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妙玉活冤孽(下)

星期一 三月 05, 2007 9:33 am



宿孽


风雨要来终究躲不过。

这场暴风雨比小说开头的那场更厉害。

那一场才不过“昨夜雨狂风骤,怎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红死绿瘦”。这场暴风雨不是刮了一夜,而是刮了好几夜。海棠光是红死绿瘦还不算,干脆连根拔了去!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大观园不单是一片狼藉,根本就是风流云散。

虎兜相逢大梦归,元妃娘娘早夭死得不明不白。北静王再次被忠顺亲王打压,这一回比上回更凶。再下来贾宝玉的那块从胎里带来的宝玉不翼而飞。史太君的娘家在四大家族里第一个垮下来,老祖宗也一病不起丢下她最疼爱的宝玉而去。接二连三地出事:投湖的投湖,难产的难产,病死的病死,远嫁的远嫁,抄家的抄家,没官的没官……。

贾王史薛之中,贾府苦撑到最后。也该当东面宁国府里先出了事,除财产查抄之外,珍大爷蓉哥儿们都系了大狱。临了发配关外,尤氏等女眷们全都没籍入官。亏得惜春见机得早,早早地和馒头庵说好在那儿带发修行,逃过一劫。这是东府唯一的一个例外。

西面荣国府提心吊胆地挨过了些日子,连根带攀终于也逃不过这一劫。不知是托庇元妃娘娘的余荫,还是因为承重孙贾兰奉命征战为国捐躯的缘故,面子上要照顾一些。财产是查封,不是查抄。注意到这一字之差有天壤之别。有职官员责任重大处分也重,统统系狱。无职男子和有罪女眷则是关押在狱神庙。这儿说的无职男子也就是贾宝玉,有罪女眷也就是王熙凤。其余男女上下一应人等均看守在府内,不得私自串联更不得私下转移财产。和东府一样,唯一例外的有一个女眷:李纨。


栊翠庵则成了大观园里唯一的绿洲,就像是汪洋里的一座孤岛。

佛门胜地,至今无人前来打扰。照样晨钟暮鼓,照样与世隔绝,照样经卷功课,还照样有红梅花儿开。

有变化的是包勇。包勇的位置变了,原本他是个闲散人员,眼下他是大观园的总管。说总管未免有点开玩笑,其实是光杆司令一个。大观园里仅剩下栊翠庵还有人气,早先看园护园养园的人员都已星散,贾政在大难临头之前给了包勇一个差使:看护大观园。这家伙也确有些贼胆大,常时见他上头戴毡帽,身穿青布衣裳,脚下蹬着一双撒鞋,手里拿根棍子,园墙内外来回巡视溜达。也亏得他不在册子上,来投奔之前不在甄府家人的册子上,来投靠之后也没入贾府的册子。

一个自由身!此时此刻自由身的重要也让包勇的心情好了许多。除了巡园的本份工作以外,宅心忠厚的他也有时来栊翠庵问问,是否有什么事发生,有什么事要相帮之类。一来二往,包勇和两个佛婆嬷嬷一个已长成的小尼姑混得很熟。原先采买来的十个小尼姑在娘娘归天之后立时遣散,这个硕果仅存的小尼姑就是妙玉带进蟠香寺的小丫头蜻蜓。跟她主子一样带发修行,其实是充任贴身丫环之用。庵门犹如民间的寡妇之门,缺个男人里里外外尤其是外场力气活往往有麻烦。本来跑腿有的是贾府童仆小子,这下子难得有个包勇!包勇也当仁不让,特别是他后来慢慢也就知道了这就是老东家原来的亲家一伙。当然,包勇只知道妙玉是因病皈依的空门。找了好些替身,都不顶用,最后只能自己带发修行来做佛门弟子。因此上和老东家甄府断了亲!

