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妙玉活冤孽(上)
星期一 三月 05, 2007 9:31 am
中篇传奇小说《妙玉活冤孽》 - 共分十个部分:泄底;入庵;进京;遗囊;尘缘;心结;情关;宿孽;夙债;尾声。
泄底
一场暴风雨之后,雨过天晴。
“昨夜雨疏风骤,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宋朝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所写的这些个名句看起来不甚可靠,想来应当改写为“昨夜雨狂风骤,怎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红死绿瘦”。怡红院里的海棠早些日子就已死去,连一星半点的红也未曾留下。狂风暴雨肆虐的结果是残枝败叶黄绿满地。“任尔去,忍淹留!” 来来去去的人只管看在眼里,尽是熟视无睹的样子。哪一个也没有起心思去收拾这满地的断枝落叶,随它们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
跟园子里满眼狼藉的光景一般无两,大观园里的大小丫头们都一个个地耷拉着脸,没有了往日的生气。荣国府中也是一个模样。走路个个都尽量踮着脚尖,悄没声息地唯恐被主子多扫一眼。日前那些赶着往主子面前凑的人也都缩了回去。
在靠东边最里头一间耳房内,王夫人睡了一个午觉。乱梦颠倒,醒来后反而更加犯困。
晴雯这病西施样的狐狸精打发走了,与宝玉同日生日的四儿也领出去配人了。快刀斩乱麻地痛快解决了,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细细想想,已经交代过在老太太面前连半个字儿也不许提起,不应当再出什么差错。那晴雯本来是老太太房里的人,万一要问起来,就是能现编个说法,生了病送回家啦打发出去配了个小厮啦什么的,总也是个麻烦。可现时心里头仍然是不上不下的,只是捉摸着还有没有别的遗漏下的隐患?
要相与商量也能够商量的人有一个,也只有一个。于是忙叫人把凤丫头找来后彻底清场,关上房门后开始了自傻丫头误拾绣春囊后又一场密谈。
“回太太的话,怡红院里,袭人不用算。宝玉身边已撵走了一个晴雯,领走了一个四儿,余下的象麝月,秋纹她们倒都是笨笨的,懂得守规守矩,不张不扬,看不出什么不正经的样儿。只是以前在梨香院唱戏扮小旦的那个芳官再待在那儿让人有点担心。”
“唱戏的,没什么好东西,自然要打发掉。决不容她们把戏还让唱到台下面来。已经叫人看住她,不许她到宝玉跟前。这个等明儿个同另外几个女戏子一并打发。你倒再细想想,一个也不要教漏网。”
“别的地方,倒也一时看不出来。就拿薛大妹妹那里,自然是可以打保票的;听说她同姨妈商量已拿定主意要搬出蘅芜院去。潇湘馆里,紫鹃雪雁也自不消说得,宝玉从小与她们厮混在一起,反倒没事。琴棋书画四个年纪大点的丫头,抱琴随娘娘进了宫,司棋入画这回都出了事,跟着要打发走。要说,二妹妹四妹妹那里,宝玉平日里也不大去。只剩下秋爽斋的侍书,这次抄检大观园可真领教了。都说三妹妹象一枝玫瑰花,她手下的个个也尽是带刺儿的。再有稻香村那里,太太保管可以放心。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数过来,大观园里就该剩栊翠庵那个死角落了。说是芳官她们几个闹着要削发去当尼姑,可不敢叫送到那儿去。若是仍然就在园子里头,宝兄弟想要来一出庵堂相会,那可是太容易了。嗯,说起栊翠庵,太太倒看看妙玉,这个带发修行的俏尼姑怎么样?”
王熙凤平素对妙玉就无好感,亏得她不消荣府供养,从年头到年尾也打不了几回照面,不去与她计较。上一次刘姥姥来,老太太高兴,带着逛园子,到了栊翠庵,看死尼姑她那个骄傲样儿。眼里只有老祖宗倒也罢了,偏偏答理的就只是宝玉宝钗黛玉。黑眼珠子往上翻,明摆着看不起我这个不会吟什么“湿”咧“干”啊的大老粗。就算你自带米粮,无须来领月规钱,可你这栊翠庵就在这大观园里头,凭你是观音大士下凡,来到了人世间凡事总也得顾顾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面子。 嘿,哪儿有半点把我这当家人放在眼里?这回正好太太动问,倒也是个巧,就拿她拎出来垫刀头。
“没事,不用管她。这妙玉不是陈妙常,咱宝玉也不是潘必正。”
怎么回事?太太几时看过《玉簪记》?是藕官扮潘必正的“琴挑”?还是蕊官妆陈妙常的“秋江”?
看她一脸惊讶,王夫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咱们自家亲姑侄,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我今儿个就对你透了底吧。对妙玉这个俏尼姑,我可是十二万分的放心。为什么呢?你到底还年轻,不知晓人心险恶世道深浅。”
“是啊是啊,太太本来就看着我长大,知道我能吃几碗饭。有什么事儿,还不得常时先来回太太?” 凤丫头忙接腔。心里头捉摸,这事由儿可是透着奇怪。
“这话儿说来可长喽。你可知道,那妙玉原是江南甄家甄宝玉没过门的媳妇。”
“啊,那不更得提防着了,不是说那甄家的甄宝玉与咱们宝玉长得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吃了一惊,又忍耐不住要插嘴。
王夫人倒也不见怪,继续兴姿勃勃地讲下去。
“那妙玉也是个老根儿家的孩子,往上数,同老太太的史家,林姑娘的林家,在南京苏州扬州都沾着亲带着故,既是世交又是老亲。咱们这种人家,还不从来都是家家盼着亲上加亲连环亲,图个一家好大家好呢。她家同甄家祖上原就是通家之好,都愿意两好并一好。听说还是指腹为婚,配的娃娃亲。可不是巧,一家生了女孩, 一家生了男娃。都是粉琢玉雕似的,人人都说真是天作之合。还不光是郎才女貌,啊,可正是郎是有才也有貌,女是有貌也有才。偏叫做太好过了头,这不,老天爷就硬要弄出些七叉八扯来。”
王夫人丛身旁红木茶几上拿起茶盅来喝了口水,定一定神,接着说,
“到后来,这婚事到底也没成。可不就因为太好好得过了头。你倒想,那江南甄家甄宝玉到现在也还没有成亲。若是办喜事,最往省里去,冲老太太面子上,怎么也得送份厚礼,那还不得让你去置办?”
