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5

星期一 十月 27, 2008 9:04 am






  周五上午,林总找张听交待工作,后来装出突然想起来的样子拿出一份合同
递给张听,说这个我签了,你抽空送给天鹏。张听打电话吴卿说合同办了,是你
来拿呢还是我送去。吴卿显得很高兴,说我正想找你,晚上一起吃个饭,你顺便
把合同带来。
  还是威仕啤酒屋,进餐厅上到二楼,吴卿和另一女子举杯动箸吃得正欢。那
一个只能看见背影,张听依然远远认出是陈文艳。显然是吴卿的安排,可是陈文
艳知不知道我来呢?若是知道,她这就是彻底投降啦。这样想着,走到桌边,清
了清嗓子,旁若无人坐下了。
  昨天陈文艳两次传呼他,让他回家吃饭,他装酷,置之不理。晚上金老大说:
今天陈文艳打电话我,问你是不是和我一起,我说是的,你明天回家吧,陈文艳
这就是认错了,你借坡下驴算了。张听说:她真有意思,我又不是没手机,她偏
不打,不忙,等她打我的电话再说。原以为今天陈文艳肯定会打,却没接到电话,
正为这个奇怪哩。
  他坐下来,陈文艳看看他,张了张口,又闭嘴低头啜啤酒。张听瞥见这一幕,
心里高兴得要命,却装着正在专心研究啤酒杯。
  “有人还没打好!”吴卿严肃地说,“一点没学乖,回去再抽他嘴巴子。”
  陈文艳轻轻笑了。
  “你还有脸笑!”张听也不看陈文艳,“晓得你在,我肯定不来!”
  “你完全可以走,我们保证不拦,呵呵。”吴卿起身给他倒啤酒,“你就别
嘴硬啦,见了陈文艳腿都软了,还装模作样。”
  “我是见了你才腿软的,”张听习惯性的油嘴滑舌来了一句,不过马上感觉
不妥,转头对陈文艳说,“看在吴卿份上,这次算了,你记好,再敢动手打人,
叫你脸上开花!”
  “啊哟,搞这么严肃!别弄的没情没调,回去可不得焦点访谈,炮轰娱乐圈,
多影响情绪呀……”吴卿先是一本正经说着,话没说完,笑岔了气,啤酒洒了一
桌。
  张听不禁瞠目结舌——天哪,如此机密,她也知道!
  吴卿的话里,含有张听和陈文艳极为私密的典故。
  也不知哪天的事了,小俩口躺在床上,张听抚着陈文艳睡衣下面毛茸茸的玩
意儿说:“大家管这东西叫B,没来头嘛,我们老家有一称呼,再形象没有了。”
陈问叫啥,张听说:“俗语说,春暧花香,麻屁遭殃,说的就是它。”又说:
“屁屁上有个眼,就叫屁眼,合情合理。这也是个屁眼,摸起来麻扎扎的,故称
之麻屁。屁眼,麻屁,听着就是兄弟,多合适。”陈文艳笑得打滚,又说这绰号
粗俗,咱们想些雅致的。张听称好,于是陈文艳拿过纸笔,双膝跪床,翘起屁股
门户洞开,屈身伏在床上记录斟酌。一时写下不少,诸如雀巢、仙人洞、凹晶馆、
帝王将相等等,各有讲究。又拟了男性的,大老粗、眼镜蛇、东条英机、如来法
师之类。最后一致评定,对陈文艳那玩意儿最好的称呼是:娱乐圈。而张听的,
则改过那个声名赫赫的日本战犯的名字,叫张郎英机。平时陈文艳喊张听都不喊
大名了,只喊“英机”,听着像喊一个韩国女人。两人一时文思泉涌,又把做爱
换了说法,叫着“炮轰娱乐圈”。还不算完,过了几日,陈文艳阅读一本叔本华
的小册子,满脸得意告诉老公,她有新发现,再不许说炮轰娱乐圈,要改称“焦
点访谈”。她指着叔本华大作给张听看,书上赫然写着:“生殖器是生命的焦
点。”陈文艳对自己的创造颇为自豪,有段时间一到十九点三十八分,某电视台
(按那英小姐的读法,该电视台应该念“西西梯威”)音乐响起,陈文艳必定亢
奋如母猫长啸:耶!
