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4

星期一 十月 27, 2008 8:59 am






  金老大去年从信托投资公司辞职,开办一家会员制的书店。会员押金一百元,
年会费三十元,除购书享受九折优惠,还可无限量免费租书。开初生意红火,办
了两家连锁店,吸引了上千名会员,然而会员一律只看书不买书,不到半年书店
撑不下去,春节之前关了门。其实关门也可以不亏本,甚至还能赚钱。关书店之
前,金老大有会员近十万元押金,他可以趁夜深人静将书店席卷一空,然后溜之
大吉——张听就是这么建议的。然而金老大自有主张,他贴出告示大张旗鼓宣扬
书店即将关闭,花半个月时间给会员一一退还押金,是这样亏得一塌糊涂的。
  书店倒闭,金老大依然东奔西跑寻找发财之道,父母骂他不务正业,被逼无
奈,不久前找了一份工作,住在花桥他舅舅的公寓里。房子空空荡荡,床也没有
一张,不过丝毫不影响张听舒舒服服住在那里。天热了,有张凉席就能睡觉。
  打地铺的时候,他调侃金老大说:你是世上唯一拥有手机却没有床的人。
  金老大说:本来是唯一,你来了就不是了。
  于是两个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他们在一起,永远不愁话说。
  与金老大同学四年,一直睡上下铺,后来金老大在信托投资公司上班,国营
单位,管住,单位又财大气粗,两个单身汉住两室一厅;而张听的住处与金老大
相距不远,时不时还和他睡上下铺。虽然张听已经结婚,虽然两人快半年没见面,
他们仍然还是对方此生同床共睡最久的人。
  张听对吴卿说,金老大是他唯一可称作朋友的朋友,这说法丝毫不是夸张。
他在武汉也有许多同学,可他从未去过任何同学的住处。虽然有同学来找,他都
热情招待,如果同学来自外地,他除了请人大吃大喝,还主动解决同学的住宿费
用,但是他从不主动联络。他像开茶馆的老板,和每个茶客都有交情,却只比泡
过三遍的茶浓一点。如今除了借钱或者炒股票,再没有同学无事生非想到他,包
括生日和婚礼。因为去年他结婚,他没有邀请任何同学喝喜酒。
  有一次在老家,大概过什么节,父亲偶然问他:怎么这么多年,从没有你的
同学同事来家里凑热闹?他才惊讶地发现:从小学到大学,确实没有一个同学来
过家里。然而回忆过去的岁月是不是错失了一些机会,他也想不起一条理由邀请
哪个人来家里。翻看旧像片,每一轮毕业都有一张合影,而许多至少和他同窗三
年的容颜,他搜索枯肠想不起相应的名字。
  在倾心的交谈中得到慰藉,消磨无聊的时光;有人来访,感觉自己并非无足
轻重,自尊心得到满足;这些有朋友的好处,他也感觉自己需要。但是他厌恶言
不由衷的闲扯,虚与委蛇的客套,不得不喝下的酒,以及像傻乎乎站在一群人中
间,说祝你生日快乐之类的傻话。他难以忍受水浒英雄般热烈的友谊表达形式,
拍胸脯说大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摧残身心以示友谊。朋友的好处与投入相
比是如此不对称,就像为了捞取一尾小鱼,不得不舀干一湖水。而那些曾经志趣
相投或者热心帮助过他的同学,他虽然念念不忘,却也不知如何重温旧梦,因为
凡是他喜欢的人,多数和他一样薄情。
  前年有一阵子,穷到揭不开锅,那时他也想,如果有个朋友,哪怕一百两百
支援一下,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但是想过无数人,最终没向任何人张口,直到确
定被国安聘用,才回家告诉父母自己丢了工作,讨了点钱买菜。在此之前,他靠
半袋大米和一个电饭煲,吃了十多天白饭。
  他从不向人诉苦叫穷——诉苦叫穷无非是坦白自己无能——然而不向人诉苦,
借钱就未免荒谬。因此一来,没钱的时候不能借钱,而有钱的时候又不用借钱,
可是,如果钱也不能借,朋友还有什么用?