再有变化的是妙玉。妙玉的变化不是像包勇那样换岗位,她仍然是栊翠庵住持。尽管规模早已缩小,也没有甚事要她主持。妙玉的变化两个佛婆嬷嬷看得最清楚。

经卷照样看,但是眼神不在经卷上。木鱼照样敲,可惜节奏已能听出有气无力。总而言之,应了一句老话: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再往深里想,就是小尼姑思凡,有心无胆。

人在栊翠庵里,心在狱神庙里。虽然足不出户,妙玉的消息仍是不断地从包勇那里传进来。不用多问,两个嬷嬷不说,也有小丫头一惊一乍地赶来报告。

按说宝玉早已奉老太太之命成亲,那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神思惶惑。明知道他三千弱水已取一瓢饮,也不是现时这样牵肠挂肚。只恐那时尽管人已搬出大观园去,却总还近在咫尺。不知道什么时候总还会来一次两次,坐坐谈谈。那宝二奶奶终是故人也好相与,有时就一起来,有时不来也无妨。可眼下却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狱神庙恐怕连得家族都难去探视,人也不得出来放风。再要说吧,这到哪里算是个头?别的人倒也罢了,比如那个凤辣子,一看就知道不安好心眼!必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现今找上门来。那宝玉呢?有什么罪错?写过一首林四娘的诗?!那首诗也不应当流传出去啊!是哪个清客昧了良心?当时一叠连声地叫好,后来又出卖东家?!

要不去想,却又舍割不下;要去想,又想得心乱如麻。想起两句诗再又换了两个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皈依。” 可就是相逢未皈依又能怎么样?人家是早有主的人!一个去了又一个,等着排队的还不知有几人。“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除非,除非是他也出家当了和尚。一起把尘缘割断,那些个人都没了想头,方才能够和尚尼姑合板凳呢。

那一日妙玉又信步走到怡红院来。满目尘土,满目凄凉。刘姥姥满头插花照过的那面大镜子,等到妙玉看到时已是撞得粉碎。连得像乐昌公主徐德言各携一半等待破镜重圆的机会都没有!算是彻底粉碎了,唯一的安慰是现在妙玉可以常时来瞻仰这面破碎不堪的镜子,以前是没有机会像这样子堂而皇之地走进怡红院来的。

又是不如归去。佛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佛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剌剌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庭,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往日里宝玉含情脉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觉有两个王孙公子都要来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两座花轿像是约齐了似的,自己像是决断不了似地不肯去。一回儿又有青面獠牙的花脸来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两个新郎官都被一网打尽,自己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佛婆等人,都端了烛火来照看。

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忙叫醒时,只见她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的,你们这些强梁敢要怎么样! ”

焚琴煮鹤几曾见过这等阵仗,都唬得没了主意。

还是两个佛婆老到,知道她一时梦魇,李嬷嬷上前来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

妙玉闭着眼答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

邹嬷嬷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

说着,又叫焚琴煮鹤忙向观音前祷告。又名自南边带来的小尼姑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

焚琴便道:“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原是有的。现在越发地阴森森了。” 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煮鹤守着妙玉,坐在禅床旁等着端汤端水地侍候。

妙玉醒来抬头看道:“你是谁?”

煮鹤道:“是我。”

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师父啊。”

说着便抱住煮鹤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又说道:“师父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佛婆一面唤醒她,煮鹤又一面给她揉着。焚琴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妙玉终于静静地睡了。


几天过去,一切正常。大家也都放下心来。

可没有几天,结果又出了事。

月下跳粉墙进来的不是强盗,而是“张生”。

对于一个在苦难生活中磨练出来的年轻男子来说,比一个寄宿西厢的落魄文人张君瑞要强得多了。连得张生翻过墙头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何况是他?

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虽然从没有来过,却显得熟门熟路。后来知道他是早从他姐姐姐夫那儿得到的信息,也就没有丝毫悬念。

一个一个云房张过去,有的悄无声息,有的仍有灯火。到了这最后面一间,听到了一声叹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耳熟能详,再把眼睛凑前去门缝里一张,心里蓬的一跳,脑海里想的却是:“兀那人怎地不转过身来?”

在房里的妙玉正在把玩师父遗留给她的锦盒。锦盒里还有两个香囊——现在这样子心神不定,算不算遇有疑难不决的大事呢?

夜行人看着那个背影,想到佛印和尚写的半首词:“耳有姻缘能听事,眼有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又想自己千里迢迢所为何来?于是,壮壮胆在云房门上轻轻地“嗒”了两下。

里面的人放下锦盒,转过身开门。一个黑影闪入后,赶紧把门在背后关上。

“宝玉?!”

“妙玉!”