  显然是陈文艳讲给吴卿听了。
  陈文艳附和着笑,张听瞪她一眼,她意识到漏嘴,推吴卿一掌说:“大嘴巴,
还笑!”吴卿坐直身子,眼泪笑出来了,说“是你们说得好,反怪我,你们干的
好事。”
  慢慢止住笑,向张听要了合同,扫了几眼说:“张听,谢了啊。我前天打电
话去,秘书答话问话,一字一句,像是你导演的,真是神机妙算!”
  陈文艳也露出满意,笑眯眯看了老公一眼。
  喝了几口啤酒,吴卿说:有一首好诗,念给你们听听,以助酒兴,这诗同时
又是一个谜语,打一动物,猜错了罚酒一大杯,行吧?
  随后她念了出来:我爱你身体轻盈,楚腰腻细。行行一派笙歌沸,黄昏人未
掩朱扉,腾身潜入纱窗内。款傍香肌,轻怜玉体,嘴到处,胭脂记。耳边厢造就
百媚声,夜深不肯教人睡。
  吴卿念了头两句,张听就知是《金瓶梅》里的一首曲子,咏的是蚊子。陈文
艳在笑,显然她是懂了。等吴卿念完,张听要显摆自己的诗词水平,提议说:
“这题目简单,而我和陈文艳总有一个先说,后说的免不了随声附和的嫌疑,你
出了谜语,你也不能只做裁判,这样吧,我们不许明说,各人再造一首诗,咏一
咏这玩意,作不出来的罚酒。我先作个示范。”说完脱口吟道:“小虫生泽国,
夏来爱杀人;愿君多拍打,此物惹人疼。”
  她俩明白了他的提议,跃跃欲试。陈文艳常和张听切磋胡说八道的功夫,很
快编出一首,她用筷子敲着杯子念:“吴卿上床将欲睡,忽闻枕边哼哼哼。老巩
压迫重千钧,不及这厮吻我疼。”
  吴卿伸腿踢了陈文艳一脚,说陈文艳你找打哪,又说,你们做诗,我来填词。
她慢腾腾弄出一首:“飞雪送春归,风雨迎夏到。已是臭水百丈深,正好嗡嗡叫。
叫也不叫春,只把春梦闹。一掌拍下红烂漫,肿痒不能消。”
  张听连声称好,被吴卿压住也不服气,于是又杜撰一首抑扬顿挫念出来:
“最爱见缝插针,嗜血如疯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天下无情第
一,古今害人无双。管他老巩与老张,老子想上就上。”
  张听念完,吴卿气哼哼说,你们两个真他妈的缺德呀,我好心撮合你们,还
被你们骂来骂去,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张听和陈文艳嘻嘻哈哈,举杯向她道谢,
一起喝了一大杯。放了杯子吴卿说,今天我有事,先走了,正好放你们好好亲热
一下啦。

  吴卿走后,气氛变得冷清,好一阵两人默默吃喝,最后还是张听先开口。他
对陈文艳说:弟弟前天呼我,说没生活费了,让我寄两百去,我寄了五百。陈文
艳下面有一妹一弟,弟弟是家里的龙种宝贝,初中毕业考上宜昌师范学校,还有
一年就要毕业,学费生活费一向是姐姐姐夫负担。陈文艳哦了一声,说你哪来的
钱,又是借的吧,没钱就问我拿,再别借了。
  陈文艳变得这么乖,张听觉得那一耳光物有所值,本打算留几个私房钱的,
又忍不住出卖了自己。他说,公司今天发了四千块钱,风险抵押金的利息,上个
月工资也发全了,我取了两千,其余的在卡上。交了钱,当然不能不提条件,他
又说:“叔叔的儿子结婚,我明天回家吃喜酒,你一起去吧,爸爸让我喊你的。”
  陈文艳说:“明天去啊,我怀孕了,前天检查说三十五天了,我想明天做手
术的。”
  消息并不突然,前不久陈文艳月经不来,早就疑心过,现在只是证实了。
  张听说:“也不必非得明天吧,我答应了明天回去,不好不去。你做手术我
不陪也不像话,改个时间吧,迟一天两天没关系,我陪你去。”
  陈文艳问:“你真的不要小孩?你一点也不想生下来?”
