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东华 blog

橡子《黄山》(长诗)

星期二 一月 08, 2008 8:18 pm



橡子《黄山》(长诗)
 
从一场大雾中,雾开始了它的讲述
时间被拦腰击中,一只黑猫减缓了前进
咸水拖着它的尾鳍退下阵来
迎着激流,一万匹透明的马踢踏而过
冰川在刨挖,在旋转脚踵
它的爪子疯狂地抠,疯狂地撕扯
挠伤了大地的肌肤
 
那时有一只拳头悄悄举起,轻轻放松
苍茫天地间,一朵莲花硕然绽开
从岩石的心窝里,疯狂的情欲涌动,溢彩流光
为退却的水和花粉所环绕
世界是一只新摘的柠檬
南风性急地来把草梗上的花铃吹动
南风翻飞,琴鸟翻飞,天女花的手臂月光流淌
你就这样让杜鹃绣满春天的衣角
让雷霆在胸中发酵,让密雾在红楠丛中大喊
绣球花无法平息地簇簇怒放
天空一碧如洗地展开,像我的灵魂
羚羊跃过危险的石头,穿越骗人的草丛
雉鸡扑扑飞向空中
云豹在退却,领着它的母豹
黑色的角闪石激动了,因为从阳光
走来了新的造物--目光像雾一样的人!
他裸赤的双脚感受到迷雾滚烫。他口渴。
他看到石头着了火,石头在飘
他牵引来往的风,他把影子拉长
岩石吐出了话语,告诉他有人来过,有人歌唱
告诉他飞鸟在天,遍地虎狼
告诉他有个伤心的人独来独往,走遍了三十六座峰峦
 
那是个命名者,一个膝头破损的人
他的影子连接着晚霞。
一种可怕的植物贴紧了悬崖绝壁。
大雨流失了他的脊背,风吹走了他破烂的嘴唇
月光偷走了他的脸,夜融化了他的骨头
他的眼睛曾经是燧石,慢慢却变成了白垩
他的双脚盘在一起,和泥土难解难分
只剩下一双青筋暴突的手,能和暴力媲美
它分开松散的沙,捏拢了大地的铁
它叫醒每一片云母,又吩咐闪电吐出火星
它连接着血肉和铁。它凿,它缓慢却不停地敲
 
穿透,蠕行,盘旋。它的每一个伤口
都能说话,它却无限冷漠,只用一个单调的手势
掀开处女坚硬的衣衫
“让这个愚鲁的世界暴露出她的美,她的爱慕。”
它藉露水为生,却超越了世纪
它看见石头的梯子在生长,血的梯子在疾行
它看见无限的辛酸在指缝间疯长
它粗糙的指甲只闪耀一个词汇
 
而此刻我的嘴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苦味。
白猿苦啸,它羽化登仙的伙伴在哪里?
神奇的鹿群飞跃,它的阶梯又在哪里?
是谁在我的前头重重喘息,引动了松涛和瀑布
谁的脚趾这么冰冷,前额却发着高烧
谁背负着这个世界的罪,这个罕见的问号
谁的脚步延伸着丘壑的荒凉
谁的肩膀这么黑
谁的头这么低,谁的汗水这么苦涩
谁这么卑贱,生存便是重负
 
海马!黄山挑夫!我的兄弟!
海马!驮脚的汉子
张家的儿郎,李家的子孙
腰杆再也无法伸直的人,你的嘴里
有野蕨的味道,你的手有石灰的味道
你的脚掌像两坨生铁,在青石上踩出了脚窝
把山道磨出血泡
你的翅膀比灌木还低,披着一件粗麻衣袍
你的心扎满了刺,是一枝麦穗
你的嘴含着煤炭,煤灰和硝石
你的舌头是埋在地底的黄连
 
我踩着飘浮的脚步与你相随
脱出子宫的婴儿两手空空,一贫如洗
传统的犁轭沉重,而星辰古老,而胸腔如言语透明
我的前额担负着太阳的烧伤,炽热的光芒
我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越过千里
与你默然相对——小小的露水独在异乡
 