凤姐细想了想,确实没有过为甄宝玉办喜事给江南甄家送礼贺喜这回事。
“不管怎么说,出了这等丑事,那妙玉是再不能嫁甄家的了。后来也就出了家。一个女孩儿家,心思不往正经路子上,除了尼姑庵还能上哪儿去?一个花朵模样的聪明伶俐人,祖上又是那等尊贵的人家,又配成这么一头好亲事,如今是真正地糟蹋了。也说不得罪过可惜,还是守在菩萨跟前修修来世吧。到头来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弄得一场无结果,故所以这甄家老爷升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立马离开姑苏之后,索性两家就此断了往来。”
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到底出了什么丑事。凤丫头只能听,把个疑团问号放在心里也不敢再追问。太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是知道自家侄女是个口风紧的人。只不过总算明白了一件:怪道上回陪老太太逛园子,到了栊翠庵,那死尼姑竟这么样知根摸底:老太太不喝六安茶,只饮老君眉,一清二楚。
王夫人把手中茶盅往边上一放,边说边站起身来,
“说着说着,你看,得去招呼老太太开晚饭了。明儿个再来商量打发那几个唱戏的狐媚骚子。”
凤姐也赶紧立起身来,跟出来到了外面。平儿正把守在门外,于是让她招呼小红她们几个跟着上老太太房里去。
一路行来,见过贾母,照常伺候。不知怎么地今日偏有点魂不归舍,也没有精神同往日里那样插科打诨逗趣儿。还好老太太下午斗了多半天的牌,吃过早晚饭也没精神了,自个就要早早就寝。只留下鸳鸯她们几个在身边,让王夫人凤丫头也早早散了。
送王夫人回房后,一弯二拐进了自个屋子,凤姐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地不太对劲。吩咐平儿,让有事儿来回的明儿个再来,如真有什么要紧事,就带进来现办。完了又拖了个尾巴:能今儿个不现办的尽量不办,放到明天。
平儿理会得,出去一会儿就进来回, “问了她们了,没有什么打紧的,我让她们都散了,明儿再来回。”
凤姐也学了老太太样,让平儿服伺着卸妆,早早安歇。
老规距了,那琏二爷也不知道跑哪儿挺尸去了。凤姐心中怏怏地管自睡下。睡了有多半个觉,迷迷糊糊地觉道有人进了内房,脱了衣衫摸索着上了床。情知是贾琏,懒洋洋地睁开眼来问道,
“都什么时辰了?”
“不晚不晚,刚敲过头更。今晚应酬实在忙坏了,早点睡吧。” 心中情虚,准备敷衍几句就此太平安睡,不想要再听河东狮吼。
“别忙,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不能明儿个再说?”
贾琏心中一愣,睡意全打消了。
“这事儿透着怪,你说是不?到底是什么丑事儿要弄成这么个样子来?”
听王熙凤一长二短的说开了头,贾琏这才放宽了心。原先还以为她又发现了自己金屋藏娇的秘密行踪。
“你是个爷们,在外面办事,总要知道听说得多一点,可想见得是咋回事由?”
“原来你说这个啊,我上回办差去江南,再加上上上回陪林妹妹回姑苏帮忙去办姑父丧事,早也就听说了一二。”
“那你怎么敢瞒得我好紧!”
“什么是什么啊?告诉你又管什么用?再说,我怎么知道你对这事儿有兴趣?也不是什么好事儿,犯得着张扬,去合别人嘀咕?”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妙玉手里可有底子呢。上回刘姥姥来,老太太高兴,带着大家逛园子。一逛逛到栊翠庵,你打量那死尼姑拿出啥玩意儿来孝敬?一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茶盘里放一个成窑五彩盖钟。咱们屋里头就只有汝窑,没有成窑的是不是?那还不算,后晌我特地又问了宝玉,妙玉请他同薛大妹妹林妹妹到里头耳房做什么。宝玉说也就是饮茶,说是用什么梅花上面雪化的水,比那孝敬老太太旧年的雨水还要珍贵。雪水雨水反正都一样是水,倒还罢了。但那茶具比成窑杯子又不知贵重多少。那些个名儿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都是老古董。宝玉用的竟是一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茶盏,你倒想想看,在咱们贾王两家,可曾见这些稀罕物件来?”
“哦,这我倒不清楚。敢情妙玉她真有底子!你倒真是在这上头特别用心额外留心。让我告诉你吧,甭看她一副俏模样,她可是个君子党。想不到吧?”
“你说什么?什么是君子党?”
“半夜三更,别大呼小叫的。让我给你说。” 凑上脸去咬着耳朵说了几句。
凤姐听了,不觉脸上飞红。好在黑夜里,料是贾琏他也瞧不见。胸膛里喉咙口只觉得一阵阵热辣辣的。妙玉在自己心目里的疑团是打消了,脑海中对她的印象反而倒格外清晰起来。
“你知道吗?这尼姑庵天生就是这种女人磨镜子的好去处。”
“难不成尼姑都是君子党?”
“那当然不会!但天底下的事儿还真不好说。你知道吗?和尚庙里就是大和尚欺负小和尚。”
“你倒是啊,懂得那么多!”
凤姐斜了贾琏一眼,不免拈起酸来。
“好啦,好啦。我才正眼也不看妙玉那种人呢。不信,你看我几时去过那栊翠庵?连庵堂山门朝南朝北都不清楚。再说我又不是北静王忠顺亲王,要玩小旦。也不是那个薛大傻子,想叉了路要走后门。嘿,叫柳湘莲逮住拿马鞭子抽他个痛快。至不济偶尔拿两个清俊的小厮来出出火,那也是教你们供奉什么豆花娘娘齐了心都不让我进房给闹的。”
“好啦好啦,别说啦,多难听。我也犯不着去吃兴儿的醋。我知道,天底下就你是个好人。”
两口子说道了半天,睡意全无,也自然不免温存了一番。此是平淡生活,自是不消提得。只是今夜非比往常,凤姐一边动作一边还想着妙玉“那种人”如何磨镜子, 素昔对她的不良印象换了个个。又不知怎地觉道异常痛快起来,那淫水也比平素多丢了好些。凤丫头体会得自家二爷今儿个也比往常骁勇十倍,只不晓得他此番竟然也把自己当做了俏尼姑妙玉。
打第二天起,凤姐一空下来时不时地就会想到妙玉那个俏模样想到她手里藏的宝货,捉摸着如何能有一天人财两得。除了自己在打主意外,掂量着谁还会是个竞争对手,也打算着来一个人财两得?细细想想,能有几人知晓这等机密?先搁一边去,不打紧的事儿。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那妙玉困守在栊翠庵里,那栊翠庵生根在大观园中,那大观园紧连在荣国府旁,还怕她一个尼姑插翅飞上了天?
