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7
星期一 十月 27, 2008 9:11 am
七
走在楼道里,家家传出邢质斌铿锵凛然的声音,不用看表,就知道时间了。
世界上最值得羡慕的人,要数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了,天天念重要讲话,还上电视,
还赚高工资,不活两百岁才怪哩。慢腾腾爬楼梯,想到金老大曾说新闻联播应该
改名,改成The Seven Men Today,他禁不住微笑了。马上起了个想法:应该建
个蜡像馆,至少十万平米,把历届中央大会现场再现,以供人们瞻仰怀念。国家
搞得这么好,可不多亏了他们天天辛苦开会;台上台下,个个精神抖擞,人人春
风满面,妈呀,不能更可爱了!创意真的不坏,今晚应该给总理爷爷写封信,建
议尽早实施。站在自家门前,也没急着插钥匙开门,怕思路被陈文艳打断,可是
开了门,家里黑灯瞎火。
小区的路灯从后窗射进来,被吊扇撕裂,在天花板映出一道残缺的白带,更
显得屋子幽深冷清。租住的是老式的两房一厅,客厅小,饭桌在门边靠墙摆着。
他揿亮灯,蹬脱皮鞋,扶着饭桌换拖鞋,手上有沙糙的感觉。转身放手看,桌面
灰蒙蒙的,赫然几根手指印。
化学课本说空气无色透明,氧气占21%,氮气78%,二氧化碳0.03%,稀有气
体0.94%,其它气体0.03%,加起来正好百分之百。那么灰尘算什么,如果灰尘不
是空气的组成部分,这灰尘哪来的?他一边气恼的想,一边开亮所有的灯,巡视
阔别三日的小小的王国。
巡视所见,情况悲惨。卧室里的沙发,靠床的半边是干净的,计0.4平方;
梳妆凳锃亮,直径30厘米的圆凳,计0.07平方;写字台有一块向外的扇形有抹过
的迹象,姑且计入,0.1平方;加上其它零星的,把洗脸盆也考虑进去,没有灰
尘的用具,总面积不超过一平方米。厨房煤气灶上的铁锅里,搁着几只碗碟和两
双筷子,生了斑斓的绿霉。再看电饭煲,不出所料,盖子一揭,一股馊啤酒味扑
面而来。检查及此,张听记起这是大前天晚上的现场重现,因为操心小甘的事,
忘了收洗;锅里当时加了水,现在水干了。这也没办法,只要他不在家,陈文艳
不进厨房半步。这娘们,一根香蕉也能对付一顿。
但是这并非坏事,换言之,他正好有机会表现自己。以前打牌回来,不消陈
文艳张嘴,尽管一夜未眠,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撸起袖子打水做卫生。就算屋子
干净,他也卖力干,与肯德基清洁工永远不停擦擦拭拭一样,这是个态度问题。
大前天一时乱了方寸,暴露了给钱家里的事,一直担心陈文艳秋后算账;把屋子
弄得干净整洁,将功赎罪是谈不上的,可是视而不见偷懒,则纯属自找麻烦。
有干活的动力,他做事总是又快又好,统筹学原理充分运用。在煤气灶上垛
一壶水,一应家具上的小摆设收起来,拢到一个大塑料盆里;纸张书报杂志,拍