  这个问题也是讨论过的。
  陈文艳上次问他如果怀孕怎么办,他说孩子在你身上,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陈文艳说一直吃药,怕生出怪胎,他就说那趁早做掉。他不想要孩子,但是这话
也不能随便乱说,为了动摇陈文艳的意志,他旁敲侧击给她灌输道理,见到小孩
子忙忙碌碌赶作业、上培训班,他对她感慨:“你看一丁点小伢,被父母逼着学
这学那,疲于奔命。说起来是为孩子将来好,什么好呢,考大学?当大官发大财?
做父母的精力充沛,又明白事理,自己不学习不赚钱,偏把任务推给不懂事的孩
子,真是伤天害理。我们有什么理想愿望,自己努力自己实现好了,凭什么指望
孩子。我们指望儿子,儿子又指望孙子,推来推去,都是混日子。我们搞不好的
事,儿子估计也搞不好,不如干脆到我们为止,干净利落活几十年拉倒。”电视
里重放射雕,他又说:“你看翁美玲,那么漂亮,又不缺钱,又不缺人追,就是
不想活。活着有什么好,我们是生出来了,没办法,可是别害孩子,千万别让他
出世。”
  今天陈文艳再次问起,他又编出一套鬼话:“真心爱孩子,就别让他来到这
个世界,如果你非要让他遭一番尘世的折磨,那也随便你,生就生呗,我也不怕
养不活。不过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只要你敢生孩子,你就被全世界捏了把柄,
医院,幼儿园,卖奶粉的,卖尿布的,全都翘首以待盼你生孩子,第一笔接生费
就是五千,你就等着任人宰割吧。”
  “切,我们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
  “不是钱的问题,孩子想上个好点的幼儿园,你得求爷爷告奶奶,想老师关
照一下,又得点头哈腰送红包,这哪是生孩子,这是自取其辱自取灭亡,楼下那
家的孩子夜里哭起来,你也抱怨闹瞌睡,你生了小孩子,天天喂奶洗尿布,哄他
吃,哄他睡,深更半夜哭,三天两头病,你受得了?”
  “你莫吓我!哎,也是,生下来到懂事,可不得个十年八年,小了操心他念
书,大了操心他工作,没个完。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也不想要,可是自己身
上的肉,舍不得。”
  “多大一点肉啊,你就舍不得。我们公司的周姐,胖了瘦,瘦了胖,我算了
算,她折腾一年,相当于直接从身上扒下一头大肥猪,人家可一点也没舍不得!
还有哩,程经理说他老婆生孩子之后,娱乐圈松松垮垮,搞得他做爱简直像搞空
气。程经理说,他老婆那地方,现在可以开火车啦。也难怪,那么一点小洞洞,
硬生生挤出一个人来,不塌方就是好的。我可不想你那里也能开火车。”
  “那么严重啊,我的妈,那还是不生的好……”
  经过繁华的江汉路,回家的公交车挤成一听沙丁鱼罐头。一个年青女人身子
弯成一张弓,紧握陈文艳坐椅的扶手奋力排挤身后的乘客。疾驶的路灯照亮那女
人汗涔涔的额头,也照出她身体的苍穹下隐藏的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那孩子在