金陵十二钗中的第九钗正在这壁厢暗地里思谋如何算计这第六钗。可谁知道呢?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自会有人来一个人财两得。
风起于青苹之末,但那女主角却还浑然不觉。
入庵
妙玉与黛玉看似一样,同样出身是名门独女,同样离别了姑苏山水,同样投奔到京城公府,也同样住进了大观园,其曲折过程自是不同。
那妙玉父亲本是个酷好女色的人,曾经直言不讳地自称生平两大爱好:第一爱好美色,第二爱好古董,所谓“好古如好色,好色如好古”。只因原配夫人单生一女,膝下无儿,照着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越发的荒唐起来。陆陆续续娶进府来的有小家碧玉,有犯官千金,有扬州瘦马,有湖州船娘,有山塘织女,有……,林林总总凑了竟有两打之多。姑苏城里有人戏称为“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内中就有个曾颇为得宠的十三姨色艺双绝,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玉泉镇上昆腔坤班“阳春班”里唱文武小生的头牌。最叫好叫座的拿手戏码是柳梦梅的拾画,潘必正的琴挑和林教头的夜奔。
只是曾经得宠的十三姨也罢,新纳进府的小太太也罢,不要说是带把的小小子,二十四房姨太太谁都不曾听见过有了喜信。既不弄璋又不弄瓦,于是乎厨下廊上又传出了老爷早就被美色淘空了身子的谣言。
林如海则是爱妻早年病逝,“明月夜,暗松岗;不思量,自难忘”,对夫人贾敏悼亡情深不思续弦。再有一个原因自然是怕独生女儿受委屈。在林黛玉随调任盐政的父亲移居维扬之前,妙玉同她两人照父辈安排,两府合请一位师傅。也不是图什么省钱,只是图两家小女儿彼此有个淘伴。两位小姐是一样的花容月貌,一样的冰雪聪明,一样的伶牙利齿,一样的出口成章。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妙玉年齿上稍长要算是姐姐,身子骨也要比黛玉壮一点,不像黛玉那样一直病恹恹的。
说巧也巧,于黛玉三岁妙玉四岁上那边府里一日来了个癞头和尚,这边府里同时来了一个跷脚道人。癞头和尚说要化黛玉去出家,又说道:“既舍不得她,但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 跷脚道人说是要度妙玉去云游,却还又说是: “如现时不肯舍了这命乖运蹩之物,只怕以后会克父克母,到时候追悔莫及。” 临出门前,口里还念叨着几句,“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 中。” 家里下人们有听全的记下来回禀老爷。说是诗吧,却又象是一番揭语,大家也都不曾识得内中有何玄机。两家大人后来碰上了说起来,都道是奇事一桩。也都道这和尚道士疯疯癫癫地说这些不经之谈,不用理他们。日后还有人来报信曾见过这一僧一道同在菖门外土地庙内供桌前一起捉虱子,更见得象是联党模子拍花贩子。
妙玉和黛玉倒也相安无事。姑娘家一天天地大起来。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尽有小时佼佼大时了了,越长越走了样儿的。可她俩出落得一对并蒂莲花似的人见人爱。黛玉妙玉虽说与僧道无缘,可都对老庄有意。最常喜读的是支遁高僧所著文翰集,共有十卷盛行于世。最欣赏其咏怀诗五首。这个道“涉《老》绐双玄,披《庄》玩太初。”;那个道“无矣复何伤,万殊归一途。” 黛玉爱这一联:“心与理理密,形同物物疏。” 妙玉赞那一联:“萧索人事去,独与神明居。” 当塾师的倒反而不甚了了,也就任由她两人去《道德经》里寻华章,《逍遥游》中觅佳句。
那黛玉敬重父亲,父亲可以说是女儿的初恋情人;这妙玉痛恨父亲,父亲应当算是女儿的前世冤家。不多久两家就又接连着有了差池。黛玉先是母亲一病不起,父亲又调往维扬盐政任上。再后来就是托贾雨村将黛玉带往京城荣国府外祖母家。妙玉这边出的漏子更是闹得天翻地覆,还陪上了一条人命。
妙玉从黛玉离开姑苏之后,自是少了一个耳鬓厮磨两小无猜的玩伴。虽说是姐妹淘里熟识相知的还有薛家的宝钗宝琴史家的湘云,终究比不得黛玉。薛家是皇商,天南海北到处采办恰似无根浮萍。听说那宝琴还跟她父亲去了海外,不知几时能得回来?湘云是个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性子,叫人一刻也不得清静。妙玉喜欢黛玉的一点就是她同样也有点儿孤僻,惺惺惜惺惺之故。当然妙玉自病自得知,明白自己比黛玉她更要孤僻。人生好比下一盘棋局,而今没有了一个棋搭子,黑棋子白棋子尘封在棋罐罐里。棋盘上空落落的,妙玉也就越发地孤僻起来。
孤僻只是表象,并不是内心。犹如不曾爆发的火山,外面初看看,白雪铠铠冰峰绝尘,内里却包含着一团比之常人更为炙热的火焰。在妙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当口,来了个填补黛玉空挡的人——十三姨。“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 妙玉与十三姨对上了眼。先是十三姨频频来访,为妙玉的世界另外打开了一扇窗。原来戏文里竟有那么多的绝妙好词。比如柳梦梅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女自怜”,张君瑞的“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就是那多病多愁身”,林教头的“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共同语言还在于两人都怨恨府内的男主人。妙玉恨是因为母亲背地里的眼泪。母亲受冷落多年,年复一年地只是顶着个女主人的名义。陆陆续续地二十四桥一座一座地搭起来,父亲等闲也不见进一次女主人的卧房。从内心深处,妙玉自己特想要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黛玉再说得来,也不是亲姐妹。独生子女的烦恼,向往做一个姐姐的母性冲动,再看看一个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姨娘”,恨起来有的时候真是要咬碎银牙。十三姨恨是因为她等于是被强抢进府。虽说戏班子里是买断的身价,但总有一天可以唱出世界,帮上班主师傅赚个几年也就是自由身了。如今“一入候门深如海”,何况硬生生地割断了与小旦蘅官的一段情。每每想起在红毡毯上眉目传情青帷幕后成双作对的光景,只能是以泪洗面。
爱恨交织,不同的立场有着共同的指向。心灵的交流过渡到身体的接触。“碧海青天夜夜心”,冰雪外表并非是铁盔铜甲。且莫要“辜负了似花美眷,似水流年。” 终于,在一个花影寂寂春的月色溶溶夜,妙玉感受到自己身体虽然坠入了阿鼻地狱,灵魂却升上了九重仙境。
那天,妙玉应约前来十三姨房中,看一部戏文“女仙外史”。看着看着,庶母嫡女竟成了一双情侣。 妙玉记得很清楚的是,与十三姨一气读那“女仙外史”,正到戏文中情浓深处觉道有一只手从后面搂了过来,揽住了自己的细腰。接下来的事情,妙玉就有点云里雾里。贴面,接吻,深吻,摸索,解衣,上床,品玉,……。妙玉只觉得飘飘然晕陶陶,浑身瘫软着却有一两个地方倒反而硬朗起来。第一处是乳头,那软玉温香居然挺拔而起;第二处是……,实在羞人答答有点不好启口。妙玉记得最最清楚的是有一样硬邦邦的东东顶了进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最难抓绕最难抑制,十三姨真不愧是行家里手,有分教——妙玉意乱情迷昏天胡地地失了身。最后留在妙玉记忆里的是看到了一滩鲜红,并且清醒地知道自己情窦已开。
以后的情事来回播迁爱巢,也常时发生在妙玉房内。机会有的是,多的是。妙玉很巧妙地继续自己的孤僻外表,精心包装着自己深藏的内心世界。十三姨倒也是即使不施脂粉却又更觉得面目光鲜起来,越发地显得潇潇洒洒。深藏在她内心中的一个秘密是不仅她找到了蘅官的替身,而且狠狠地报复了断送她青春的老爷。
本来妙玉和十三姨的这段情缘至少会太太平平一段时间,只能说命乖运蹩,终于来了个呆丫头捅了漏子闯了祸。
呆丫头名唤笨儿,有个远房表亲搭桥铺路,从乡下新招进府来在太太身边做粗活的营生。那远方表亲的表亲姐妹在十三姨房内管打扫盥洗的活。那天,笨儿没事,早早地来看这八竿子才打得着的“亲”表姐。十三姨是不在房内,一早早就去后花园里吊嗓子“游园惊梦”。笨儿勤快好动,见十三姨那贴身丫环正指挥着她表姐收拾床铺也就上前帮忙。帮忙帮忙也偏是越帮越忙。不知怎的,笨儿在枕头底下翻出了一个紫檀木黑沉沉的木疙瘩。那木疙瘩上面竟然还通体镂有云龙纹。看着那凹凸不平的浮雕,笨儿觉道稀罕,拿在手里张口就问道:
“这是啥玩意儿?怎地放在枕头底下? ”
十三姨那贴身丫环灵儿一见一听之下,脸色霎时吓得发白。忙忙地扑上来一把夺过又赶紧捂住笨儿的嘴说道:
“你要作死啊!在这里瞎说些什么?!”
