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2
星期一 十月 27, 2008 8:46 am
二
吴卿很快有回音,她来电话说:天鹏按22%还款,别的就按你说的办,只是
老巩要求补签一份还款合同,合同写明是你们只要22点的利息,这样他好向上面
交待,合同可以完事再签。张听随即向公司提议,不出所料,林总连声称好,只
让他和老巩砍砍价,回扣弄个整数,三十万算了。张听提醒林总那三十万是现金
(不好做帐)。林总挥手说:不是我们揣了腰包,不碍事。事情就这么定了,没
两天财务报告收到天鹏三百万,为了尽可能在五一节之前了结此事,老总吩咐张
听立即办手续,当天将回扣款送给老巩。张听约过吴卿,下午送钱到京华。
午饭后去一楼的存取款柜台提现金,几个女同胞聚在一块很热闹。原来有位
股民送了一瓶香水给存取款柜的小葵,说是法国货,香奈儿,人家特意从香港买
的。财务的一位大姐倚桌而立,握着香水瓶满脸羡慕地品嗅,张听也凑上前看稀
奇。大姐打趣说:张听你看什么看,想给你老婆弄一瓶?
不等张听说话,另一位姓姚的男同事抢先接了茬。小姚一对桃花眼,在女人
堆里混得油嘴滑舌,常去张听家打牌,关系不错。小姚说:张经理呀,他只给老
婆送洁尔阴。
众人大笑,张听也笑了。恰好小姚上火,嘴角烂结了痂,午间吃盒饭他还叫
苦连天喊疼,所以笑声稍稍平静,张听高声回敬说:“妖怪,看你的烂嘴巴,典
型的阴道炎,还不快弄瓶洁尔阴漱口!”话音一落炸了锅,一群人笑的七颠八倒,
拿香水的大姐浑身乱颤,香水瓶失手跌落于地,摔在大理石地面摔烂了。
瓶子从张听身上滚落,炸在他脚边,香水上上下下,溅了一身,混乱之中,
全然不觉。众人闻得浓香熏鼻,不久也麻木了。张听又收拾残局,用手一片一片
拾捡玻璃渣,拾进塑料杯中,事后只略略洗了手。后来现金准备好,开着公司的
车去了京华。
车停在京华大门前,吴卿走下台阶迎接。张听下车打过招呼,拉开车后门,
拿出钥匙弓腰开锁,从运钞的铁箱掏出装满现金的塑料袋。正要回头,感觉身后
某种短促而急遽的闪动,他警惕地抱紧钱袋迅速转身,疑惑而严厉地盯视吴卿。
算是匆忙之间作出的混乱解释,吴卿紧退两步,皱眉捂住鼻子,像淑女看见马路
上的一泡屎,满脸嫌恶。
吴卿的动作明确显示与某种气味有关,也明确显示那气味来自张听,他瞬即
想到香水。我一定像个骚娘们,浑身香扑扑的,他想。不等他想到自己是无辜的,
一阵猛烈的羞耻猝不及防喷涌而出,血腾地涌上面部,脖子也如同卤过的精武鸭
颈,绯红透亮。
每逢有突发事件超出控制能力,他的策略总是装聋作哑。今天他也打算装着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钱递给吴卿马上转头走人,然而脸无端红成两片猪
肝,装傻已经没法装了。他迅速转身面对汽车,想找个地缝躲一躲,然而马上改
了主意,将钱袋扔进铁箱,恶狠狠合上箱盖,砰的一声,又脆又响。
再傻的人也能看出,他想开溜。然而不等他关车门,吴卿开口问:
“你这是干嘛?”
“回公司。”
“你说送钱来,这就算送了?”
虽然脸皮依然滚热发烫,张听还是挤出一脸挑衅的微笑:“钱是拿来了,不
过我怕你不喜欢。刚刚一瓶香奈儿,半瓶洒在我身上,另外半瓶,都洒在钞票上
了,你那么讨厌香水,这钱还是不给你为好。我这就回公司换钱去,你再等等吧,
你放心,我办事很麻利的。”
“是吗,”吴卿放开捂着鼻子的手,顺势拂了一把额前的刘海,甩甩头发,
又露出古怪笑容,“那就不麻烦你了。”
该解释的已经解释,张听也不想节外生枝。可是吴卿不放过他,接过钱袋她
又说:“我说过讨厌香水吗,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脸红个什么呀?”
