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8

星期一 十月 27, 2008 9:13 am



 八


  上午十一点,同事来电话约麻将,他正在擦玻璃,决心用辛勤劳动度过一个
有意义的生日,拒绝了麻将。后来床单床罩都洗了,又从阁楼拉出尘封的凉席,
洗了搁在阳台上吹风,阳台挂得满满的。站在床单的阴影里,越过窗户,对面楼
里一家正在打牌,麻将敲在桌上啪啪响,伴着阵阵笑语喧声,他又后悔没去打牌,
但已经赶不上趟了。
  “时间是沉重的包袱,大家都在摆脱,”他想,“我被他们扔下了。”怏怏
不乐呆望楼下的行人,突然想起看电影,高兴地下楼吃饭。今年中影首次引进美
国大片,一引就是十部,市面上电影的宣传铺天盖地,同事有看过《侏罗纪公园》
的,赞不绝口。昨天去红帆船,看见门前马路边巨大的横幅,当时决定今天陪陈
文艳看电影的,怎么患了健忘症似的。可惜陈文艳不在,陪她看电影,她该多高
兴。
  握着票,买了可乐慢慢吸,等待电影开场。在梧桐荫里呆望来往的人流,忽
然想到李萍,请她看电影,她可不高兴死!但是这个念头也很快打消了,才下午
两点,她一定还没上班。后来进了电影院,进了斯皮尔伯格的神奇的公园,李萍
就被抛诸脑后了。
  似乎想过请李萍看电影却没兑现,也是一种失信,晚上看见娱乐城的收据,
再次想到李萍。陈文艳一走,留下的是个难题。如果是周五,我可以邀请同事,
反正是顺便,反正第二天休息;而明天不是顺便,后天也不是休息,区区生日,
值得谁专程去?还有,隆重请人参加生日,人家是带礼物呢,还是空手来?若以
为我借机敛财,我才真是发了疯咧!我从不参加他人生日,现在突然邀请,而且
无缘无故盛情相邀,再傻的人也难保不这么想,还是免了吧!可是房钱已经付了,
不去真是可惜。而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去唱歌啊,服务生一定怀疑我有病。陈文
艳知道我的苦衷,也不会反对我带李萍吧?
  这样一想,他兴致勃勃给李萍打了传呼。
  很快有回电,接通电话,听到一个女声喂,他立即接口说:“喂,李萍,我
是张听,明天我生日,你有空吗,一起外面玩吧?”
  却不料电话说:“张听,我是吴卿,今天我给你庆生吧,你在家吗?”
  好久没和吴卿联系了,简直不知她是谁,她打哪儿钻出来的!他愣了好久才
想起说话:“啊,吴卿,没想到是你。刚给一个朋友打了传呼,我的生日是9号,
不是今天,是明天。”
  “我知道你9号生日,陈文艳说过了。可是你不该这么笨哪,耶稣25号出生,
却是24号平安夜,今天正是你的Birthday Eve呀。”
  真是的,每天多少人庆祝生日,全他妈傻乎乎忙错了日子,多可笑,就为这
句话,他急切的想见吴卿,“好啊,我是在家,可我家里没什么玩的,要不,你
想想,外面找个地方吧。”
  “不用了,你家就好,呆会你接我。”

  吴卿乘坐的的士停在路边,她挎个小包下车,一手拎一支黑瓶子。张听原以
为有个蛋糕之类的,因此迎上前对吴卿说:你来给我庆生,这是两瓶酱油呢,还
是两瓶醋。
  吴卿愣了愣,瓶子塞给他,说:你好好提着,醋,有一千多一瓶的醋?
