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浅析曹雪芹的管理思想
星期三 三月 07, 2007 8:50 am
（写在前面：本文系1988年作者攻读经济专业时的专题论文，由于当时学习环境和毕业学分需要，内中不可避免有不少套话，特向今日的网络读者致歉。）
中国古典文化遗产是一个庞大的宝库。诸如《老子》《孙子兵法》《史记》等等，在管理思想方面都不乏精湛的论述。有的甚至还受到了海外管理专家的推崇。即便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也包含了不少管理思想的精华。前不久，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台“唐三国”开播式上，评话老艺人唐耿良讲了一个绝好的题目：《三国》和企业管理。据说日本的松下幸之助之所以成为经营之王，松下电器公司之所以成为世界性超级企业，其中一个原因是松下熟读三国，对诸葛亮“审时度势”等战略战术颇有研究之故。
然而，尽管文学巨匠曹雪芹的长篇大作《红楼梦》同样包含着丰富多彩而又意义深刻的管理思想，却始终未曾受到公正的对待，获得应有的评价。多年来，这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鸿篇巨著由于其独具匠心的艺术构思，缠绵曲折的爱情故事，错综复杂的政治背景以及扑朔迷离的作者身世牢牢地吸引了广大读者的注意力，在管理思想方面的内涵却往往为人们所忽视。十年动乱中，江青一伙出于篡党夺权的政治阴谋，在所谓“坚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阅读和研究《红楼梦》”的口号下蓄意把水搅浑。当时的红学阵地也被“任何些微的改革也能把原有的种种矛盾激化的一发不可收拾”，“把维护旧规矩这个大题目用孔孟之道程朱理学这块遮羞虚伪的面纱包裹起来，更有效地达到他们加强对劳动人民剥削的罪恶目的”之类的论断所盘踞。“阶级斗争”的旗子，“改良主义”的帽子，再加上“残酷剥削”的棍子把好端端的几段反映管理思想的精彩描写弄成路线斗争交锋的活靶子。这种不正常现象至今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在经济领域深化改革大好形势的鼓舞推动下，笔者今天重读我国最优秀的古典长篇小说《红楼梦》，更为深切地感受到其中的文学形象所包孕的革新精神，觉得将经济管理的学习心得与红学评论相结合写一篇去伪存真，介绍曹雪芹管理思想的翻案文章是很有必要的。
（一） 红楼中杰出的女性管理人才
对于管理而言，抓与不抓，抓得好与抓得不好，结果自然大不相同。会抓老鼠的好猫与不抓老鼠的懒猫天差地远。曹雪芹用富有魅力的文学语言构筑小说情节，提出了要重视管理的观点，展示了管理改革的卓有成效。整顿和改革的效果显著，写来精彩动人。王熙凤协理后的宁国府里，“某人管某处，某人领物件，开的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每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竟一概不见。宁国府的管理面貌顿时为之改观。“敏探春兴利除宿弊”的现场效果是“众人听了，无不愿意”，“各各欢喜异常”。确凿无疑的事实证明管理上的整顿改革深得人心，颇懂得管理心理学的曹雪芹先生对此拍手称快。在“史无前例”的年代里有些文章声称什么藕官烧纸钱祭奠药官是对管理班子的反抗，春燕母亲打骂女儿是革命造反行动，硬把“三四日功夫，一共大小出了八九件事”风马牛不相干的帐算到兴利除弊上来，完全是不顾事实的无稽之谈。时间上的相对集中，比较靠近绝不等于有必然的因果联系。闭着眼睛瞎说一气，只是为了配合对当时邓副总理主持中央工作整顿改革影射攻击的政治需要。
“因何镇日乱纷纷，只为阴阳数不通”。要拨乱反正，从管理角度来看，领导者要会管人，要能调理阴阳，统帅全面。抓管理，从混乱到有序，领导者自身的职责首当其冲。曹雪芹无情地鞭鞑了那些只知安富尊荣，不懂运筹划策的当权者。珍大爷整日荒淫无度，光会叫嚷“不和你们要，找谁去。”珍大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放任式的管理导致了弊端百出，把个宁国府闹得不亦乐乎，弄成个一团糟。针对于此，曹雪芹特意塑造了具有精明才干的女强人形象。与“堪怜咏絮才”之才不同，“都知爱慕此生才”和“才自清明志自高”讲的正是作者十分赞赏的管理之才。与放任式管理相对照，可以说王熙凤在宁国府实施的是一种变化了的严格专政式即仁德专政式管理。凡事由自己做一切决定，但总是告诉雇员其决定符合他们的利益。凤姐在就职演说中就明白交待管理宗旨及其利益所在：“说不得大家辛苦这几日里，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任期目标清楚，利害关系明确。这是管理人员有效地行使计划，组织，指挥，控制四项管理职能时首先制定的一条有效的措施。连日里在宁荣两府双肩挑的凤姐不辞辛劳，天天按时过来，点卯理事，这几日要辛苦的“咱们大家”就包括她自己在内，领导者当然是带了头的。尤其值得赞叹的是曹雪芹率直写出凤丫头未曾接手就先想到：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聆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 此五件实是宁府中风俗。冷眼旁观，胸有成竹，揭示管理痼疾症候可谓针针见血。当年读此书时，脂砚斋见了此段文字，感慨万千，痛惜“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想恸血泪盈。”何等尖锐的思想，何等大胆的揭露，何等坦白的文字！真乃社会通病，亟待对症下药。由此也正反映了作者洞察生活，痛下针砭的高明之处。联想到今天社会上还存在某些“公”字号内一笔糊涂账；某些部门职责不清，互相踢皮球；某些人是手眼通天，老虎屁股摸不得；某些场合巧立名目挥霍浪费……，宁国府内的幽灵仍在一些地方游荡。看看时下急需大刀阔斧地加以整治的一些弊端，应当说曹公笔下的管理文字不无深刻的现实意义。