他烦得要命,气恼的说:“脸红是因为我有一张脸,不像某些人。”
“你话说清楚,不像某些什么人。”
“没脸的人。”
“你是说我吗?”
“不敢。”
“好吧好吧,你可以走了。”
“我就这么走?拜托你催催老巩,五一之前把事情了了。”
“办不到,老巩回总公司了,只能等节后他回来。”
“上班他就来吗?”
“应该是。”
“一来就办吗?”
“你真啰嗦。”
五月三号上班,钱没有到帐。张听想这也正常,因为天鹏若是下午转帐,次
日才能到。四号上午老总问话,说财务查了,款子没到,让他去天鹏问个明白。
张听打吴卿的手机,无人接听;打传呼,不回话。任何人碰到类似情况,都不免
胡思乱想,张听想得更多更复杂,除了想到吴卿上厕所没带手机和传呼,他甚至
想到吴卿被人谋杀了。
去京华打听,才知道吴卿是大户室的管理员。再找到吴卿的工作间,一个男
的说,吴卿被公安带走了,走时什么也没拿。张听惊问怎么回事,那人说,好像
是信用卡的什么事,大概是信用卡诈骗吧,具体我也不清楚。语气淡漠,颇有幸
灾乐祸的味道。张听递过名片,那人看了说,有个同事和她一起去的,我呼她试
试。回电之后,那人告诉张听,她们在某某分局,二楼。
张听只怕吴卿一去牢底坐穿,还款的事情因此半途而废,害自己无法向公司
交差。出了京华,气急败坏跑回公司要车,边走边骂吴卿钱迷心窍,什么钱也不
放过。到公安局已是上午下班时间,二楼一条走廊,接通两边四对办公室,门都
敞着,张听在其中一间发现了吴卿,她歪头抱臂站立,靠着窗台,听下属汇报似
的傲然俯视一位情绪激动的小伙子。
“你没钱,没钱就算了?没钱要想办法!叫你打电话找亲戚朋友,找父母,
你像是没长耳朵。二十四小时放人,你想的美,不拿钱来,明天你前脚出门,后
脚再把你弄进来。你想耍无赖,告诉你,无赖我见的多了,再狠的人都会变乖的,
我办多少案子,还没有不拿真家伙就从这里走的。公安局不能插手经济纠纷,我
就插给你看看,你是经济纠纷?你这是案子,刑事案件!你和刘利华合伙诈骗!
你……”
年轻的公安忙于教导吴卿,说话间不时拿笔戳桌子,仿佛忍无可忍,全未留
意身后有人偷听。其实张听也算不上偷听,他双手插进裤兜,右臂夹着皮包,堂
而皇之站在门口,然而直到手机铃声打断公安同志的演讲,他也没听出个眉目,
只得出一个结论:吴卿根本不在乎。
退到走廊接完电话,再进办公室,一边在桌上往皮包里塞手机,一边问公安:
“她犯什么事了?”
公安大概被张听的派头镇住,扭头问吴卿:“他是哪个?”
张听抢答:“我是公司负责行政的,总经理关心她,让我来看看,如果有必
要,单位可以协助处理。”
“你自己看。”公安推过一叠资料,最上面一张是中国银行的长城卡担保合
同,在“担保人承诺”一栏,手书了如下内容:
我自愿为刘利华的长城卡提供担保,并承诺刘利华持卡期间发生的一切债务,
本人无条件承担责任。
担保人:吴卿
1994年1月7日
张听也有长城卡,公司统一办的,同事捉对互相担保,写的内容差不多。再
看下面一份,是中国银行的报案材料,盖着信用卡公司的鲜红大戳,刘利华长城
卡透支27200元。
“刘利华呢?你们应该逮姓刘的呀。”张听说。
公安说:“刘利华跑反了。逮,我们当然要逮,犯了事,谁也别想逃脱。她
白纸黑字承诺负责,我们先逮她再说。”
张听一时无话可说,照他的想法,给人担保,出了事就认倒霉呗;死皮赖脸
耍无赖,多丢人现眼,不就两万块钱吗!