打之后摞得整整齐齐,摆到一边;桌面空空,容易清洁。水烧开,灌了暖瓶,沏
一杯茶,剩下的烫了锅碗,三下两下,吃饭的家伙收拾好了。
然后接一盆凉水,兑上洗涤剂,桌椅板凳沙发衣柜书柜梳妆台统统擦过;又
换清水再擦一遍,完了绞干抹布,再一遍。接下来,坐上小凳,仔细清理那盆刚
出土的文物似的小摆设,瓷娃娃、烟缸、笔筒、钢笔铅笔圆珠笔毛笔、闹钟、木
帆船、像框、空气清新剂瓶,各式杯杯盏盏,以及陈文艳不计其数的化妆用品的
瓶瓶罐罐,它们一一摆回原来的位置,屋子里就是那么回事了。毕竟一切都是崭
新的,去年国庆节结婚之前才搬到这里,满屋东西都是新置的。
最大的工程是地板,总数450块瓷砖,除去家具占用的,需要清洁的有288块,
用抹布反复数过无数次,不会错。清洁地面他不用拖把,总只用抹布,坐上小凳
一块一块慢慢弄,一根头发也不漏掉;一盆水擦20块瓷砖,换15盆水,工程准完。
他懒起来饭也懒得吃,勤快起来也容易发疯,想到哪里脏却不能清理,比吞了老
鼠屎还难受。床下死角够不着,趴下身子钻进去擦;沙发压住地板,挪开了擦;
大衣柜挪不动,恨不能变成蟑螂往里钻,最后用铁丝缠上抹布一点一点在柜底掏。
两个房间和厨房弄完,只剩下小小的客厅时,舒了一口气。正是夏天,住在顶层
兼有西晒,他早已汗流浃背。抹抹脸,喝一口水,慢悠悠吸烟,却有了新想法。
不错,我抢在陈文艳回来之前收拾好屋子,她进门眼睛一亮,发现一切焕然
一新,这当然再好不过,然而也很可能吃力不讨好。陈文艳眼睛近视,却不肯戴
眼镜;人又马虎,灰不灰土不土的事不怎么关心(稍微关心一点,何至于弄成这
个样子),她未必能注意家里的变化,搞不好她认为本来就是这么干净,则我的
努力岂非浪费表情!最好的安排,是她进门正好撞到我挥汗如雨埋头苦干——节
奏应该控制,不能搞得太麻利了。
想到这一点,换上刚刚充好的手机电池,给陈文艳打了传呼。许久不见回电,
他想陈文艳一定在回家的车上,或者随时就会进门,于是重新拿起抹布慢慢干起
来。每一阵楼梯的响动他都凝神谛听,然而脚步声总是令人失望的、在到达五楼
之前草草结束了,而没过多久,客厅也收拾完了。
清洁卫生就像爱情,只要想做,怎么做也做不够。陈文艳并不存在,但是她
随时即将出现的错觉形成的威慑力,远胜于一个拿着皮鞭虎视眈眈的监工;另一
方面,他把陈文艳进门当作大功告成的标志,胜利随时即将到来,也刺激他挖空
心思找事干。在等待狐仙现身的诱惑中,他细心寻找每一点死角和缝隙,椅背,
床腿,桌腿,抽屉边沿,门把手,电视机和VCD的按钮,以及墙上开关盒的污痕,
连电缆线也一一清理了。在拆下两台电扇,清洗又装好之后,陈文艳仍然没有进
门,最后又发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玻璃。总计27块玻璃,每一块都有正反两面,
每一面都顽渍斑斑,决非轻描淡写所能搞定。因为是晚上,难以发现玻璃脏;也
因为是晚上,他像一头负重的骆驼,又被突然加上的一大袋水压垮,终于什么也
不想干了。
她干嘛去了,人不回,电话也不回!