接着又忙不迭地撵笨儿走。吓得笨儿她表姐也口口声声言道没有你这个所谓的表亲,警告她再也不许来找。
这一连串奇事反而让笨儿变得不笨起来。常时思考捉摸却又捉摸不透,也就常时发呆。起先太太也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本来就是个呆丫头嘛。后来听得她念叨的是“究竟是个啥玩艺儿”也就生了心眼。一天私底下摈弃旁人一问,才知道她惦记着要揭开疑团的是啥玩意儿。
太太历经沧桑自然是识家。一听就知道笨儿看到的玩意儿就是“角先生”。太太平日里不恨自家的男人,倒恨那些大桥小桥。这回抓住了一个把柄,马上要整肃内廷后院。带上一批心腹丫头仆妇直扑十三姨房中而来。有人证也就容易起出物证。灵儿早已是吓得浑身发抖,偏倒是那正主儿却是处变不惊,一副无所谓的样儿。要把她给撵出府门,可不是一般丫头,总得还要过了老爷这一关口。谁知邀来老爷一同审问下来更是石破天惊:拔出罗卜带出泥,结果是越发不可收拾!
那玩意儿原来不光不是十三姨她自己自慰所用,而是她用来“干”别人的。再而且——那别人不光是老相好蘅官,还竟然有自己的独生女儿妙玉!老爷太太绝对忘不了从十三姨口中讲出那妙玉两字来这当口,自个夫妻两宛如晴天一个霹雳炸在眼前,眼门子一阵阵发黑心窝子一阵阵抽紧;更绝对忘不了的是十三姨那嘴角边上流露出的一丝冷笑!
“这事儿可怎么得了啊?!老爷!”
“等一等,等我静静地想一想,事缓则圆谋定而动。”
事缓则圆谋定而动的结论是这堂堂官宦小姐再也不能嫁甄家了。断乎不能过了门新婚之夜床上没有落红明儿个一早让婆家退回来,那更是出丑丢人!赶紧先就开始制造舆论:小姐病重,恶疾缠身。慢慢儿就顺利成章地悄悄地找庵堂。甄家是自个亲自上门打招呼赔不是,以身患恶疾为由大红八字是要回来啦,可也闹了一个冤结。听得那从小和妙玉青梅竹马的甄宝玉还不依不饶大哭大闹过一阵子,又据说是甄老爷调任去了金陵之后他儿子那疯疯癫癫满口女儿长女儿短的痴病又犯啦。可自家的事由儿都够烦心的了,那本来的准女婿也就只好不管他罗。
就在此一日,玄墓蟠香寺住持静修大师正于禅房内念诵《妙法莲花经》,忽然心机颤动,大师召唤弟子道:
“开门去,那该来的人,今日来了!”
护持弟子应诺而去,行至山门,接进一应人等。从此,妙玉安顿下来算是有了一个新的归宿。恰好的是师父言道,这个新收弟子不仅不必落发,就是名字也不用另行更改,就是妙玉。
妙玉在蟠香寺中,聪颖机智,经书过目不忘,每有机锐言辞,深得师父赏识爱护。妙玉的聪颖机智早在幼年就崭露了头角,这份机智灵光,也发扬光大在她修习佛门功课上面。
师父对妙玉是既喜又忧。静修觉得妙玉决不是那种能彻底斩断情缘的人,参禅打坐时,常常见她忧伤之情溢于眉间。闲谈中,对庵内俗事槛外香客,时而视若无睹, 时而慷慨义愤,时而冷嘲热讽。像这种多情善感的人,虽是菩萨种姓,但由于烦恼粗重,若不能降伏,恐此生难以成就。但只怕也难以降伏,不禁心中暗暗言道:看来当初要她带发修行,还是作对了。
在庵门内的这一个心如枯井,看起来应当是波澜不兴。在府里的那一个却是身心俱灭,或者可以讲早已超脱。十三姨嘴里塞了包脚布,被家人捆将起来,填进了一条死胡同里的一口枯井。后来,除了弄得几个小丫头有一阵子吓得在夜里不敢打那胡同口经过之外,十三姨这个名字渐渐被人遗忘。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都是健忘的。除非真有刻骨铭心的经历。
遗忘的一个原因是二十四桥依次递进,很快就有了最新出炉的小太太。小太太更年轻更鲜嫩更讨老爷欢心。遗忘的另一个原因则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就在新姨奶奶进府不久, 比妙玉入庵更加严重的一场祸事接踵而至。
进京
老爷已经一命呜呼!老爷是死在了新娶进门的第二十四房姨太太身上。
那新姨奶奶年纪实在轻不懂事,见老爷先还鲜龙活跳地奔跶个欢,自个也云里雾里地不知所以然。却不料,一下子老爷瘫了下来压在她身上半晌也不动弹。这小丫头片子也不知发生何等样事,感情老爷乏了,睡了?她也来了个半晌不敢动弹。动又动不了,睡又睡不成,僵持了好半天才抖索索地伸手试探。先是一下子发现老爷有点僵在那里,接着一下子醒将过来但还不敢造次,终于再一下子把个僵老爷翻倒在一边。等到她自个差不多穿戴齐整能见得人,能叫喊个小丫头进房,到一连串地喊将出去,最后太太进来后管家奶奶确认老爷早已归天时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常言说得好,“太太死,压断街;老爷死,没人抬。”
前半句话说的是太太死了老爷还在。这老爷还在就是官位不倒,权啊威啊不倒那末自然是势也不倒利也不倒。那上门祭奠吊孝的轿班一个接着一个密匝匝地在府门口排着长队,那十里长街出殡的神气劲儿赛似王母娘娘做丧事,这就叫做“太太死,压断街”。兴许还会有人来打探老爷是否要续弦或是哪位姨太太能扶正。这可都关乎到来上门来压街的人的利害啊。人世间就是势利,除了势利还只是个势利。
后半句话说的是老爷死了太太还在。这老爷死了就是官位没了。又不是什么铁帽子王!权没了威没了人也自然就变得势利起来。想想也难怪,这户人家又没有子息,单单一个似花如玉的女儿又去当了姑子,不就是个绝户头吗?“老爷死,没人抬”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可透着也怪!大门口当然不是“压断街”,却也并非是“没人抬”。那是有人来上门要债?倒也不是!老爷在任时有的是进项,光那些个私藏就都是价值连城的抢手货。看看那些个来的人,也就明白他们冲着什么。外头来的是族里头的各路神仙:有平时关系特近乎的;有按族谱血脉亲缘最贴近的;有跟族长他们家勤走动的;有在三班衙门里说得上话的……。再加上里头的二十四桥,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太太是烦不胜烦,整整一天关在房里任是什么人都不见,连得操办丧事都提不起精神!老爷也就还是那么一个样子摆在厅上……。
最烦心的事由儿还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儿子的人家且当绝了后!于是,就有人来争这一个“抬”字。
本来,若是甄府甄宝玉做就了女婿,哪怕不是上门女婿(须知甄家也是独子,决不会倒插门),至少有半子之靠。这半子之靠搁在个平常人家,也就不过是抱腿的资格,那抱头的资格总还轮他不上。可皇命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的公子自然不是等闲的神道,断断乎轻视不得。保不住谁能接续他岳家香烟,这甄宝玉甄家就真能一言九鼎!也保不住甄家抬出个两家指腹为婚时就早有约定:若妙玉这大房正室生得有几个令郎,抱养一个顶外家的香火也未必可知!那一来甄家可不就是人财两得,这边族人还不落得个鸡飞蛋打一场空。闹什么闹啊?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只要甄老爷发下话来,甄宝玉脑门子上要是真不光戴了孝而且披了麻,那就任谁也没治!没想头啦,除非甄府还愿意帮岳家族人替未亡人拿个主意挑一个出来披麻戴孝……。
眼下的情况甄府可不整个儿地没戏!两家解除婚约,甄家远在金陵不算,还真正地没了半点瓜葛。原本的“正主儿”妙玉待在蟠香寺六根清净,难不成她还立时三刻还俗再嫁不成!就是嫁了个穷家小户又怕她怎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历朝历代的祖训保管压得素昔灵牙利齿的她说不上话来只有干受气的份!就此,族里的这出热闹戏真地成了三岔口四杰村五花洞,几乎要全武行上场。
合族之人要数后街廊下的远儿闹腾得最凶事由儿也最出奇。别的人玩儿的都是讨好的事儿,或是讨好族长,或是讨好太太,或是讨好……,甚至于连讨好太太的陪房邹嬷嬷的也大有人在!平素有关系的这当口更要加强联络不说,就临时抱佛脚也是比不抱的要强。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亮”,瞅着这股子亮堂劲儿,心里头给自个儿评判的分数估算的机会可就上去了。远儿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他使出的撒手锏是死去的老爷生前给了他的一幅画!画上老爷还题得有一首诗!
