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情 调 - 1

星期一 十月 27, 2008 8:42 am




  



张听第一次见吴卿,是为他所在的证券公司讨债。那笔债务本金七百万元,
吴卿只是京华证券的普通职员,她的权力不能决定一文公款;另外,欠债的也不
是京华,而是另一家,天鹏证券。按此说来,张听找吴卿讨债,纯属搞错了对象,
更不可能讨回钱来。不过吴卿是天鹏证券总经理老巩的情人,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张听找吴卿讨债,时间是在96年,那一年他二十四岁,是国安证券武汉分公
司的国债部经理。国安和京华相距不过两站路,然而张听知道世界上有吴卿这个
人,全靠他老婆陈文艳的提醒。陈文艳也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吴卿是从那里跳
槽到京华的。就凭陈文艳知道吴卿是老巩的情人,也足以证明她和吴卿交情不坏。
  



天鹏一年前向国安借款七百万,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如今借款到期,张听敦
促老巩恪守信用,老巩说,信用就像贞节,一次守不住,再守也没意义,不瞒你
说,我早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其实破罐子破摔的也不只一个老巩,国安借给天鹏
的钱,也是从别处借来的,如今天鹏不还钱,国安自然也没钱还给别人(有钱也
说没钱),大概是受了“三角恋”启发,人们称这种现象为三角债。96年三角债
像蔓延的瘟疫席卷了金融业,每家证券公司都欠着一屁股债,同时又有两屁股欠
款收不回来,以国安武汉分公司为例,公司欠债1.7亿,又有2.1亿元应收款。张
听所在的国债部,实际上成了讨债部,因为同事见了张听,殷切的问候不外如下
几种:“张经理,这又是上哪儿讨钱哪?”或者,“张经理,今天讨了多少钱?”
——去掉"张经理"三字,这些话很像打听一个叫花子的生意。
  



其实在国安,国债部一向牛逼烘烘。公司借出去的资金,都是国债部借来的,
弄回那么多钱,自然少不了东奔西跑交际应酬。大把的公款流水似的花,吃香的
喝辣的,飞来飞去逛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其他部门的员工羡慕得要死。而在国债
部,最牛逼的当然是张听经理。证券公司不是国营企业,能坐上经理的位子,没
点真本事可不成。张经理借钱的本领,体现在他借回来的钱总是又多又便宜,去
年他设计一项业务,委托武汉市十余家信用社给公司代售空头债券,从老百姓手
头筹资三千万,年利率不到14%,按当时行情,这笔钱拆借出去,纯利润至少两
千万。老总在公司大会上盛赞张听,当场奖励现金一万,会后又耗资一万有余给
张经理配了手机。不怪老总高兴得太早,谁能想到什么捞什子金融三角债呢,一
年过去,别说利润了,居然本钱也收不回来。最叫老总恼火的是,别的钱可以耍
赖拖欠,张听弄回来的钱却不能不还。道理是这样的:信用社不见钱,就没法给
老百姓兑付债券;老百姓见不到钞票,就堵着信用社哭闹;事涉社会安定,人民
银行不得不管;老总怕人民银行,就不得不还钱。可是公司资金实在紧张,老总
难免窝火憋气,所以老总现在又大骂张经理,说都是他妈的张听害死鸡巴人!当
头头的不爽,手下人就别想好日子过,年后公司出台政策,国债部工资奖金与收
款业绩挂钩,每月收回三百万才能拿到基本工资。以公司的情况,三百万确实不
多,因为欠款每月的利息也不止这个数,不过这正好表明清欠的难度。反过来说,
便宜事总是没有的,如果欠款容易收回,指标决不会只定三百万。可气的是考核
只针对国债部,到张听找吴卿的时候,他已经几个月收入不如公司的保安了。
  



人们也许会说,为单位讨债,不去光明正大找法院,偏偏偷偷摸摸拉关系找
什么情人,这个张听算不上聪明。如前所述,这件事发生在96年,那时候法院的
确是有的,而且肯定不比今天少,然而那时候法院像和尚的小和尚,理论上它具
备许多功能,实际上它除了尿尿什么也不能干。那年头稍有头脑的人就知道,要
想讨回真金白银,决不能指望法院;对遭受三角债折磨的金融机构,法院的唯一
作用是雪上加霜。正如死亡证明是一个人去向的最终交待,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总
是一笔资金的死亡证明——花费巨资打官司,讨回来的就是那张纸。
  



