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刘姥姥三返芥豆村(中)

星期二 三月 06, 2007 10:40 am



(中 集)



冬尽春来夏锄秋收。转眼不觉又将一年。

眼下是黄金季节,秋高气爽,风淡云轻。人的心情和天气一样痛快爽利。

刘姥姥和板儿是早早就离了荣府。这一回进城是搭小四装货的便车,家去可是用不着啦。二奶奶早早地让平儿姑娘吩咐下去,车夫也赶大清早就等在那儿了。大包小包的一包一包也早有人装好车,静等着一老一小两个人上车。这一会可真是满载而归,想是那戏文里唱的鼓儿词说道的:衣锦荣归也不过如此吧。



昨晚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过凤姐儿告别说:

“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已住了两三天,日子虽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尽我的心了。”

凤姐儿抿嘴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

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

凤姐儿叹道:“从来没象昨儿个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找我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她,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

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她身上干净,眼睛又亮净,保不住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她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

一番话语提醒了凤姐儿,忙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

彩明翻了一回念道: “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凤姐儿笑道:“姥姥说的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

一面命人请两份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只一会儿,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儿又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

刘姥姥答道:“这也常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她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些就好了。”

凤姐儿接着说:“你说的这也有理。我倒想起来,我这女儿她还没个名字,你就给起一个。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

刘姥姥听说,便认真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几时生的?”

凤姐赶忙言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

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巧姐儿。这个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了。”

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是不得闲儿。你这空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

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地心里不安起来。”

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

只见平儿走上前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随了平儿到那边屋里。还是上回初来的时候先安顿着等候的那间,只见堆着半炕的东西。

平儿便一样一样的拿与她瞧着,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二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 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宫里头皇上娘娘吃的也不就是这样。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的鲜果子,这另捆在一起的是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 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就不用再愁求亲靠友的。”

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嫌弃我可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急忙念佛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便有银子钱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道:“休说这门外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尽够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

刘姥姥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再不用你费一点点心的。”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回头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再过贾母这一边来告辞。

贾母半靠在卧床上说:“闲了再来。”

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明儿个一早也不用再来辞了。”

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 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我自个作主,一气挑了这七八套。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可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里头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

说着便抽系口的带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金锞子来给她瞧,却又笑道:“你把荷包拿去,这个嘛,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早已喜出望外,又业已一叠连声地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忙说道:“姑娘自己只管留下罢。”

鸳鸯见她信以为真,一面仍与她装上,一面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发赏罢。”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说“这个是宝二爷让给你的。”

刘姥姥道:“这可是打哪儿说起。我哪一世修了来的,今儿个这样受用。”说着便接了过来。

鸳鸯又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替换的衣裳是我的,你要不嫌弃,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园门该关了吧。快夜深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明儿个我替你说罢。闲了记得再来。”

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早起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过去。”

那婆子忙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归置。赶明儿一早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把大包小包的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



扬鞭催马叭叭地响哎,四蹄两轮一溜小跑溜溜地奔了西山。

看着进村的大路扬起的尘土,芥豆村村头早闹翻了天。满村子的人都知道狗儿家在京城里傍了一个大款。更觉道稀罕的是:傍住大款的既不是靠王家的婆姨 -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板儿娘,也不是赖当家人狗儿的手段。能够出得厅堂上得阵仗抛头露面大有斩获的竟是前两年才刚从老家投奔来西山女婿家的刘姥姥!

停车卸货,连车资小费都不用操心,荣府的人早安排妥帖。跟车夫道了乏,刘姥姥从从容容地和围在门前的乡里乡亲们打招呼:“总算到家啦。后晌大家伙都请过来玩。”

人们这才啧啧连声依依不舍地一散而去。



家里头的兴奋激动自然更胜于旁姓外人。

连青儿也喜不自胜,她捧着小哥哥给她带回来的柚子,真当是什么爱物儿似的。至少她知道板儿哥哥惦记着她,进城住了几天没把她给忘了。

“这回去,可是个巧,真是投了缘了!”刘姥姥拍着大腿笑着说。

“那周大娘去回二奶奶半日方来,我还以为乍啦。可她回来竟笑着说:"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 那平儿姑娘忙问怎么样,周瑞家的说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 ’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她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 ’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 ’ 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

“我赶紧辞道: "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可那平儿却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 好,就这样,可就见着了老太太。”