于是他转头说吴卿:“你应该不缺这点钱哪?”
吴卿冷冷地说:“None of your business! If necessary, I will pay up
at anytime. Help me save it, or help you self(不关你事,我随时能还,
要么帮我,要么请便)!”她语调平和,似乎在委婉解释钱被人偷了。
张听大为放心,原来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时走廊走过一些人,脚步声,
谈话声,夹杂着搪瓷碗的叮当声,想来不是去食堂,就是吃罢归来了。这声音提
醒了张听,他问吴卿:你还没吃饭吧,你同事呢?一半显示自己懂吴卿的黑话,
一半掩盖他的谎话,他也用英文。
吴卿说:她弄吃的去了,上午call她的是你吗?
听到这里,小伙子气呼呼喊道:“你两个搞么名堂,我一句听不懂!”
吴卿一脸鄙夷说:“听不懂,听不懂怪我啊,你只管认得钱就行了。”
“好,好,你嘴硬,看你硬到几时。有办法对付你的,今天不交钱,你等着
进号子,号子有的是人物,偷的抢的卖的,人人会黑话,你不是讲英语吗,有人
听的,只怕你想哭哭不出来。”
鄙薄主宰他人自由的人,使之灰溜溜的,的确非常好玩,可是张听只盼吴卿
早点恢复自由办正经事,没心情惹事生非。他挤出一脸谄媚的笑,仿佛以此安慰
一颗受伤的心,和蔼可亲的问公安:“请问贵姓?”
“肖。”
“是这样,肖队长,刚才吴卿说目前经济艰难,一时全部拿出来不可能,不
是想耍赖不还。你也知道,钱是姓刘的用了,她这纯属代人受过,考虑这些情况,
你们是不是先把她放了,反正她是上班的人,以后每月有收入,分期分批还债也
行吧。你们放了她,她也不至于为这点钱跑反。如果你们担心她跑了找不着人,
公司可以给她作保,保证她不跑,她跑了,你逮我。”
“她说没钱就没钱?到这里来的,十个十一个说没钱,最后都有钱。她像没
钱的?她比刘晓庆还拽呀!她会有钱的,你等着瞧吧!没什么可商量的,这不是
做生意,可以讲条件。我看你比她明白事理,你好好劝劝她,耍赖是耍不脱的。
她态度恶劣,很不老实,我可以不计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配合政府,莫
怪我们不客气。”
吴卿大声说:“是我不配合,还是你不配合?我让你们拿银行账单来,你凭
什么不拿?钱不是我透支的,让我还钱,我连看账单的权力也没有?讨债还要凭
单子,你是逼债还是绑架?”
“中行报案单在这里,还要什么单子!你要看账单,先交钱来,我们打收条,
将来数目不对,多退少补。出去了,你想找哪个找哪个,想看什么看什么!”
“多退少补,呵,你们是好爹爹,钱到了手,还有退的。”
“你不相信政府,那就没办法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听现在听出点眉目了,原来吴卿怀疑账目有问题。是啊,假如没问题,公
安真没道理拒绝提供账单。他于是告诉吴卿:拿账单很容易的。
吴卿说:那你快去弄来,先我还拿不准是不是有问题,越想越感觉有鬼。刘
是我原来在广告公司的同事,94年去了深圳,大概混得不行,从那年三月份起,
每月取五百块钱,我常拆他的对账单,所以晓得。后来换工作换得乱七八糟,没
法看了。
张听惊问:他94年3月开始透支?你确定?