  只有金老大,是唯一的例外。
  两人去餐馆吃饭,总会喝点酒,然而从不多喝,永远只平分一瓶啤酒。他们
从不为喝酒碰杯,似乎喝的是茶。他们都抽烟,从不相互敬烟,想抽就抽,各抽
各的。有一天将近晚饭,金老大说:“哦,今天我生日,去外面吃吧。”两人便
去餐馆吃,却再没提生日两个字。有一天张听赚了一笔外快,下班后到金老大宿
舍讨论为一项发明申请专利,肚子饿了才想到说:“今天我赚了八千块钱哩,走,
出去改善伙食。”于是他们出门,像最平常的日子一样吃了一顿。吃完饭逛商场,
张听买两条裤子,一人一条;又花两百元买一两君山银针,回宿舍用饭碗泡了品
尝,一个说:“不怎么样啊。”另一个说:“大概非得洞庭湖的水。”说罢都笑
了。
  他们一个是菜刀,一个是磨石,在一起就丁丁当当火花四溅,五彩斑斓。
  看见街上一辆摩托载着五个人轰隆而去,他们有话说。一个说:“我国的摩
托车性能世界第一,随便一辆摩托,运输能力不亚于奔驰。”另一个说:“美国
人笑我们是两个轮子的国家,美国人不知道,四个轮子纯属浪费,我们不需要。”
  最寻常的东西,也可以成为话题,变成欢乐的源泉。一起上厕所,看见墙上
写着“来也匆匆,去也冲冲”,两人相视一笑;再见到“大便入池,小便入坑”,
一个说:“我国人民的素质,始终停留在幼儿阶段。”另一个马上补充:“墙上
还应该写一句,‘拉屎要蹲下,屙完揩屁屁’”。
  仿佛互相是对方的咖啡因,有另一个在一起,自己就被激发无穷的活力。很
多时候,一个人说出一句话,另一个立即感觉自己的话被抢说了。常常的,什么
也不说,相顾一笑,就领悟了眼见的可笑之事。这种非同寻常的默契带来的快感,
他们绝不相信从别人那里可以得到。
  他们互相信任,包括人品,包括能力。他们的交情仿佛由血缘缔结,改名换
姓无损于兄弟之情。
  他对金老大无话不讲,他最灰暗的人生,最卑鄙的阴谋,金老大了如指掌。
他不避讳金老大,好比一个女人已经和人上过床,那么再当着那个男人尿尿或洗
澡,就用不着羞羞答答遮遮掩掩。

  躺在地铺上,金老大说:“前几天我坐716经过五里新村,一大早瞅见陈文
艳,嘴巴涂的像猴屁股,手抓一个面窝飞跑,大概是赶车。”
  张听骂道:“这死婆娘,说过她一百回,叫她别走路吃东西,比教猪还难。
昨天出门过早,吃炸酱面,服务员端上一碗刚炒好的红辣椒,陈文艳飞起筷子叉
进辣椒碗,一边嘴里叫:‘太好了,正奇怪怎么没辣椒呢。’我伸手拦她,同桌
有个老头说话了,老头恼火地说:‘你筷子乱叉,叫别个么样吃?’陈文艳的筷
子沾满芝麻酱,她就不换双筷子。我对老头说:‘老师傅,对不起,她是我老婆,
急性子;这服务员也是的,不配个调羹,您看我也在拦她。’老头才没再说。结
果呢,吃完出门我批评陈文艳,她竟然不认账,说她叉辣椒的时候还没吃面,筷
子是干净的。就他妈这么不受教。”
  “就是为这,闹到有家不能回?”
