖!”
  吴卿开口说话他就放心了,挨骂也开心,他乐呵呵说:“林妹妹早上没漱口,
嘴巴真臭。”
  “去你妈的!”吴卿一边骂,顺腿往后弹了一驴蹶子。
  镜子中吴卿用毛巾捂着脸,只露出一双深陷在眼眶里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样
子别有异域风情,吸引了张听的注意力。再说,哪里想到吴卿动脚呢,隔那么近,
没事谁低头看别人脚跟,所以飞腿袭来,全无防备。这一脚结结实实,不偏不倚,
正弹进他的裤裆,而吴卿的鞋跟又尖又硬,似乎专为踹人而设计,等他感觉下面
有动静,再明白动静何来时,一阵钻心的疼痛闪电般传到大脑,哎哟一声,蹲坐
于地。
  他不是没有经历比现在更难以忍受的疼痛,大哥结婚时他赤脚帮忙搬板凳,
一条长凳落下来砍上脚趾,疼了一个多月才好,每一天都有这么疼,他几乎从始
至终一声未吭。因为那是脚趾,人有十个脚趾,少一个两个有什么关系;可现在
却是卵子,或者命根子(一时也来不及分清),再少就完蛋了。他的脑瓜子总是
转得那么飞快,帐总是算得那么门儿清。那么犀利的疼痛,那么敏感的地方,比
疼痛更疼痛的,是锥心刺骨的绝望!其实后来认真体会的结果,发现卵子并非鸡
蛋一样娇嫩易碎,恰恰相反,卵子像周星驰电影里的牛肉丸子,比双喜牌乒乓球
更结实更富弹性。但是那时怎么可能具备这种经验呢,谁无缘无故事先捏着卵子
作这种比较!在仓促而至的尖锐的疼痛中,他差不多肯定最宝贵的东西被毁了,
疼痛加之绝望,再加上急于弄清真相(想看看到底破了没有)而不得,豆大的汗
珠从额头沁出。
  吴卿听到张听哎哟,转身见他浑身瑟缩,咬紧牙关抽冷气,还以为他是装的
(她的脚不疼,当然想不到别人有多疼),后来见他直翻白眼,脸上汗出如洗,
又一下子乱了阵脚(因为汗珠不比眼泪,不是想流就能随便流的),她像一只被
人围观的猴子,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团团转,先是干笑两声,后来又六神无主乱嚷
起来:“真的还是假的呀,张听,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啊,啊,你别动,我打电
话叫救护车。”说着呜呜哭起来了。
  第一阵疼痛不一会儿就挺过去了,吴卿哭的时候,张听感觉好了些,也可能
是疼麻木了,不再感觉那么疼。他拍开吴卿给他擦汗的手,刚一动,又疼得钻心,
准备骂她的话,被又一声哎哟取代了。看见吴卿的眼泪,不好骂她了,见她起身,
他想大概卵子没破,应该先视察一番再作决定,便叫嚷别打电话,一边以手撑地
要站起来。
  吴卿抱紧他一支胳膊拉他起来,站好了,呲牙咧嘴抽几口冷气,一瘸一拐进
了卫生间。吴卿扶他进去的,张听转身盯着吴卿,她也茫然对视,他气恼的说:
“我检查卵子破了没有,你想看?”吴卿这才魂不守舍放了手,给他带上门。
  检查的结果令人满意,既没出血也没破皮。埋头钻进裤裆忙活一阵,大为放
心,系好皮带打开门,吴卿站在门边,焦急地问:“卵子破了吗?”
  他忽然感到发生的一切太可笑了,她的焦急,她的问句,更可笑。他像一个
刚从火线死里逃生的伤兵,捡回一条命,却又心有余悸,看破红尘,成了玩世不
恭的兵油子,恨恨回答说:“东西还好,但没你的份。姐姐,你手段也太毒了,
今天看你光屁股,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犯得着往死里整我?”