“你放出来了?!”

摇摇头。

“你,你逃出来了?!”

点点头。

男的先是浑身抖个不行。一下子扑过来,抱住女的。这下子连得女的也抖起来,居然索索抖得比那男的还要厉害!


披上僧袍起来,看着乱云飞渡攀登极乐之后酣睡一旁的宝玉,那一抹时起时伏的胸脯上并没有挂着传闻中日夜不离身的通灵宝玉。那块娘胎里带来的宝玉早已丢失。人是比以前黑瘦得多,肯定是遭了罪。一夜缱绻,三度升天,活生生的金箍棒和死沉沉的黑木头竟有如此之天地差别。妙玉内心世界里的一扇窗哗地敞开,身体某个深藏的隐秘角落“咚咚咚咚”地被撬开。眼前像是飘然进入了乾陵则天女皇沉睡的地宫,稀世珍宝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远远胜过自己父亲的收藏。从天堂回到人间,这下子真的清醒了过来。以前年纪尚轻时,几曾和十三姨玩个通宵达旦?!看着眼前想着往事,妙玉心里不禁乐极生悲。想不到的机缘,想不到的宿孽!

如何打发?何以处置?怎样才是妥善?不消说得一定要栊翠庵全体都能通得过,场面上必得有个安排才行。一有这样的心事,根本想不到的天翻地覆,怎么反倒忘了师父的香囊?!

想想真是,太兴奋了?太张狂了?赶紧打开锦盒,取出那系着玉色丝线的香囊,解开线扣。

里面也是一张画,画里隐约有黄砖砌的墙,右上角有些许红梅花的枝条,画面上空无一人,只有紧挨着的两只兔子蹲在哪里。

此是何意?!

没有人!那末两只兔子代表两个人的话——猛地想起“木兰辞”。花木兰一直是妙玉敬仰的一个偶像。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十年征战功成身退。那“木兰辞”中最后收尾的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反其意而用之!有了主意,人松弛下来,心也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栊翠庵就多了一个戴发修行的“女”尼。他没有法名,没有单独的云房,甚至于不会做功课。反正也不会有人来做佛事闯庙堂,就这么过着吧。

栊翠庵是妙玉的一统天下。十个不相干的人早已都打发走,四小姐贾惜春曾想来栊翠案请妙玉替她祝发,也亏得邹嬷嬷知机,妙玉才不顾得往昔谈得投机不置可否。惜春也就转道去了另一个家庵馒头庵。

邹嬷嬷李嬷嬷焚琴煮鹤和小尼姑都知道这个新来的尼姑就是以前常来的宝二爷。他遭了难,刚从狱神庙里逃出来,无处可去,清静佛门就是逃生之地。

谁也想不到这巧妙机关竟然不到半天就被识破。

栊翠庵是没有外人再来造访,可有一个人是要来的,并且已经走进了庵门,到了供奉观音菩萨的大殿。

来人就是包勇!

包勇照常例巡视大观园。昨夜有阵子下过一点毛毛雨,早起园中的空气也还是满湿润的。大观园中就栊翠庵住人,也都是女流之辈,而且又与老东家有那么一层渊源,包勇自然而然就把这个所在当作了重点。他今天来是来报告墙内外发现的脚印子。从脚印的痕迹来看,第一这是一个男人的脚印;第二这是昨晚雨后留下来的,时间约摸是戌亥之交;第三这个人翻墙而入,肯定进到了殿堂。

嬷嬷们自然一口否认!包勇拙于辞令,为人忠厚老实,哪里是两个积世老婆婆的对手,恐怕连一个都对付不过来。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缺点,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长处。包勇的好处就是认死理,他尽管不开口争辩,默默退出庵门后却又多了一个心眼。技高人胆大,他也来了一个翻墙而入。不过不是正面,而是背面。

连得飞檐走壁的工夫都不消用得,躲藏在暗处的结果很快就辨认出原先的六个人走进走出之外,妙玉最里面的那间云房里还有人!出于至诚出于认真,眼见得房内再没有别的人,他便一下子跳将出来直扑云房。

四只眼睛一照面,大家都愣住了。

“你是包勇?!怎地在此?!”

“你是少爷?!怎地到此?!”