  “那又是一出了。昨天你要钱,我们是陈文艳管家,拿钱非得通过她。你是
晓得的,那一万去年我花光了,可是陈文艳不晓得哪。我撒谎说,金老大借钱做
生意,我已经答应了。陈文艳说,小金去年开书店,我们出过一万,怎么又借。
我说,去年出钱是入股,入股不是借钱,我们关系那么好,不借说得过去吗。她
没话说,掉头东拉西扯,说到我最近办的一件事,为公司收款给了她原来一个同
事回扣。陈文艳问我给了吴卿多少回扣,我说三十万。她问,吴卿没分几个你,
你就没要点。我说别个卖B的钱,我凭什么要。她就说我没本事,只晓得拿钱给
这个给那个,弄起钱来一点办法没有;平日不是打麻将,就是写小说,又不发表
挣钱,从不干正经事。今年我们公司定任务,每月收三百万才发全额工资,这几
月每月发六百,本来我就烦死,陈文艳又拿来说,说我连她们公司的保安都不如,
还牛逼烘烘,像是赚金赚银,谁借钱都拍胸脯。陈文艳从菜场嚼起,一路嚼到家,
我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进了门,她还嚼,老子大吼一声:闭嘴。乖乖,就这两个
字,她像雷劈了,站在客厅一动不动,五点半站到九点半……陈文艳也晓得动手
不对,打了我之后说这说那,企图缓和局面,我是坚决不上当,死活不吱声,直
接翻出存折换了房睡。呵呵,可被我逮着了,好好整她一回。”
  金老大咋舌说:“陈文艳站四个钟头啊?”
  “可不是,老子真服了她。我们军训那会,站一个钟头军姿,就有人直接往
地上扑,陈文艳站四个点,啥事没有。我老婆,呵呵,还有更神的呢,还是谈朋
友的时候,有一回丈母娘说:我家文艳自打上小学就再没哭过。那时我当是笑话,
昨晚我想了想,真的,独有一次我在车站送陈文艳,见了一点欲哭无泪的样子,
还真没见她掉过眼泪。”
  “以小陈的个性,”金老大说,“你不找她,她怕是不得找你。”
  “管她呢,先过完这个礼拜,她不找我,我把丈母娘接来,不赔礼道歉坚决
不干。她妈的,再不修理要翻天,大年初一和我老爸吵嘴,现在又动手打老公。”
  “小陈和你老爸接火?哈哈,有意思,快讲快讲。”
  “你笑个屁,”张听踹金老大一脚,“都他妈怪你,去年让你贷款你不搞,
我大哥一跑,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张听的大哥93年投资八十万兴建一家板厂,工厂开业之时,恰逢房地产萧条
之始,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工厂资金多为借贷,利息奇高,尤其是农业合作基金
会的贷款,去年基金会流行抓人,欠款不还者一律抓到乡政府关起来,大哥见势
不妙,春节前夕扔下工厂和一双儿女逃跑了。
  儿子跑了势必连累老子。张听的老爸人称“张校长”,这个诨号与“毛主席”
有异曲同工之处,皆因老张霸占村小学校长一职近三十年。在那个武汉郊县的乡
村,张校长也算是一个人物,除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他还是民办教师中唯一上
过大学的。老张上过大学却只能做民办教师,责任在于张听的奶奶,因为奶奶当
年嫁给一个马车夫,用嫁妆买了四十亩地,害她的儿子变成黑五类,就为这个黑
招牌,文革开始的那年,老张临近毕业之时被大学开除。老张继承了几代地主的
智慧和勤奋,人家搞文化革命,他每个周末揣两块馍,背上渔网沿汉水打鱼,打
鱼打到武汉,正好天明,卖掉鱼步行回家,正好天黑,打鱼十年,文革结束他不
仅生下三个儿子,还攒下好几百块钱。接下来不割资本主义尾巴,老张就进军文
化产业,每年手书万余幅春联,从夏天写到冬天,春节前上市。写完数以吨计的
墨汁,盖起三栋楼房,大儿子在县城分了房子,小儿子在武汉租了房子,眼看房
子多得住不完,老张便封笔准备安享天年,岂料大儿子扔下一屁股债开溜。最倒
霉的,基金会之外,儿子还欠了村里人七八万,是血汗钱不说,大多数还是老张
出面借的。
  民办教师月薪二百多点,盖起三间楼房已属奇迹,再让老张还债,就只能出
卖奇迹。老大在县城的住房,虽然装潢华丽,一百余坪,却只有住房证,估计卖