仿佛一群没有头脑的人。一边是走,一边是歌唱
一边是分开人流,一边又陷入迷茫
一边是将时间击瘫,一边把丧钟敲响
我的兄弟抵押给了贫穷,我的背篓留给了风
青色的竹杖缠绕着蛇,酒瓶里泡着尺蠖
但是猝然相逢是一种幸福,难以预期,也无法提防
那么以赤子的名义,向天空致敬!
向千山万壑致敬!
向含辛茹苦的苍松致敬!
向寄居在树皮里的老者,向雷霆和采草药者致敬!
一千个世纪的岩浆在我胸中激荡
我的眼里噙满泪水,我打一声辽阔的忽哨
我不知道我生自何处
我的腿有多长
我踩断了多少大树
多少山峰在四周匍匐着
我的肌肉,嚎叫的弓弦,吞吐着闪电
把心中的渴望射向苍穹
我的心脏敲打着什么世代金属的鼓
篝火弯曲而响亮,洪水吵闹不休
簇拥着奔向山外
当我像挂果的桃树深深弯下腰去
我的眼中却射出钻石的星星
我的手指痉挛,抠紧了天空的裂缝
要把火鸟的种子带到黄金的土地

然而石阶遥远,天梯漫长
修仙的道路处处魔障。汁珠砸地
掠过世纪的风催动马匹,让我们咳嗽
危险的栈道,一根线穿在阳光的针眼里
栏杆和铁索
为岁月陡添苍茫
而起自山腰的大风突起,吹走灰烬
吹走那些挽歌一样的日子
游戏,失败,与黑凤蝶相亲相爱
童年休克在苦楝树下
又像是槐树上的一只鸟窝,被回忆掏空
没有剩下什么,除了绿色,除了模糊的旋律,除了风
爱情在正午落下雨来,毒药剃光了我的头
短暂而幻像的一生,时间是一笔错帐
抑或一滴鸟粪
积算在我们的头顶
而在那个辽阔的入口处
甜蜜的瓦斯摇起了它的劝降手帕
什么在嘶嘶尖啸?厄运,厄运时刻在向我们瞄准
一辆白色手推车,把我交给无影灯
 
手术刀和血!
那时苦难不再是挂在嘴角的一个小小词汇
不再是你肚脐上一阵廉价的激动
那时我懂得,荣耀不过是烈日下浓重的阴影
财富是病,熬红了枫叶
只有歌唱穿过了无穷的世纪,到达未来
因为歌声可以取暖,可以丰盈
饥饿的大地之腹
 
面若桃花的人,面容枯槁的人
无忧的人,悲恸的人
他们需要蜜蜂求偶的嗡鸣,砸夯的声音
茶叶在风中的对唱
渔歌和纤夫号子
以及月亮人坎坎伐桂的节拍
 
所以把我放逐到更为敞开的世界去吧
让我更加危险,如秋风中的一枝苦艾
让我站得更高,像一个伟大的错误
让我明白那不过是渴,不过是抽象的寒冷
不过是我不曾经历过的远航与征服
不过是颠踬,跌跤,坐看迷途
不过是戏谑的命运
到幸福和苦难有同等的距离
如果那些昂贵的鸽子真的飞向了别处蓝天
如果我们真的贫穷,而贫穷又无法救赎
如果我们的金沙真的撒在风里
出汗的手已然握空
那么叫云海把波涛的苇席卷紧,叫虬松
以一个愤怒的手势把我们拍醒:
你的剑在迟钝的皮鞘里做梦
你身边有个公正者,暴虐者,斤斤计较的小贩
 
在兜售可耻的命运
一些同样可耻的疑问也纠缠着我们
比如:海在哪里?
传说中的海不见踪迹
蓝鲸曾在何处与鲨群搏斗
好像不甘心死亡的病人?
哪里还能找到吞吐一切的无边蔚蓝
恶梦的海藻,织布的龙虾?
还有胴体粉红的鲛人,我的姐妹,我的钟爱,又在哪里?
谁让她们喝醉了酒,她们的手帕
包着多少泪珠?
她们在何处唱过催眠的歌
诱惑了船长和水手?
当我们松开手中的权杖,放弃幸福,登上绝顶
支撑起倾颓的天空
当我们的衣衫被太阳浇透铁汁
盐霜在衣襟开出花朵
当我们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天真
抛散手中的蔷薇花瓣,假笑,迎合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当我们开始老练起来,一步一个小心
当我们的眼睛变得干燥,行囊空空
坐在星星的头柄下
这时海在哪里?
那使我们放弃一切诱惑的梦想在哪里?