远儿的大名是妙远。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上下人等叫惯了他的小名:远儿。他拿出来的那幅画倒也是真迹!决不是玄妙观前下三烂拿来哄吓拐骗的膺品。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远儿在老爷跟前使了什么样马屁功夫才弄到手的。大概是元代的水墨画吧,山山水水,糊糊沓沓的一片,近处看得出有几丛竹林,几只飞鸟。再细看有寺庙一角,又似是有人头戴斗笠行走山间。右上角是一首题诗,笔迹像是老爷所写,到底是神似还是形似,看的人也都有些些吃不准。左下角是一个红红的闲印章,看得出有两个字就是“好古”的篆字样子。那老爷的闲章大家都是熟悉的,但正因为大家熟悉,也保不住有人也随手刻出来盖上一个印章。这年头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总而言之,凡家产有份数的都捣乱说“这事儿难讲”;凡家产没想头的都跟着瞎起哄“这一定有戏!”
于是,官司一路打到族长那儿。远儿一口咬定画真价实!挂在祠堂照壁上的那幅画气势不凡地散发着容不得争辩的派头。穿堂风一阵吹过,仿佛画上那竹林里的竹叶也有点儿晃动。族长看在眼里倒也着实有些动心。
远儿得意洋洋地指着画的右上角对族长说:“就是这里!老爷字里行间早就有意收养我为螟蛉子了。”
那首题诗便是唐刘长卿的五言绝句。
送灵澈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
青山独归远。
族长当下动问:“远儿,你且说来,此有何意?”
远儿赶忙答道:“老长辈请看!这末句是青山独归远。青山易解,留得青山在是也。老爷过世,青山尚在,身为后生小辈,自当继承遗愿让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接下来三个字说的是独归远。那就是老爷他看中我远儿,就要远儿我一个替他老人家抱头送终啊!”
远儿说到动情处,一下子跪在族长跟前,抱着他的膝盖痛哭起来。
远儿在族长那儿活动的行径,太太很快就知道了。心里头在想:这远儿的损招出得也太过离奇。当初他娘老子从老家投奔来姑苏,老爷在世可没少帮衬过。今儿个竟想出点子拿什么诗画来说道,可你得真懂诗啊。这哪儿是哪儿啊。想的就是家产独吞!“青山独归远”,那刘长卿说的是独自归来的灵澈诗僧戴着竹笠远上镇江黄鹤山竹林寺。山路弯弯斜斜,归路还远着呢。想着诗句,就不禁想起女儿妙玉,玉儿的文采远比远儿强多了。远儿却是在私塾里总是个带头闹事逃学的主儿。玉儿和黛玉这两块玉写诗才是真叫做字字珠玑,连得塾师都常说招架不过来。唉,哪一回回想起来就都要犯心口疼,不想也罢。
出身大家闺秀的她波澜不惊,不了了之。连得来报信的老管家和在一旁的陪房邹嬷嬷都领教了太太的深藏不露。“以不变应万变”,不管你掀多大的浪头,刮多猛的台风,我自岿然不动。以静制动是太太听到老爷死讯时很早开始就采取的策略。一瞬间的惶惑,马上被多年来稳如泰山的作派所制服。冷静的外表,内里的精明,脑海里有如翻滚的岩浆,面子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太太的本事很快就让合族男女老少都跌破了眼镜。
老管家关照下来,太太吩咐啦,等老爷发丧,做过七七四十九天丧事断七之后自会宣布谁入嗣接管府内外一切事项。现在可要分外小心办事,各房人等务必上劲用心,这当口谁要出了差错,莫怪我不客气!可顾不得是谁有老脸啦。
各房人等自然格外卖力。合族人士只因为太太没有真的揭开锅盖子,也都格外的小心谨慎。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人人都要奉献孝心,卖力巴结得不亦乐乎。老爷棺木正式出殡时,太太又特地吩咐下一辈的各房子弟先来抽签,排定次序:谁个先抬头,谁个先捧脚,每人一里地远各自轮换。随机和轮替的办法双管齐下,谁也看不出谁个占先谁个落后。这一来连得成竹在胸的远儿也只能心里暗暗叫苦,大场面上一样不显山不显水地扮演一个大路角色。公平交易,有老爷的画也罢,有老爷的诗也罢,有老爷的印也罢,统统白搭!远儿心里不舒服,可也有人在背后偷着乐。
接三热闹过了,头七热闹过了,三七热闹过了,最闹猛的五七转眼也过去了。大家都眼巴巴地扳着指头数日子。昨儿个七七也过了,今天一大早府门口就挤满了族人,大家都好似等着公主绣楼抛彩球样的伸长了头颈听消息。有关系有希望的挤在最前面,首当其冲的果然是远儿他当仁不让。大门是一道正门两侧边门咯吱咯吱地一齐向两边拉开,人群呼啦一下子涌上厅堂。远儿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在头前,坐上了两边宾客坐的四只太师椅的右侧头一把。心里乐滋滋地就等太太出来磕头可心可意地叫上一声“娘”。娘字一出口,那边厢便答上一句“我的儿啊!”,大功告成,这万千家私就到手了。远儿正琢磨着到时如何在族长跟前还这个人情,只见老管家踏着四方步摆着些许老爷作派出来了。十几双眼睛扫过去,都紧盯在他的后面,一个个头颈似乎又都拉长了些些。
哪知晓,后面没有人影!老管家面孔一板,拉长了脸吼着:“看什么看,还想等什么!太太今晨卯时已经故世,殉夫以全名节,真正一等一的好夫人!遗命传下来,即日入殓夫妻合葬。我等又要忙活了,各位都请散了吧!”
众人像被马蜂蜇了般地跳起来。远儿领头拍着脚叫喊:“那么入嗣的事呢?到底这回该谁披麻戴孝啊?”
另外一些说道得更直白,乱哄哄地嚷嚷着:“那么,这个,那个财产呢?财产怎么分?原先老爷不在了我们等着听太太的;现在太太也不在了,那遗产谁做主?轮到大姨太?!,不行,这回得族长说了算!”
老管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冷冷一笑,笑得大伙儿毛骨怵然:“想分家产?!各位爷儿们,都做梦去吧!”
