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刘姥姥三返芥豆村(上)

星期二 三月 06, 2007 10:38 am



(引子)

偌大一部百廿回《红楼梦》,前四回是引子,第五回是总纲。犹如一出舞台剧,就像上海沪剧院改编自曹禹话剧原著的沪剧《日出》那样,增加了一场原本不曾设计有的序幕。让主要人物全都出场亮亮相,先有个交代,起到提纲携领的作用。

《红楼梦》真正的故事在第六回开始展开第一幕第一场。荣宁两府中千头万绪竟如乱麻一般,内里几百几十个人物竟然并无一人入选用来正式登台开场,曹雪芹却偏偏拣中了号称千里之外芥豆村里一位村妇。

那《红楼梦》书里说的是她正因有个原故投奔荣府而来,以此作为正经开头。

而我们这故事的第一个镜头则是她刚刚要跨出门槛离开荣府。




( 上集 )


送客还是接客人。

领着刘姥姥祖孙俩往外走,周瑞家的正兴头冲冲。办成了这么一件有头有脸的事情,那神气劲儿赛如自个从琏二奶奶那儿得了一注大奖。

周瑞家的兴头是今日越轨办了一件本不是她份内该当管的事。事儿不大可也不小。结果呢真没想到,倒也挺圆满。一则在刘姥姥面前大大地露了脸,二则还了当年为在西山争买田地 欠狗儿父亲的一笔人情,三则今日一试方知,即便精明厉害如二奶奶,拿着太太的牌子一亮话儿一罩,偶尔出格插手趟把闲差事不也就顺顺当当地过了去?

刘姥姥是个积世老虔婆,自是懂得如何表示感恩戴德。常言道阎王好说小鬼难缠,多少事可不就让门神给挡住了不得上奏天庭。没有太太陪房后街周大娘引见,能进得了荣府到得了二奶奶跟前?

哇,光给丫头做做一季衣服就是整整二十两银子哪。就这么一转眼,一绢包银子到了自个手里。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走出大门来在外面。

刚一转过墙角,那周瑞家的忙道,
“我的姥姥!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一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着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得软和些。那蓉大爷才是她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
“我的老嫂子哎,你知道我才一见了她,心眼儿里头爱还爱不过来,哪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周瑞家的又紧邀着回家去坐片刻。顺原路返回后街进了门,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那周瑞家的如何会放在眼里,推推让让,执意不肯。刘姥姥一面感谢不尽,一面依然袖了那块银子告辞着仍打从后门离了去。


西山芥豆村离京城可是不远也不近。不远,说的是赶马车;不近,使的是两条腿。

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天未明起身就往城里赶路。又累又困又渴又饿,好不容易后晌在荣府里找补了一顿。老的在那二十两纹银鼓舞下尤如抽了大烟般地吊足了精神。小的太小,除了高兴有肉吃以外什么也还不懂。有这二十两与没拿二十两对他而言眼下还识别不到有多少个不一样。大清早从炕上热被窝里拉出来时还有进城去逛逛的许诺作补偿。现在肉也吃了,果子也吃了,城里末也算是去逛过了,又要回到乡下老屋去。山坳坳里藏猫猫就那么点花样。泥墙草顶小茅屋连藏猫猫都费劲,只要想一想比一比就一点也没劲。看看这小毛孩子,这城乡对比差距倒已识别得了。气可鼓不可泄,气一泄就怎么样也迈不动步子。先还是牵着走,再后来是拉着走,到最后是拖着也走不成。五六岁的孩子,姥姥又怎么也抱不动。即便抱住了又怎么也走不动。别忘了可还有二十两纹银外加一吊钱。百步无轻担,这可难了。

秋早过冬初临,就京城的地理位置来说是该当冷的时候。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披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穿着大红洋绉银鼠皮裙,还捧着个小铜手炉怕 委屈了露在外头一双鲜嫩的手。这还是在门里头,门外头这当儿可是冻得紧。上午还是大太阳好好儿的天,下午临晚时分彤云越来越密,终于飘开了雪花。

风大雪大,怎生得法?纵然还不成燕山雪花大如席,却也是西山雪花飘如絮了。

亏得平时留心,觉得山脚东北上田埂子头路边有一个破庙。庙门朝南开着,也是稀破的,里头供的不知是哪个路数的一位青脸红发瘟神爷。虽说离家越来越近,却断不敢再瞎闯了,堵在路上雪地里可不是好玩的。还是进庙躲一阵子再说。

进得庙门,在拜垫上放下板儿,只觉得卸下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再抻一抻腰背胳膊腿,把两人身上的雪花掸一掸。第一要紧的是把那银子绢包给藏到板儿贴身袄 里,扣紧扣子,再把外套给曳进裤子里头扎好裤腰带。板儿倒闭上小眼睛压根儿不动不闹没费周章。敢情是饱了累了犯困了。放倒在那,小肚皮鼓鼓地,后晌确实吃撑 了,加上那胸前鼓鼓地就象个胖娃娃。粗看凭啥也看不出个究竟。接着要紧的是赶紧在这半边拜垫上跪下,三拜六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东海龙王梨山老母土地公公铁拐李张果老吕洞宾何仙姑举凡一应过往神灵能想得起来的都挨着求了个遍。回过头来掩在门背后往外瞅着,心里暗暗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庙里没有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天真暗下来黑灯瞎火咋办?

