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啬色：伏尔塔瓦河之波（小说）
星期二 四月 29, 2008 11:51 am
那年，早春时节，他打来电话，轻声问：“今年春假你过来看看吗？”
我很有点犹豫，迟疑着说：“还是算了吧。春假过后就大考了。我真没胆子这会跑出去玩。”
然后，电话中是长久的寂静，他还在我也还在，只是我们都不再出声。我好像看到他皱着眉不甘心的样子，于是，我咬了咬牙轻快地说：“那好，我这就去买机票。我们老地方见”
坐在小小的咖啡店里，我的周围是熙攘的游客，透过长窗能看到远处查理大桥的一角，漆黑的老砖，金铜的塑像，还有塑像下的画摊，画摊的主人已经不是那个少年。啊！那个少年！
“在想什么？”明朗的声音传来，忽然肩膀被人搂住，鼻端传来的清新气息仿佛五月森林里的味道。我笑了，抬起手环上他的颈项，侧过头，轻轻吻在他的颊上。然后，贴近他的颈窝，贪婪地深深吸口气才松开手。
“在想你！”我说，一边端详已经在对面落座的煊。啊，他的眼睛依然亮得象星。一个男人长成这样未免太浪费太招摇了。我在心里偷偷腹诽他的美貌。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忽然就笑了，样子很腼腆，可，那是怎样美好的笑容呢！
“还记得吗？那年夏天，就在那桥上……”
是呀，那个夏天，那个疯狂的夏天，怎么可能忘记呢！我第一次来布拉格，来看ｖｌｔａｖａ ｒｉｖｅｒ．站在查理老桥上，天已近黄昏，金色的夕阳照在两岸房舍的铜屋顶上，印出一片殷红的金铜光芒，我微微眯了眼，望着桥下，长河奔涌，波涛飞逐，好像生命在流逝。这时，我忽然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用中文，他说：“嗨！请来看看这幅画像。”我转过头，然后，我就看到那个少年，站在美丽天使铜像下的少年，明眸黑亮如曜石，蜜色皮肤，微卷的黑发，他脸上的笑容流丽得好像笼罩老桥的夕阳。我就象受到蛊惑般向他走去，拿过他手上的画稿，那上面的女子身形颀秀，神情萧瑟，正凭桥远望。
“这是我吗？看起来真的这么寂寞吗？”
“不，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他说。“我这就收摊了。可不可以，我们去那边店里，喝个咖啡？”他好像鼓足了勇气。
可是，这些年，我的勇气却都用尽了。在这样一座陌生而优美的城市，遇到这样一位陌生而优美的少年，天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寂寞，所以，魅惑心生。于是，我向他挥挥手，留下画资，转身离去。
这样一个转身却令我后悔了一夜，躺在酒店阳台的长椅上，望着头顶满天的繁星，半梦半醒间，好像都是少年璀璨的明眸。
第二天，仍然是黄昏时，我又回到查理桥，同样的地点，少年还站在天使像下，我走过去，问他：“或许，咖啡？”
他笑了。那一刻，时间仿佛停顿，其他所有人所有景物都在视线中淡出，我只听到桥下的河水和我体内的血液在脉脉流动。手心出了汗，耳畔嗡嗡响，他的笑脸就在眼前，而这一切都不象真的。
这可不可以算是一见钟情？这可不可能非常危险？虽然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知道自己要什么，可时辰到了，仍然觉得万分彷徨！
“后来，我们做了什么？好像去喝了咖啡。好像还喝了酒……”煊手中的杯子叮地一下碰到我的杯子上，将我又拉回现实。是呀，后来做的事都是最最开心的事，本来应该记得很清楚。可是，要知道，人的生命里开心的时光总是最短暂的，所以，事后再回想反而模糊不清了。只留心中隐隐约约的钝痛！还有枕边他的低语“我们这是缘还是劫！”
春天的布拉格绮丽清秀，碧空如洗，芳草茵茵。煊带我去坐游船，不是旺季，船上只零星几个游人。我们走出舱门，在观景平台上坐下。
“记得吗？当年也是在这样一艘船上你对我说过的话。”他眼神炯炯地盯着我问。
我偏过头，不看他的眼睛，在那样一双眼睛面前，我无法说谎。“我不记得了。我们曾经说过许多话吧。”
可是！那个清晨，那艘游船却一下子从我脑中冲了出来，死也拦不住。当年的煊，固执地盯着我，问：“留下来，好不好！”
“为什么是我？只因为我象你的某位故人，也许是你中学时的同桌。”我知道我的话异常尖锐，我知道我可能伤了他。可我还是狠下心。旁边的他果然涨红了脸，迟疑地开口：“不，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这样……”情急下，他也变得语无伦次。“你不是一直等我先有表示，现在我求你……”他的语调那么恳切，好看的眉毛紧紧皱着，我忽然觉得万分不忍。如果几天前他这样对我说，我一定会留下来，我会和他一起漂流。