妈妈为他撑出的天空里探头探脑,似乎无法理解周围太多的屁股和大腿。因为这
个小孩,张听感觉年青的母亲有如一只纵身腾跃的澳洲袋鼠。“就算天塌下来,
她也会给孩子撑着吧,”他想,“可是谁知道孩子将来会成什么东西,说不定还
会虐待她哩。”
  他起身给年青女人让座,小孩子说了一声谢谢伯伯。

  陈文艳第二天跟张听回老家,她以这个最勉为其难的行动,加上带给公公的
一条香烟,表示了她的道歉。张听的父母根本不管儿媳从未叫过他们一声爹妈,
无条件接受了和解。后来张听问母亲怎么送礼,陈文艳主动说我们出钱,老妈婉
言推辞,然而高兴劲儿溢于言表,仿佛后半生有了依靠。
  陈文艳的转变,让张听无比欣慰,简直是诧异了。
  乡下红白喜事,惯来是群吃群赌的好时机。张听顾忌陈文艳,作好充分准备
不打牌的。去叔叔家送过礼,喝茶之时,闻听楼上哄闹,隐约是在掷骰子,便上
楼观战。看了一会,宝很花,单双跳来跳去,很少在一面超过两次。有一宝连出
两个单,于是多数人押到双上,宝官高喊“双卖”,无人接招。纯属积习难改,
张听应声说“我的”,伸手揭盖,又是一个单,赢了四百。
  任何人连生三个女孩,都不免认为下一胎生儿子的概率更大,其实就算生一
万胎丫头,下一胎生儿子的可能性也是五成。那天参赌的人犯了相同的错误,接
下来所有人都下到双上,赌资也更重。张听一鼓作气,再揭四碗,将场上游资缴
光,只最后一宝赔了六百,就此散了局。三分钟不到,一分本钱不掏赢了四千有
余,消息如风传到楼下,张听下楼时,一群婶婶婆婆堵着讨红钱。于是见者发十
元,也有亲近的本家家道不好的,给五十。众人眉开眼笑,连夸张听好。陈文艳
在场,也很高兴。张听把钱交给陈文艳,回到隔壁自己家,不久听见有人喊他打
牌,犹豫不敢答应,陈文艳竟说,你想玩就去吧,我一边看去。于是应声而去,
喜之不尽,却又赢了一千多。次日回到武汉,陪陈文艳逛商场,买了一台索尼
VCD,花了三千,又买应季的衣服鞋子,赢的钱全花了。后来陈文艳人流,在家
休养几天,张听殷勤备至,事无巨细,一应揽之。那段时间甜蜜恬静,两人大声
说话都没有,史无前例。转眼到了六月,六月九号是张听的生日,陈文艳先想到
了,说这几年老不凑巧,没和你过过生日,今年本命年,要隆重过一回。过不过
生日张听并不在意,听陈文艳之说却是欢喜,只不知如何隆重法。然而不到生日,
三号出了大事。
  春节前张听给父亲两万元偿还大哥的债务,钱是向同事借的,那两万三月份
已经还了,与借钱一样,是背着陈文艳偷偷赚的。他和同事小甘合作挪用公款倒
卖国债,赚了一万八,却不想六月三日,小甘被逮进了检察院。
  年后债务缠身,正是彷徨无计,开车跑出租的二哥提供一个信息,老家县里
的财政局有二百万96年国债要卖。去年张听曾经筹款给哥哥,让他到县里各财政
所收购国债,跑一趟也能赚一两千,一半给了哥哥算车费,所以哥哥今年留了心。
张听亲自联系,财政局答应按101卖,而上交所的价格已经过了103,有四万元利
润。张听当然拿不出两百万做本钱,本可以让陈文艳公司出钱,只是惊动陈文艳,
赚的钱势必也得交给她,欠的债就没法还。他只好叫来管公司库房钥匙的小甘,
说有笔生意想与你合伙做,向小甘介绍了情况,小甘说:生意是好,哪来两百万?