不到一万;乡下的房子,留一栋老二住,其余两栋能卖三万。一则是不够,二则
卖房子不比卖黄金,成交兑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债主盈门,老张无奈求助于
张听,做公公的也知道儿媳妇不好惹,偷偷给小儿子打电话说:“只要两万,暂
时各家先打发一点,年后卖掉房子,问题就不大了。”老爸低声下气来求,张听
不敢推脱,他也不敢奢望陈文艳发善心,幸好同事都富裕,随便一说,筹了两万。
  张听不指望陈文艳发善心,是有经验教训的。去年五月,大哥开二哥的面包
车来武汉办事,在汉阳烧了发动机,大哥打电话张听,问是否能借三千块钱救急。
张听雪中送锅炉,给大哥送去一万,声明你拿去用,不必还。其实张听那几天刚
刚咸鱼翻身,还来不及买下一台渴盼已久的洗衣机,可是大哥见小弟如此豪爽,
误以为张听发了洋财,三天两头借钱,诉说没钱周转,张听无奈借出一万,哥哥
也信誓旦旦保证三个月归还。过了四个月,国庆节张听在老家办婚礼,大哥挤出
四千块钱,用40%的诚信,作为给小弟的新婚贺仪。钱是大嫂转交的,大嫂不知
小叔子是背着老婆干的,为了讨好新妯娌,特意亲手交钱陈文艳。陈文艳原以为
是哥嫂馈赠,大为感谢,不料三言两语,听出是还债,大光其火喊来张听,逼问
到底背着她借出多少钱。张听不知陈文艳如何知道,知道多少,犹犹豫豫,吱吱
唔唔,更让陈文艳出离愤怒。无视屋外宾客云集,鼓乐喧天,陈文艳摘下胸前红
花掷之于地,宣布婚不结了,爱咋咋地。好在大嫂机敏,说本来就是借的三千,
另一千算是利息。张听乘机接过话头,装着更加愤怒,说你也有弟弟妹妹,他们
借钱你未必不借!大哥很够意思,利息这么多,你还不满意?说完摔门而去。因
为证据不足,又有大嫂如簧之舌,总算把陈文艳安抚住,婚礼平安过去。大哥出
逃之前将空调搬给张听,又送陈文艳一件四千多元的羊绒大衣,更惹得陈文艳怀
疑,她平日絮语唠叨,早把张听耳朵磨出了茧子。
  春节本来没打算回老家,节前父亲还特意嘱咐张听去岳父家过年。父亲担心
某些债主事急缺心眼,大过年的堵门讨债。陈文艳则根本没想过春节除了回娘家,
还可以回婆家,不料腊月二十八放假,一场雨雪加寒流,高速公路封闭,在武汉
呆了一天,天气没有好转的势头,陈文艳只得带着一份万般无奈的心情,和原是
为自家准备的大包小包,回了三十公里外的婆家。
  除夕夜本地风气,照例是打麻将守岁。本家叔伯弟兄混得体面的,吃罢年饭
在张听家里摆了一桌。张听怕陈文艳嚼舌,虽想上桌,还是推让给老爸玩,自己
和陈文艳守着电视看春晚。然而弟兄们只想和张听热闹,赶下老张,硬拉上了张
听。战到天明,陈文艳起床出来,沉脸阴阳怪气哼哼叽叽,兄弟们见势不妙,一
说一笑,起身散了。等到张听上床,陈文艳坐在床边千方百计数落,什么见了麻
将就丢了魂、只差拿麻将煨汤喝呀;什么玩物丧志,从来不求上进,哪个同学读
研了你就一个破本科文凭呀。张听哀求说:“你让我睡会儿,早班车已经走了,
中午十二点有车去汉口,明天就回你家,你不就是想回去吗!”陈文艳被窥破心
思,更要证明自己说来说去,并非为了回娘家,越发抬高了声调批驳。老张早被
吵醒,咳嗽几回,止不住陈文艳的嘴巴,于是穿衣起床,大声嘱咐张听的老妈叫
一辆三轮车送儿子媳妇到蔡甸镇,那里随时有车去武汉。老张画蛇添足,又在房
外批评陈文艳:“我说小陈,人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他在外面体体面面,过年
陪客打个牌,未必犯了罪?他答应中午跟你走,你再有意见,你让他睡一会,就
硬是不行么?还有,夫妻有矛盾有意见,大可以回家关起门来说,刚才有客人在,
你就嘴巴不空,你不能给你男人留点面子么?我看哪,你的家庭教育很有问题。”
话一说完,陈文艳叫起来了:“你们张家的家教好,儿子怎么跑了呢!”大儿子
开跑早搞得老张内忧外患,再被儿媳数落,气得浑身乱战,伸手指向陈文艳:
“给我滚,滚,今后无我允许,不准再进屋门。”陈文艳抓起羊绒大衣和背包,
连她那顶国民党话务员的呢帽也忘了拿,呼啦啦一阵风跑了。
  金老大问:“后来呢?”