闹过一阵子,这帮原先都是待定的孝子们总算弄明白:偌大的一份家产,就剩下了一个空壳子。二十四房姨太太各有自己的私房,上上下下的管家仆从丫头老妈子按年头职位操守也都有各自的份额。太太周到得竟也没有亏待一个下人,最可喜的是抵了身价银子的那叠纸昨晚都已灰飞烟灭。统统解放了他们和她们!难怪上下人等齐心,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生生地把前街后廊的那些各族人等蒙在鼓里。一等再办完了太太的丧事,大家各自走散,真的只剩得一个空壳子!
本来,天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像这样散得干净散得痛快的却也少见。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被打了闷棍心里痛快不出来的只有远儿他们几个原先自认为最有把握的“准”孝子。
很快地族长那儿的消息再一传过来, 那就只有更不痛快。那个值得几十万两银子的府第出让卖得的银钱归合族公有,修祠堂办义学可干的事儿多了去。
等到这干子人心犹不甘地终于回过神来,再纠集一行人等扑到城外檀香寺,那壁厢也早已是人去寺空。
太太的缓兵之计用得好!
一行人等是在接三之后头七之前来到山门的。
事先早已打过招呼,一切顺利。
知客赶紧把住持请出来见面。
道过寒暄,言归正传。
静修大师手持佛珠眼帘低垂,轻声问道:“常言道:舍人无罪,怀璧其罪。这句古训,施主想必曾听说过?”
“啊呀,南无阿弥陀佛,菩萨跟前,真正罪过。老身可绝对没有害大师害蟠香寺的心思。只是,无端便宜了那些居心不良之辈,恐怕也非佛门行善的本意。我宁愿将这份家产尽数皈依佛门,重塑菩萨金身,让佛前海灯长明不歇。也好保佑我家老爷早日超度,还有我,我那……我们全家修修来世。”
“既然是要这样,施主可曾想过,贫尼我也会难以在此容身?”
“菩萨保佑,佛法无边。要是释门都难以清静自在,我们俗家还能有哪条活路?”
“说得好!” 那静修大师缓缓站起身来。
“既已如此,施主便请放心。这也是天意难违,天命有归。我同门师弟现在京都西门外牟尼院住持。因那牟尼院内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早就来信邀我前去瞻仰。一直为吴江浒关山塘等处好几家奶奶太太接二连三地有佛事操办,上年我又去了一趟朝拜南海普陀山,就此一路耽搁了下来。这回正好,一举两得。我就择日动身好了。施主但请放心,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也望女施主节哀顺变,逝者已登西方极乐世界,岂是我等尘寰碌碌之辈能望其项背?只是此番别过,天各一方,女施主还请多加保重,我等后会有期!”
静修大师说罢待将起身返回云房,见女施主仍然长跪不起。
她止步回头长叹一口气,再放下一句话来:“你的心意我已尽知。妙玉在我身边,你也不用牵挂。纵然你和她都将远行,就再见上一面也是枉然。待日后自有她会见得到的亲人,只是天机不可泄漏,你还是管自去吧!”
邹嬷嬷一面将太太搀扶起来,一面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着什么。
静修大师见状,慷慨地发话:“就这么办吧。”
青灯黄卷一样还是青灯黄卷,只是从南边搬到了北边。妙玉身边又还多了一个嬷嬷。其他任什么也没有改变。父死母亡也变更不了什么,一样青灯黄卷的平淡生活。直到黑白无常再一次露面才有了新掀起的一轮波澜。
遗囊
皇城根儿,京都繁华,看起来似乎跟远在西门外的牟尼院无甚相干。
唯一有些关联的地方是细心的妙玉首先发现的。在姑苏,往来玄墓蟠香寺的大多是太太奶奶级别,老爷有官职,但以不大不小居中的占多数。师父常时懒得应酬的话,自有知客去照应。师父不常出面,妙玉出场的机会更少。最常结交的是一位名叫邢岫烟的小姐,因她家原本寒素,索性赁了寺庙的房子,等于是一个大宅门里的邻居。等到随师父离了姑苏,那邢岫烟也像和当年的林黛玉一样好姐妹不想分手也得分手。以后有缘再度重逢那是后话。
牟尼院可不同于蟠香寺,来往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大户人家 – 称到夫人级别还算是差的。说出来头来要吓你一大跳!相比之下,那姑苏即便是府衙所在,还算有个学政在那里坐镇,也是扯淡。其实,京都这儿的小官儿也都只有是够扯淡的份。顶个三四品的乌纱也只就是个跟班的。此地能拉出来遛遛的马起码得道得出名叫得上号。不信,前几天来的就是坊间俗谚口碑“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祖籍金陵的王家,原系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眼下又听说王子腾王老爷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王家老夫人不曾跟了去,在家颐养天年。却又惦记儿子,特地坐轿来烧香让菩萨保佑做一场大手笔布施。妙玉天分绝高资质上佳,好一副广寒仙子飘然下凡的作派。每逢有王侯公伯的女眷光临,师叔普度常时让她跟着师父静修一起出来亮相。师父和妙玉都是客居的身份,自然是不好推托,也不应该推托。
师父和师叔师出同门,原先关系就很好。她俩本来一南一北,天各一方。现在有机会团聚在一起,经常在一起切磋佛家经典。南派北派,追根溯源,热闹得很。
静修她们占了一个独院,师父住上房,妙玉也是独自一个人一个云房。其余人等,从姑苏带来的两个小尼姑焚琴煮鹤合住一间,妙玉自个的奶妈李妈妈和她姥姥家的陪房邹嬷嬷都是佛婆身份,也各有一间。原跟着妙玉的小丫头年纪尚幼还未祝发,相跟上牟尼院原来的佛婆。不去管焚琴煮鹤除念佛诵经之外再在干些什么,大家日子也都过得松心平常。
往日功课并不紧。最多是师父师叔高兴了,叫上妙玉一起谈禅论经。
一日静修将妙玉唤来,与师叔普度三人一起做了早课。
晨钟已罢,师叔普度开口言道:“妙玉,我来问你,我佛慈悲,何谓慈悲?”
妙玉赶忙静心屏气,轻声地答道:“师叔在上,依弟子愚见,慈是予乐,悲是拔苦。”
静修接口道:“何为予乐?何为拔苦?”
妙玉接着说:“予乐,予众生以快乐;拔苦,拔众生之苦难。”
普度追上一句:“予乐,拔苦,何者易,何者难?”
妙玉定一定心,答道:“予乐易,拔苦难。”
静修:“却是为何?”
妙玉忙道:“师父师叔,徒儿想来可是因为予乐只是锦上添花,拔苦便是雪中送炭。”
普度对静修笑道:“你这个徒儿,还真有点意思。”
静修笑答:“普度师弟,且莫夸她。要磨练的地方还多着呢!”
转过头来再对妙玉:“你可知我们各处尼庵供奉的观音菩萨,是男是女?”