她吃饭去了?不对,这么晚,吃什么饭。……打牌?不至于听不到呼机响
啊。……打保龄球?有可能,打保龄球总是听不到呼机响,可是,也不能两小时
不歇手哇……
漫无边际胡思乱想,尽管不情愿,最终不得不承认陈文艳是存心不回传呼。
他不认为给钱家里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是某类事情是大是小,只能依照陈文艳
的态度定,陈文艳的沉默显示出的严重敌意,预示等待他的不是零下七度的冷遇,
就是暴风雨般的训斥。他像失宠的后妃忧郁惆怅,但是很快作出决定:对,陈文
艳进门我就乖乖认错,保证下不为例,打屁股也没问题;不过,无条件投降是不
可能的,以后家务活要有个规矩,别的不说,洗碗不能总是我洗。
他的要求,是让陈文艳分担一半的洗碗任务,为此他乐意牺牲全部自由和爱
好,打麻将,给钱父母,甚至吸烟。一点儿不是开玩笑,因为洗碗一直是困扰他
们家庭生活的重大问题,为这点屁事,他们怄了多少气啊。
说起来他们的生活,家务少得只能用手指数。每天做一顿饭,两人都随便,
一荤一素一汤,虽然周末工作量加倍,但是把每人年平均出差90天,以及不计其
数的一致同意吃餐馆考虑进去,一年做饭的次数,加起来不过二百回。别的就更
不值一提了,洗衣有洗衣机,大扫除一周一次,平时不过简单抹抹桌子。然而就
这么点事,不管她还是他,干起来十有八九满肚子气。
吃完饭,他喊“陈文艳,你洗碗撒!”陈文艳总是气哼哼回答:“你也上班,
我也上班,凭什么你不干我干!”一听这话他立马乖乖闭嘴。倒不是无话可说,
事实上也不是没说过,比方说,他回嘴:“我也上班,你也上班,我的工资高,
当然得你干!”陈文艳马上反驳:“谁说工资高就该不洗碗,法律规定了?你工
资高,怎么去年欠人一屁股债!”陈文艳的话,句句切中要害;法律确实没规定
工资低就得洗碗,而张听去年,确实欠了一屁股债!陈文艳说,她有旺夫命,对
此他丝毫不敢反驳(总不能说她有克夫命吧),这样一来,她仿佛成了救命恩人,
似乎不饭来张口,已经很够意思了。可是说不过她,又不服气,勉强洗了碗,却
恨不得砸了。
就算友好的讨论,结局也是差不多。比方说,他咕哝道:“每天都是我洗,
你总得洗一回撒!”陈文艳则会反驳:“什么每天都是你洗,昨天不就是我洗的!
你就炒了菜,饭还是我蒸的哩;而且我也没吃几口,而且纯粹是为了陪你吃,你
吃得多,多干点是应该的。”陈文艳并未虚言,昨天确实她洗的碗,她和张听赌
牌,约好谁输谁洗碗,结果她输了。然而绝不能重提她洗碗的原因,也不能说,
我不只炒了菜,我是买菜择菜洗菜切菜带炒菜,而饭却是电饭锅蒸的。如果一一
计算,后果很严重,陈文艳会问:“你他妈是不是个男人哪?”说到这一步,又
只有认输,可是心里,没法不气。
陈文艳第一次问他“你他妈是不是个男人”,是很久前的事了。那时他们同
居不久,张听凡事尚敢较真。因为买不起洗衣机,衣服得手洗,洗衣的过程分解
起来有四步:1、脏衣服拢到盆里加水加洗衣粉泡起来;2、搓板,小凳,塑料桶
和肥皂盒一一摆到盆边;3、洗衣;4、漂洗和晾晒。晚饭后也是让陈文艳洗碗她
不动,张听埋怨她懒,陈文艳说:“我还洗了衣裳,你呢?”张听便提出以上四
步,告诉她你确实洗了衣裳,但是四步你只做了第3步,如果这也算洗衣,如果
洗了衣服就该不洗碗,以后衣服我来洗。陈文艳笑了,笑着脸色突变,问了这句
话。这句话无异于唐僧的咒语,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和陈文艳算细账,随时防她翻
脸念出来。
据说在东北,一个男人被女人逼问你他妈是不是个爷们,标准答案是:一声
不吭,扑上去赏她一大耳刮子。他也曾设想,一旦陈文艳胡说八道,就鼓起眼睛
吼一声“姓陈的,你他妈干不干,不干老子揍死你!”然而也只能想想而已,真
有这胆量,也用不着苦恼了。
就在把洗衣分解成四步的那个晚上,两人做爱做到半截,陈文艳问他:“姓
张的,你爱不爱我?”张听恭敬地回答:“当然爱,这还用说!”陈文艳咬着手