故事推进到议事厅上“三驾马车”出场，管理方式平添了一层民主式的色彩。首先是领导层内部共同协商，敏锐，见识，德望相辅相成，一套代理班子集体领导，并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探春不清楚蘅芜院和怡红院两处有什么出息，李纨忙笑着补充；三姑娘提出一套改革方案，宝姑娘则再加以完善。在管理人员的职责 – 设想所要达到的结果，形成并制定目标政策的基础上再进一步体现协调职能以及不断地寻求改进的要求，这当然与集思广益民主管理休戚相关。中国封建社会专制主义管理制度的特点是最高统治者皇帝一人说了算数，金口玉言万难更改。延伸到社会各个角落则是触目皆是处处可见的“家长制”和“一言堂”。而曹雪芹奉献给各位读者的情景非但是三个年轻的姑娘媳妇联合执政，议事厅上居然还以商量的口气向被领导者授权，这不能不说是管理方式的一大进步，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在管理领域内的精华所在。最应重视的是在这一节里，作者假托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这就完全背离了几千年来的传统祖制。作者在这里大声疾呼，管理者要把儒家那套陈腐学说抛到九霄云外。利禄就是效益，运筹即为管理，明确了经济效益的目标，推翻了尧舜孔孟的权威，舍弃了“君子不言利”的道德观念，充分闪现了曹雪芹管理思想耀眼的光芒。要讲究效益，要加强管理，首要的问题也正就在于观念上的突破和思想上的解放。
（二） 红楼中人和物的管理
管理是人员的管理，领导者要有沟通，协调内部外部各种关系的能力。王熙凤经过一夜筹划，第二天分派人员时早已经纬分明，计划就绪。计划职能在管理各项职能中居于首位。正确地行使计划职能可以准确地把握趋势，明确方向，从而避免心中无数盲目行动。严密规划可以为统一和协调各个局部活动作出事先安排。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成功秘诀首先就在于精心计划，“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要管什么，不用管什么，人员和职责统统一清二楚。“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哪一行乱了，只和哪一行算账”。一番调度分派使大家心悦诚服。精明能干的琏二奶奶的形象就这样在媳妇婆子和读者心目中树立了起来。领导者要善于授权：能把工作分给适当的人去做，要有知人善任的能力。公开化和制度化同时又是避免不公平感的有效手段。曹雪芹看得透“幸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词者嗜其利”，领导者要不为言词所惑，重视起用有技艺的“在行的人”。三驾马车选中的都是“素昔冷眼看中的”，老祝妈老田妈等能各显身手，可见领导者平日用心已久。老叶妈的聘用则照顾到被领导者中间的群体关系，又避开了任人唯亲的嫌疑。用人的原则要点以小说语言的方式表达的十分清楚透彻。有才干的领导者看得上的也是有才干的。就拿小红做例子来说，“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刚才这两遭说话虽不多，口角儿就很剪断”，一场口试就使这个连给宝玉递茶水都不配的小丫头脱颖而出，进了由二奶奶直接调理有出息的管理大本营营部。而在贾政这样“貌视端方”的庸才周围，那就只有一群詹光（沾光）之流的清客帮闲了。
“管人”是要通过对人的控制，协调达到对物的控制，运用。人员管理最终结果要落实到物的有效管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曾不厌其烦地列举出丧事管理各项物件如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的发放，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盂，脚踏之类的配置。各处的灯油，蜡烛，纸扎一总支了来按数儿往各处分派 – 领导者心中自有一本明细帐。事无巨细，桩桩件件均有着落。“一草一苗，或丢或坏，一概都要赔补”。“这个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领”，“我算着你今儿该来支取，想是忘了”，领导者的精明使得物的管理和人的管理一样，亦是有条不紊。除了这些现有物资的管理之外，曹雪芹又特意写了一段关于新资源的开发。“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这也是全新的价值观念，反映出可贵的开拓精神。