“你另有他人？”他问。“我可以等。”他不等我回答就说。
“没有！我没有！”我心神恍惚，眼前一片迷茫，仿佛船边的河水全都涌入我的眼中！“我没有，但是，你有！”我横下心，眼里的河水汹涌，“那天夜里，因为想偷偷送你，我跟着你下楼，在酒店外面，我看到那个金发男人打了你，他强吻你，然后，然后，你也回吻了他，你们一起搂着上了出租车。我……”
周围忽然静下来，地老洪荒！悄无声息！
然后，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我不能留下来，但我可以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少年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划过那些水痕。“下雨了吗。”他轻轻问。
“下雨了吗？”耳边是煊的声音，冰冷的雨丝将我从回忆中敲醒，他拉着我躲入船舱。
“你们还在一起？那个伊万……？”
“他结婚了。家族的压力。不过，他偶尔来，还好吧……！”
“哦！对了，我开了画廊。你什么时候来看看。”
啊！画廊！他终于为他开了画廊！
我从没告诉过煊，当年我和他的伊万见过面。就在我们乘游船的前一天。我知道那天早上他要去查理大学听课。所以，我去了他的住所，按下门铃，我静静地等。来应门的是那个金发的男人，白天的他看起来更加高大，投下的暗影瞬间将我吞没。他看着我，挑挑眉，并不显得意外，做个手势将我请进门。屋内的陈设简单而明快，夏日清晨的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我在窗前坐下，发现他手中拿着酒杯，时间还早，可他已微醺。
“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就这么找上门来。”他的英文无懈可击，甚至不带口音。
他略带嘲讽地盯着我，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我们长话短说吧。你放过煊，走得远远的。
他不可能离开我！是我把他从Ｂｒａｔｉｓｌａｖａ的大街上捡回来的。要不他早死在那儿了。是我想办法替他遮掩，为他搞身份，他的护照早没了，要是这么被关进去，嘘……”他吹了声口哨，打了个响指，“那他可真不妙！”坐在那么炎热的夏日阳光里，我的心却因为他冰冷的话语而无声颤抖。
“可是，也许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固执地说。
“你又不是那条鱼，怎么知道他喜欢不喜欢！”他哈哈哈大声笑起来，“他毕竟还年轻，对世事还有憧憬，但我会让他明白什么才是最适合他的！”他忽然欺近我， “你，”他用手抚摸着我的衣领，“不过是我们之间的插曲，还有，记住，只有我才能满足他！”他的气息嘶嘶地喷到我的脸上，我的心扭成一团。他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而且，记住他的才华，只有我能够负担他的未来，使他成功，也许，是一个画廊。”
现在，煊终于有了一个画廊！
“你，还在等我吗！”耳边，他在轻声问。
“嗯！我答应过你！”我在心里却对自己说：我永远也等不到你了。我知道，禁锢一个人的不是环境，而是他的心境。对我和对他都是如此！
“那让我们赌一把！”
赌什么呢！人生的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差不多是一个赌局，我们拿时间和感情赌婚姻是否美满，拿精力和心血赌事业是否成功。可我能和煊赌什么！我手里一张牌也没有！我拿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那里，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动，“这里，”我说“你就在这里，永远都在！我不能拿我心里的宝贝去赌！”“在初遇你的那些日子里，我在睡梦中，星河璀璨，任我遨游。后来，我再没有做过那样美的梦，再也没有飞翔过。”
那一刻，他的脸容如此悲哀，仿佛所有的浪花都飞溅入他的眼中。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我。
那一刻，所有的过往，那些沉淀了的，遗忘了的，割舍了的，排山倒海汹涌而回，令我胸口满溢。世界突然间变得微小，容纳不下我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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