指想了想,忽然很生气:“答的还挺快,口口声声爱,爱在哪里,你讨老婆,就
是陪你睡觉的?”他感到羞愧,内疚,一下子萎了。
陈文艳这么说,当然不是为了提醒他,除了可以用来做爱,她还有许多功能,
比如洗衣做饭之类,他应该好好加以开发利用。恰恰相反,她的意思是:他所谓
的爱,就是干那件事,那根本不叫爱;真正的爱,就应当别的什么事都干,独不
能干她。
陈文艳的话当然不难反驳,比方说,他可以找个机会,做爱做到半截时问她,
“艳子,你爱不爱我?”陈文艳回答说爱,他就说:“口口声声爱,爱在哪里,
你找个老公,就是给你洗碗的?”——但也很可能事与愿违。一个人趴在老婆身
上问她你爱不爱我,答案可能是爱,也可能是不爱,都不影响继续做爱;反之则
不然,男人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如果答说不爱,小心老婆一脚踹死。如果他问陈
文艳你爱不爱我,这娘们很可能兴高采烈的说:我爱你个大狗屁!假如她这么说
了,马上离婚肯定是小题大做,可是如果不离婚,难道听了就算了!——这样一
想,他便不敢尝试,想说的话烂在心里,沤成沼气,在黑暗里幽幽的烧,五内俱
焚。
为陈文艳的懒惰深受折磨,他也想方设法为她开脱,从而开脱自己。比方说,
他想到:勤快是个复杂的概念,不能以爱不爱洗碗抹桌子为唯一标准;不然,陈
文艳的家门,3月19日去逝的陈景润先生,也得归为奇懒无比第一人。陈文艳上
班不也勤快得很,敬业爱岗,一个中专生,牢牢稳坐部门副经理的位子,带着一
帮吴卿那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手下,懒,怎么可能?本来,勤快还要看拿不拿报酬,
不拿工资而勤快,才算真勤快。可是,下班的陈文艳也没闲着,不是精挑细选往
家里置办东西,就是埋头书报杂志,常常废寝忘食学日语;她还热爱刺绣,上帝
给她一条内裤,她一定用针线画成另一条;她的手被针线勒啊磨啊,糙得扎人,
她一点不心疼,能说她不勤快?而我,上班也不勤快,不是吗?还有,勤快不能
看表面,还要看心里怎么想。我不就是吗,虽然做了一些事,可是心里总是老大
不乐意,能算真勤快?我有什么资格说她懒!
类似的考虑,确实比止疼片还灵验,然而治标不治本,药效一过,还是疼。
他也曾责怪自己心胸狭窄,一个男人,应该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只为国家
民族大义而怒吼而义愤填膺,最屁的,也是为门派的荣誉呕心沥血。而自己,从
来只为抹桌洗碗怄气伤心,档次实在太低。他也想过,自己小里小气锱铢必较,
是因为爱老婆爱得不够。一个男人,如果真爱女人,为她上刀山也不能眨眼睛,
洗几个碗,未必会死?——可是国家大义,关我屁事!我早知道她懒,依然义无
反顾和她结婚,难道不是因为爱她?如果为了救她,难道我怕死?而日复一日洗
碗抹桌子,难道不是无期徒刑,比死刑更难以承受?我爱她,难道就死心塌地洗
碗抹桌子,还欢天喜地,乐此不疲?我又不是奴才,怎能那么贱!是的,贱!我
爱她,但不能作贱自己!
其实干点家务活,不但不把人累死,甚至常常有极大的乐趣。一番劳作,看
到窗明几净,乱糟糟的屋子变得井然有序,不也有如登上泰山金顶,心旷神怡。
而一台蓬头垢面的电扇,清理之后焕然一新,其快感更是双重的:扔掉一件破烂
+白捡一台新电扇。但是一旦涉及到贱不贱,任何问题都会复杂。男人不想当鸭
子,不是因为活儿累,也不是因为没快感,一旦感觉贱,感觉屈辱,不累也不干!
快活也不干!有钱赚也不干!
可是,为什么感觉贱?家是我们俩的,洗碗抹桌子,并非讨好外人;身为男
人,身强体壮,主动承担些家务也是应该的;再说,她也没让你白干,晚上不是
常常陪你做爱——然而问题就在这里。的确可以心同此想,心安理得做最模范的
丈夫,创造最美满的婚姻,可万一她以为我无怨无悔辛劳,图的就是与她共枕之
欢呢?那我在她眼里,岂不比鸭子还贱!