关于96年,还有一些情况应该交待。那时候电脑是有的,但离办公自动化还
隔得很远,因此不管找工作还是写情书,写一手好字有极大的优势。那时候手机
也是有的,而且块头巨大,握在手中非常扎眼,但是“来电显示”、“短信”之
类的词汇尚未出现。那时候能够接收短信或显示来电的是BP机,这玩意儿不能打
电话,却也跻身奢侈品之列,有一部呼机别在腰上,与坐奔驰一样神气。手机就
更不用说了,96年全社会手机保有量比小车还少,以国安为例,公司有四台小车,
却只有三部手机。这就不难理解人们多么痛恨那些不分场合拿着手机喂喂喂的人。
那时候公交车上发现扒手,人们大多保持沉默;在车上挤得臭屁滚滚,人们也都
充鼻不闻;但假如你在车上接听手机,广大乘客一定群起攻击,骂的骂,吼的吼,
说什么的都有,要多刻薄有多刻薄。
  



天鹏的债务到期一个多月,张听上门不下二十回,老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
可分割的部分,因此他和老巩不仅熟悉,甚至产生了感情。讨债之初,两人都认
真对待工作,张听认真描述公司的困难自己的困难,他的话鳄鱼听了也会掉眼泪。
然而老巩不是鳄鱼,所以他哈哈大笑。老巩说,钱多少总是有的,可我一分也不
能还,上头有命令,收多少钱还多少债,我也是给人打工,下有老婆儿子,上有
八十岁的老娘,你不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吧。老巩不仅像个笑星善于插科打诨,还
有一张偶像派歌星的小白脸,他都快四十的人了,有天和张听并排在沙发上闲聊,
一个陌生人找他办事,在办公室门边定了定神,伸出右手直奔张听,一脸媚笑连
称巩总您好。倒不是张听比老巩更有官相,造物弄人,两人的面貌朝相反的方向
与年龄偏离,想一眼看出张听比老巩年轻,没有福尔摩斯的慧眼恐怕不行。老巩
和张听聊天,颇为自豪说到他原是公司总裁的秘书,总裁是美国的海归,看中他
做秘书,就是瞧上了他的英文水平。老巩是浙江大学的历史学硕士,有这种水平
很自然。可是老巩不顾身份向张听卖弄风骚,也有点特别的原因:他和张听谈历
史,被张听镇住了。
  



有天讨债讨得没话说,张听问起老巩老家何处,老巩说:“三水,听说过
吗?”此种语气让张听不快,便卖关子说:“啊呀,三水出过一个姓汪的大名人
咧,我没弄错吧巩总?”老巩笑说:“不错不错,汪兆铭名则名矣,可惜是个汉
奸的恶名。”
  



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表现欲,张听接过老巩的话头大放厥词:“汪精卫是汉
奸,不过咱们也没资格说他的不是,因为今天的中国人,汉族人,无人不是汉奸
的子孙。”
  

老巩非常诧异:“此话从何说起?”
  

张听说:“元朝时候,我们祖宗心甘情愿给一个蒙古人磕头下跪交捐纳税,
正是彻头彻尾的汉奸行为;清朝时候,我们祖宗给一个满族人磕头下跪交捐纳税,
不也十足汉奸!按理说,他们不做汉奸走狗,正该合家一死,也就没有我们活到
今天了。”
  

话开了头,就不吐不快,老巩诧异的神情,更是刺激张听侃侃而谈:
  