  张听说:我查了,库房有两百万今年一期国债,你明早开库提出来卖掉,这
不就是本钱!当天货就回来,你放进库房,事情不就完了。
  小甘本来就是装傻,听经理一说合伙,就知是打库房的主意,张听主动说了,
他岂有不依之理。张听即与哥哥联系,让他次日专车伺候;又给小甘开了介绍信,
交待说出城常有查车的,有介绍信,遇有查车,只说是公司业务,让他们找我。
第二天更将手机交给小甘,说你们带一车现金,让人放心不下,我十分钟打个电
话,你接了只说一声好就是了。又叮嘱哥哥,开车务必小心,翻了车不得了,路
人围上来抢钱,你们肯定招呼不住。事情非常顺利,赚了四万一,张听隐瞒真相,
对小甘说,司机是我堂兄,这次赚钱,全靠他提供信息,不能只给车费。于是给
了哥哥五千,和小甘平分了余款。
  岂知小甘经此一役,认识到自己守着金矿,背着经理独自开发经营起来。小
甘心眼太少,出门也不看看日子,六月三号啊,他扛几大捆现金,租一辆的士去
外地,车还未出城,他竟在车上睡着了。在市郊的检查站,警方拦截出城的士检
查,本来极为正常,但是小甘压根儿不曾预计这回事。梦中惊醒,眼见警察脑袋
贴着车窗,凌厉瞪着双眼,小甘一时不知车为何被拦,警察为何盯着他,做贼心
虚,控制不住心慌意乱。且不说小甘皮肤黑,头发卷,大热天穿条牛仔裤,一看
就是黑社会,只他眼中掠过的慌乱,我英勇的人民警察怎会轻易放过。小甘本能
的伸手摸包裹,警察以为他要拿枪,于是迅雷不及掩耳拉开车门,扑上去摁住了。
再一搜,五十万现金,更以为抓着了抢匪。就地审问,可怜小甘丝毫未料到此种
局面,谎话也没预备一个,支支唔唔,几句话穿了帮。下午张听从外面回来,同
事问知不知道小甘出了什么事,说刚才行政部程经理带两个陌生人撬了小甘的抽
屉,帐本清走了。张听想起一早小甘请假说家里有事,当时就奇怪有事何必特来
单位一趟,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不多久老总召去开会,通
报了小甘的事,张听暗暗叫苦不迭,只恐小甘进了公安局,被人整得糊里糊涂,
一听坦白从宽胡乱交待将四月份的事情招供,老子岂不被他拉下水!散会回到办
公室,一根接一根抽烟,同事聚在一起聊小甘,见张听神色不对,有人开玩笑说:
张经理怎么啦,是不是有你的事?
  下班回家,还是左思右想。一时往好的方面想,小甘体质不错,至少晓得交
待得越多罪行越严重,打一天一夜,应该抵抗得住。一时又想到坏的方向,他虚
构情节,似乎小甘进的是渣子洞集中营,灌辣椒水上老虎凳,甚至考虑到了苍蝇
蚊子。蚊子这么多,小甘肯定是睡不成,天哪,换了是我,我也得坦白啊。想到
这里他就后悔,从来不和人合作,怕的就是你不出问题他出,为这放弃了多少好
计划,栽在这么一件破事上,真他妈冤死!后悔之后又气愤,老子赚的钱,自己
也没乱花一分,这他妈的都是为了啥呀!
  张听坐立不安,陈文艳问他怎么哪,他无法诉说,打起精神说没事。糊里糊
涂上了床,终是不安心,辗转反侧,一夜迷迷糊糊睡了片刻,第二天部门里又一
个员工被叫去检察院,下班也没回公司,纷传陷进去了。张听更加掉了魂,想这
小甘到底没撑住,他既然把别人招出来,这下子就是女人破了身,只要开了头,
势不能收手,只怕明天就轮到自己。
  下班梦游一样做了饭,结果是一口吃不下。白天同事闲聊,有同事的亲戚朋
友见过世面的,说过号子里的种种情况。公安是不打人的,但是有特殊的屋子关
你,让你站不直蹲不下去;要不就让别的犯人折磨你,屙出的大便让你捧起双手
接,再放到地上,谓之“捉金鱼,放金鱼”,金鱼弄断了就挨打,等等等等。他
为小甘担惊受怕,越想越惶惶无主,神思恍惚,喝水打烂了玻璃杯。陈文艳喝问
怎么回事,他忍不住说了小甘的事,又说自己和小甘一起挪用过公司的国债。那
时陈文艳正在看电视,便关了电视,问张听挪了多少赚了多少。张听说挪了一百
万,赚了一万,三个人平分了,又说四月初我给你的那三千,不是工资也不是奖
金,就是搞这个赚的。
  陈文艳想了想,微微一笑:“呵呵,哄我,肯定不止三千。”
  张听知她惯会讹诈,便说,“哄什么哄,三千就是三千。”
  “名正言顺的事你不瞒我的,我倒晓得你。昨天问你你不做声,今天才开口,
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会现在才说。我们公司我负责这个,有五毛差价,我就能让
公司出钱出车跟你走,你不是不知道,又不是没做过。那样你也能赚五千,还不
用冒这种险,你那么精,会算不过账,甘心让别人赚钱,鬼才信。”说完笑吟吟
走过来,搂着张听肩膀,娇声哄他,“你说实话,到底搞了多少,大不了给你家
里了,说出来就完了,我不计较。”
  “当真?”