每次陈文艳吃完饭筷子一丢,转身进房看书或者看电视,他就生气。好像剩
下的事情该他干,天经地义。她哪怕说一声“老公,我懒得洗碗,拜托你辛苦一
下啰!”那也是好的吧。可是没有,永远没有。你想劝她动手,不管话语多么委
婉曲折,她一猜就透,反怪你是个小人,些须屁事也拐弯抹角。有时候她理屈词
穷气哼哼真去洗了碗,他又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恰恰相反,他像是强奸了她,
心里更加难受。
洗碗问题真的严重到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吗,不,当然不是。正如一天一天他
总是欲罢不能最终洗了碗,他已经赋予了陈文艳天经地义的特权,所以洗碗问题
始终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解决也是一种解决。今天他之所以紧抓洗碗不放,目
的只是先发制人,用以引导陈文艳绕开经济问题。因为对洗碗问题早已深思熟虑,
早就知道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今晚他只是习惯性的稍稍回顾了一番,
时间不超过三分钟。也许恰恰是这种不抱希望的心态,反而让他灵光乍现,他突
然想到应该给陈文艳写封信,对洗碗问题进行认真阐述。
以往的沟通,总是面对一堆脏碗开始,本来高洁的心思,也不免染得油乎乎、
脏兮兮,时机不对,不怪陈文艳没情没绪。而谈话这种方式,本身有它固有的弱
点,它容易被打断,被干扰,不知不觉离题万里,本来沟通是想着和平,谈着谈
着却莫名其妙发动了战争,写信就好多了。
他立即坐到写字台边,踌躇满志摊开信纸。是啊,早该这么做了。目的是高
尚的,我们要共同营造良性的爱情发展环境,我不是为了逃避洗碗;我可以洗碗,
只是不能老这么洗,换言之,我也需要爱……可是——
他忽然感到根本不可能下笔。啊,我是说,我不反对洗碗,只是气愤劳动没
得到承认?那么,我是为了她表扬啦,或者,奖一朵小红花我?那么,陈文艳看
了信,笑呵呵告诉我:“姓张的,放心洗碗吧,我爱你!”难道我就满意,从此
死心塌地洗碗?这岂非自掘陷阱?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完全糊涂了!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在纸上胡划乱写,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写
了些什么,终于决定睡觉。
假如他早点睡觉,本来可以没有烦恼的。
洗澡之后揭下床罩扔进洗衣机,爬到床上才发现枕上一本信纸,上面有陈文
艳的留言:
屁英机:你手机一直关机,我往汕头收款,今天的飞机,信纸里有帝园订房
的收据,生日不能按原计划过了,你找人去玩吧,别浪费了。陈。7日。
信纸里夹着帝园娱乐城的收据,预付380元,6月4号开的。
这张收据,仿佛是他全部辛劳得到报偿的凭证,也是他冤枉了陈文艳的铁证。
他躺在床上,无比开心,又无比愧疚。想起上次回家陈文艳主动承担送礼的费用,
再往前,春节之前她给他买一千六一件的羊绒毛衣,一千二一双的皮鞋。她一点
也不小气,钱花在我身上,她半句话不说的;这次的事,她只字不提,可不正是
她变好的证据!她想着我的生日,可是我呢,从没给她过生日!多少年了,从没
送她一束花,一张贺卡,甚至一个电话!啊,太不应该了!我居然怀疑她,埋怨
她,简直是该死,今年她的生日,一定隆重庆祝!