“强敌入侵,人们是奋起抵抗还是主动投降,我想都可以考虑吧,我们打鬼
子,还高喊缴枪不杀,总不能只许外人投降不许自己人投降呀。不管怎么说,打
仗是要死人的,如果领导人爱民如子,就不该随随便便鼓动人民牺牲;假如没把
握打败敌人,却以保家卫国为名挟持老百姓当炮灰,这种领导简直是黑心缺德嘛。
汪精卫就是太爱人民了,他判断中国肯定打不过日本,不忍心让炎黄子孙以卵击
石自取灭亡,所以率先垂范抛弃荣华富贵屈膝投降,这样的领导不仅不该挨骂,
相反正该表扬。反观日本人,他们多明白事理呀,裕仁天皇一声令下,日本说投
降就投降,没人骂天皇什么奸什么贼,就凭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日本人脑瓜子好
使,不计虚名讲求实际,他们今天发达,真不是偶然的。其实投降不见得是坏事
啊,回顾我们的历史,蒙古人灭了大宋,结果是中国成为天下第一大国;满人冲
进山海关,结果是关外白送给了中国;中国就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外敌入侵正是
小溪奔向大海,不管敌人多么狂暴汹涌,结果不外是乖乖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可
以设想一下,假如当年中国人听从汪精卫全体举手投降,情况又会怎样?我看无
非是中国的版图扩展到日本四岛,大和民族成为中国第五十六个少数民族。所以
我们不仅不必害怕外敌入侵,相反正应该举手欢迎,国家最好解散军队,既免了
军费,还免了淘神费力招商引资。”
  



作为历史学硕士,老巩头一次被一个外行谈历史谈得振聋发聩,以此为开端,
两人常常忘了时间场合身份,在办公室大谈文学历史。就见闻广博,特别是具体
的历史事件,张听不如老巩,但他好发奇谈,也就是哗众取宠而又自圆其说,常
令老巩耳目一新。谈到毛泽东的诗,张听说,老毛属于豪放派,不过他豪放的手
段太单一,凡诗脱不了一个万字,诸如万木霜天红烂漫、万类霜天竞自由、挥起
玉龙三百万、万水千山只等闲、坐地日行八万里、百万雄师过大江、春风杨柳万
千条等等;李白是以千为单位,他的诗由老毛写,就会写成白发三万丈,缘愁似
个长;桃花潭水深万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老巩听了哈哈大笑,说妈的我身边怎
么就没你这样的人。老巩对张听的喜欢超过了张听的预期,二十几天的交往没有
白费,一周之前,天鹏还了一百万。天鹏是一家南方的证券公司,资金大多投在
股票自营上,今年股票行情一路走高,钱应该是充裕的。有天和陈文艳聊起这事,
陈文艳说,你可以找吴卿试试,如果吴卿说话,老巩肯定听。不过陈文艳又说,
不行不行,除非你们能给好处吴卿,没好处的事,她肯定不会帮忙。张听说,只
要她有那本事,少不了让她赚钱。陈文艳于是联系吴卿,第二天上班,张听收到
吴卿电话,相约面谈。
  



国安和京华只隔两条街,去路必经肯德基餐厅,张听于是约吴卿中午十二点
在肯德基见面。通话的末尾他说,告诉我你穿什么衣裳,去了我好认人。吴卿说,
你准时到就是了,我认得你。
  



虽然从没见过面,张听对吴卿却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吴卿的妈妈是本市一
所著名师范大学的老师,由此想来,她爸爸必非白丁。至于吴卿,他知道她比陈
文艳大两岁,也就是说,二十六了,毕业于西安交大。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吴卿
不漂亮。这些信息都来自陈文艳零星点滴的日常闲谈。陈文艳讲到吴卿,言语复
杂暧昧,难以判断真相。举例言之,陈文艳说“其实吴卿不漂亮,不过衣服穿得
好罢了”。这句话似是从局部否定(人不漂亮),从总体来肯定(衣服穿得好,
还是漂亮)。细想之下则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局部肯定(衣服穿得好,漂亮),
总体上却是否定的(人不漂亮)。还有诸如“她(对业务)简直一窍不通,亏她
还是西安交大毕业的哩”;“吴卿今天把头发挑染了一绺棕色的,蛮好看,老总
知道她去染发,说把她本月奖金全部扣光,省得她上班跑出门乱花钱”。说到老
巩对吴卿很大方,陈文艳说:“她从老巩身上捞的可不少,这又有什么意思啊”。
总而言之,陈文艳的每一句话都包含互相矛盾的两重信息,让人不知道她究竟喜
欢吴卿呢,还是讨厌。按说张听早该想到吴卿,因为前述有些话陈文艳早就说过
了。然而一方面是太早,忘记了,另一方面,在此之前吴卿是个不相干的人,他
甚至没把这个名字和老巩联系起来,这些话听过了,也就过去了。
  