真相大白。甄宝玉在父亲贫病交迫死于关外之后,已身无牵挂,不甘心也像父亲那样做牛做马最后落了个犯官客死异乡的下场。逃奴,这就是他现在的身份。支撑他一路风尘回到京都的也就是几年前从他嫁在京城的姐姐家得到的一条消息。

对于岳家的退亲,甄宝玉从来是痛心疾首的。迫于严命无可挽回,他唯一的对抗是装疯卖傻,对重提婚事在母亲跟前百般告饶。心里装着一个儿时的影子,怀里攥着一份作废的红帖。后来押送关外,那份帖子早已没收,但那心里的影子却是任谁也抹不掉的。

除包勇感到震惊之外,其余人等无不惊讶之极!两个嬷嬷依稀记得当年在姑苏的印象;焚琴煮鹤惊奇两个宝玉何等地相像;小尼姑对甄宝玉毫无影像,当然对把他当作宝二爷没有什么悬念。也亏得包勇从未和贾宝玉照过面,故而自然而然地喊出少东家来。

最最震惊的是妙玉!绕了一圈原来是和甄宝玉自己原来的夫君有了宿孽。本以为是贾宝玉藏在自己的云房里,阴错阳差假不敌真,这就是孽缘!

再回云房,拿出保存的两张诗稿,甄宝玉也跟进房来。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昔年曾遇裴航在,玄霜捣尽见蓬莱。
虚心但求云中杵,傲骨犹闻雪里梅。
有意何兴诵非色,无尘若耶拜如来。
酒余吟罢自来去,雾暗且忌踏苍苔。

“那本是蓝桥驿的典故。” 甄宝玉一看便知。

捣尽玄霜见云英,甄宝玉觉得就是被官府捉拿立刻去死也是值了。

两个嬷嬷在廊下窃窃私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唉,当时太太老爷听了我就好了!”

“老姐姐,你那时倒是有什么高招?”

“点绛唇!”

“什么?!”

“那是一种粉,只要一点点藏在指甲内就行。凡是闺阁小姐先已破了身子,再要充处子嫁人,照样能见红。”

“那敢情是老爷他不肯?!”

“我也不清楚。”

清楚的就是妙玉并没有带着点绛唇上花轿,而是被送进了庵门。



夙债


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算是熬出头。

只有欲望,只有孽缘。原本就应该是夫妻的小两口子似乎是特别珍惜眼前,像是要把以前的损失都弥补过来,几乎整天躲在云房里。

内有五位女性,外加一个包勇,都觉得有义务要保护这一对来之不易的情分。没有人愿意去打扰他们,只是日日烧香夜夜诵经,求菩萨保佑。

一个月光景过去,小尼姑神色慌张地来找邹嬷嬷。

“干啥,这样子神神道道的?!”

悄悄地把邹嬷嬷拉到一旁,咬着耳朵。

“真的?!”

“平时,我做的一直是这啊!”

“记着,别吭气!”

邹嬷嬷留了点心,几天下来确信小尼姑所言不假。

见怪不怪,马上两个嬷嬷们商量定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世外桃源总有一条路给人去走。

很快,大家都已见机,除了一个沉醉东风的宝玉浑然不觉之外。


本来准备像“玉蜻蜓”里三师太志贞那样熬过了那个生死关口再说下一步,包勇带来的一条消息像晴天霹雳突破长空一样彻底搅了局。

包勇急匆匆地赶过来,“不好了,不好了!”

邹嬷嬷沉住气,让他坐下再细说缘故。

“我上街听人说,宝二爷他被抓了。”

“说哪里话来,宝二爷不是早就被抓在狱神庙吗?”

“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李嬷嬷急忙插嘴。

“是今天,今天海捕文书下来,满城张贴着要抓关外逃奴甄宝玉。正好这里的宝二爷被什么人通了路子刚放出来,走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成了逃奴甄宝玉给他们抓起来了。”

又一次阴错阳差!两个嬷嬷半晌讲不出话来。

焚琴却生生地问道:“给谁抓了?”

煮鹤接着:“关在哪里?”

小尼姑站在一旁直愣愣地盯着包勇半声不吭。

“听说是忠顺亲王的人,大概就抓在王府吧!”