吴卿说:对账单寄到单位,我每月都看,我94年7月和你老婆一块上班,那
时候他只透支了两千五。
吴卿的口语纯正流利,张听自愧不如。他上的湖北大学,按同学金老大的说
法,世界上最烂的大学之一,而他则补充说,应该去掉“之一”。虽然出于个人
兴趣,他也颇费精力于英语,看英文小说也能一目十行,然而说话未免欠缺,准
确表达固然不存在问题,只是说起来磕磕绊绊,比总理讲话还慢。交谈之间,吴
卿的同事带来一份麦当劳外卖,吴卿问张听吃了没,他起身说,你管你自己,我
先回公司,等银行上班我拿对账单。
回到公司,在文件柜翻出中国银行信用卡章程仔细研读,同时对照担保法逐
条推敲,最后得出结论:只要中国银行没有书面证据,证明他们95年元月之前通
知过吴卿履行担保人责任,吴卿不承担任何责任。吴卿是否收到过银行通知呢?
对帐单总是要拿的,见面再问吧。
在信用卡中心,报上姓名和账号,对账单就打印出来。账单表明吴卿说的没
错,刘利华确实每月只取五百,最终透支额加罚息共计16800元。张听一边开车,
一边计算,兼加复习法律条文。匆匆回到公安局,上到二楼,惊讶地发现走廊沿
墙蹲着黑压压两溜男女,骂骂咧咧,抽烟吐痰,乱哄哄的;而楼梯口赫然站着两
名武装警察,手握警棍,赶猪似的不时吆喝。原来是刑警队刚刚端了个赌窝。张
听从人头中趟进办公室,又吃一惊,吴卿一只手戴着明晃晃的铐子,铐子另一端
铐在椅背上。
办公室蹲了七八个男女,坐着的有三个,包括吴卿。她一手搭上椅背,跷着
二郎腿,皮鞋锃亮,看见张听,难为情似的哂哂一笑。肖公安正在讯问蹲在他桌
边的人,不时呵斥。张听挤进门,问肖:“怎么搞的嘛,这还铐上了。”
“你是干什么的?”与肖对坐办公桌的一个大肚子中年人问张听。
张听不喜此人出言跋扈,问肖:“他哪个?”
“我们杨队,”肖答,又努嘴对杨说:“她单位的。”
“钱带来了没有?”杨问。
张听担心另一件事,就不理姓杨的,用英语询问吴卿,此前是否收到过中行
要求还钱的通知,不管电话还是信函。吴卿说,从来没有,我单位换来换去,他
们怎么通知我。
“又来了,又来了!”肖绝望地叫道,“再在这里说英语,就滚出去!”
“你把铐子打开,我马上滚!”吴卿针锋相对,声音响亮。满屋人哄堂大笑,
走廊里的赌徒浑水摸鱼,有人叫好,有人跺脚,唯恐天下不乱。
“不许笑,找死啊,我说的是你——”肖伸笔指向张听,“你别闹事啊!”
张听满脸无辜说:“关我什么事啊,我说的法语,不是英语。”
吴卿噗哧喷出来,再引起一阵哄笑。杨队长啪啪拍桌子,吼叫说:“哪个还
笑,看哪个还笑,邪完了,没有王法了。”
外面传来其他警察的呵斥声,也有穿制服的看热闹,好奇的伸长脖子站到门
口。人们马上安静下来,只吴卿仿佛肚子抽筋,嘤嘤笑个不停。
“我再问你,”杨队长疾言厉色问张听,“你到底带钱来了没有?”
吴卿的放肆鼓舞了张听,他本想开开玩笑,涮涮这个大肚子羊。比方说,回
答说带了,装着战战兢兢糊里糊涂掏出几块钱来,不就是个很好的玩笑。但是他
克制着郑重回答说:“我介绍一下,我叫张听,是公司的法律顾问。我代表吴卿
依法行使抗辩权,不是来给她还钱的。她有的是钱,用不着我拿。现在的问题,
是该不该还钱。下面我会依法一一解释她为什么不能还钱。您别急发表意见,反
正人在你们手里,说完了,你们怎么办,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说完他拉过一张靠椅坐下,掏出担保法的小册子,信用卡章程和对账单。等
杨队长燃起一支烟不情不愿坐下,他翻开担保法,推到姓杨的面前,说:
“请看我划线的这段,担保法第五条明确写着,担保合同是从合同,它附属
于主合同,如果主合同无效,从合同也无效。吴卿签署的担保书,是一份从合同,
其主合同是什么,您知道吗?”