与吴卿见面那天,市电力公司的大学同学周立民来国安办事。电力公司有五
十万国库券,而周立民在财务处上班,张听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建议电力公司卖
掉国库券,再把钱存到国安。这件事对国安有好处,因为多了一笔存款;对电力
公司有好处,因为国安的存款利率比国库券高;对周立民也有好处,因为张听告
诉他卖国债有利可图,并许诺与他四六分成。好处这么多,简直是皆大欢喜,周
立民当然来了,张听也不食言,赚了一万分了周立民六千。办完存款急匆匆派车
送走同学,离十二点还有十多分钟,张听吁一口气,步行往肯德基去。
  



四月末的日子,中午艳阳高照,天已经很热了。他松开领带,解开两粒衬衣
钮扣,还是非常郁闷。最近几个月工资发不团圆,陈文艳颇有微辞,到手四千大
元,高兴了不过四秒钟,又勾起一肚子郁闷。开年以来,炒股票的同事个个赚得
不少,他早劝陈文艳拿出存款炒股票,无奈总是说不通她,最近陈文艳也后悔了,
却更加不敢动手,与年初比,大多数股票翻了一番,她竟然倒打一耙责怪张听:
“都怪你不坚持,你硬要炒股我会不让!”刚才给周立民办存款,张听突然想到
一个炒股的好机会:我可以套取这五十万,而且简直易如反掌。
  



取款要凭存款单和周立民的身份证,这两样东西他一样没有,可是这两样东
西都不难伪造,要做到以假乱真也不费吹灰之力。公司的空白存单是现成的,江
汉路天桥上刻章办证的专业人士也是现成的,要不了两百元,一切皆可搞定。拿
这两样假玩意交给存取款柜的同事,就说帮朋友提前支取,以我的身份和他们的
智商,假的也是真的。
  



烦恼总是因为想得太多,而这位老兄除了犹太人的精明,还有小说家的想象
力,任何无本生利的生意,只要念头萌芽,就算被石头压死,也要在暗无天日中
拼命挣扎。刚刚萌生的念头,不过是他无数不可告人的企图,或者说无数关于财
富的冒险计划中的一个罢了,挪用公款算什么呵,挪来钱,最终不还得还给人家!
他前年设计过一个方案,把别人的股票神不知鬼不觉卖了,大大方方取走,哪用
还钱呀。那个计划充分利用了证券业草创之初的漏洞,其中的智慧超越了时代,
从技术角度评价,公安人员只有叹气的份。但是该计划最终胎死腹中,只因为必
须一个合作者,而他一时找不到敢于挺身试法、同时品行和智力合乎要求的同谋
——毕竟不是任何人才都能登报招聘啊。
  



使他烦恼的不是如何把钱弄到手,那是不值得烦恼的。然而他不能不考虑另
一个问题:挪用公款是要归还的,炒股是很可能亏本的,如果亏损太多无力偿还,
不多说,亏损二十万,怎么办?
  

因为曾经挪用公款栽过跟头,那次断送了副总经理的大好前程,还直接导致
生计艰难,所以今天再次萌发同样的冲动,他的思考未免悲观:
  

亏损超过十万就得借钱,向谁借?亲戚朋友同学,我就是最有钱的,谁借钱
我?——让陈文艳倾家荡产为我还债,那不等于要她的命?——那么,坐牢,会
判多少年?……不行,一天也不行,让老子坐牢,休想!——我逃跑,陈文艳怎
么办,她不会跟我跑吧,那么,扔下她不管?……不行,绝对不行……
  



肯德基红白相间的标志性颜色出现在眼前,他的计划也在万般无奈中走进了
保险柜。为爱情偷偷做出巨大牺牲,他又悲壮又自豪:翻一番就是一百万,他妈
的,多好的机会……就他妈为了你!你他妈还说老子不爱你!
  