“快去打听!”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两口也到了大殿。

“等一等!事由儿因我而起,我决不能袖手旁观。包勇,我跟你一起去!”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两个愣头青就冲出了庵门。

任庵内谁也没有拦住。

大眼瞪小眼,两眼泪汪汪。

唯一眼眶里没有含着泪水的是妙玉。

只见她一言不发,转身回了自个儿的云房。

一样是取出锦盒,一样是打开锦囊。这回是最后一个,金色丝线系着口。

一样解开系口,里面也是一张画。

画上一只吊睛白额的猛虎,正扑向两个年轻男子。另一妙龄女子则挡在他俩之前作意欲保护状。

这意思也是再明白不过!佛曰:以身饲虎。

特别冷静的她此时马上回到大殿,调兵遣将安排一切。


自然,等到包勇再次回到栊翠庵,那边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甄宝玉的自首并没有立刻把贾宝玉换出来,反倒是卖一送一又陷进去了一个!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的眼睛便都盯在妙玉的脸上。

漩涡的中心是平静的。静得妙玉的一字一句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替宝玉做个主,包勇既是甄贾两府的忠心旧仆,就得听我的。小丫头蜻蜓今日还俗,拣日撞日也就是许配包勇今夜成亲。包勇马上带着两个嬷嬷焚琴煮鹤和你的新娘子离开这儿找地方,最好租个院子先住下来,再商量是不是往南边走。焚琴煮鹤是师父关照我照顾的。可惜我也只能半途而废,也一并托付给你。随她们还俗也好在这里重回牟尼庵也好回南也好都行,只是包勇务必妥善安置。嬷嬷就跟着你俩,也要养老送终才是。一切费用邹嬷嬷都知道在哪儿有。你们把金叶子全带走,一点也不要留。留下给我的只是那两箱子最稀罕的珍玩就行。赶紧各自准备,切勿耽误。否则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别人,切记切记!包勇,你还得引领我到忠顺亲王府,然后就没你的事,赶快回栊翠庵办你的大事!”


暴风雨现正在忠顺亲王府内肆虐。

先是以为逮住了逃奴甄宝玉。他却口口声声地说他不是甄宝玉而是贾宝玉。

案情扑朔迷离,又牵涉到一位名人,只能再上交到王爷那里。

“你是贾宝玉?!那你的那块玉呢?” 忠顺亲王亲自审问。

“那块玉早就不见了。”

“笑话!没有玉还能是贾宝玉?!”

“可我是刚从狱神庙里放出来的,不可能是什么从关外来的逃奴!王爷尽可打发人前去一问便知。”

王爷饶有兴趣地下座,走上前来鉴赏这块宝玉。

闻名不如见面。人是黑瘦了一点,但是那面容清秀是黑瘦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头发长时间没有修理,衣服也破碎得看不出原先的纹理质地。脚上趿拉着的鞋子是头上开花的,鞋面倒还看得出是暗红色,不知道上面曾经绣过什么花样。

转了一圈,忽然想起来如果他真是贾宝玉的话,他还曾经是除了北静王之外自己的又一个情敌。脸上不禁怪笑了一下,嘴里也咯咯作声,吓得近旁的宝玉由不得浑身上下一哆嗦。

“来啊,把他绑在柱子上!再把他的衣服一件件脱剥了,看看内里有没有那块玉。若有的话,那就是贾宝玉;要是浑身上下找不出那块玉,那就是甄宝玉。马上当逃奴处置!”

底下人应声一拥而上。

“不,不要……。” 贾宝玉几曾见过这等行事,浑身筛糠似地抖起来。

没一会儿,贾宝玉就剥得只剩一条内裤,几乎就像一个唐寅春宫画上的人物展现在王爷的眼前。

“好一个妙人儿!” 王爷心中暗自叫好。“比蒋玉菡还要胜过几分,怎么看也还是个雏儿!”

王爷沉吟半响,开口言道:“尔等退下!王爷我要单独审问逃犯!”

手下乖巧,马上潮水般地退出。厅堂就剩下两个人。

王爷迈着方步奸笑着一点点地靠上前来,不及近身,一只黑手先已伸了过来。

淫亵的眼光,畏惧的眼光,四目相对。

一声“报!”打破了厅堂里静默的恐怖。

一个门子奔进来,“报王爷,外面来了一人,自称甄宝玉。”

“啊,速速带上来!”