狂风放飞了手中的布伞
男人打开因汗渍而模糊的地图
少女在松子摊前迎风扯散了黑发
巨大的石刻深入骨髓
松树在合唱,霹雳在青木冈树上炸响;
你无法把问题想个清楚,才肯上路
你无法睁大地了眼睛,对流水说爱
会有人渴死,又翻身,从地里杀出来
封锁太阳,饮下火焰
质问天上的众神。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中说:
我不相信只有悲哀在心中轰鸣
枯败的冬青树叶相互搂紧
我不相信太阳的羽毛会在空中飘坠
流星在奔驰,向着死亡的高度
腐朽的回声嘲笑苍穹
我不相信只有哭声上足了一百年的发条
把世纪的婴儿环抱
只有憋得发紫的牵牛花
在废墟上幽幽哭泣
只有哀怨的眼睑发散憎恨
只有一根潮湿的木棒,恐怖地依次传递
我不相信只有熄灭的火种,难以永恒的欲望
手势和语言,棠梨和枸杞子
乱纷纷落下地来
只有难言的苦根,手和手之间终极的绝望
我不相信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因为我看到小草顶开宿命
在细雨中,我找到一声伟大的呼喊——
应该有光!天空应该蔚蓝
太阳落下之后应该有金星升起
眼泪之海中,应该有一块岩石挺立
在错过汛期的木筏上应该有一只强大的手
扳正迷雾的樯橹
在日晷上应该有微风的名字
应该有光,应该有永不熄灭的激动
起搏大地的心脏,照亮杜鹃愁结的花蕾
让我告诉大地
应该有一双清澈的眼止住婴儿的啼哭
让我告诉饥馑的季节,应该有秋风
在田野奔跑的黄金老虎
让我向所有的攀缘者呼喊,应该有光
应该有一种信念穿透地心的铁
应该在光明顶上铸起星空的座标
应该有一条无边的白色绷带
扎紧时间的漏斗
应该有至高无上的声音抵抗死亡
制止黑夜拉上黑色的大幕
 
因为无论走在何处,都有你的影子伴随着
一滴水和另一滴水游遍大海
溶为完整的一体
一条路依傍着另一条路,两条路相互交叉
相互爱抚,如种子和它的绒伞
两块燧石在夜幕中相互敲打
火星四溅,热流窜布全身,世界变得晶莹
你圆润结实的大腿
支撑起每个黎明和云的床幔
我神圣的狂吻,不可遏止地滑向
蔚蓝,蔚蓝之下那噼叭燃烧的丛林
在隐秘的汇合地,两股气息交汇了
狂暴,奔涌,宁静。光芒中硕然绽开你的双乳
你胸脯上太阳点缀的红痣
 
这是播种,再生与衰亡
这是翻耕,冰凉的咏唱
在这场反复进行的搏斗中
我充当了伟大的牺牲品
因为时令过去,我的怀中一片空旷
昔日宫殿的地基上,如今只有丛丛野草
仿佛我羽毛凌乱,却只是孵着一个梦
仿佛只有幻影曾在此筑巢
在黎明的光线中咕咕啼叫
你的影子不过是影子
纵然广阔深邃,被诗人反复抒情
给我以安详和梦想
你的影子不过是影子
遮不住毒日,挡不住寒风
我只能在高烧之夜相逢星空的十字架
月亮的脸,群山的见证
银河上的盈盈泪光
我只能从那辉煌的高处不断降落
降到一个起始,一个如此寒冷的

黄昏。山风像个银匠
不断锤打着世界的青铜薄片
一把大剪把满山松树剃了个平头
而一轮冰月开始了它悠悠的收割
你看我们多像过冬的麦子
脸上结着一层盐霜
你看我们多像早熟的芝麻
被忧愁拷打着,放倒在地上
你看我们多像界河两岸的棋子,追逐圣谕的僧人
枕着一个世纪的谩骂
睡在冷漠的旧事里
你看天河倒泻,你听万籁无声
千山万壑深入幽蓝的雪水
愁肠百结的黄山松在岩石上跌坐
只有一个幽灵在你耳边轻言细语
传送古老的秘密
——从不曾有人来过这里
从不曾有一只大鸟凌空振翅
那不过是没有脸孔的浓雾,没有浓雾的时间
那不过是路边的石像,在魔棒下失去生机
从不曾有人来过
接引桥下歌声哀怨
藤络遮蔽了一切,深渊消化了一切
谁还会在群山之腹苦苦修行?
谁还会面对朝阳,采集天地的灵气?
谁愿意剥离表象,抠出致命的内核?
谁还肯空虚了整个世界,独自生活在乌有之中?

太阳太阳,为我放出洪水,为我驱散忧伤
一声叫啸穿云裂石,云彩欣喜若狂
为我拍醒波涛中的万有
我要放飞信鸽,我要采集松香
天空扭曲如潮水的阵痛
宇宙的砂轮在飞旋,打磨出火星串串
一万只狮王同声怒吼
群山匍匐着,大声礼赞:太阳!
神圣的太阳,信念的持有者
生命的源头
爱的红铜号手!
 