肯德基餐厅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乍一看简直座无虚席,张听进门就意识到在
这里见面太欠考虑,然而后悔也没用了。在餐厅入口处扫视大厅,没人搭理他,
站了几秒钟而已,就感觉傻站在门口实在很傻,看见服务台附近一位孤身女子,
他马上走过去了。那女的不仅桌面空空如也,身边还留了一个空座,她显然是在
等人,而她凝视着入口方向而不是服务台,显然等的就是我。这么一想,张听走
到那个空座后面,拎起坐位上的一只皮包放上桌,大大咧咧把屁股放进了桔红色
的塑料座椅。
  

张听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或者说,他天性热爱以当机立断显示聪明,然而
用不了多久他会发现判断有误。吴卿是看着张听进门的,不过她只是在照片上见
过张听,陈文艳拿两人在庐山游玩的照片去冲洗,吴卿陪她取照片时看过,那也
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见到真人,吴卿却不能马上肯定。另一方面,吴卿早就来
了,她不仅正在吃,而且没给张听占坐位,所以张听寻找吃饭的对象时,虽然和
她对视一眼,却将她排除在选择之外。等到吴卿终于有把握起身打招呼,张听已
经坐到另一女子身边了。
  

那女子侧身将目光投向张听,困惑地甩了甩头发,像在甩掉一个梦。
  “这里有人,”她说。
  “我知道,不就是我吗,我是张听。”
  

她瞪张听一眼,抬腕看表,叹了一口气。
  

“你看了表,我还算准时吧?”张听微笑着说。他自觉言语得体,恰到好处
的幽默,一边说,一边打量这位巩总经理的情人。她睁眼抬望,额头有细密的波
浪纹;甩头之时,一绺酒红色长长的刘海扫过白晳的面庞,扫过右侧耳际一粒黄
豆大小的黑痣;对此他深表满意,仿佛吴卿就该是这副模样。然而她低眉顺眼之
时额头皱纹平伏,眼角渐渐滋生调皮的笑意,又显出与二十六岁不相称的稚嫩。
  

似乎领悟了张听的幽默,女孩转过一张笑盈盈的脸:“哦,你好。”
  

“你没等很久吧,吃点什么呢,你吩咐吧。”
  

“你请客啊,随便你。”
  

反正不随便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张听径直点了两份套餐,回来给她摆了一份。
她甜甜的笑,说声谢谢,掀开装汉堡的红纸盒,马上吃开了。她吃得正欢,张听
不便说话,也吃将起来。
  

刚咬一口汉堡,手机响了,从裤兜掏出手机,还没掀盖子,铃声又停了。他
放下电话,左手一根鸡翅还没送进嘴,却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她
盯着张听,一脸蒙娜丽莎式的怪笑,吃饭的人看见那种笑,就会怀疑自己鼻子沾
了奶酪。看见那张笑脸之前,张听注意到搁在条桌护栏上的一支爱立信手机,折
叠的,盈盈一握。那时候手机款式寥寥,张听的勉强能塞进裤兜的摩托罗拉已经
很威风了,这女的拿的这款手机,张听也只见过一次。他老兄反应敏捷,不等对
方开口,主动打招呼:“你好,吴卿。”
  



吴卿冷冰冰回应说:“张经理,你可真麻利,这就吃上啦。”
  

张听有些尴尬,然而他宁愿相信吴卿是责怪他不等客来就独自开吃,起身扫
视一圈,不见成双的空座,于是俯身对身边那位说:“小姐,劳驾您换个位子,
我和朋友有事要谈。”
  

“张经理,你可真客气,”那女孩笑盈盈端起餐盘,“谢谢啊,你们聊,拜
拜。”
  

张听移到那女孩的坐位,伸手示意吴卿落座,吴卿撇嘴说:“看不出来呀张
经理,手段不错呀。”
  

关你屁事,张听想,可是他笑容满面说:“什么看不出来啊,你一定是饿晕
了,请坐吧,我来安排吃的。”
  

“你留着请别人吧,我吃过了,”吴卿还是那么站着,眼睛也不知望着哪里,
“你有请人吃饭的瘾哪?”
 “还好哇,你肯自费,我无所谓!坐下吧吴小姐,你身材很好,可是人家都
在忙吃饭,你站着也是白站。”他厌烦装模作样的人,可是这位是陈文艳的朋友,
让她空坐着看自己吃饭未免那个,他懒得商量,去服务台要了一杯咖啡。回头看
见吴卿已经坐下,他也放了心。
  