  “当然”。
  “实话,五千,给了两千我老爸了。”
  “还是不说实话,两千,两千你用得着瞒我?照我看,给你家里五千差不
多。”
  “好吧,再不瞒你一分,你真是活神仙,猜的准,真正是八千。”
  “是吗,哼哼,”陈文艳冷笑,推张听后脑勺一掌,坐到沙发另一端,“我
是一点把握也没了,不过我有办法的。你手机呢,拿来,我打电话。”
  “打哪个?”
  “打你爸,趁你们没串供,保证一个电话戳穿。”
  “你给老子休息,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讲给你听是让你小心,小甘这一进去,
难保不把这事供出来,说不定明天我就回不来。我可以不承认,我没有去那财政
局,卖国债时我也躲一边了,但是我还是留了证据,介绍信是我开的,手机我给
小甘了,当天打那么多电话,漫游去了哪里都看得出来,不认账不行。还有,别
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抄家,我们国家,可不就是瞎鸡巴乱搞么,我们工资加起来
有几个,一年不吃不喝三四万块,上班两年不到,人问你钱从哪来的,你说得清?
说给你听是要你做准备,赶紧找个妥当地方收好存折。老子急得要死,你还闹七
闹八,等明天人一关,家一抄,你就快活了。”
  陈文艳唬住了,呆了片刻,大叫起来:“你他妈的不要命,随什么钱都敢搞,
这么大的事,不和我商量一声,好好的路子你不走,偏偏背着我,好瞒着我赚钱
送给你家里。这日子不能过了,还给你过生日,过你妈的头,跟你娘老子过去。
关,关你是活该,死我也不管了。”
  此事确是自己过错,陈文艳一叫,张听不敢顶撞,又反过来安慰她:“也只
是说说,小心为好,不见得真会出事。小甘也不是傻瓜,说得越多罪越重,他怎
会不知道。听说他姐姐今天从珠海回了,他姐姐在珠海开公司,有钱,肯定会千
方百计救他,怕的是在此之前他撑不住。你收好存折就是了,昨天不说是不想牵
连你,知道多了不是好事。你让我静下来好好想想,总有办法的。”接着拿了门
钥匙说:“我出去买烟,晚上我睡那边房,你安心睡,不用管我。”
  他下楼买烟,沿着人行道心事重重踱步,慢慢撕开烟盒,掏出一只烟夹在左
手,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挨个摸口袋,后来又忘了要找什么。下意识吸着烟,好
久才觉得不对劲,就手一看,烟根本没燃过,愣一回神,才想起自己方才是在摸
火机。全身口袋拍过了,没带火机,于是又挨着店铺看,找卖火机的。
  那时候暮色重重,临街的门面亮着明晃晃的灯,一家一家的电灯挑出来伸上
街面,一盏灯下一个小世界。五金水暖店前,一伙人聚在灯下静静地打扑克。又
一伙人光着膀子,围在茶叶店前喝茶。有一家店前吵吵嚷嚷,像是打群架,定神
细听,是一帮人埋怨某人下午喝酒喝少了,吵着要他再喝五瓶啤酒。再远一点,
小区门前下坡的地方,亮着数只大灯,烧烤摊上浓烟滚滚,电喇叭一声声叫唤着:
“下岗牌卤鸡蛋,一块钱三个,味道好得很”。叫声伴着孜然和肉香味走街穿巷,
让人远远地疑惑卤鸡蛋怎么这么香。
  虽然晚饭才吃不久,但是刚才几乎什么也没吃,闻到香味,他感觉很饿,便
朝那几盏大灯走去,打算吃几串烤肉。
  走在灯与灯的空当之间,有一些走到近前才能发现的门脸,绯红色幽暗的光
影里,隐约可见一些妖冶的女子。有女声亲热地呼唤“眼镜哥哥”,张听知道是