灵魂在光芒中缓缓梳洗
我面对蓝花,面对一个没有裂痕的大地
把我放逐到更为敞开的世界去吧
像钻出丝茧的飞蛾一样轻快
像受了赞美

1990/10——19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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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留言
温东华
二品总督
(刚入二品,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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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发表于: 星期六 二月 05, 2011 7:39 pm    发表主题:    

英国篇章
作者:橡子


1 在圣詹姆斯公园喂鸟

没有人知道圣詹姆斯公园有多少只鸟,就像一个陌生人不知道公园到底有多大,为什么可以这种开阔。它不过是一片巨大的空地,有水面,有绿草和高树。这些梧桐应该是见过不只一个世纪的,叶子落尽时,更见出它们的沧桑和遒劲。从这样高大而古老的树下经过时,你会发现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足为道。
我们坐在长椅上吃饼干。白色的水鸟飞到我们面前。不知道那鸟叫什么名字,如果我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来,那一定会给我的文字增加光彩。一个俄罗斯作家在谈到普里什文时说,大自然在他的笔下都是有名字的,草的名字,树的名字,从不远处跑过的小动物的名字,甚至露水的名字,都那样富有情趣。一个被命名的世界是清晰而美丽的。一个知道事物名字的作家远比其他的作家更有力量。
还是让我们回到水鸟身上吧。与白色的水鸟一起飞来的还有灰鸽子。水鸟的羽毛油亮并且收得很紧,仿佛头脑中简洁的思想。这样的鸟如同倏忽飘来的灵感,一击致命后不知所踪。最先飞来的那只鸟喜欢鸣叫,有一点自命不凡,但并不惹人讨厌。没有人会讨厌一只神气活现的鸟,因为那毕竟是鸟而不是人,鸟的神气是自在的,是它的羽毛。
饼干末掉在地上,水鸟飞舞。把饼干末扔向空中,水鸟便以骄傲的姿态飞起,啄住食物,并且飞快地吃下去。它们飞得恣肆,羽毛扇起微风,让你忘记了观察别的,比如它的脚和嘴喙。
其实,你也可以这样飞着,骄傲并且快乐。



2 一幅画和一首钢琴曲


从棕色的海岸可以越走越远,但抵达自己的内心。
我在这个片刻是宁静的,而你的笔触辽阔。
树林结队在绿水中游泳,像一群长着红毛的鸭子。这样的世界必定给你很多安慰。
沿着我皮肤内部的台阶弹奏下去,弹下去,一直弹下去,最后会到达一片彤云。
散漫的日子里,将有另一个主题新鲜起来,如白鸟高飞。
但我思想着,我要一所你许诺的房子,我可以骑着它,在你的狂想里飞行。




3 邻街的房子

我经常站在窗户前,看着邻街对面的房子发呆。那些挨在一起的房子看上去很旧,但并不破。红色的砖墙上有斑斑苔痕,告诉着我,这里的天气是如何长久地潮湿。在这里,任何有力的青春都可能长出苔藓。
邻街的房子有很多窗户,无一例外地拉着窗帘。很少看见人影在窗帘后面活动,仿佛那些房子从来就是空的。我能看见房子湿滑的屋顶,如同被雨水洗过一万年。这是一个被大海搂得铁紧的城市,这是被雨水娶做填房的国度。
狭窄的街面两边,停放着长长的两溜汽车。汽车的颜色大致都很鲜艳,红色,绿色,枣红色,棕色,墨绿色。一辆绿色的汽车上竟然也长出了苔藓,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我居住的这栋房子前长有一棵树枝繁密的树,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还结着我叫不出名字的小红果子。任何叫不出名字的事物如今都让我疼痛难忍。
树下有一束白色的野菊花,它在阴冷的天气里越开越固执。


4 寂静

人也许生来就是害怕寂静的?就像害怕雨水中心的黑暗。
一滴雨水足以让一首歌曲中断,把橙子切成两半。
从饱含黄金汁液的表皮,雨水杀进橙子的心脏,变成了一粒果核。
一滴雨水叭哒落在前额上,就像平稳的一句话,又像星辰熔化:
“相信我,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你手上核桃皮的苦味再也洗不掉了,几百年过去,
你还记着它的斑斑点点,但现在,你要用一个瞬间忘却
烙在你血液中的图案。
雨水滋养事物表面的裂缝,就像寂静扩大了荒凉,在鼻子前端。
在一切狂欢的背阴面,寂静耐心等待着,放松了四肢的肌腱,但保持着嗅觉。