  “初二回了她家,她别提多快活了,啥事没发生似的。这次和我老爸是得罪
完了,每次劝她回家,她一句话顶过来:你老爸说了不让我回去的。这不,过几
天我堂弟结婚,看来只有我一人回去的命了。”
  “你大哥呢,现在怎么在搞,有信吗?”
  “我老大呀,”张听说,“心狠的人享福!他两个伢丢给爷爷奶奶,又在厦
门讨了小老婆。我也是前几天才收到他电话,他想弄辆车开,因为执照要在老家
年审,又找到我帮忙。”

  和金老大一起,发财致富自然是聊天的主题。
  金老大说他舅舅86年来武汉卖粮油,一千元本钱起家,十年成了粮油市场的
大腕,舅舅是典型的地主老财,赚了钱就买房子,如今房子住不完。
  张听问:“你舅舅有多少钱,两百万有吗?”
  金老大说:“两百万没有,一百万估计差不多了。”
  “算个狗屁呀,”张听说,“你看你舅舅,晒的比非洲人还黑,一天到晚团
团转,装米卸油,比耕牛还累,那哪是做生意,那是卖命,十年赚一百万,这也
叫赚钱!”
  “呵呵,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我开书店亏了本,舅舅还笑我,说你们书
呆子哪能做生意,好像他小学没毕业、多了不起似的。我是肯定不打工的,好多
项目正在计划,休养一段时间,考虑好了再动手,再搞就搞科技含量高的东西。
亏十年我也不灰心,舅舅十年赚一百万,我只要一个项目对路,一年赚一百万有
何稀奇。”
  “你打算搞啥,来钱快又靠得住,只有做骗子,你又没这本事。”
  “我肯定是搞正经事啊,开工厂,办实业。”
  “呵呵,”张听嘲讽的笑,“你也敢瞧不起你舅舅,你舅舅不就是办实业?
我说哪,最笨的就是办实业的,勤扒苦做挣血汗钱,有什么意思。”
  “那你指点指点啰,怎么赚钱有意思?”
  去年六月,大哥还没跑,金老大还是信托投资公司信贷部副经理,张听找金
老大办贷款,说是以大哥的厂房设备抵押贷两百万。金老大问厂房设备值多少钱,
张听说值三十万,但可以委托资产评估事务所评估成五百万。他建议金老大,贷
款到手直接分了,反正不准备还。金老大说这是金融诈骗,出了事你要坐牢,我
也跑不了。张听说,坐牢就坐牢,责任我承担,大不了判三年,坐三年牢赚一百
万,这生意很划算。金老大还是不干,理由是:你不该告诉我厂房设备只值三十
万!
  所以金老大问怎么赚钱才有意思,张听说:
  “去年叫你贷款你不干,不然你我早就是百万富翁,那才叫有意思!一锹挖
出一坛金元宝,坐享其成,无本万利,这类生意才有点意思……”
  “有意思,”金老大撇嘴说,“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前年在上海,幸好你
老人家窟窿捅得小,不然今天你就在沙洋农场搬砖,那就叫有意思。”
  “窟窿捅大了,老子早跑了,想我坐牢,做梦。话说回来,坐牢算个屁,老
毛造反,李嘉诚押房地产,都是提着脑袋玩。输了无非一条命,赢了就赢全世
界。”
  “你是懂道理,你在上海那次,条件好得很哪,你怎么不放手大搞,不还是
怕死?”