  他吐舌头,笑了。她也笑,说从酒柜里现拿的,包装盒的没有,塑料袋的找
不着,直接拎来了。那时候天气又热又闷,石板地也在流汗,空中不时飘过隐隐
的雷声。不过一点没关系,前所未有的默契和轻松。吴卿塞酒瓶给他,努起嘴唇,
撒娇似的,而在他印象里,她除了冷淡,就是傲慢,笑也不能消解,说不清的拒
人千里。
  刚见面他发现吴卿大变模样,以前头大如狮,篷篷的一丛,现在显得小巧玲
珑。后来在路灯下,又发现她还是那个头,只是鬈发湿漉漉的,来不及篷开。显
然刚洗过澡,匆匆赶来的。
  稍远处有一片生意兴隆的大排档,灯火通明,油烟滚滚。被香味诱惑,被洋
酒诱惑,而且下午吃的麦当劳,不经饿,他暗叹喝酒是好主意,极为罕见的盼望
开怀畅饮,拉吴卿去大排档买了几盒毛豆,以及鸭颈凤爪虾球之类,装了一大包。
等待之中,看见吴卿穿的纯白的直筒连衣裙,亚麻的,站在油烟里,真可惜了。
这种颜色和质地,还让人感觉她穿得太厚。上了楼,一身汗,他去开空调,吴卿
说不用,说喝酒流汗才爽,让他拿电扇。脱了鞋东游西逛,吴卿连声称赞干净,
看到凉席,她建议铺到客房地板上,以茶几为桌,席地而坐。后来坐下时,她感
叹说:真如魏晋名士风流也!
  张听忙着清场子,吴卿则如参观博物馆,卫生间也不放过。吴卿再次称赞干
净,张听笑说:卫生大检查哪,今天你运气好,家里比纯净水还干净。最后将毛
豆倒在搪瓷大盆里,开了酒瓶招呼吴卿落座,吴卿则拿起写字台上一张纸朗声念
道:
  我在洗净的碗中发现了我的爱情,我对你坚贞不屈的爱情,而你在我身边时
我只想砸碎。它只是让我越来越接近绝望,越来越容易接受绝望,越来越期盼绝
望的到来。你就是这样在我满腔怨忿地温柔呵护中,以永远无辜的放任,始终自
由潇洒的活在我身边的。而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张郎英机先生的大作啦?”吴卿念完,乐呵呵问。
  这是张听昨晚胡写的,套用了杜拉斯小说的一段。吴卿朗读时,他不禁脸酣
耳热,以为吴卿在讽刺他。抄袭是可耻的,可我不是公开发表,用得着解释吗,
他踌躇不知应答。
  “洗个碗就这么大感慨,真疯狂呀!我还表扬你勤快,原来全是假的。”
  看来吴卿不是谈论文字,大概根本不知道杜拉斯。他松一口气说:“我本来
也不勤快,昨天大搞卫生,原是应付陈文艳检查,晚上知道她出差了,还以为白
干了呢。今天被你表扬,看来不亏,呵呵。”
  吴卿敷衍地笑,若有所思盯着纸。张听催她喝酒,她才将纸放下,费好大劲
坐上凉席,说:“听说你写了不少东西,能让我看看吗?烦恼也写得这么诗意,
很想拜读大作呵。”
  肯定又是陈文艳说的,这个大嘴巴,没事乱说些什么呀。写作一定要给别人
看吗,人们栽花养草,老死了枯死了不也一声不吭再买一盆,我们也可以在纸上
栽花种草,再攒下无数枯草空盆罢了。张听写的些什么东西呀,今年几个月,他
天天想着自己是林冲;在东京,老婆成天胡搅蛮缠,上司日日给小鞋穿,气得山
珍海味吃不下;上了梁山,受不了李逵的粗俗,宋大哥的专权,吃没得吃,穿没
得穿,更没得女人搞。这种作品,比日记还苦命,谁看哪。他又何尝打算给人看,
他的文字,放到六七十年代,每一千字可以判一回死刑,不过陈文艳看了也会笑,
明知是讽刺她,她也说幽默,这就够了。作为一种无害的爱好,积累的文稿越来
越多,不说零星散记的,誊录的笔记也有十几大本。
  不过要说写得多好,那也难讲,至少不如卡夫卡。和卡夫卡一比,他死了拿
文学扬名立万的心,然而看见狗屎不如的作品大行其道,难免有时发语讥刺,但
是没人附和他,包括金老大,包括陈文艳。说来平素交往的,个个都是知识分子,
然而某人拿一本书,你说那书不好,他全不管你说的有无道理,只似乎侮辱了他,
白眼一翻道:你写的好,你写的书呢?似乎一个人不是特级厨师,就再没资格说
任何菜不好吃。其实写本书何难之有,只是犯不着找死罢了。一生无缘亲聆心悦
诚服的教诲,不得不认为懂文学的人只活在另外的国度,久而久之,与身边人一
律不谈小说。尽管吴卿给他带高帽子,他也不信,既不相信她是真心,也不相信