“天鹏的本金还剩六百万,”张听坐下之后直奔主题,“合同定的利息是二
十七点,现在我们只要十六点八,多出的部分可以作为回扣返还,有一点算一点。
也就是说,老巩如果按原价还款,就有十个点的差,也就是六十万,可以全部返
还,给现金。”
  

吴卿用吸管轻轻搅拌咖啡,神态认真专注,似乎在寻找咖啡杯里隐藏的秘密。
张听讲话时,眼光难以离开她的手,那只手绽成兰花样,手指细长,指甲晶亮,
与无名指上的钻戒相辉相映。吴卿不停搅拌咖啡,让张听感觉她只为卖弄那双手,
他很想提醒吴卿,咖啡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玩的。
  

吴卿显然认真在听,他一停,她扭头问:“是你们林总让你找我的?”
  

你算什么东西,林总从哪儿知道你。张听很想笑,但还是认真解释说:“这
是我的想法,还没告诉公司。我连老巩是否有钱还不清楚,没道理向林总提议
啊。”
  

“你说话又不算数,”吴卿哼了一声,“听你说的,我还以为你们公司决定
了哩。和你谈得再好,你们林总不答应,也是浪费表情。”
  

张听好歹见过一些世面,还是头一回受这种刺激,陈文艳怎么摊上这种朋友。
他气得七窍生烟,可吴卿说的也不错,他的确不是老总嘛。喝一口茶,他阴阳怪
气的说:“吴小姐的表情很贵重,我会好好珍惜的,我说话是有把握的,如果老
巩同意这么办,你告诉我就是了,我们老总肯定会同意。”
  

吴卿扭头问:“为什么呢?”
  

“公司以十六点八收回也不亏,这笔钱当初是从以卖债券的方式从老百姓手
里募集的,利息加手续费,成本不到十四点,可以说,还有赚的。再者,处理金
融三角债,国家将来的政策,只会调低利率,甚至只计本金不计息。公司对前景
是这么估计的。”喝了一口茶,张听补充说,“不拿出优惠政策,不可能收回资
金,公司现在很麻烦,非常需要钱解围。我不详细解释了,总之一定会接受的。”
  

“让你们先付回扣,你们肯定不同意,但是还了钱,林总不付回扣怎么办?”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我想付款方式可以灵活一点,比如说,你们先付
三百万,收到手续费再付其余欠款。公司收到三百万,有可能食言,但这种可能
性非常小。我不会向老总谈你的事,我只说是老巩的提议,他们两个也认识,武
汉就这么个小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说他们将来再不打交道呢,公司的信誉
无所谓,个人的信誉的却不会不在乎。我了解林总,不管多么不情愿,只要答应
了,他会照办的。老实说,你们三百万还过来,林总也许担心付了手续费,你们
剩下的款项不兑现,站在他的角度,不可不防,这样就会有周折。但是我说过了,
公司目前困难,急需钱解围,如果没有奇迹出现,境况突然好转,林总肯定会冒
这点小风险。我倒是担心你们收到回扣,却不付剩下的钱,谁知道呢,那样林总
会骂死我的——”
  

吴卿粗鲁地打断张听,她说:“你呢,事成之后你要多少?你直说就是了,
不用拐弯抹角!”
  

吴卿这么说,张听一时莫名其妙,愣怔一会才想到,他最后那句话,让吴卿
以为他是在叫苦,借此提条件,想从中捞好处。得好处也是正常的,问题是自己
没这个考虑。因为受了侮辱,他轻蔑的说:
  

“你们守信用就行了,不用管我,弄钱我有的是办法,用不着和女人交易。”
  

“呵呵,”吴卿轻轻的笑,像老人听见小孩子的蠢话,无可奈何地望着嘈杂
的餐厅。短短的沉默之后,她回头说:“陈文艳摊上你这种人,真够她受的,好
吧好吧,再联系。”说完拎起包,头也不回走了。
  

张听看着她消失在餐厅门口,失望的摇头。吴卿的咖啡原封不动放在桌上,
土黄色的液面上泛着薄薄的白沫,还在微微旋转,他拿过咖啡,就着它吃下了午
餐。
  
情 调 - the author: 张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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