“这个,弟子不知。弟子不敢……,弟子万万不敢亵辱菩萨。”
“哈哈哈,” 普度合掌言道:“这却不是亵辱不亵辱的事情。菩萨本意就是要信徒大众知晓何为菩萨心肠。”
静修也同时一并合掌:“实话告诉你吧,那观音菩萨原本是个男人。也有佛经指点说菩萨本来是无所谓男女性别的,或许是阴阳合体吧。只是众生需要观音菩萨以她母性的慈悲来解救他们,于是南海观音就顺应民意,慈悲为怀,化作女性面目以示众生。”
“原来如此。徒儿受教。”
“可知,我佛慈悲原是何等的博大。佛法无边,何能无边?岂不知这本就自苦海无边的牺牲精神而来。”
释迦摩尼,观音菩萨,一桩桩的佛经本事……。妙玉顿悟,立时三刻地心坎里印上了佛说“我不入阿鼻地狱,谁入阿鼻地狱?”的经典语句。
妙玉另一为静修师父得意之处是她的诗才。常言道: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本。心无定相,道由心悟,各自观心,自见本性。如何由诗中礼佛,诗中释经,却也是一个大题目。自古以来,诗僧流芳百世者甚多。现今到了京都地界,红尘万丈,能写会吟的才子佳人极多。要让上得门来的骚人墨客心里折服甚而流连忘返也必得拿得出真功夫来。
妙玉自然是佼佼者,足以匹敌那些名士大家。
这一点上,师父师叔也不能不暗暗叫好。
可惜啊可惜!诗僧处世比诗尼容易得多。入世出世只在转瞬之间。有名声的比如灵澈比如皎然比如贾岛比如佛印……,多的是。诗尼名声越大麻烦越多。只怕的是入世容易出世难。就为是个女性,弄得不好,年轻诗尼的下场比青楼诗妓更惨。故而妙玉的诗作普度从来不肯出手,不容教流出庵门半步。仅在遇到自己必有应对之时借用她的妙句佳作来回敬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访客。反正没有人来查探究竟谁是原创作者,以自家名声冒认或默认一下却是无妨。常时如迦叶拈花笑而不答或对作者究属何人韪莫如深。不料越是如此,越是趋者如过江之鲫。于是,牟尼院的诗名越发传遍京都文坛。
那一天茶余饭罢,师徒等会聚静修云房,普度住持也在座。正是出对答对的好辰光。
静修出上联:“心内禅机检贝叶;”
妙玉答下联:“诗中妙句题莲花。”
普度:“好!佛座莲花,莲花佛座,洁白无瑕,甚是难得。然则出污泥而不染,谈何容易?我也有一上联:大千世界,利锁名缰,早把红尘看破;你且答来。”
妙玉应声答道:“不二法门,知生明死,当将佛理梳通。”
静修:“百般化身不生不灭;”
妙玉:“一声救苦大慈大悲。”
普度:“山秀自生云,翠竹黄花皆佛性;”
妙玉:“波光先得月,白云流水是禅心。”
“红尘难离,心镜无尘宜常扫;”
“青丝易剃,菩提有径须日新。”
“无我无人观自在;”
“非空非色见如来。”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普度:“好一个无为有处有还无!师兄,我看今日就此打住吧。”
静修:“也好。”
掉过头来:“你一人匹敌我俩,诗才绰绰有余;只是在心经上还需多下功夫。”
“弟子受教。”
事后各自回房,焚琴煮鹤特意跟随前来要求释疑。
焚琴虔诚地问道:“师姐,既然心镜无尘,又何须常时清扫? ”
“倘若不扫,又何来无尘? ”
煮鹤疑惑不解:“又是心镜无尘,又须时时清扫,这不是与惠能南宗相违了吗?”
“你等有所不知,惠能南宗神秀北宗俱出一处。师父师叔南北交融,博采众长,方是化境。”
焚琴一知半解,煮鹤似懂非懂。但两人习惯性地在师姐面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富有诗意般的太平日子才刚过了一年,生死离别却又在眼前。
时近安寝,焚琴煮鹤两个风也似地冲进了妙玉的云房。
“快,快!师姐,师父叫你到她房里去,赶快……。”
妙玉赶紧收拾停当,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往师父的云房。进得门来,却觉道门已被拉上。原来焚琴煮鹤两位师妹替她关上了房门,静静地守在外面。
“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看你们风风火火的。记住:每逢大事有静气。这修身养性的事儿还得磨炼。”
“是。” 吃不准师父找自己为的何事,小心翼翼地回答,能少说一个字便少说一个字。
“妙玉,我们师徒缘分将尽。叫你来是有话要说……”
“啊,师父何出此言?你不是好好的?怎么…….”
“不要多问。你且听仔细了。天命有归,生死自有定数。大限到来,我自归去。你等务必要节哀顺变,不必悲伤。更要守住安身立命的根本,万万不可大意。”
静修一面说,一面从身后禅床上摸出一个黄缎锦盒,递给妙玉。
妙玉接过,不解地望着师父。
“你此时不用打开。等你回房后再看无妨。内中共有三个香囊,分别用银色玉色金色三种丝线系口。每当你有疑难大事不决,便打开一个,依你知识资质看了即知是何用意。为师曾演先天神数,日后自有灵验。惜乎我这异技传自我师却不及传人,连你那师叔都未知其详。总之一切都是定数,在劫难逃。”
妙玉听着,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一阵阵发慌。
静修继续说下去:“冬至将临,我命自不久长。等我圆寂之后,停灵在此,不可造次。日后你师叔自有安排,不必挂念。只是你需替我守灵七七四十九天,也是你我师徒一场。过此期限自有你的机缘。只是为师还有托付之事,便待你离开这牟尼院时,务必将焚琴煮鹤一并带走。你们师兄弟也好有个伴当。另外,姑苏你带来的一老一小自然也得带着,还有你生身母亲托付的邹嬷嬷也必在一起。所有从姑苏运来的家私计有两箱金叶子,其余均是珍藏。邹嬷嬷心里有本帐。记住,这些物件留在此处无益。你师叔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再说四大皆空,身后之物要它何用。切记切记!”
妙玉失父丧母,如今见师父也要离她而去,心里好一阵难过,眼里却流不出一点眼泪来。
静修知她心中尚有疑团未解,挥手说道:“退出去后,你等都不必再来,让我安安静静离去,方是静修之道。最后再送你两句诗——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须知三年好景等闲度过,转瞬即是过眼云烟。你速速去吧!”
妙玉把黄缎锦盒放过一旁,双手合十虔诚地拜别师父。礼拜事毕,也就捧起黄缎锦盒一步步退出云房。
她依师父叮咛回房后,急忙打开那个锦盒。只见内中有三个样式一模一样的香囊,一个一个都一般儿大小,有点让人想起老子一气化三清的光景凡间一胎生三胞的味道。看着叫人打心里头喜欢,闻着透出一股子奇南香的味道。也像世俗的那些三胞胎妈妈们,为了区分开谁个是谁,手腕上系着不同颜色的带子或手镯。三个香囊,上面第一个是银色丝线系口,再底下一个是玉色丝线系口,最后一个用的是金色丝线系口。难道师父像诸葛亮一样能掐会算,知晓过去未来?妙玉心里纳闷,却也不敢造次,只是遵嘱小心地收好。
彻夜无眠,也不知师父那儿怎么样了。脑海里不断在回想那金玉银色三香囊,不禁蓦地里记起北宋王安石给苏东坡出的难题之一。眼下“牟尼院里,师授徒金玉银色三香囊”,可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上联吗?想着想着,忽然想到那苏东坡没有对上的王安石所出上联 “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不也就可以以“藏经阁内,儒释道者几重天”作下联对上吗?!又要想继续推敲是否贴切,却又想着究竟何时何事需打开那第一个香囊。
变故到底来了。事由儿起因在大内深宫。
荣国府正月初一出生的大小姐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又蒙皇上恩典,准盖省亲别院作归宁之处。阖府上下早已忙得不亦乐乎。那院子里头天上人间诸景备,和尚庙虽不在建造单子之内,却少不得也必得有尼姑庵应景,以供娘娘随喜礼佛。
小尼姑容易寻得,马上就凑齐了十个。但俗话说得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急切间又上哪里去找出这么个七宝楼台上的舍利子夜明珠来?元妃娘娘若是一时高兴,问将起来什么经文什么偈语之类的,当场出了丑可不是闹着玩的?怪罪下来恐怕谁也担待不了!