她的话值得当真,因此只装着傻乎乎说:
  “你嘴真甜,念得好听,说得更好听。酒还没喝,我先被你哄晕啦。”
  “我认真的咧,就凭你对池莉的批评,也看得出眼界。瞧不起池莉,水平一
定好过她。跟你说,你那本池莉的书我认真看了,糟得不敢相信,特意又买了一
本,全部看了,哎呀,没一篇看得上眼的。”
  “不好你还买?难怪她的书卖得俏,你不得钱死啊。”
  “我让她赚钱!我买盗版,十块钱六百页,后来卖废纸卖了七毛钱,不亏。
今天就谈小说,拿她开刀下酒,呵呵。”
  吴卿带来的酒,张听试喝了半盏,非常喜欢,从冰箱取出冰雪碧,打算兑了
喝。开局气氛甚好,人也豪气干云,他看了酒精度数,21度,对吴卿说,一人一
瓶,我把这瓶干掉。
  吴卿也摆出大干的架式,问张听要陈文艳的便装。他也认为吴卿该换衣裳,
看她穿紧绷绷的直筒裙坐地上,既为她不舒坦,自己也不舒坦。于是拿出两套陈
文艳的睡衣,一件淡绿的丝袍,一件浅粉色的纯棉短裤配恤衫,放上沙发让吴卿
自己选。吴卿选浅粉色的穿了,出来的时候,连称自在,头发也扎起来了。
  喝了几口酒,品评了毛豆和鸭颈,张听把话题转到小说,他说:
  “初中时候看《红楼梦》,耐着性子看完,全不知好在哪里,此后听无数人
说它好,我见了这三个字就提不起精神。又听说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不是一个人
写的,内容不一贯哪,艺术有高低哪,证据确凿哪,我只以为研究者故弄玄虚,
根本不信。前年又觉得的确是好,每天睡觉都看好久,有天看着看着,突然索然
寡味,警惕地看回目,我的妈,正是八十一回。可是我一点儿不知道,是我真的
有了艺术眼光呢,还是听别人说了,先入为主有了偏见。心理因素可怕,我是切
身领教过的,去年在长春买了一千多元钱的人参,送了一半家里,我留了一半泡
茶喝,喝得美滋滋的,没两天看到一份资料,说美国和澳大利亚两组科学家分别
研究人参十余年,得出共同的结论,人参既无营养价值也无任何药用价值,我再
喝人参茶,妈呀,真不是滋味,一气之下,都扔了垃圾。其实茶还是那个茶——
你明白我的意思没?”
  “呵呵,你以为我拍你马屁呀,我说池莉不行,不是附和你。作文还要讲个
逻辑正确,语句通顺,初中生也该具备,但是池莉没做到。”
  张听浮出一脸微笑,以此怂恿吴卿继续说。最好攻击的不是外行,也不是内
行,而是自以为内行的外行。且听她到底肚子里有多少真货,言多必失,再予攻
击。
  吴卿说池莉最近一部《来来往往》声名远扬,她背诵了小说开头一段,并一
一点评(放在【】内)。至于她背错了没,张听不知道,因为他没看过。

  很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样的男人。【什么叫
实际人生?什么叫有女人?什么人不是这样的男人?】康伟业首先认识的是厂医
李大夫。【认识工友他应该首先认识同车间的人,认识女人他应该首先认识他妈
妈,如何李大夫成了首先?】有一天,他边走路边看书,一个不当心绊倒在马路
边的水泥墩子上,整个人飞起来又扑将下去,下巴,胳膊肘儿都碰破了皮。【飞
啊,扑啊,这是骑摩托看书绊倒的效果吧?】去厂医务室涂红药水时,李大夫听
说他边走路边看书,拿起书看,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李大夫惊奇地说:你这个小青年不错呀,你叫什么名字?【康伟业初中没毕业,
看艾思奇的书,还看那么大劲,他看得懂吗?】

  吴卿说:“就是这部声名卓著的小说,开篇四句话,没一句不是放屁,这种
人教小学语文,将来的孩子说起话来,谁也没法懂。”
  吴卿绘声绘色比划边骑摩托车边看书,张听笑歪了嘴巴,可是待她说完,他
又极力反驳,按她这种方法评书,岂不把天下作者累死。他说:
  “用文字或者逻辑评定小说优劣,特别是科学意义上的逻辑,非常低级。比
方说,我们今天谈《来来往往》,如果有人考证96年池莉根本没写这书,难道我
们说的全是放屁?照你说的,《百年孤独》里的事,件件不合逻辑,马尔克斯岂
非不知羞耻?”