村里人成日家面朝黄土背朝天,连村东头张家大黄狗生了一窝小狗三母两公,周老财院子里丢了一只小花猫这等事由,都不消半天传遍了村头村尾。这回有了如此这般的新鲜事,不到后晌就有急性子的上门来听刘姥姥说“鼓儿词”。就那些腼腆的也陆陆续续地拉着扯着蹭进来挤满了一个堂屋,来得晚的只好蹲在门外院子里头。

听开了头,有好事的爱听的居然连着央刘姥姥说了一遍又一遍,赛如不用掏钱买票的逛天桥。到头来,就是周老财家那外号“惹不起”出了名的雌老虎,也屈尊登门连着听了两回回才算过了瘾。

这不,刘姥姥的四句头顺口溜“说道是个庄家人,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在村子里被奉为经典名作,连带着那些从不出村口半步的老婆婆都背的朗朗上口。刘姥姥自己鼓着腮嚷嚷“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样儿,要算村西头张木匠家的婆姨学得最像。也是一般样式的,自个不笑只逗得别人捧腹大笑。最有意思的是那些在家纺线线的闺女们听了刘姥姥径直把西山脚下那个破庙给说成是听也没听见过的叫啥子茗玉小姐的香闺,哄的那个什么老祖宗的心肝宝贝一愣一愣的,都觉得就算是这城里头的官家子弟也不乍地待见。 间壁那个二丫头的娘心里就直犯嘀咕:这公子哥儿,敢情是外表虚好看内里真傻鳖!

不消说得,那些个在大观园喝多了黄酒拉肚子到怡红院撞了镜子墙磕得脑门疼躺宝玉床上放臭屁的故事就只能内外有别,不往乡亲们面前说道啦。



不扯这些咸不济济的杂碎,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正经的是过好日子图个打算。

刘姥姥这回可是大民主方式。

将近一年下来,这狗儿也长了记性。不仅再没有赌过,经手的账目倒也一清二楚。最可心的是不光是一口一口地妈长妈短,两口子也算得上是相敬相爱,够上那戏台上的恩恩爱爱啦。这就信得过托得住,是个过日子的样儿。

“打开天窗说亮话,银子钱都在这儿。姑奶奶可是放下话来,以后就不用再愁求亲靠友的。大家伙倒是合计合计,以后怎么样过就不用再愁求亲靠友的。”

“妈,你说,我们都听你的。”狗儿看着满桌白花花的银子笑着说。

“对,妈你就说嘛。”板儿娘在一旁帮腔。

“怎么还得我来说?要你们两个人干么事吃的呢?”语似憾而实则喜。

见他们两人四只眼睛都盯着自个,刘姥姥觉得像了是个大人物。定一定神,开始说一个宏大的计划。

“这西山芥豆村就是这么个疙瘩儿。蹲在这里混不出多大的名堂来。撑死了也就是周老财周剥皮那两下子。我也不待见那种活法。弄那么些地,自个种嘛不光是弄不 过来,即便弄得过来也是个受罪!就自个不种光收租,敢情好活!可一来还是个靠天吃饭。天老爷不让人好过,我看你们也不见得能狠下心来打上门去逼租子。这二来,俗话说得好:乡党不出乡党子,看那周家的小兔崽子怎么也不会有多大出息!所以么,要办大事,非得离了这儿不可!”

“那,那咱们该上哪儿去呢?”板儿娘忙问。

“这,这可是老辈传下的……”狗儿不觉有点担心。

“我也搞不清,你娘老子怎么就选了这圪塔?把别的地方都卖净当光了,单单留下这儿。虽说走街串巷也能糊口,总不是个正经营生。也不是啥好市口。看我给你们说个好地方吧,有了落脚地方,也就知道该干啥子。”刘姥姥这几天下来说的口干舌焦,喘一口气停下来喝茶。

“啥地方,叫咱妈给看上了?”

“我年前卖了老家的房子地,一心一意跟你们过日子来,搭车过通州,那可是个大码头。隋炀帝开的运河到了头。四通八达,虽说是离京城比西山这圪塔远一些些,可那是条大路。南来北往的哪一个不打那儿过,就连闯关东的也十有八九离不了这条道。更不用说,除了商家图赚钱的,还有那进京赶考的,出京做官的, 真正的是个大地方。”

“可咱们去了,干啥呢?”