冬天来临,山脚跟边冒出狼来咋办?就把银子全送给它,它也不要啊。

板儿他爹不出来接咱们咋办?

真要在这耽搁一宵咋办?

满脑子的问号,怎么办?怎么办?倒海翻江似地闹了一阵子,慢慢儿心里反倒定下来。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有了一个屋顶哪怕几块破瓦也比晾在露天雪地里强。

豁出去了,不用怕。怕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这壁厢也有人在暗暗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天已经全黑了。天寒地冻,满村庄的人家都早早熄了灯上了炕。连往日最热闹的村里第一首富周老财家也黑洞洞的不见人影。偏就这一家还点着灯。躲在树洞洞里的猫头鹰瞧着,心里也在纳闷。

这边里屋炕上睡着个女娃娃。小孩子家不懂事,睡得正热乎。外间一张方桌靠墙的一条腿短了一截,用块半砖垫着。桌边对坐着的俩都硬撑着眼皮,都心中烦虑。两人排解烦恼的办法却又不同。

狗儿是照例喝开了闷酒,一酒解千愁么。刘氏是照例低头做着针线活,一不小心这针尖要扎到指头上去,才使劲把眼睁一睁大,转头望望窗外,又低头有一针没一针的胡乱地扎过去。

看看自个汉子眼也红了,壶也空了,盆里的花生米茴香豆也光了,实在憋不住,平素不敢顶撞的刘氏破天荒地站起身走近前来,摇着狗儿肩膀说道,
“你啊。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只知道灌。真不打算去路上瞧瞧,迎一迎找一找?”

“可不是嘛,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上哪儿去找啊?”狗儿大着舌头答道。

做老婆的知道她老公平时的德性,叹口气回头又坐到原位检起刚放下的鞋底来。

又做女儿又做娘的终久没有心思再纳下去。把个纳了多一半的鞋底扔回放针线活计的破篮子里,直起身来伸伸懒腰,打算着近门窗户跟前瞅一瞅,再到搁板上的观音菩萨那儿续一炷香。可不料,刚拉开了一点帘子就听到了什么声响。

夜深人静,却悄悄地象是有什么在拱动。细细留神,极些微又极洪大的声音在传将过来。毫无疑问,些微是在耳旁在远处,洪大是在脑海在心头。马蹄声伴随着心跳声,近了近了。确凿无疑,她禁不住喊出声来,
“板儿他爹!快来瞧,有马车!”

一喊之下,狗儿倒是全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可不是?一辆马车沿着村口大路得儿得儿地奔跑过来,这早晚不冲着自家还有谁?



“多谢啦,小四。要不进来坐坐?”

“不谢,不用谢。自家乡邻嘛,客气啥。明儿个见。”

还真叫赶上了,亏得小四说临晚让他在城里那个外号醉金刚的二哥抓了差留着帮衬干点活,否则早回了村。错过这机会,捎不上这趟脚那可惨罗。

孩子他妈忙忙地要把板儿从姥姥怀里抱过去。狗儿是赶紧拿块干净抹布来替老丈母掸衣服上的雪花。

“总算到家了。别忙,不要惊醒了孩子。我来径直抱进屋,还让他继续睡吧。可不是?他也累一整天了。”

看着祖孙俩进了那边的里屋睡房,两口子睁大了四只眼睛等着姥姥回出来。

只见她很快就回出来了。仍然是空着两手,和进去时一模一样。夫妻两脸上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刘姥姥笑道:
“别这副糟模样,我不待见。这可不是我昨儿个晚上早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果不其然,还真谋到了。哎,今儿个也实在晚罗,赶紧睡吧,明儿个再说。起得老早,忙活了一整天,我可撑不住了。板儿也还是跟我睡吧。”

说完转身进了房,把个狗儿撂在堂屋里两眼卜楞卜楞的,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一宿无话。

睡得安稳的有三个人:刘氏,板儿和青儿。狗儿同姥姥都清醒了大半宿,天亮边才迷糊了一阵子,可又不约而同地早早爬起身来。

今儿个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狗儿起得大早,虽然睡得少又不踏实,精神却出奇地好。扫了堂屋,烧了热水,做好早饭。赶过了往常第一名起床的刘姥姥。刘姥姥 踏出她和板儿睡的小卧房,看到了狗儿在忙活,笑笑不吭气,自顾自梳洗完毕,吃了第一回由当家人女婿大老倌亲自做的早饭。等到板儿青儿都弄周全了,刘氏也已 经把碗筷都洗刷干净,一切收拾停当,这才定定心心地坐下来说话。

“今年这年关呢,看来是过得去了。你们也都甭发愁。可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是不?年年要过大年。总不能年年过年年难过?看着这大的小的,一家子上上下下,也就有那么好几张嘴呐,怎么也得有个长远的打算是不?”