歌厅小姐在喊他。不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喊他了,这一带小歌厅多,喊人的小
姐也多,喊起来怪甜的。只是他一个也不认识,没法照顾她们生意,因此总是头
也不回径直走过去。
  在烧烤的大排档点了几块钱的肉串(说是羊肉串,反正武汉没几个人见过羊
跑,烤肉的怎么说怎么算),找了张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瓶啤酒,肉还在烤,他
先喝酒。喝过几口,听见一个女声:“张听——”
  抬眼看,隔桌子站着一个女孩。匆匆瞟去,她头发抓成一把挽在脑后,稚嫩
的漂亮;装束很清凉,套装迷你裙,下面露到膝盖上20公分,上面露到下巴下20
公分;握着一把肉串,笑吟吟望着他。张听看了,不认识,但是人家既然知道名
字,显然是认识的。于是盯着她认真思索:我不认识小姐,但也许她不是小姐,
是个跳芭蕾的,但我也不认识跳芭蕾的。
  看着对面生机勃勃的眼睛,他摇摇头,无奈的笑了。
  “我叫李萍,你请我吃过肯德基的,没多长时间啊,呵呵,你忘啦?真想不
到还能碰见你。”她天真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张听想了想,又看见她右耳下的黑痣,不错,可是,“你怎么晓得我名字?”
  “你介绍过啊,”李萍说,“张听,张听,开张听牌,呵呵,听了就忘不了
啦。”
  他不禁莞尔,原来名字还有这层意思。
  “你还有人不咯?”李萍问。他摇头,李萍用脚捞过一张塑料小凳,弯腰将
一把肉串搁进桌上的盘子,坐下了。她正对烧烤摊高悬的大灯,弯腰之际,一部
分乳房扑进张听的眼睛。想来她这么打扮,就是让人看的,不看岂不辜负了她的
一番美意,他认真看了看,心想,烤着吃,味道一定不错。
  “你也吃呀,”李萍左手拿一根肉串往口边撕咬,右手递一串给张听,一边
抱怨说,“肉切得拈不上筷子,像串的蚯蚓,真亏了他们串出来。”
  他再次浮现发自心底的笑容。
  李萍的意外出现如一阵清风,冲淡了心头的阴霾,张听轻松起来,恢复了诙
谐的能力。接过肉串,学着李萍的口气,严肃地问道:“今天你带钱了不咯,莫
又要我请客咯!”
  “啊,今天我请你。那天不巧,我那死朋友,约好了去,等了一个钟头,没
等着。”
  “可是可是,”张听伸头往李萍身上左右睃巡,“我看来看去,看不出你身
上哪个地方能放钱哪。”
  “这里嘞!”李萍拉胸罩。
  张听诡异的笑,李萍省悟中计,也笑了。
  “你住这里?”李萍问。
  “嗯,就后面。你呢,你也住这里?”
  “我跑场子,在那边,歌厅。”
  “你在这里卖唱?”
  “卖唱?是,呵呵,又卖艺,又卖身。”
  “啊哟,品种够齐全的。你唱歌一定不错吧。”
  “不是非得邓丽君才能干这个哪,我们可不就是出卖色相。不过我唱得真还
不错,想不想欣赏?”
  “你是请我吃烧烤,还是想卖东西给我啊,这就开始拉生意?”
  “请也请,卖也卖,买不买是你的事嘛。对老朋友,我挺优惠的,今天反正
闲着,免费卖艺,不过点歌的钱得你掏。我这么漂亮,呵呵,你也很划算的。”
  “嗯,你是挺漂亮的,可我怕被你哄去卖啦。”
  “你怎么这样啊!那天你请我吃饭,可一点不小气。哥哥你一脸痘痘,卖给
谁要呀,再说,我像坏人吗?”
  “你不像坏人,只像坏女人,不过没关系,我不怕坏女人。可惜今天我没带
钱,呵呵,再碰到你,一定照顾你生意。”
  “那你跑不了,我天天在这里,总有捉住你的时候。你吃呀,还要点别的不
咯?”