“那儿多的是驴马大店,上好客栈,还有镖行。好多客店是自个儿办饭管饭,要不了就是特好特贵的那种档次。去了那儿,找房子支家伙拜街坊,这点钱开张个饭店也就足够。不好不坏的酒菜总能支应得起来,咱们只要酒不兑水,货真价实,口味嘛,能凑合那些跑江湖的就行。讲究个吃饱喝足,上菜快,干净利索。就这样,做得好起码也是对半的利。”

“好,就照妈说的办!”狗儿也是一拍大腿,两眼放光。

“话还得说的是,要为子孙后代想。京城咱住不起,租不起,天子脚下什么地价,呆不了,找个离皇帝老子不远的市口。总算有了这些银子钱作本,本钱不用愁啦。接下来就看自个儿的!”

“对!妈说得对!就为板儿青儿,也得活出个人样来。妈,你就放心吧!”一拍胸脯。

“可别忘了,都是亏得妈弄来的这些本钱!”

“那这儿的摊子呢?”

“这儿的摊子得留着。君子不忘其旧。敢情留个根,眼下请个乡邻给照看着,租出去的地有点租收收就行。那买卖嘛,就收了摊吧。老二原先就在城里,小四在周老财那儿也不会有多大出息。问一声,他跟不跟上咱们一块儿走!”

上次,二十两一个银钱包起了步;这回, 一百两两包银子迈大步。还不说那些零碎银子,两个金锞子。至于那个成窑钟子,尽管狗儿识得摆在炕上的玻璃炕屏装在荷包里的笔锭如意,却也识不得这件古董。不管怎么样总是个宝二爷的一个念心,也就随着狗儿一家子从芥豆村搬到了通州城。





(下集)



日子舒心过得快,一晃不觉这许年。

左手边是威武镖局,右首边是高升客栈。中间这壁厢就是远近闻名的姥姥饭庄。

姥姥饭庄开了有些年头啦。取这个名字,可是板儿他爹狗儿的主意。一来,明摆着拍老丈母的马屁。没有刘姥姥当年出山,就没有后来饭庄开张的本钱。也没有今天的安乐日子。二来,姥姥饭庄这名字听着就贴心,谁会不念着姥姥的好处打小起就闹着要上姥姥家去呢?

看着这两开间门面,虽不豪华却是实惠的作派,心里就舒坦。斜靠在藤躺椅上,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是刘姥姥最受用的时光。

刘姥姥心里头最得意的事儿就是前几年给小四包了大媒。新娘子就是间壁高升客栈高老板的独生闺女。那女孩子名字叫小瑛,模样周正,手脚勤快,心眼又好。自打姥姥饭庄跟高升客栈成了邻居后,刘姥姥心里就在盘算着把小四和小瑛往一块儿里拽。果不其然,郎有心来妹有意。高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对小四也特中意。总提调总策划刘姥姥就是一个现成的大媒。老一辈的人眼光都不错,看个母鸡也知道能下蛋不?不到两年,倪家小两口先开花后结果,儿女双全。嘿,这不,眼下小瑛又怀上啦!若再生一个男娃,也就是要让他顶姥姥家香火姓高啦。

刘姥姥心里头最不得劲的事儿就是这些年来一直也没能再进得荣国府。周瑞家的撵出去啦,听说是她男人先闯的祸。连带她的那些事儿也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后街陪房周大娘领着,那些个狐假虎威的看门神灵怎么也不会叫进。不去碰那个钉子!总不能去跟他们吹牛闲扯:二奶奶老太太就等着我来再给她们逗笑解闷取乐子吧?他那些个爷儿们能信我这么个老婆子?

让小四惦记着常问问他京城里二哥打听打听,传来的消息却是越来越不妙。不去想吧,想着就劳神就烦心。老太太归了天,说是她娘家先也就栽了跟头抄了家。又说是宫里头的娘娘也死啦,却也闹不清到底是老太太死在前头还是贾娘娘先走一步?敢情都是不下地干活身子骨就不结实!最近听说的最新新闻是跟自己女婿家曾连过宗的王家,也就是二奶奶她娘家也倒了霉!好像说是王家老爷刚一断气,就有人在皇帝老子跟前告了他一状!哎,这世道也正是!