  “谁怪你了,刚才——,算了,没力气和你狗扯。”吴卿说着红了脸,抹着
眼睛,扭身进了客厅。
  后来他也进了客厅,吴卿歪仰在沙发上,疲倦的闭着眼睛,他又想起她是病
人,于是默不做声,站着扫视这个陌生的家。
  从门的数量,估计是两室一厅。客厅大约四十平米,按地板颜色分成两块。
稍小的一块地面铺着黑白方格的大理石,活脱脱国际象棋的棋盘。棋盘一角立着
一个吧台,吧台后的壁架摆了琳琅的酒瓶和酒具。与吧台对望有一张餐桌,两把
椅子并在桌沿。另一块高出棋盘,铺了暗黄色水曲柳木地板。木地板沿东墙一溜
乳白色布沙发,正对电视柜。靠窗的墙角有一架象牙白的三角钢琴,遥望对角的
立式空调,空调前是一盆一米多高的巴西木,肥硕的叶子像极了乡下随处可见的
芋禾。虽然电视机很大,配置了全套家庭影院,以及比苍蝇的眼珠子还多的顶灯,
然而除了枣红色天鹅绒窗帘,四壁空空如也。
  挂上一两幅油画就好了,他想。

  他想起应该换拖鞋,返回门边,关上一直敞开的屋门,最后在刚才挨踢的地
方找到了鞋柜。打开看,鞋很多,够两条蜈蚣穿的,布拖鞋塑料拖鞋都有,但没
有一只超过37码的。这让他很是意外:难道她从不招待男宾?不管怎么说,还有
一个老巩啊。为了证实再没有别的鞋柜,他喊道:“吴卿,哪里有拖鞋?”
  “超市里,”吴卿说,“等会儿下楼买。”
  他满腹疑问,拉开餐桌边的一张椅子,悄悄坐下,心里想着莫泊桑的《衣
橱》,然而分析今天的事,她不像是有准备的样子,急性肺炎,不是想得就能得
的呀。哎,管她呢,她说了买拖鞋,这就是请我留下来了。正在左顾右盼寻找茶
杯和暖瓶,手机响了。
  电话是李萍打来的,她说有几个姐妹一起去,问他行不行。他说:“好啊,
人越多越好,不然啤酒肯定喝不完。不过我去不了啦今天,我在汉口,一个姐姐
病了没人照顾,你赶紧过来拿收据,打的来啊,的士费我付,来杂技厅,我在杂
技厅正门等你。”
  打完电话,见吴卿睁大眼睛盯着他。
  “姐姐,我来你家,饺子没得吃,水也没得喝,你眼睛鼓那么大干嘛?”
  “李萍谁呀?一天一个电话,蛮热乎的咧!”
  “一百个电话你也都听见了,不就这回事。喂,我渴了,怎么办?”
  “渴死你活该,自己想办法。”吴卿说着,又闭了眼睛。
  也是,和她讲什么客气呀。他进到厨房,开灯就看见一台饮水机,厨房摆了
好多电器,打开冰箱检查,喝的可不少,可乐,牛奶,还有几罐酸豆角汁,这玩
意儿他最喜欢了,在公司睡午觉,时间太短,醒来总是迷迷糊糊,喝一听酸豆角
汁,马上清醒。他高兴的叫:“我随便喝的啦,你喝点什么呢?”
  “给我热杯牛奶。”
  他倒了一杯牛奶,按自家的搞法,是在电饭煲或者饭锅里蒸两分钟,往炒菜
锅里放了水,啪地打着煤气灶,听见吴卿说:“干什么哪?用微波炉!”
  他不赶时髦,也不大逛商场,微波炉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识,当然更没使
过。放眼找,案台上一台方脑壳家伙,面上有microwave oven字样,然而揣摩良
久,不见拉门的把手,也没找到open键,所以连门也打不开,非常难为情的喊吴
卿:“我不会用微波炉,你自己搞吧。”
  吴卿进来,揿了炉顶上的一个按钮,炉门弹开,牛奶放进去,关门定了时。
微波炉嗡嗡响,她头也不回说:“热个牛奶也不会,泡妞倒在行!”
