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 blog

王荣

星期六 十一月 10, 2007 11:07 am



王荣

王荣在中午的时候,会踱进教室。紧西面,靠近马路的那间。学校没有院墙,很方便进出。那间是小学一年级的教室。老师在这段时间,本村的回家吃饭;外村的吃完饭,在办公室打个盹。学生们,本村的也回家吃饭;外村的,吃了饭,男孩子满教室疯跑打闹,女孩子要么看书,要么唧唧喳喳的说话。王荣进来,教室就安静下来。孩子们不知道这个老头要干什么。
王荣戴着瓜皮毡帽,慢腾腾走到讲台上。孩子们看到老头刚进屋的时候,眯了一下眼睛。这是外面太亮,屋内太暗的缘故。好象直接从白天进入黑夜。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适应了。屋内阴凉还有些潮湿。孩子们一定认为看到的老头是个怪物。大热天,他还穿着棉袄棉裤。棉袄的袖口上,起了一层亮嘎。孩子们当然知道,那东西是鼻涕结成的。对王荣来说,那上面还有汗水。棉袄的领口比袖口更脏。看着非常油腻。好像由领口的里面浸到了外面。
一个小女孩儿,和同座嘀咕:这老头肯定没老婆。
王荣进了教室,从讲桌上的粉笔盒里拿出了一只粉笔。然后他慢腾腾的转过身,面向黑板。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字。
他写的字横平竖直。一看就有很深的功力。说他是书法家也不为过。
孩子们在他写字的时候,认出了他。头回是因为,他的身上带进来,又热又刺眼的阳光,让孩子们的眼睛花了一下。逢石门寨大集的时候,他总是背着褡裢去赶集。每次都要经过学校门前的马路。他的褡裢去时空着,回来还是空的。完全是个摆设。他每次都买东西。买石门寨的小米煎饼。钱富裕的时候,他就煎饼裹猪头肉;要是钱紧,就放上一块豆腐,搁点韭菜花,撒上点盐完事;实在没钱,只单单来两块煎饼。吃小米煎饼脑门上的青筋都会暴出来。煎饼他在集上就吃完了。
孩子们知道他的底细。尤其是本村的孩子。王荣是孩子们的反面榜样。
王荣是我们村老一辈人中唯一读过书的。因为全村只有他家有钱。他家的地只有雇工才能种得过来。那时候全村的人见到王荣都要停下,点头哈腰的,恭敬的叫声少爷。我爷爷跟我说起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羡慕的神色。
少爷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来二去养成了一个懒。成了一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整天价看书。现在想想读书人多多少少都有这毛病。最大的毛病是他没学出个子午卯酉来。解放后自然成了个农民。他本来有机会当个教师,但是富农的出身害了他。
看来他依然做着教师的梦。他写完字转过身,一张埋汰、木然的脸生动起来。浑浊的眼睛变得明亮有神。他的样子像个生活愉快的老人。精神饱满、面色红润。
他最少年轻了十岁。
写完字,他那着教鞭,温和的问:小同学,认识这个字吗。他教学生的时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他循循善诱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那是一口讲卫生的牙齿。他的牙一颗未掉。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牙差不多都掉光了。没掉的,却没有他的坚固。他的牙吃蹦豆都没问题。他懒得挑水,他就把豆子、苞米、甚至是秫米炒着吃。
他写的字孩子们一个也不认识。他的微笑慢慢消失了。孩子们嚷嚷,他和老师教的不一样。闻听此言,他一脸困惑。恢复了原先那副样子,把粉笔小心的放进粉笔盒,老态龙钟的走出教室。
逢到集日,他依然到石门寨去买煎饼。有人提议把煎饼给他捎来。他说什么也不干。八里路,他要走上一天。他花的是卖房的钱。三间瓦房,他卖掉间半。
过了一段时间,他好象把上次的尴尬忘了。又走进教室。写一些字。孩子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没有一个孩子尊重他。应有的礼貌也没有。这都是受了大人的影响。
即使这样,隔上一段时间,他还是忍不住要去。在黑板上写下字就走。
他写的是繁体字,孩子们当然不认识。
如果王荣不死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件事进行下去。懒人王荣在这件事上格外勤奋。他死在炕洞里。炕塌了以后,他就在炕洞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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