杨摇头表示不知。
“是这,中国银行的长城卡章程。信用卡章程就是主合同,明确规定了银行
作为债权人,以及持卡人作为债务人的权利和义务。吴卿正是依据信用卡章程给
刘利华担保的,如果银行不遵守合同约定,也就是说,如果刘利华透支是银行过
错造成的,吴卿就不能承担责任。”
杨爽朗地打断张听,“哈哈哈,姓刘的要透支,又不是银行逼他透支的,银
行有什么过错!照你说的,有个卡就去取钱,拼死亡命透支,最后都怪银行了。”
肖立即附合说:“纯粹横扯,自己卖B,赖别个强奸。”
他的幽默切中蹲着的那群人的趣味,引来一阵哄笑,非常得意。
“谁卖B?你说谁呢,你他妈的找骂啊?”吴卿脸涨得通红,起身骂肖。
“你——”肖非常恼火,但也认为当着一个女人说B是不对的,悻悻的说:
“不过是个比方,不是说你。”
吴卿还要还嘴,张听做手势阻止了她。因为胸有成竹,他对暂时的混乱不以
为然,等嘈杂声平静,他又开口说:
“杨队长,那我要问,是不是只要是个卡,就能取到钱呢,比如说,上了黑
名单的卡?”
“你这不废话吗!上了黑名单,当然不能取钱!”
“非常正确。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不是只要有个卡,就能拼死亡命透支。那
我们就要看了,刘利华的卡,是不是早该上黑名单,而银行上了没有。如果合同
规定应该上黑名单,银行却没给他上,就是银行的过错。请看,章程关于信用卡
失效,有这样的约定:持卡人透支达1000元,连续两个月未有偿还的,信用卡自
动失效。失效的卡,杨队长,能取钱吗?”
杨现在知道言多必失了,只抽烟,不吭声。
“很明显,失效至少是不能取钱,能取钱就不叫失效了。现在我再请您看另
一样东西,这是我刚从中国银行拿到的对帐单,先说清楚,截至本日刘利华透支
额加罚息合计16800元,中行的报案书上说他透支27200元,纯属虚假报案,我们
会追究中行责任的。这且不说,帐单显示,刘利华94年5月底透支已超过1000元,
此后并无还款记录,那么连续两个月,也就是94年7月底,按长城卡章程,信用
卡应该失效,上黑名单,刘利华不能继续取到钱。但是刘一直在取,每月五百,
取到现在。问题出在哪儿呢,就是中国银行渎职,没有将本该失效的信用卡封杀,
以至刘利华继续透支,债务不断扩大。按担保法,债权人违反合同所导致的债务,
担保人不承担责任。也就是说,由于中行渎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透支,吴卿没
有责任吃弹子。”
最后他起身抬高声音说:“94年7月前刘利华透支总计2300元,中行本来有
权要求吴卿偿还,现在时间过去了22个月,根据担保法,主债权届满6个月,债
权人未对债务人提起诉讼,也未通知保证人的,保证人责任自动解除。所以现在
吴卿对该债务不承担任何责任,我说完了。”
四周肃静,那群因为玩钱失去自由,身上现金被洗劫一空,正在惶惶等待必
将到来而数目不详的经济宰割的赌徒,心中充满伤痛和对强权的愤恨。他们并不
清楚张听说的什么,但是至少看到他滔滔不绝,面无惧色;而他们此时共同的敌
人,被他的话语之箭射来刺去,面色潮红,额头沁出汗珠。似乎上天给他们派来
一个佐罗,特为他们解恨出气的,人们不由自主心怀感激,凝望着张听,又羡慕,
又尊敬。
年轻的公安率先清醒,他举起吴卿签字的担保书,洋洋得意甩得哗哗响:
“纯属诡辩!这上面她写得清清楚楚:一切债务,本人无条件承担责任。什么是
一切债务?什么是无条件承担?这就是说,不管什么情况,她都要负责,都要还
钱!”