  “我泡谁呀,哦,你说李萍?”
  “你赶我回家,不就为了泡她?”
  “还怪我赶你走!我已经认错了,你也听到我说不去了。先我哪知道你家里
没人,你看今天的事,又是给你换衣裳,又是上厕所,我好意思留你吗,我怕你
说我居心叵测呀。”
  “别打岔,李萍漂亮吗?”
  “你见过她哩,我们第一次在肯德基,我错把她当了你。昨晚我呼她,你又
抢着回电话。真怪呀,她像你的影子。”
  “就那次你勾搭上她啦?你也太厉害了吧?”
  张听哈哈大笑,说我才不勾搭人哩。他讲了和李萍在烧烤摊邂逅的经过,讲
了借钱的事,说一直想还李萍一个人情。但是他没讲李萍是小姐,也省略了在红
帆船的再次相遇,看吴卿喝过牛奶,他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去送单子,马上
回来。
  在电梯里,他忽然有种预感:吴卿一定会跟踪。出了电梯没急着走,看着电
梯上去,果然在十七层耽搁了一会又往下走,他躲到门外一侧,不出所料,没一
会儿吴卿出了门。
  吴卿走的是去杂技厅正门相反的方向,不过张听马上明白她在绕圈子。华灯
初上,天色蒙蒙的发亮,吴卿走得很急,高跟鞋磕磕碰碰,得得作响。张听忍着
笑尾随,吴卿上了台北路,小心翼翼再走一会,在杂技厅正门不远的一颗树边,
扶着树站住了,鬼鬼祟祟伸长脖子张望。
  张听悄悄挨着吴卿,装着没看见她似的,也往杂技厅正门望。吴卿突然发现
贴身一个人,正欲尖叫,又发现是张听,骂一声“妈的,吓死我了!” 气急败
坏擂了他一拳。
  张听笑着跳开,说:“看什么哪,偷偷摸摸的。”
  “管我哪!”吴卿扭身作势欲走。
  张听一把拉住她,说:“不就想看看我的红颜知己?呵呵,只管大大方方,
我不做亏心事,省得你对陈文艳胡说。那那,她们来了。”
  一辆出租车刹在杂技厅正门前,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下了车,李萍打扮得还
算正经,穿着白色长裤和一件无袖露脐T恤,其他几位则有点惨,不是裙子太短
胸部露得太多,就是衣裳花里胡哨奇形怪状。张听拉吴卿,吴卿笑着不动,他只
好独自前去。
  和李萍打过招呼,递过收据和一百块钱说:今天不能去,太亏了。李萍说:
没关系,要玩,机会有的是,谢谢你想着我。说着突然勾住张听脖颈,亲了他一
口,在一遍哄笑中上了车,临走还摇下窗户玻璃挥手大声说:有空打电话!
  张听捂脸往回走,吴卿笑眯眯说:还在回味呀?
  他也油腔滑调回答:呀,她嘴上有高压电,脸被打麻了。
  那还不赶紧追?
  追什么呀,风筝线攥在我手里,一个电话就回收,跑不远。
  只怕一收一大串,你可以开个歌舞团。
  那是好事啊,请你当团长。
  吴卿噗的笑出声,说:今天坏了你好事,几盘粉蒸肉,吃不着了,不后悔?
  你少糟鄙别个,李萍很够意思。我饿了,你欠我一顿饺子,现在还我!