儿童节那天陈文艳说起给他过生日,也是说隆重庆祝。因为老婆爱惜身体,
半个月了,一直以人流为由,拒绝让他涉足娱乐圈。张听便说,到时你身体养好
了,咱们敲锣打鼓放鞭炮,隆重焦点访谈一回就是了。陈文艳哈哈大笑,说委屈
你了,一定一定。却没想到她还打算出去唱歌!他不知道生日有何理由庆祝,又
不是老子想出生!再说,中国人的生日无比复杂,有阳历,又有阴历,身份证上
还有个父母也不知道的出生日期,到底以哪个为准,人大天天开会,这么简单的
事也不他妈弄个规定。他的生日总是因为别人过生日才想一下,想到TMD我又忘
啦。而陈文艳和他一丘之貉,生不生日的也不在意,他倒是记得她的生日,只是
这么多年,逢到她生日,两人总不在一起,连顿饭也没一起吃过。今年总不会还
那么邪门吧,10月22号她的生日,一定设法让她惊喜。
后来打开电视,找到一档新闻节目,定了半小时睡眠关机——这是他的纯天
然无毒副作用的安眠药之一。素来的经验,五分钟准能睡着。可是今晚反常,耳
边聒噪十多分钟,还是睡不着。他茫然顾盼,灯关了,随着电视画面切换,房间
里忽闪着蓝白的暗光,依稀之间,恍惚陈文艳躺在身边。仿佛隔了千多公里,反
而拉近了距离;他落寞的伸出手,翻身拍在空空的床上,遥想她此刻睡在哪里,
是什么样子。她酣憩的样子,多么美丽!她的身材,苗条不至瘦削,丰腴不至肥
腻,柔顺亮泽的黑发,不长不短,垂至肩际,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她尖削的脸,
配着小巧明亮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双目沉静,显出坚毅端庄;笑起来眯缝眼睛,
面颊浅浅的酒窝,说不尽的妩媚。晚上她躺在身边,在床头灯的晕光下,肌肤呈
现蜂蜜的色泽,金黄透明。那时候她像温驯的小猫,遍身蒸腾爱的气息。他抚摸
她的鬓发,丝丝拢到耳后,称赞她比杨紫琼还漂亮。她听了无声微笑,更紧地靠
着他。他感觉发自内心的爱,他们永远不会分开。他轻抚她,手滑过她温润的身
体;她的肌肤紧凑结实,让人感到无限的活力。她的乳房小巧柔软,抚摸之后乳
头会变硬;她小腹下一小丛柔软的绒毛,抚摸后会变得湿润;这时她轻轻呻吟,
像是无比满足,又像是无限痛苦……
他在鞭长不及的朦胧的幻想中,体会到了绿色的爱。
而不管什么爱,都具有咖啡因的功效,让人睡不着,也让小弟弟直翘翘。伸
手捏捏下面不老实的家伙,足有二十天没和老婆亲热,她这一去,何时回来?哎,
真是的,哪有星期五出远门的,这傻瓜!想到不该沉湎于空洞的爱情,他在床上
掉了方向,凑近电视盯着看,借此转移注意力。可是主持人刚好是个女的,高耸
的胸脯紧绷绷的,他没听清她说一个字,只看见她的乳房微微颤动,盯到精神恍
惚,叹气关了电视。好在还有备用的安眠药——从书柜找出一本《城堡》,扭开
床头灯看书,不到二十分钟,头一歪,睡死在卡夫卡的迷宫里了。
醒来的时候,窗帘纹隙透出丝丝眩目的光芒,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天真晴朗,
大概十点多了吧。没什么事等着做,没什么人等着见,所以也不急起床,懒懒的
躺着。
干净整洁的家具,幽幽的发亮,高高的衣柜晃着大块的亮斑,远远望去,雾
一般迷蒙,这景象令人满意。也有一些不满意。从床上发现一些新的死角:衣柜
顶上两只皮箱,好久没有动过,一定积了厚厚的灰尘——虽然看不清楚,也能感
觉它们积雪覆盖似的臃肿。没关系,今天一定收拾!他暗暗鼓劲,再往门边看,
期待找出更多不足,眼光越过沙发,却发现陈文艳站在门边。
怎么回事啊?他揉揉眼睛,发现并不是梦,不错,是她。
陈文艳穿着黑色长袖紧身内衣,胸口开得低,露出一汪白净的胸脯;抱臂靠
着门框,一声不吭望着他。
一阵突如其来的热燥,像盖了太厚的被子无法摆脱,热得眩晕。迷糊想着陈
文艳的内衣不合适,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怎么不说话,大概没注意我醒了吧?
嗯,我就装睡。
因为强烈的尿意,他眯眼偷看,陈文艳还那么站着,脸上隐隐带着笑意,似
乎明白他是装睡。他突然省悟:呵,想和我亲热,又不好意思!