“你以为她写了无条件承担责任,就真的无条件?这是你不懂法律。”张听
拿过担保书,举起信用卡章程,“吴卿无条件承担责任,是有前提条件的,就是
中国银行必须遵守这个章程。也就是说,如果银行按章程做,姓刘的哪怕透支一
千万,吴卿也要承担责任,责无可逃,这就是无条件。但是银行违反合同,让本
该失效的信用卡继续有效,继续透支,这样的债务,担保人不承担责任。我重申
一次,因为债权人的过错形成的债务,担保人不承担责任。法律就是这样,应该
负责的,写了不负责,没用;不该负责的,想负责也不行。如果我杀了人,我妈
先给我作保了,保证无条件承担一切责任,代我坐牢代我死,办得到吗?无条件
就真的无条件?世界上就没有无条件的事。”
这时有个赌徒听得入迷,全以为是在街头看热闹,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好,还
鼓起掌来。但是他马上想起身份场合,像马戏团做了错事的猴子缩手伸颈,谦卑
地对着杨队长点头哈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搞忘了形。”一屋人笑翻了
天,大家一点不像自由受到限制,就跟在剧场看卓别林演出似的。
杨队长急于辩驳,顾不上制止笑声,大声说:“就是我们局一位民警,人民
警察哪,和她一模一样,给朋友信用卡担保透支了,前不久银行找他,二话不说
拿钱还。你们算什么,凭三言两语,推的一干二净?”
张听正要回答,肖拿笔指着吴卿,声色俱厉说:“你别高兴太早,你得意什
么,你以为拿你没办法!我就定你诈骗,马上送你进号子。”
吴卿捋捋头发,坐直身子轻蔑地啐了一口:“切!定我诈骗,来呀,给我做
笔录哇,赌博还问案子,我诈骗,早晨九点到现在,你们连个笔录也不做,只管
要钱,合着我罪在不交钱,交钱就没罪啦?今天你说的话,从头到尾有人作证的。
明明透支一万六,叫你拿账单你不拿,你哄我说是两万七,多要一万一,你打算
自己揣回家吧,是我诈骗还是你诈骗?你们铐我,威胁恐吓,是我诈骗还是你诈
骗?给你明说,钱我有的是,但是现在,一分钱你别想了。你定诈骗,你有本事,
定我谋杀随你便,我还就想看看,看公安局是不是你开的。张听(吴卿大叫一
声),你把传唤证报案书复印一份。(又指着肖说)你们传我来,说是协助调查,
现在又说我诈骗,好哇,有本事你不放我,出去我不告你,我不姓吴了……”
张听依言拿起报案书,见肖起身抢夺,立即转身要走,却被肖抓住衣领,厉
声喝令不许走。挣扎之中,靠椅摔倒,轰然巨响;旁人起身闪躲,又惊又恼,也
踹椅子泄愤。肖猛然一扯,哧啦一声张听衬衣前襟绷裂,杨队长也扑上来扭张听
的胳膊。眼见势不得脱,张听匆忙将书证递给吴卿,大吼打人喽打人喽,其实不
过是装可怜,以防真的被打。近门的赌徒为避无妄之灾,发疯怪叫般往外跑;屋
内的也都站起来,仿佛脑袋受击,嗷嗷乱嚷。吴卿听见张听吼叫,本能地跟着尖
叫,她的女高音好嗓子,穿墙透壁凄厉无比。走廊更别提了,人们挤挤攘攘,听
得惨叫连连,以为里面动了刀子,一群惯于趁火打劫之辈,仿佛大火当前无处逃
生,群情鼎沸。
在一阵有组织的严厉的喝斥之后,这场突发的混乱,像一场暴雨,又像烟花
燃尽,从外到内很快平息。杨队长放开张听,因为他不叫了。肖发现书证到了吴
卿手上,马上松手过来命令吴卿交出。吴卿侧身紧抱胸口不理睬,肖想抢,又不
敢非礼,甚是为难。正在僵持,办公室进来一个官样人物,威严扫视一圈,喝问:
老杨,怎么回事!
杨队长恭敬喊了一声政委,示意出门说,一边毫无方向喝叫蹲下去、老实点,
一边乖乖出了门。
没几分钟杨回来了,神情沮丧,口气却是凶巴巴的,对肖说:“把她铐子下
了,带到三楼会议室。”
张听看见他对肖递了个眼色。
打开手铐,吴卿端坐不动,蛮横地说:“有事这里办,有人作证。别处我不
去,你敢来横的,你试试看!”