  再次进到饺子馆,张听给吴卿讲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去年国庆节结婚之前,我还在江门出差,9月28号买了机票,当天晚上和
几家单位对帐忙到晚上三点多,第二天早早到了广州,下午四点的飞机,在候机
厅坐到两点多,办了登机牌,竟然坐着睡过去,醒来飞机飞走啦。没办法,在机
场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捱到中午,实在挤不上飞机,只好赶火车。火车站有票
贩子推销车票,谈了二百四一张,可是我被候车室拒之门外,因为拿的是假票。
我在广场晃,又有一个武警问我要不要票,我说要,但要真票。我和他谈条件,
凭票进候车室再付钱,武警答应了,他去取票,我蹲在广场边等他。这时有个男
人蹲到我对面,请我给支烟,我掏出烟,他又说,拿一盒。我心想,老子给你十
块钱得了。我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十元,那王八蛋竟然厉声喝叫:拿一百。老子
来了气,干脆一分不给,他就扑上来抢钱包。我死死抓住钱包和他拧起麻花,广
场人山人海,我和他对拧,一边抬脚踢他,同时大喊抢劫喽抢劫喽!踢他两脚他
放手走开了,可是我低头发现手提箱不见了,放眼一望,有人提着箱子飞跑。我
又追那个家伙,同时大喊抢劫,那人预感逃不脱,放下了箱子。那家伙胆子真是
胆大,好像他不是抢犯,只是在和我开玩笑,放下箱子他也不跑,就站在原地对
着我傻笑。武警这时也过来了,问我发生什么事,凶手在哪,我箱子没丢就算了,
也没心情惹那帮王八蛋,再说,武警既然做倒爷,他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只说一
声没事,拿了车票进了候车室,这回又是二百四。付钱的时候才发现钱包虽然没
抢走,却有一张百元钞票被撕走了一半,也成了废品。我到广州的当天手里一千
元现金,住啊吃啊坐车啊再这么一折腾,现在只剩八十了。候车室也是人山人海,
我在一个角落里坐到地上刚松一口气,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可怜巴巴望着我,她说
她到海南探望当兵的丈夫,在广场被人劫了,只剩了人。我想了想,我刚被人抢
了,一个妇女被人抢有何稀奇,打开钱包给她看,我说我只能给你五十。我是这
么想的,上了火车再没什么地方用钱,留三十也够了。可是后来到我的铺位,还
有三个人拿着同一个铺位的车票,不用说,我的又是假票。赶到硬座车厢,乖乖,
站一路不说,还得补票,八十四块,而我上车前吃了饭买了一瓶水,合身只剩十
五元。列车员让我补票,我说没钱,我拿出机票和两张卧铺票给他看,证明我不
是无票乘车。列车员对我表示同情,但是他说没办法,我说我也没办法,我的呼
机手机和手表,每样都是几千块,总不能拿这和你换车票吧。这时一个女孩递给
我一百元,让我拿去补票,我谢了她,我说我有信用卡,出武昌站就有一家中国
银行,到时我取钱还给你。买票找零的十六元,我随手揣了兜。别人一个年轻女
孩,我又想着还钱她的,所以什么也没打听,连她姓什么也不知道。火车挤死人,
我站了足足十四小时,早上六点才在蒲圻觅到一个座位,在不断寻觅座位的过程
中,不知不觉到了另一个车厢,快到武昌时我回到那个借钱给我的女孩的坐位,
她却不在那里,谁也不知她去哪儿了。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浑身不舒服,
那女孩一定是个普通打工妹,她凭什么借钱我?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
见,谁会怪她?我倒是人模狗样,结果呢,拿别人一百块钱竟然溜了——那女孩
子想到我,她一定骂过我千百次吧!若是找到她,还一万我也愿意啊。李萍也是
这样,她毫不犹豫借钱给我,她什么也不凭就相信我,这种人我喜欢。不瞒你说,
我早知道她是小姐,你瞧不瞧得起她无所谓,反正我喜欢。小姐有什么哪,用一
技之长服务社会勤劳致富,我尊敬她们。”
  吴卿一直以手支腮歪着脑袋听故事,听到最后一句,噗哧笑出了声:“尊敬,
什么屁话,你是想她勤劳的给你服务吧。”
  “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从来没这个打算。”
  吴卿露出嘲讽的笑容:“那可说不定,很明显,你喜欢她。”
  “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我还喜欢你咧,”张听吞下最后一个饺子,起身含
糊的说,“谈这些事没意思,走吧,买拖鞋去。”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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