重新坐回原座,定睛看去,来人真的和绑在柱子上的一般无两。

黑瘦,长发,清秀,恰如一母同胞一台双生。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已脱剥得只剩一条内裤,一个是完整地穿着一件僧袍。

“来人是谁?”

“甄宝玉。”

“大胆逃奴,见了本王,因何不跪?”

“要杀要剐,都随你。跪与不跪又能怎样?”

“哈哈,我倒要看看你的嘴巴有多硬!先来问你,自关外逃回,藏身在何处?谁是窝藏同犯?”

得到的是沉默。

“好!你不愿招出同党,倒可以先来看看这里的一个同党。”

甄宝玉这才注意到偌大的厅堂里边上一根柱子上绑着一个半裸体的人。

定睛一看,便知他就是贾宝玉。果然面貌一般无两,只是估摸上去年纪可能略小一些。

“本王素来乐善好施。本来你这样一个逃犯,还要嘴硬,用起刑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鞭打火烙倒是要坏了你一身好皮肉。王爷我心内实是不舍,再说也是难得的机会,正好先来鉴赏一下你们两个甄贾宝玉除了面容一般无两之外,身上其他可也是一般无两!”

很快,不容甄宝玉挣扎,一干人等七手八脚照式照样把他捆在相对的一根柱子上,剥得只剩一条内裤。

亏得内裤式样颜色不同,又事先记得东西柱子先后位置,否则任谁也分不清谁是甄宝玉谁是贾宝玉。一样的胖瘦一样的长短一样的肤色一样的滑溜,剩下唯一不清楚的只是有一个地方。

正在王爷再次又要一众下人退下之际,有一个门子报进来。

“启禀老爷,府门外有一个自称法号妙玉的尼姑求见。”

“尼姑?!来啊,放那个妙玉进来!把他们两个洗刷干净了绑在内书房床脚跟,等老爷我这儿完事了再来收拾他们!我倒要看一看,两个宝玉,那个称得上真,那个只算得假!”

一阵乱哄哄地闹过,有人已领了妙玉进到厅上。

“你是何人?竟敢私闯王府!”

“王爷在上,我是荣国府大观园内栊翠庵住持,法名妙玉。前来恳求王爷高抬贵手,放过甄贾宝玉。”

“放过甄贾宝玉?!你有何德何能,敢求本王大发慈悲?”

“自古言道,佛门乐于行善。却不知公门里面好修行也是行善乐施的一句至理名言。你且随我去栊翠庵,自会让你满意放人。”


一行人等居然跟着妙玉到了栊翠庵。王府下人都道是王爷中了那尼姑的法术。

在观音菩萨像后面抬出来的两只箱子,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要说跟着的吓人,就是忠顺亲王也看得目瞪口呆。

心里明白,两箱奇珍异宝换两个真假宝玉。

王爷两个贼眼珠骨溜溜地一转,一个好主意涌上心来。

算起来,忠顺亲王跟北静王的疙瘩多着哪!那蒋玉菡只是其中一个疙瘩而已。他对北静王又一个疙瘩是北静王随从皇上南巡了好几回,他自个却是一次机会也没捞上。

皇上心目中可能是嫌他是个粗人,北静王不单人材带得出去,而且诗才带得出去。要说这笔墨功夫,忠顺亲王哪赶得上北静王!

据说江南那一带流行一种姑子庵,明面上供奉观音菩萨,私底下供奉欢喜佛,专与香客结欢喜缘。更有一种名堂为别处所不及,那些姑子多半是才学超群,称得上诗尼。

皇上去没去,不好说不敢说。可那北静王肯定不肯不去随喜。忠顺亲王没有资格没有机会随驾南巡,开不了眼界。这回可好了,现成的一个诗尼送上门来,哪能就这么放过去!

王爷开口,先说上些违心之言:“你这些东西,在我眼里看来却也稀松平常!”

“王爷这话,恐怕有些口是心非。家父的这些收藏,不要说王侯公爵见了都要大开眼界,有些只怕九重宫阙也未见得有。”

“好好,就算是,又怎么样?你要的交换条件不也是至贵至宝吗?这样吧,你的珠宝收藏算一份,可以换得一个宝玉的性命。上苍有好生之德,让你自己来决定,甄宝玉贾宝玉两个里头要救哪一个!”