对物质资源的开发利用，可以使之由一用变多用，或由无用变为有用，或由小用变为大用，真正做到物尽其用。作者提出不能白辜负了东西，“既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于是荷塘，竹林，花丛，果木等等全部包给知园圃的收拾料理。赖大家的园子走得更远，索性公开出租。这里已经开始实施“承包”和“租赁”，不妨看作是所有权和经营权相分离的雏形。笔者认为大观园议事厅上描述的开发经营很值得园林业学习推广，真正做到以园养园。从曹雪芹的经历可知他注重多能鄙事，还亲自从事一些手工技艺劳动。生产经营中的手脑并用耳濡目染使他能够在作品中大胆呼吁“不自弃”，于重视人员管理人尽其才的同时重视物资管理物尽其用。卓越的管理思想让他与寻常的骚人墨客有着本质的不同，也让他在这一方面远远领先于历代饱学之士。
（三） 红楼中的管理动力原则
按照管理的动力原则，管理者运用各种力量激发调动被管理者的积极性和潜在能力，使之转化为实现管理目标的现实力量。吸引力和压力就是动力的两个不同的方面。吸引力利用物质利益作为诱因，是吸引劳动者产生为组织目标努力的内在动力。物质利益是人们从事经济活动的直接动因，又是调动劳动者积极性的重要手段。贾探春“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其意义不仅仅是四百两银子一年的出息，更重要的是由此烛照出作者的管理思想：“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大观园中一经“承包”果然见效，“老姑嫂两个照看的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曹雪芹还借书中人之口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减少管理层次的创新，升华出一种崭新的管理思想。叠床架屋式的管理机构只能造成层层设卡，无功受禄，还要横加干涉。账房管事连主子小姐的胭脂花粉钱都要克扣，弄来些不能用的东西以次充好。因此“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还在他们手里，又剥一层皮”。如今“竟别入他们的手”，少了这几个“婆婆”，博得承包者们一片欢呼。“又去了账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众人都欢天喜地，满心赞同，“姑娘说的很是”。管理改革人心所向，管理效益历历在目。这断不是文革中的红学评论宣判什么“是对被压迫奴隶加紧剥削”，讥讽什么“惨淡经营”而能一笔勾销的。
压力是运用带有约束力和强制性的手段强迫劳动者按照组织活动的目的约束自己的行为，通过实施压力可以从反向强化劳动者的积极性，限制各种危害组织利益的活动发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令必行，有禁必止。令不行，禁不止，还有什么法纪？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赔。”规章制度订得头头是道，毫不含糊。一个睡迷糊了的媳妇，当真受了处罚。“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厉责于一人，威加于三军。这是从古以来的治军之道。否则就谈不上管理的指挥控制职能。初犯即不与宽恕，再犯必加重惩罚，这一点同样亦无可非议，就在现代优秀的改革小说《新星》里也有类似的记载。王熙凤当然不能与李向南同日而语，但在小说中反映出来的严厉管理是相同的。现在面临的严重问题是这样一种严厉的压力太少了一点儿，凡“有脸的”更难体会到严厉的压力。至于说在惩罚中动用了板子，这恐怕是不能离开小说当时的时代背景去苛求琏二奶奶和曹雪芹的。
纵观古代文坛，如此细腻地叙述管理情节，介绍管理思想的作品并不多见。在长篇章回小说中可以说是前无古人，难能可贵。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进程来看，能有这样的见地更是不可多得。诚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的只是几次短期的管理行为，几段有关的故事情节。囿于写作体裁与总体计划，涉及管理思想的篇幅何必中都不大，作者在管理方面的进步观点很容易为作品的其他伟大成就迸发的珣丽光会所淹没。这就更需要我们在阅读时去细心领会。时代的局限和经历的限制困惑着曹雪芹，使得他没有写出也不可能写出救治封建末世膏盲之疾的管理良方。关于这一点我们这些现代人当然不应去求全责备，况且这也丝毫无损于曹雪芹本人和其作品的伟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古代的人们经常把“齐家”看成“治国”的前提。因而，虽然王熙凤和贾探春她们的活动范围只是在宁国府里，大观园内，但是她们的管理行为如同三国中的神机妙策一样可以为现代社会服务，给大家以有益的启迪。期望社会主义企业家们能从中得到借鉴，有所裨益。这也是作者除了替曹雪芹和他笔下的女强人们翻案之外，尝试拟写本文的有一个目的所在。
（备注：本文曾于1988年发表在《人文科学论坛》第二期，此番仅作少量文字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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