  “说得也是,呵呵。”张听惭愧的笑,想了想,狡辩说:“这只说明一点,
说明我不爱钱。”
  “你不爱钱,亏你有脸说,你就只想钱还没想疯,你干多少龌龊事,不就是
想发财!”
  “你头脑不是这么简单的呀,”张听从地铺爬起,点燃一支香烟说:“老大,
那我问你,你爱钱吗?”
  “我不爱,哦,我虽然想赚钱,那是干事业,不单纯为钱。”
  “你看,你也糊涂了吧。我爱钱吗,我挖空心思捞钱,和在学校打那不带彩
的扑克没什么区别,玩的就是这游戏,我跟着玩、不想比人玩得孬就是了。那说
你吧,什么叫事业,事业成功是为了什么呢?归根到底还是钱!你不爱钱,我相
信,但是这就有问题:追求一样不想追求的东西,怎么可能追到手?你不爱钱,
事业又怎么可能成功呢?你之所以落魄,症结就在这里!其实我也一样,所以那
么好的发财机会,天赐良机,我们放弃了。我们最要命的弱点,就是缺少要钱不
要命的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很难发财。”
  金老大反驳说:“那也不意味干违法的事,只要足够聪明勤奋,走正道一样
发财。再说,我不钦佩投机取巧发财的人,干实业对社会有贡献,你炒股票赚一
千万,还不如我舅舅卖粮油对社会有益。”
  “有信仰的人就是可爱!”张听不无嘲讽的说,“让你贷款你不干,去年那
书店让你溜之大吉你也不干,怎么说你好呢,你又不傻,可你就是热爱干蠢事,
就算赔得没裤子穿,想起那些蠢事,你大概还会骄傲自豪吧?”
  “你算是说对了,我不干亏心事,确实自豪。反过来说,如果听你的话卷款
开溜,肯定于心不安。”
  “我没话说了,”张听泄气的倒在地上,“昧良心痛苦,贫穷也痛苦,你非
要选择贫穷,一边痛苦一边自豪。安徒生说,有人就是喜欢走一条光荣的荆棘路,
走在荆棘上刺得脚板鲜血淋漓就有受苦受难的光荣,你就是这苦命人。说点正经
的,我这里正好有个财路,只要你有点胆子,不用一分本钱,伸手就是五十万。”
  “不是抢银行吧,”金老大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周立民他们单位前几天存了五十万我们公司,周立民来办的。那笔钱我留
了底子,存单呐身份证呐都好伪造,我给你弄妥,你去把钱取走就是了。我们公
司的玩意儿我清楚,你只管大大方方取钱,保证谁也发现不了,真的。完事我们
平分,我本想让我二哥干这事的,他一副农民相,太不合适了。”
  “多谢你老人家了,”金老大恼怒的说,“我怕掉脑壳,我劝你也别干,这
不是好玩的。咱们两个不能绑到一起,你安心做你的经理,将来我不行,还能作
你一点指望。你想玩命,也等我有点起色再说,不然我没法救你,这话你听得进
吗?”
  张听本来没什么决心做坏事,挨金老大一通教训,却也难免郁闷,一边唯唯
诺诺同意,一边抱怨说:“我这脑袋算是白长了,多少发财的好主意,你从来不
支持,以后再不告诉你了。”
  “你少打歪主意!”金老大说,“你被省证券公司开除,就有人说你活该。
你不走正路,今天不出事,迟早要出事。”
  “谁说的?”
  “不告诉你,说的人也没坏心,说说而已。”
  “哪个蠢猪放他妈的蠢屁,”张听恼羞成怒,“开除又怎么样,老子照样发
财!说这话就是王八蛋,他也不想想,我张听哪点不如他。不开除算什么,只要
老子乐意,在哪都能风风光光混一辈子。”
  金老大打断说:“你少说几句,人家也是为你好。但愿你能在国安呆一辈子,
你只莫再弄个开除,那人家会笑死。”
  张听很不以为然的回答:“做得到的事做到了也没多大意思,我耐烦我就呆
一辈子,我不耐烦说不定明天就开除,谁爱笑谁笑去,有本事的人不怕开除。开
除了,找更好的工作,气死那些王八蛋。”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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