下床小心翼翼走向陈文艳,她既不表示欢迎,也没有拒绝;似乎看着他,又
似乎不是。这么矜持,何必呀,他想。隐约嗅到馥郁的馨香,他一把搂住陈文艳,
脸贴着脸,闭上眼睛,沉浸在久违的酩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萍从客房踢踢踏踏出来,她穿着胸衣和薄薄的小裤衩,一
双长腿白白的,亮得晃眼。
“干嘛哪,搞空气?”李萍说着,脚步不停进了卫生间。
李萍意外出现,怎么对陈文艳解释?可是忐忑的收回视线,刚刚还搂抱在怀
里的陈文艳不见了;而自己呢,手臂保持着类似跳交谊舞的姿势,打太极拳一样
缓缓蠕动着身躯——难怪李萍说搞空气。
发生的一切超出了理解能力,尽管动作确实荒诞不经,然而仓促骤停,更显
荒谬,他茫然寻找陈文艳,一边茫然的继续蠕动身躯。
然而陈文艳梦幻一样消失了。
他忽然省悟:陈文艳出差了,怎么会在家里!刚才看见她,不是看错了,就
是记错了!真是的,大夏天,她怎么可能穿冬天的内衣!内衣仿佛切实的证据,
彻底消除了顾虑,眼见李萍再进客房,他紧跟而进,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撑臂卡
住李萍腰肢,虎视眈眈盯着身下的尤物。
李萍斜身仰躺,下半截悬在床外,笑嘻嘻伸手褪内裤。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李萍努力拉扯,裤头却始终扯不下去。他非常难受,又
觉得应该耐心等待,于是抬头看窗外。
窗外灰蒙蒙的,乍看以为是阴天,然而细看之下,发现贴窗有一堵水泥墙。
水泥粗糙的疤痕,甚至微小的气孔,清晰可辨。
横空出世的一堵墙,真让人发疯!
不能相信,没法相信。他想伸手摸摸墙是不是真的,又感觉右手紧握着李萍
柔软的乳房,小弟弟也似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正在卖力捣鼓。被崭新的乐趣吸
引,延缓了对墙的关心,合上眼睛,情不自禁运动起来。
“不怕你老婆?”
李萍这么问,他不假思索轻蔑地回答:“她找死啊!”
可是奇怪,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迷惑地睁开眼睛,又是那灰蒙蒙的墙,它
似乎无边无际!急于弄清它到底多高多宽,他脸贴玻璃,上下左右看。
情况不算太坏,墙不是筑在阳台上。往上能看到明亮的天空,往左往右,远
远的鳞次栉比的房屋,飘舞的五颜六色的床单和衣裳,与平日所见,并无不同。
再往下,一群人聚在墙根,仰脸朝天,无声的指指点点,然而他敏锐地发现,陈
文艳穿过那群人,匆匆往楼后走去。
陈文艳的身影让他震惊,他本能地想在她进门之前结束战斗,心慌意乱,加
快了捣鼓的频率。无意中摸到李萍的下身,湿乎乎的,又腻又粘;仿佛就是这样
开启了消防栓,他拼命抵住那个身体,开始猛烈地射精,在火山喷发的大崩溃中,
又绝望地想到无法向陈文艳交待李萍……
真正醒来的时候,他怀着惶惑惊恐,久久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太多次无法醒
来,就不敢相信真的醒来。浑身汗涔涔的,内裤湿乎乎的,身心的疲倦和虚弱,
都是那么不真实。他无法不信陈文艳就在床边,只要睁开眼睛,就面临严厉的责
问,最好的办法莫过装死,就这样睡下去,永远不醒。在这种精明的策略指导下,
他顾不上床单弄脏,匍匐着一动不动,经过一段弄假成真的梦魇,被电扇风向调
节罩神经质的震颤声惊醒,感觉后背冰凉,突然爬起来跪在床上。
床头灯无精打采亮着,《城堡》歪在枕边,风不时懒懒掀起几页纸,又突然
合上。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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