  吴卿说:“你别急,先说点别的。池莉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看过的。
结尾一段,主人公陆武桥穿着毛料西服在弄堂口迎客,隔壁李教授看到他袖口的
商标,有一条小鳄鱼,搭讪说,哟,名牌咧。陆武桥答说,卵子。李教授便在笔
记本上记:卵子是当代年轻市民的含有自嘲意味的否定专用词,相当于英语里的
no!这段有两个问题。第一,陆武桥穿西服不剪袖口的商标。第二,我们都是武
汉人,知道卵子的意思,卵子的确是否定,有自嘲,但是英语有完全对等的词,
shit最好,nonsense也行,就是不能译成no,因为no不含自嘲和无奈。回到你的
话,商标和英语的问题,可以理解成是逻辑或者文字问题,实际上不是。你以为
我在谈逻辑,表面上我也的确是在拿逻辑说事,实际上我说的是能力。不是陆武
桥应该不剪商标,是池莉不知道穿西服应该剪袖标;不是李教授应该不懂英语,
是池莉不懂装懂英语。小说怎么写都行,但是愚蠢就不行。”
  张听服她看书仔细,批评触到要害,便不吭声。吴卿歇一口气,接着说:
  “作者的智慧和才情决定笔下的世界,黛玉宝钗文采风流,是因为曹雪芹文
采风流;不是马克吐温幽默,不可能有他幽默王国。作品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受作
者能力制约,猪的眼里只有猪的世界。看遍池莉的小说,找不到一个聪明的,找
不到半个有趣的,个个言语无味,人人非疯即傻,原因无它,作者是个笨蛋。”
  “《包法利夫人》你看过没?”张听问。
  “上学时候看过英文版,那时水平有限,勉强懂了吧。”
  “评论家说,《包法利夫人》写的全是一帮蠢货。还有福克纳的名作《我弥
留之际》,那才真的个个非疯即傻。按你说的,福楼拜,福克纳,都是笨蛋啦?”
  “呵呵,你该不是这么看吧,曹雪芹不也写了个呆霸王薛蟠?啊,我想想再
说。”
  吴卿喝酒,皱眉整理思路,张听则喜滋滋起身找香烟。回来点着一支烟,被
吴卿抢过去,抽了一口不对味,气恼地说:“这破烟,比屁还臭。叫你别抽万宝
路,你就当我放了屁?”
  张听记起了这回事,哪想过再和吴卿见面呀!他只抽万宝路,是有原因的,
每天和杂七杂八的人打交道,有人来找,递颗烟过来,不接吧,自己是抽烟的,
无故不接,只显得傲慢无礼。接也不好,接了人的烟,万一是来借钱的呢,借还
是不借?抽万宝路的少,人家递烟,就说不合口味,多好的理由。昨天出差剩下
的一条玉溪,偏偏几小时前拿到楼下的商店换了三条万宝路,家里没别的烟,他
说我下去买,吴卿又说算了。他又记起关于裙子裤子的话,想知道吴卿今天穿裙
子,是特意为他穿的呢,还是巧合?但是这个问题似嫌自作多情,他克制了没问,
暗暗回想第二次在威仕吃饭时她的衣着,一点也想不起了。
  “褔克纳的那什么,我没读过,《包法利夫人》我也不大记得了,”吴卿说,
“可是读的感觉好。故事情节平常,角色人物都是庸人,但是平淡的生活经过福
楼拜的叙述有了诗意,这就是最大的成就。福楼拜自己也说,好的作家想写什么
就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得精彩,像你洗碗发牢骚,但是牢骚发得美,有诗意,
这需要文字功力。我记得书中的句子:他们不是头一回看见树木、蓝天、青草,
也不是头一回听见水声潺潺、微风在树叶间吹拂,只是他们从未加以欣赏,好像
这一切先前并不存在,或者只是在他们相见之后,才开始美丽一样……正是因为
文字,小说才有存在的意义,不然我们用不着看书,看电视就够了。可是池莉,
煌煌百万字,无一句能够朗读,无半句值得回味;见不到一星深刻的见解,也不
见半点智慧火花;更可笑的,一个靠编故事为生的作家,她啊,你不知道,她的
《来来往往》里的许多笑话,全是我听过的,也就是说,全是抄袭,她连笑话也
不能原创,要靠抄袭,无耻,无耻之极!”