张听用英语提醒她,你自由了。
吴卿想了想,还是不动,不用英文,说:“就这么走,没那么便宜。想偷偷
摸摸放人,办不到。铐了人白铐,撕了人衣服白撕?来的时候要我付的士费,凭
什么不坐公交?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没进过号子,正好进去逛一回,当旅游。”
又引得一阵哄笑。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肖气得嘴颤。
“Silly cunt!谁不要脸谁知道!”
现在张听也觉得她过分,已经是天大的胜利,何必过于嚣张。他瞪着她,用
眼神制止她。
吴卿很不满意的说:“张听,你怕什么!怕的不该是我们!不是你来,今天
我肯定得交钱。多少人被他们欺负,屁也不敢放一个,你怕他们没好日子过,一
屋子背时鬼等着他们罚款,你怕他们不财源滚滚!”
“你到底想怎么样?”杨在一边问。
“他当这么多人说我诈骗,必须向我道歉。铐了我,再次道歉。扯坏了张经
理衬衫,赔钱,雅戈尔的,赔一百。的士费还给我,十八块;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我也坐的士,再给十八。就这四条。”
肖犹犹豫豫不答复,杨无可奈何看着他,吞吞吐吐说:“小肖,政委刚才……
算了吧……”
“你先把东西交出来。”肖说。
“交出来,没问题。不是先交,出门再交。你要不相信我,那也没办法,你
看着办吧。”
最后一次挽回尊严的努力被无情摧毁,肖和他曾经征服的无数顽固分子一样,
一旦选择背叛自己,就出人意料地坦然大方。他掏出140元递给张听,潇洒地声
称不用找,接着站到吴卿面前说:我说你诈骗,说得不对,向你道歉;我铐你,
不对,再次向你道歉。每次道歉都伴着点头哈腰,活像老电影里日本太君面前的
翻译,张听在一边也不禁汗颜。
吴卿仪态万方站起来,甩下一直紧抱着的两张纸,手指叭地打个榧子,调皮
地向张听一招:Let’s go!
紧握两张纸,肖恨恨地说:“出门过点细,再莫犯到我手里!”
“呵呵,东西到手,又硬起来了,幸亏刚才没信你!不怕你睡不着,告诉你,
没那东西照样告你。张听,走,找中行算账。”说完出门,噔噔噔走过夹道的一
群人头,扭腰摇臀,妖冶不尽。
下了楼,张听追上她,从手头一叠钞票中抽出四张十元的递向吴卿,说:
“呶,你的的士费,拿去。”
“你有病哪?”
“你不要是你的事,”张听揣钱进包,“捞点外块也好,走,我送你回公
司。”
“回什么公司,去中行,报假案,不搞清楚,明天再捉我?”
“算了吧,天都闹翻了,哪个敢再捉你?快走吧,我还得赶回公司汇报呢。
哎呀,正事还没问你,老巩那款子什么时候打,他来了没啊,你出这么大事,他
也不来帮忙?”
“上车再说!”
上了车,吴卿要过张听的手机,与老巩通了电话。不知何故,通话之初她说
汉语,后来又成了英文。张听暗想,怪不得你个婊子口语这么好,原来跟老巩操
出来的。内容并不值得保密,至少不是为了对张听保密,老巩下午才到武汉,答
应明天上午办。通话完毕,吴卿说:听到了吧,你回去让他们明天下午查帐就是
了。啊,还有,别穿这破衬衣回公司,先去买一件。
“回头我自己买。”
在车上张听问起吴卿被铐的事,吴卿笑嘻嘻说,那帮赌徒上楼,姓肖的被叫
去维持秩序,她趁无人看管溜到楼下,“在楼梯间,碰到个警察看了我一眼,我
挺镇静混过去了,其实心里嘣嘣跳,坏就坏在出了楼道门,忍不住撒腿就跑,远
处就有人吼,后来就被逮住了。哈,别提多刺激了!真亏哟,只差几步就混到门
口,只怪自己不老练,沉不住气,不然早跑啦。不过,还是这样好,great
victory,解恨!”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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