不去想它,想着就烦心就劳神。这当口刘姥姥正闭着眼睛晒太阳,梦里头想的是板儿娶媳妇,新娘子看不清面目- 该不会是小瑛生的那个小闺女吧?板儿刚要去揭盖头的光景,只听得挞挞挞挞一叠连声的匆忙脚步,扑进了门就是急匆匆的叫娘:“娘,娘,娘快醒醒!”

刘姥姥忙睁开眼一看,是板儿娘摇着自个儿的肩膀。小瑛她还在门外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跟在后面迈着细步。

“你着急个啥,快去扶着小瑛!小心别闪着,眼看要到日子了,千万不能有个闪失!”

边说边自己从藤榻上起身要来扶小瑛进门。

“哎,娘,这当口你得快拿个主意啊!”边说边回头过去扶小瑛进来。

“坐下,坐下,有什么是慢慢说。”

“娘,干脆让小瑛给你说,省得你又说我笨嘴笨舌说道不清楚。”

细细听了一遍,连一向剪断明快的刘姥姥也足足有半晌没吭气。板儿娘和小瑛两个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姥姥也不敢再说一个字。



原来间壁昨晚住下了京城来的一帮人。拢共三个女的一个男的,两个年纪大些两个年纪轻点。本来说住一宵就走,却不料其中那一个年纪次大一点的突然发烧咳嗽起来。听说是要到运河码头搭船南下,这一下可走不成啦。这走不成本也不打紧,反正不会短了住客店的钱。看着这光景也不像是付不起住店钱车马费的人家。况且说了要南下已预先租了船,那个男的还曾去跟船家商量略宽限几天再走。这本来也没啥希奇,出门在外有事赶路怕的就是病病歪歪的遭磨难。这不,常见的事儿!

让小瑛上了心的是,先听她爸说住店的人姓贾,后来又听她妈说住店的人姓王。一家人怎么姓两家姓?小瑛就有点好奇。只要留心,就会有新发现。到今儿个午间,不提防耳朵边传过来一句厉声训斥的话:“瞧你这德性,打量你还是过去的二奶奶?!”

小瑛借个由头蹭过门前眼角扫了一下,只见那年轻女的正在摆威风,对那个头上扎了巾子说是有病的女人指手画脚没好声气。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小瑛悄悄地找了那个青年男子,一问下来,知道了底细。那男的跟主人家姓贾,名唤兴儿;那训人的叫善姐,看着可一点都不善。生病的就是琏二爷原来的正妻王熙凤,跟了一个不管事的老婆子搭伴回金陵娘家去。

虽然半晌不曾说话,其实刘姥姥心里吃了萤火虫,亮堂着呢!知道这就是休了妻,叫打发回娘家去。俗话说,清官不断家务事。这要摊到休妻的份上,起码得有个说法:总是犯了七出之条!刘姥姥记不全这七个条条,隐隐然觉得难免有不能张口说的事由儿。唉,她乍碰上恶时辰了,竟然逃不过这一劫!

终于,刘姥姥发话了:“哎,总得先去问个明白,再做道理。”



等向高老板老板娘都一一问清楚了,刘姥姥心里就有了主意。

那年轻的一男一女姓贾,年纪大年纪老的姓王。从京城来往金陵去。原本住一宵,没料想有人生病走不了。看病人气色精神情况,现在打算着延后着再多住个三五天。

谋定而动。刘姥姥盘算过后决定调兵遣将马上行动。先打发高老板去说,通州码头通医术有名气的刘道婆,正巧请来这边给人治病。医术高明手到病除,病家表示感激,这傍晚在姥姥饭庄答谢,留着她没走呢!常言道医家总有割股心,我介绍她过来看看怎么样?你们早早医好了,也好早早上路。再说,闹个病人在客栈里,我们做店东的倒没什么,对别家客商进进出出的知道了总也有点不方便,是吧?

“我们可没钱给她看病抓药!”善姐连想也不想,张口就不肯应承。

“没事没事!刘道婆出了名的大善人,保不住看了病还奉送几帖药呢。”

“行啊,掌柜的,那就麻烦你啦!”兴儿赶紧搭话。

生怕那位说善不善的主儿再说什么不中听的,高老板立马起身一溜烟地奔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儿就容易了。善姐兴儿由间壁姥姥饭庄送过来一桌好酒菜,小四小瑛两口子打横陪着。说是那病家在隔壁请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有的是吃不了的酒菜,不吃白不吃!这里刘道婆有老板娘亲自陪着过来看病。那相伴着回金陵的老婆子耳又聋眼又花,本是凤姐的陪房,也不用避她。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第三次见面也是充满戏剧性的。

那凤姐一头扑到刘姥姥跟前,含着泪花满眼是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刘姥姥像哄孩子样的拍着哄着:
“没事,没事,赶紧哭出来,哭出来就没事!”