  吴卿说,在《来来往往》里,李大夫写了一章,此后杳无音信;戴晓蕾占了
几页,从此不见;林珠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时雨篷也是一样。她看到这里,
恍惚看一部劣质武侠,男主角一人挺枪仗剑,从头杀到尾;每杀一人,都要交待
几千字被杀者的光辉事迹,然后一剑毙命。她就是这样知道什么叫流水帐。
  吴卿说,池莉的小说都有一个不知所云的篇名,什么小姐你早、你以为你是
谁、白云苍狗谣,她始终不知这些名字因何而起,有何深意。她说池莉所有小说,
只需一个名字:来来往往。这四个字,符合流水帐的一切特征。
  吴卿说,池莉写了无数的爱情和婚姻,但是既没有结合让她感到欣喜艳羡,
也没有破裂让她悲凉怅惘。其间决不能领略茶花女辞世的伤感,也不能体会黛玉
哭泣的揪心。她的世界平庸至极,那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心中的世界……
  “也不能这么贬她,”张听说,“有几篇还可以,只不过她写得好的无人提
及,偏偏写得最烂的众口相传。作者说到底是读者塑造的,我也瞧不起池莉,但
不是说她一无是处。不管怎么说,她读者众多。”
  “读者,众多读者,哼哼,以读者数量衡量作家,金庸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
作家啦!总得看看写的什么书,买书的是什么人。有些书从来写了不如不写,有
些人从来看书不如不看。人说书是精神食粮,食粮也分山珍海味和猪食,有些人
从来只配吃糠。那些西装革履、袖子粘块膏药神气活现四处转悠的乡下大哥,那
些只配看看武汉晚报、最轻微的思考也会晕头转向的小市民,他们看到池莉的书,
当然兴高采烈,有如吃肉喝汤。将来的世界,是蠢人的天下。看看我们周围吧,
打开电视,无论哪个频道,都是小燕子;进了KTV,十个房十一个唱《纤夫的
爱》,而你要点的歌,总是没有。一切娱乐趣味,只有一个标准,就是通俗易懂,
越俗气越好;因为蠢人需要通俗易懂,而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的选择,就这样无
情被蠢人左右。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不能民主,如果全民自由投票,选出来的总
统,不用说,肯定是赵本山……”
  这时候惊起一声炸雷,霹雳贯耳,似乎正炸在门边。吴卿尖叫一声,张听也
是心颤色失,错愕之间,像鞭炮仓库失火,凭空响起急骤的噼叭声。雨点砸上阳
台,溅进屋里,溅上张听臂膀。他跃身关门闭窗,一边嚷着让吴卿去关卧室窗户。
弄好厨房和客厅再到卧室,吴卿还在窗边折腾,奋力拉窗扇,说插销插不上。张
听撩开窗帘,发现左边风钩卡在窗框里,啪地打吴卿的手,让她快松手,别把窗
户拉炸裂。推窗扳出风钩,轻松关了窗,隔着玻璃,雨水瀑布般流淌。吴卿脸上,
胳膊肘儿,都溅了雨滴,胸前也溅湿了,初降的雨水饱含灰尘,她脸上蜿蜒的像
爬了蚯蚓。张听递毛巾她,笑她谈起小说一套套,连个窗户也关不了。吴卿傻傻
地笑,擦拭过的脸红扑扑的,晶莹明艳;睫毛乱了,眼神迷蒙。
  “喂,”张听招呼吴卿,而她没有反应,似乎因为雨声太大,所以他虽然近
在咫尺,她并未听见。他伸手拍她的裸露的臂膀,大声说:“今晚你别走啦,这
么大雨,就在这里歇!”
  吴卿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弄懂了一个疑难问题似的露出笑容,使劲点了点头。
  雷电的轰隆,天塌地陷般疯狂的雨声,包围了他们,却只显得万籁俱静。这
是他短短时间第二次拍她。拍过了,自己也有点怪怪的,好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
雨,使他们落难荒岛,孤苦无依,不知不觉有了同病相怜的亲近,又好像吴卿穿
了他老婆的衣裳,他们因此缔结了血肉相连的亲缘,他拍她跟拍小姨子似的。然
而他并没有想太多,在此之前,他模模糊糊讨厌吴卿,现在,仿佛这场从天而降
的大雨,不仅洗刷了成千上万的屋顶,也洗刷了吴卿,他模模糊糊尊敬她。他还
想听她说话,因此兴奋地说:走啊,接着喝!