5 如果两个人

如果两个孤单的人加起来,会不会就不再孤单了?或是他们的孤单会加倍?
夜里,谢菲尔德是凄凉的。潮湿的路面起伏蜿蜒,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跟随着。有人会在拐角处遇到自己。汽车的声音洞穿肺腑。
我向一个犹太人问路,他说,如果我抄近路,我注定会迷失。我又问一个当地人,他的眼睛是迷惘的。
早晨,太阳从低处仰望着绿色的电话亭。太阳不可逼视。
我很少能看到低处的太阳,我的脚跟有片刻的温暖。
我没有变得清澈,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清澈的。我没有因为距离遥远而看清自己,我模仿先知的口吻说:我是我自己的迷雾。
晶亮的细雨又落了下来。
我把思想埋在鸭绒被子里,怀念着酒精,而棕发的美人从窗前一闪而过。


6 遇到火焰

在湿漉漉的公园遇到火焰,那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
但你有可能遇到百年的大树,叫不出名字;你可能遇到松鼠与浆果。
遇到白色的芦苇,灿若云朵,细碎的乡愁落满一地。遇到花朵的孤寒。
除了你一个人,谁也不到空荡荡的木头长椅上落坐,它们沉默的会议日复一日,从晨到暮。
遇到手持长剑的女人,脸上有青铜的崇高,有苔藓的没落,乌鸦不再叼着她的眼神飞翔。
遇到火焰,但是不可能,可能的是点燃与掐灭,是水对水的爱慕。
所有的世纪都将被云朵喂养,而每一根草茎之下都有阴郁的天才。修剪刺的篱笆,
开吉普车旅行,遇到讲德语的黑姑娘,她黑得犹如幻觉。


7 暮色

太阳从背后落下去,假如那能说得上是太阳的话。这样,又一个薄暮升了上来。
从我的胃里,有纷乱的灯火点燃。
夜晚总是晴朗的,而大地似乎从不曾干燥过。
我若有所悟:那设计窗户的人必定是一个天才。鼻翼上掠过的光线是透明的。
说到乌鸦的时候,雪落了下来。雪落在头发上像一群鸟,有冰的翅膀,
和善良的心思,一个穿过暮雪的人揣着火炭。
在白天蛰伏,在夜晚巡游,是城市的守护者和所有罪恶的老师,
他掌握着妓女和剃光头的醉汉,掌握酒吧门口的拉丁人。
从市政大厅出发,穿得很少的少女噙着苹果酒,她们的细跟凉鞋柔软,
但胸脯冰凉。她们奶白色的皮肤让谢菲尔德口干舌燥。
穿警察制服的印巴人站在街角,炸薯条的香味让人晕眩。
就这样,我停留在咖啡之外,停在雕花的水晶玻璃酒樽之外,
数着手掌中散漫的沙子,以此打发时日。
但在唯一晴朗的日子,贞洁的阳光变得慷慨,我和他
就去波坦尼克看望松鼠。明亮天空下,逆光的黑色树枝让我迷恋,
如同消失的伟大年代里,一个面孔模糊的洗衣女工。
渴望迷路而不可能,出门往左,这样的时日没有变故。他说,
“不规则形状的冰在我的腿上跳舞。”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话的口气
随随便便,却让我悲哀。步伐仓促而谨慎,他用童贞打败了我的写作。

8 空虚

晴朗的日子仿佛盛筵,波坦尼克撒满了黄金。
雪泥在每个下午喀喀作响,应和时光的节奏,春树努力地炸响枝条。
我被华贵的空虚充满,一根电线终日在脑海弹奏。长风钻入密林。
我被阳光爬过教堂尖顶的声音充满。
我被充满,你的声音在月夜,在黄金般的记忆里。


9 格拉斯哥彤云

从晨到暮,霜是白的。
尽管这里是低地,是野牛选中的“绿草如茵之所”。
尽管圣徒和流氓在这里安置灵魂,而红胸脯的知更鸟穿越了苔藓。
从秋到冬,思想家带着他的青铜,有力的水流带着冰块,我带着自己有弹性的乡愁
浩荡地汇入博物馆,汇入光线阴暗的画廊,汇入砂岩。
从东到西,我游游荡荡,内心慌张,我努力寻找一个人,他曾用一次演讲
打败了我的女王,我那感情善变的神圣后裔,让她绿色的皮肤灰暗。
我在缺少阳光的世纪里寻找天才,他胆敢保持自己的蔚蓝,
保持着他光线柔和的走道,他的女人吻着肉色的神秘星球,他的蜜蜂高蹈。
我寻找从内心迁居到此的钢琴弹奏者,他经常与树的形象重叠,
他的手指像一把火柴,在过期的乐谱上寻找黄磷。
当北方来的冷风吹入胸口,短促的尾音终于拖曳着穿过山地。
于是我又失眠了,在飘过天空的羊群里,在霜的纪念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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