刘姥姥先让服一粒定心丸,接着就布下了八卦阵。

“先说说,狗儿你还欠下了多少赌帐?”
刘姥姥一点不客气,一记黑虎偷心。

“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常时人欠我我欠人的,没啥大不了的事儿。”

刘姥姥顺着话音抓住不放。
“没啥大不了就好。先把欠人家的清了数。自个脚跟站稳罗,才能往前迈得开步。是这个理儿不?”

“是,是是是。”
一叠连声地赶紧说是。

“嗳,我说呢,看人家过日子那个滋润。那房子就像皇帝老子家宫殿似的,那穿戴就跟戏台上娘娘一样。我还就差点儿把人家丫头当成主子磕头了。唉,你祖上就便 是个小官,不败下来多好。起码得有人家个零头,也能过得起一户人家了。何至于寒冬腊月地要我这个老太婆抛头露面去告帮。”
一点也不忘记给自个儿评功摆好,捎带着再敲打两句。

刘姥姥今儿早也见人学样摆开架势,喝口水停一停神才接着往下说。

“这回去可没见着姑太太,倒见着了一位二奶奶。小名儿叫什么凤哥儿的,说是姑太太的亲侄女儿,亲上攀亲的。现正当家着,这算是碰上正经主儿了。”

“该不是王子卿老爷家的闺女吧。”

刘姥姥应着:“就是就是,就是她!还来了个她的侄儿,记得叫什么容大爷。嘿,倒也是跑来告帮,要借一个叫什么炕屏来着?看我这记性! 什么个璃……,该不是琉璃瓦吧?”

“我说,老丈母哎,这你就不懂啦。那一定是玻璃炕屏,正经西洋货。小时候我爷爷带我去拜客,我见过。还有那可是东府里的蓉大爷,听说西府里那一辈的爷儿们都小,还没到成亲的份上。成了亲的早听说死啦,倒有个遗腹子,可那又太小。”

“嗨,甭管人家蓉大爷龙大爷什么的,咱说咱家的正经事儿!”

刘姥姥嗓门抬高,提起了精气神。那两口子也拉长了耳朵挺起了腰板。

刘姥姥嘴里不紧不慢地摊牌,王狗儿心里忽热忽冷地盘算。一共是二十两银子一吊钱,照刘姥姥的意思,谁忙活来的谁张罗。她的分派是先凑合着过个年,那二十两 整数不敢叫拆散罗。村里祖上传下来卖剩的那几亩地也别拾捣罗,索性都租给人家去种。等开了春,寻思个小买卖。路子嘛,也都想好了,小四常时赶车进城,他那 本家老二是条地头蛇,城里头地方上吃得开。拿这二十两银子钱做本,弄些个针头线脑时兴花样在西山一带走村串户脱手就是来钱。打开局面再琢磨在家腾出个铺 面。咱家不就守着村口路旁?老二小四不用垫本,赚了有他们一份,赔了不用他们操心。干啥事都得仗义都得靠朋友不是?昨儿个在车上一路拉呱,还应承下给小四说道个媳妇,小四 还真信了我天生就的这张媒婆嘴。

“那我……”

“大老爷儿们,自然你管外场,去跟小四老二打交道。可有一条,不许再去赌博,别有好日子过就心里头直痒痒。我那闺女儿呢,人又太好,以前尽由着你!打今儿 起,我可得管家,进出的钱项得归我管。我一个孤老婆子,今年七十四了。难不成还带进棺材去!操心到最后还不是你们两口子……,我还不得尽惦记着将来给板儿 娶媳妇给青儿找婆家。”

“妈,你……”

摆在眼前的馒头到不了口。还要想垂死挣扎,这可是多长远了第一回再张口叫妈。

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根蛔虫。不等他说出口就抛出了金钟罩。

“我说啊,这打秋风可不是只指望一回。光一锤子的买卖咱不兴做。到明年还得要去,可不敢一转身就忘了人家的好。赶明年啊,我寻思着,就得带上些地里的稀罕新鲜物儿,总不能老空着一双手啊。”

刘氏听着,半道上就用指头戳了坐在身旁的老公一把。
“咱听妈的,没错。”

狗儿脑子里一激灵,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家丈母娘的本事这才是刚刚开发头一遭,好戏还在后头哪。

一拍大腿:“对,没错,咱听妈的。”

一场兵不血刃的宫廷政变。

这才初出茅庐,刘姥姥轻轻巧巧夺了女婿当家人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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