“姥姥,我…….”凤姐仍然只是抽泣,不敢放声大哭。

“不用说过去的事儿,说说眼下该咋办!赶紧抓几服药来煎,若是着了凉总不过是发汗的那几味中药。”

“命!这都是命!药医不了我的病!医就不了我的命!”凤姐一面摇头一面擦泪,一会儿就控制住心态。

“二奶奶,那就长话短说,拣要紧的话先说!”

“姥姥,我什么都能丢在一边,就是丢不下我那苦命的女儿!”

“是巧姐儿?!怎么啦?”

“这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肉,偏又一点都不识人情世故。唉,冤孽!不要说她一点都不像我,连她爹我们二爷的那点道行都没有!倒像她姑娘,就是那个二木头。我这一走,南北千里路远山高,母女俩永无见面之日,怎么能不叫我揪心!”

“二奶奶,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是二爷眼下不让她去姥姥家见你亲娘,保不住日后嫁一个好人家,到时候女婿还相跟上来看你,带着外孙上姥姥家呢!”刘姥姥安慰着。

“姥姥你不知道,老太太娘家已经倒了,我们王家也将要倒了。宫里娘娘已经归了天,贾家也只是早晚的事!真到了那一天,怎么得了?!我回了金陵不要说没用的一个人,就有用怎么样也使不上劲啊。”

像是有一阵阴风吹过,蜡烛火苗大喘气地晃动起来,照得墙上的影子也显得惨兮兮的。仿佛早就看到大厦将倾的惨状,凤姐原本病恹恹的脸色越加煞白。

“只要我这把老骨头有用,二奶奶,你尽管说!”

“姥姥,不承想今日得见,算来也总是缘分。我们巧姐儿的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呢。我就让姥姥应承下我一件事……”

“二奶奶,你就说!只要你说!”

“想从前多少人认了我做干娘,又有多少人要认我干娘我都没应承。今儿个轮到我要认你姥姥做干娘。求求你一定应承下,也就收下我那没娘苦命的巧姐儿做你干外孙女吧。”

凤姐竟然一头跪下:“姥姥,你一定得答应我,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啊呀呀,二奶奶快请起,真要折杀老身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一头说一头使劲要把凤姐拉起来。

凤姐挣扎着又认认真真给刘姥姥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由着刘姥姥的劲道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两人平平心静静气对坐定后,凤姐从头上拔下一支凤钗交到刘姥姥手心里。

“干娘,不要见笑,我也就剩下这一件原本从娘家带来的值钱东西。今天交给你,万一有用万一要用,你就随意处置好了。”

“不,不,二奶奶说哪里话来。这支凤钗既是金陵王家的旧物,我保管交给巧姐儿。让她收着,好歹也是个念心儿。”

眼看着交代了大事,凤姐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刘姥姥又赶紧说了一些宽心的话,张罗着去镖局子找那些要常年出门有备下的草药熬药来喝。

“干娘,真的不用忙。天可怜见,让我在这里遇见姥姥!我的病也就好了多一半。没有事,没有事,明天就能上路。真的没有事了”

“明天能走?!别忙,索性消消停停再待几天。赶明儿你病好了,让你尝尝姥姥饭庄的菜。不能跟那个什么茄子羹比,也算是到通州一趟。”

“唉,不能提当年了。提起来也是枉然。话说回来,你们怎的到了通州这水陆大码头?”

刘姥姥接着说:“这就合该着和二奶奶今朝见面!”于是,絮絮叨叨一五一十地说开来。还夹带着说明了去过荣国府,没有了周大娘引见连门也进不得去。那原车的瓜果蔬菜一古脑儿都送了倪家的街坊邻居。

异地相逢不期而遇,亲人相见只嫌时光过得快。凤姐眼尖,说话间眼风扫过,赶紧站起身来对刘姥姥说:“这些天从没有说那么些话,我还得要上床躺着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凡事都拜托干娘了。”

刘姥姥随着凤姐眼风一看,善姐兴儿两个边抹嘴巴边往这边走过来,也就势站起身来。与那个老婆子两个一起安置凤姐躺下。临别时两人手心一握,冷暖自知,相对无言也就尽在不言之中。

老板娘在门口跟刘姥姥招呼:“多谢多谢,走好啊,明儿个能再来看看么?”