  东扯西拉,心事依然挥之不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边吃肉喝酒胡思乱
想,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一个方案,一下子呆住了。
  原来曾经考虑过将挪用国债的事直接汇报林总,若小甘供出此事,检察院问
到,只说是公司业务,向公司汇报过的。届时老总出面圆场,证实此事正是公事,
就可免牢狱之灾。只要公司不受损失,林总决不会置我于死地。但是基于种种考
虑,当时否决了这个办法。事未败露先去找老总,和投案自首一样可笑,赚的钱
交出来不说,被老总捏了把柄,今后如何在公司混。
  刚才想起一个人,行政部程经理,现在只需利用他过渡一下就好办了。程经
理和张听是同乡,一向关系不错,春节张听给程经理拜年,几个同事一起去的,
打牌时张听一人统收三家,走时给程经理女儿压岁钱,其他人不过一二百意思,
张听给了一千。程的老婆惊呼,程说:“收下,张听十回赢我们九回钱,今天我
输的最多,不交出来,以后谁和他玩。”陈文艳事后也怪张听太夸张,张听说:
“你晓得个屁,春节发福利,每人三百元购物券,是程经理让我联系的商场,商
场给了四千回扣,本来分了程经理两千,这大过年的,反正赢了一千多,都送给
他算了,将来再有好事,他自会想着我。”五月份公司给员工置办夏季工作服,
三十八人,每人两套,程一时有事,又委托张听代办。去雅戈尔定做的,支票交
过,人家给了两千元购物券作回扣,回来和程平分了。行政部实际就是总经理办
公室,无事不可以管。想到了程经理,整个方案一下子清晰了。
  原来打算向老总自首,如今就改作向程经理自首,写个报告给公司,将与小
甘倒卖国债的过程全盘交待,买了多少,费用如何,赚了多少,一一写明;赚的
钱之所以未上交,只说是公司对国债部进行利润考核,年底集中算账,小甘作为
普通员工,不知内情,他那一份钱,原也该上交的。这样一来,整件事顺理成章,
若说有问题,只是公司内部纪律问题,谈不上犯罪。但是报告只给程,若小甘不
招供,知道的只有程经理。若小甘顶不住招了,程就报告老总。程经理如何把握
向林总交报告的时机呢?若我被检察院叫去一天一夜不回,则必是事发,程在第
二天报告老总,而我只须软磨硬泡坚持到第二天稍晚开口,如此便一切严丝合缝
了。
  愁云惨雾过了两天,如今一切筹划得当,心中狂喜不可名状。如此大事,轻
轻巧巧作了安排,简直天衣无缝,自己也不由佩服自己。抓起啤酒狠狠喝一大口,
握瓶的手禁不住颤抖。放下酒瓶,抹一把嘴,旁若无人叫一声好。李萍看这人发
一回呆,笑一回,手筛糠似的喝一回酒,又叫一回,疑他发了神经,惊叫道:
“你搞么子名堂啊,老婆跟人跑了?”
  张听清醒过来,尴尬的笑了笑,对李萍说:“碰到一件大麻烦,愁了两天,
刚才想到了办法,一时忘了形。”抬腕看表,想这事今晚就得给程经理讲清楚,
还得立即把报告写出来,只怕明天上班就来事。又想着只打电话不行,见面才能
说清楚,才是八点,时间是够的。于是掏出手机给程打电话,说有要事相见,二
十分钟到你家。挂上电话对李萍说:“你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了,能再见也是缘
分,还是我请客。”
  “不用了,你有事你走,说了我付钱的。”李萍迅速起身,手里已经拿着一
张百元钞票。
  张听也掏出钱来,却没做准备,合身只二十几块钱,而去程家,的士费也要
三十。回家未免浪费时间,急中生智说:“我事急,身上没带钱,懒得回家爬五
楼,你那一百借给我,晚上回来还你。”
  李萍愣了愣,马上递钱过来:“给,回头你找我,我在那家,相思鸟茶坊。”
说着指了指方向。
  张听接过那一百,将自己手中零钱递给李萍,“我走了,这里账你付,回头
找你。”说完匆匆上路,拦一辆的士走了。
  去见程经理,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经过,又把自己的对策详细说明,程听了连
称高明,安慰说明天你把报告给我,决不会出问题。返程的车上,张听一路在心
里起草报告,下了车直奔回家,全然忘了李萍。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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