“我不会去选哪一个走哪一个留。放走的要放得彻底,你要给关文对牌还得有随身银两。留下来让你折腾,必是死路一条。所以决不能留,任谁也不能留!”

“要放两个也行!你就让我来一个人财两得!”

“你,你……。”

“别磨蹭了,再拖拖拉拉,本王爷要是没了好性子,干脆连你们三人带东西一起打道回府!”

“等一等!我答应你,只是你要即刻放人!”

“这才对罗!你痛快我也痛快。”

王爷倒确是痛快。马上叫人进来,当面让两个宝玉穿戴齐整,放给关文对牌随身银两,命人送出京都城门。他可不想这两个宝玉再来染指他从今往后收藏的这块绝妙美玉!甄贾两个宝玉临出庵门之际都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却早已看不到他们想最后再见一面的妙玉。邹嬷嬷陪着她悄悄地退入了云房,也将陪着她踏上又一个人生历程。


没过多久,妙玉的肚子显了形。那忠顺亲王却也高兴得不行,满心以为那是他下的崽。贵为王府后裔,日后若是既长得面子上像妈的人才,肚子里又有妈的文采,哪一天有机会往金銮殿上那么一站,皇上看着高兴了,那还不得品级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他倒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原先为啥没有北静王得宠,就是吃亏在这两件上。按说论血统,自己比北静王跟皇上还要亲一层呢!

妙玉仍然是这么个不明不白地住着,邹嬷嬷照看着她,注意身子骨。王爷来的次数比前少得多了,偶尔来上一夜,玩的新花样里就有“玉树后庭花”。兴许是保胎,兴许是变态,这却是王府机密,连邹嬷嬷也不得而知。



尾声


孩子是生下来了,孩子的亲爹杳无音信,也不知道究竟投奔去了什么地方。

一天两天的过去,一月两月的过去。忠顺亲王后来到底看出来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并不是他的种,再加上什么是诗尼的也玩儿腻了,一天忽发奇想:自个儿不懂诗起码还识字,还得找个更不懂诗是何物的人来顶岗。

有了主意,动手也极快。妙玉马上换了手,王爷下令把她配给了一个老兵。老兵单身木呐,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自是满心喜欢,也不嫌有个油瓶拖着,再加一个老婆子也不嫌。

即日成亲,成亲之后,王爷又恩准他告老还乡。解甲归田,那田就是长江边上的一条摆渡船。每日里作点到金山寺送客接客的营生。起先还有王爷临行送的二十两银子钱,置办点家什差不多花完了以后也就勉强过着日子。

后来先是邹嬷嬷死了。除了关照就地火化葬在瓜州渡口之外,临了还丢下两句话:一是没有兑现对太太的诺言,死了也没有面目去见老东家;二是千万要拉扯着甄家的这棵苗苗长大。再后来,那棵苗苗也没有保住。一场痘症夺去了幼小的生命。老兵从来把他当作亲生,也枉自洒了好些老泪。无钱请医续药,贫家有病只能硬挺,挺不过也就只好归之于命。

那妙玉生死不由人,在瓜州渡口苦捱余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那只成窑的茶盅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据知情者说,虽然贫病交迫,她却至死都没有把那只茶盅拿去换钱。每日里就用它从水缸里勺些挑来的混浊又澄清了的河水喝喝,润润两片枯干的嘴唇。

通州道上却是闻说京城栊翠庵里又新添了一位尼姑。只不过她不是带发修行,而确确实实是绞了头发作的姑子。每日里青灯黄卷,晨钟暮鼓。庵门内再无有人捧成窑茶盅,庵门外也无有人访白雪红梅。大观园里一片破败,城鸦社鼠猖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偌大一块地方,荒凉凄清怪癖,连鬼啦狐啊都不会想要来光顾。

只是有人曾说起,到夜来,似乎总听到有两个女鬼声音在那里对唱,各自有板有眼地哼着一个曲子。有胆大好事者潜伏在那儿听了许多次后居然还有头有尾地抄录下来:

一个哑一点,是低音:“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肉腥,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一个尖一点,是高音:“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那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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