刘姥姥头也不回,也不搭理,自顾自只管朝前走回间壁姥姥饭庄。



一宵无话,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又是挞挞挞挞一叠连声的匆忙脚步,扑进了门就是急匆匆的叫娘:“娘,娘,娘快醒醒!”

“又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见娘醒着,倒又吃了一惊。

“不好啦!快,快,快到隔壁!”

闹了半天,才说清楚高升客栈出了人命:凤姐在半夜里上了吊。

这事儿搁哪里都是晦气倒霉的事儿。尤其是客栈,业主首先伤透脑筋,客人也会感到惹了一身霉气。更可怕的是会招惹官府人命官司,一传十十传百,客房闹鬼不吉利,也得过好一阵子才平息得下来,重新有不知情的冤大头来住这间房。

等刘姥姥板儿娘她们过来时,凤姐已平躺在炕上。看着她一副口眼不闭的吊死鬼相,刘姥姥跟板儿娘心中不约而同地浮起一种想法:鲜花般的人儿,怎么就遭贱这么个死法?

刘姥姥知道间壁高老板老板娘头脑清醒。果不其然,早早就把善姐兴儿堵在了屋子里头。外面是小四严密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见刘姥姥过来,高老板忙踏出来与她招呼。板儿娘进去与老板娘就伴,剩下两人在门外细细一商量,一切就绪。



关门打狗,主攻对象就是善姐。老眼光一看即知,兴儿倒是好说话,善姐不是好户头。

“要官了,还是私了?”

官了是送官究办,仆妇逼死前主母。私了是一了百了,凤姐是病死客栈。

三下五除二,两个老江湖对付一个小坏蛋足足有余。

兴儿还主动临阵倒戈,让善姐交出原准备侵吞临行之际平儿瞒着贾琏偷偷打点给路途回家备用的二百两银子。这下子,银子也有了,人手也有了。总算一场弥天风波烟消云散。



还算得像模像样的一场葬礼,还算得像模像样的一座坟墓。

板儿听从姥姥安排,披麻戴孝以侄儿身份扶棺哭丧磕头行礼。也多少弥补了巧姐儿不在身边身后无人的缺憾。

刘姥姥一面默祷一面心想:“这也算对得起第一次见到二奶奶,周瑞家的怨我是开口闭口的你侄儿了。”



一切尘埃落定,放走贾府三人。刘姥姥赶忙叫过小四来吩咐商量。让小四连夜进京城找他二哥。要紧的关子是随时随地注意贾府动态,特别是荣国府贾赦一房的动静。有事随时随刻通知通州姥姥饭庄高升客栈,走不开或可借光动用威武镖局在京的联号。

消息不断地传来。先是清楚了宁国府已经出事。不去管他别的不相干事儿,与王熙凤有关联的是贾敬贾珍一倒台后,贾蓉顶着龙禁卫的官衔算是分家单过,纵然逃过牢狱之灾,却逃不过他叔叔的手掌心。荣国府琏二爷勒逼他交待与婶子有染的罪状,并拍胆保他无灾无难:目的只是要能以七出之条休妻打发王熙凤回娘家。反正金陵王已经没有龙王来清,怕他做甚!贾蓉他两难相权取其轻,也就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把个相好婶娘作为贡品供送给了叔叔。

犯下七出之条!连王夫人都张不出口,动弹不得营救无方没话可说。得意之人除了贾琏之外,据说还有凤姐的婆婆邢夫人!

“事情早过去了,也说不得罪过可惜!不防在前头,就得等着吃亏。跟着再多留留心,反正要你二哥费心了。”

后悔全无用,一切向前看。刘姥姥颇有决断,时刻准备着一显身手来抢救城门失火时可能会殃及的池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消息一天天地变坏。

身上的担子越见吃劲,心里的石头越发沉重。有一天夜里颠来倒去睡不着,忽然觉得二奶奶的死倒真是一种解脱。再也没有烦恼,再也没有责任。自己倒真是把这烦恼责任一肩担了过来。

终于在狼真的来了的前一天夜里,刘姥姥梦见一个小姑娘,似青儿一般年纪,嘤嘤哭泣着扑将过来。刘姥姥赶紧上前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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