  坐下之后张听说:你和池莉没结梁子吧,怎么像是前生有仇呀?
  吴卿呵呵笑:对劣质商品的愤怒程度,体现消费者素质。我们有个汉正街,
专门生产水货商品;我们有个吉庆街,专门供应水货饭菜;我们还有个池莉,专
门制造水货小说;穿的用的吃的看的,武汉成了水货天堂了。
  张听说:武汉还有个吴卿,靠水吃水,专门抨击水货。啊呀,你和他们一起,
是武汉四大天王啦。
  后来聊到各自喜爱的书,互相推荐。张听同意吴卿说的,打开一本好书,就
进入一个奇妙美丽新世界,与主人公同悲同喜,亲眼见证自己涅槃轮回,活过不
同的又一生,又一世。但是他说,最好是自己写,烦恼的时候,编一个故事,发
泄愤怒;喜悦的时候,编一个故事,享受思维的乐趣;每写一个故事,在一字一
句漫长的征途里,倾注你的情感,体会生命的悲哀,就这样在几天里,几月里,
活过不同的一生一世。带着冲天的酒意,他还说,不需要人指指点点,我们自己
作主,活在最高明的政治家也不能给予的诗意的世界里,而做到这一切只需要幻
想。只要你能幻想,你就无限自由。
  吴卿对小说的感受让张听耳目一新,她说,读《卡门》,她感觉是那个鬓角
斜插一朵花的吉普赛女郎,微笑着迎接何塞的刀,看鲜血淋漓了自己的胸膛;读
《茶花女》,她感觉是被死神和爱神争夺的安琪儿,最终同时倒在两人的怀里……
张听卖弄说,我和你的感受大不相同;没有打动我心灵的角色,只有打动我心灵
的作者;我像解剖尸体一样解剖小说,一部让我爱不释手的书,我只佩服作者非
凡的骗术,非得弄清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被哄骗了感情;不吹牛,我把握了小说写
作的全部技巧,假如有必要,我也写小说哄钱,还能赚你的眼泪。
  张听说,好的小说不只是故事,也不只是叙述方式,还是诗。他举出卡夫卡,
杜拉斯,说他们是他的偶像,百看不厌。吴卿说,你不可能有卡夫卡杜拉斯的才
能,你把小说写成诗,他们摆在书店里落寞尘封的书,就是你必然的悲惨命运,
所以你千万别指望写字谋生。张听说:世界上有两种作家,一种写书给普通人看,
一种写书给作家看;卡夫卡、卡尔维诺、杜拉斯等等,他们写书是给作家、或者
想做作家的人看,以揭示小说创作的无限可能;我比不上他们,但是哄老百姓,
我决不逊于池莉,一旦我指望写字谋生,我当然恶了心的往俗里写,语不俗死不
罢休。一个人天天盯着卡夫卡,再狂热的文学野心也会冷静,但假如只看池莉红
得发紫,就会对未来无限憧憬;所以如果我卖文谋生,身边一定时时带上池莉的
作品,管保比毛主席语录还鼓劲,比大麻还提神。
  吴卿那次从张听办公室拿走的,还有林白和苏童的书,她说那两本还不错,
她还说了一些别的,有张听没听说过的,比如顾城的《英儿》,吴卿说很不坏,
有死亡的诗意,还说一定送给他。作为回报,张听拿出自己的珍藏,是在北大读
研的表弟的礼物,却只是一摞电脑打印稿。也就是说,世界上不存在那本书,更
不存在作者,只有小说的篇名:黄金时代。张听说:“这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小说,
送给你,不可能买到了,好在我已经背下来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池莉的屁货
有一流的名声,而真正一流的作品,却连出版也不可能!这本书有多好,保证你
看了第一行再舍不得放!马尔克斯说他读《佩德罗?巴拉莫》,看过第一页时浑
身战栗,深怕在看完前死去。我在飞机上看完这第一页,也是浑身战栗,只有一
个念头:一定要赶在坠机之前看完,看完再死,死而无怨。”吴卿听了哈哈大笑,
说有缘领教你的幽默,也不虚此生。

  喝到后来,越喝越慢。眼见一瓶酒只剩一盏多,张听既有信心干掉它,又担
心干掉之后不省人事。酒劲上来,感觉自己像被吹大的气球,浑身紧胀,飘飘悠
悠。起身拉开阳台门,大雨依然滂沱的下着,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打在胳膊和
腿上,阵阵清凉,他回头说:“电视里的外国人,每天都来一杯;我们中国人呢,
要么数月之久一杯不来,要么呢,一来就是无数杯!阿——切!”打了个喷嚏,
鼻涕眼泪直流。
  吴卿听懂了,她也喝得差不多了,挣扎着爬起来,笑了笑,笑不出来,说收
了吧,一边缓缓曲腿伸臂扭腰,像撒娇的小猫。张听去厨房烧洗澡水,回来吴卿
在收拾茶几,工程不算繁重,他无心插手,看着吴卿低头弯腰,将堆成小山似的
毛豆壳、碎骨头、虾壳、纸巾慢慢扒进垃圾桶,醉眼矇矇感到模糊的温暖和亲切。
似乎回避一种不可忍受的刺激,他转到阳台门边,看那酣畅淋漓下着的雨。
  天空黑幕沉沉,远处偶尔让闪电撕破,东撕一片,西撕一片,仿佛提醒人们
夜空不仅存在,而且广博无边。前面黑黢黢平行耸立一幢楼,和夜空融为一体,
只有闪电在远方亮起,才能通过黑暗感觉它宽阔的身躯。在那片黑暗里寥寥几个
窗户朦胧亮着,像几只惊恐万状的眼睛;它们太过茫然且不成形状,以至无法知
晓是眼睛真的看清了方方正正的窗户呢,还是心里的想象。风不大,卧室的灯光
映出一方梧桐树冠,肥硕的梧桐叶并不摇晃,只是不时哆嗦,像是禁不住寒冷,
又像谦恭地祈求上苍怜恕。梧桐叶子层层叠叠,只能想象树叶是绿色的,现在它
们灰得发白,晶莹的闪亮。而无边无际的雨声,千万次击打、从千万个打击点同
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声响,恍如凝固在空中。恒河沙数的细小的音符,在空中凝
聚,如秋日清晨的浓雾,泰然沉着,笼罩了世界。倚门静静凝望,开始听得清阳
台下遮阳篷咚咚作响,能分辨阳台边下水管水流哗哗,倏忽之间,一切归于浑沌。
开始看得清夜幕中万箭射下,眼前淌着一挂晶莹的水帘,水珠砸上阳台护栏的瓷
砖,水星四溅。水珠溅在身上,起初他感觉冰凉,身上掠过寒噤,为时不久,眼
睛和皮肤像酒泡过了,麻木不仁。今天是我的Birthday Eve,二十四年前我出生
那天,是否也下着如此狂暴的雨?大雨,肆虐的雨,何种天意,有何寓意?造福
苍生,荡涤万物,老天爷送我生日贺礼啦?恍惚与上天取得了神秘联系,冲动的
想冲进雨里,拜领上帝的圣谕,在夜幕里消失!
  他冲进雨里,扶着阳台护墙,雨水流进发烫的肌体,沁人心脾的寒冷!无尽
的夜幕,人也恍惚身处空旷的山野,想证实自己存在,想听见声传万里,飘忽回
荡,情不自禁狂声大喊:“啊——啊——”
  吴卿跑出来,以为他醉了(的确也是醉了),抓住他衣领往回拉,一边大叫:
“你疯了,快进来!”
  “今天生日,我的生日,”他粗鲁地推开吴卿,上身执拗地更往前伸,“太
高兴了,真高兴。上天的洗礼。哈哈。对啊,你没说生日快乐,吴卿,快说啊。”
  “别掉下去了!”吴卿抓着他的肩膀,奋力往回扳。
  他转身侧靠着墙,我没醉,他说。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醉,他抽打当空坠下
的水流,劈向吴卿,“我很清醒,你是吴卿,是吧,你不高兴?”
  “是啊。我是吴卿。哈哈。我高兴。”吴卿兴高采烈地捧起一把雨水洒向他。
就是这样开始,他们你一捧,我一把,来也不闪,去也不躲,在阳台打起水仗,
一边大声叫啊笑啊,像一对疯子。对面楼里的窗户纷纷亮起,他们全不在意;隔
壁传来一些恼怒的叫喊,两人充耳不闻,直到后来煤气灶上的水壶厉声尖叫,吴
卿才笑着奔回屋里,湿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
  “你先洗了睡,”吴卿说,“你瞧你,站不稳了。”
  吴卿兑好热水,他梦游一样乖乖的洗澡,胡乱冲了一把,回来倒头睡了。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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