上上下下正在焦头烂额之际,事有凑巧,王夫人回了一趟娘家。就从老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西门外牟尼院有一个名叫妙玉带发修行的女尼恐怕不仅仅符合要求,而且较真起来只怕是要打一百二十分,果真是个上乘之材。等王夫人回到荣国府,老太太跟前一回,知道底细后马上就拍了板。
那日林之孝家的出城归来回话道:“因京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从姑苏蟠香寺上京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那妙玉本欲扶灵回乡,因有师父临寂前的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曾能回乡。”
王夫人不等林之孝家的回话完毕,便打断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
林之孝家的急忙回道:“已当面请她,她却说是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是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想她既是官宦小姐出身,与众不同,自然便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诚意请她又有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一早又忙忙地遣人备车轿去接入园内。
进得省亲园中,落户新造庵门,知道这便是贾府的又一所家庵。庵堂取名叫做栊翠庵,名儿倒也题得精妙。妙玉心里先就有几分喜欢。一时安顿下来,觉得事事称心样样如意。到夜晚不觉得一个人又拿出师父留下的第一个香囊来看。系口的银色丝线前些天已经解开,里面是一幅画。
画上画的是一棵大树,树荫下面几个女孩儿家。不知道是在斗草玩耍还是在作别的甚事。这不去管它,大树底下好乘凉,意思一看便明了。父死母亡,自己又等于被逐出家门。现今一向疼爱自己的师父又坐化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师父肉身已有师叔主持火化。又一棵大树倒下了。总算师父早有预见,那宫里的娘娘竟是史老太君的亲孙女儿!兜一个圈子下来,藤缠着树,树连着根,七叉八叉拐弯抹角牵丝攀藤的金陵王家虽说没在过姑苏,却也是一条线上的老亲。不管怎么样,终究已是安顿下来。师父不是说有三年好景吗。到哪儿不是一样的青灯黄卷!
老古话说得好:一不过二,二不过三。蟠香寺——牟尼院——栊翠庵,是妙玉的三座庙宇三个佛门栖身之地。就在妙玉打心里感激师父为她找了这么好一个落脚点的当口,凭怎么样也不会想到她的清静太平世界竟自蟠香寺开始而至栊翠庵告终。
尘缘
元妃娘娘来栊翠庵拈香时,妙玉并没有见到贾宝玉。
原先让贾府老爷太太们担心的应对问题也压根儿没有发生。什么经卷啊,偈语啊,谈禅啊,根本就不在议事日程上面。真是瞎忙活了一气!还亏得妙玉经文本就烂熟于胸,至于什么偈语啦谈禅啦自是不必准备,否则岂不是得冤死!
本来元妃娘娘戌初起身离宫到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能有多少时间分配?进园来先且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元妃又命传笔砚伺候,亲握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正殿是一匾一联,“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后又因林黛玉代贾宝玉作的“杏帘”五言律一首为冠, 再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悉难全记。拥有封号凤藻宫尚书的娘娘腹有诗书气如华,又自己先题一绝。再又命诸位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特命宝玉还得一人写出四首。贾政又要进《归省颂》,以颂高天厚地之恩德。末了又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娘娘甚喜龄官,加演了她拿手的《相约》《相骂》二出。最后一个所在才是见到山环佛寺,元妃忙另净手进来焚香拜佛。娘娘又特再挥毫题匾:“苦海慈航”,这才是栊翠庵的本事。乱哄哄的人群涌进涌出,妙玉又必得陪侍娘娘进香,那挤在后面几排的那些个男香客里到底有谁都不清楚,况论宝玉?
末了来赐物谢恩,丑正三刻请驾回銮,洒泪作别。栊翠庵——这个景点没有被拉下,也还是托了苦海慈航观世音菩萨的福!
妙玉第一次见到宝玉是在元妃娘娘省亲之前。
在贾政对宝玉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妙玉也还没有进得这个园子。过了些日子,宝玉闲时听得丫头小厮们谈论新盖的园子里搬来了一个带发修行,文墨极通, 经文极熟,摸样儿又极好的年轻女尼。心里一琢磨,必是园子里栊翠庵那里请来的住持,到底给找到合适的人了。私下里偷着想:什么时候能溜进去见上一面。好在老爷对他上次展露的才情还挺喜欢,心里想着必能在大女儿面前交得了差,这一向又实在是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再来查对点卯。宝玉终于觅得了一个空档,心里想着就是老爷知道了也能以再有几处得仔细看看推敲推敲定可搪塞过去。
宝玉放心大胆地进得园来,经大观楼过沁芳桥,见前面不远处凹晶馆,便一径往栊翠庵走上来。
直到栊翠庵新来的佛婆小尼姑们看到进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时,宝玉早已跨过了供奉观音菩萨的大殿,穿堂入室。向来的规矩,尼庵平素并无单身男子擅自闯入。除非是陪了家眷前来虔诚求子,那才是对路的事儿。一个小尼姑吓昏了头,在回廊上准备奔进内院云房时“啪”地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又赶紧爬起来,也顾不得拍干净僧袍上的泥土,继续一路躲开去。李妈妈邹嬷嬷两位佛婆到底上了些年纪经过大阵仗,一个赶过来招呼这位不速之客,一个走进去把年轻的住持请出来。就是再年轻,也是一庵之长就是她当住持啊!
等到妙玉从云房里踏出来时,宝玉已重新回到大殿。他被引领安置在拜垫上。那邹嬷嬷本就是个厉害脚色,知道在菩萨跟前,是凡人只能跪拜。倒也省了她该当是进茶还是进香茶的麻烦。
宝玉一眼扫去,见到从大殿观音菩萨身后转出一个带发修行的年轻女尼。电光石火似的眼面前一亮,只觉得聪明智慧不可抑制地从她眉宇之间哗哗地在冒出来。心知肚明这便是丫头小子他们所说的那个妙玉。
宝玉立时从拜垫上站起身来,踏步往前。
宝玉当面作揖:“女菩萨请,宝玉这厢有礼了。”
妙玉听了不觉大吃一惊:“你,你在说些什么……”
“我说的是:女菩萨在上,宝玉这厢有礼。”
“宝玉?!” 妙玉强行压下心头的重重疑云,把身子转过一旁。
妙玉双手合掌,轻声开言:“请问施主:弹指作声,是由何地来此? ”
宝玉合掌作答:“洗心见佛,愿从此处入门。”
妙玉:“雪造如来,日出化身回东海;”
宝玉:“云堆罗汉,风起吹步上西天。”
“施主便请速速回去,此处原不是你能来的所在!”
说着即要转身回进去。
宝玉着急,脱口而出:“女菩萨一天欢喜,怎能撒手宝山?”
妙玉心烦,劈头就来:“小蠢材凭地痴颠,岂敢随身金穴!”
宝玉言道:“这本是我家盖的园子,怎地不能来得?”
没有等到宝玉喊完全句,那带发修行的俏尼姑妙玉早已不见踪影。
收回眼神定睛一看:原来面前是一个佛婆,现在是身边两个佛婆。一左一右,好像如来身边的阿傩迦叶一般,守在观音佛像的两侧。宝玉再也不得轻易绕过,只能悻悻然地离开大殿。
临踏出庵门,离开之前回头撂下一句话来:
“等我那姐姐回来省亲之时,我自会再来此地!”
“好了,好了。总算请走了一个混世魔王!”
“啊呀,急出我一身冷汗!”
两个佛婆自管自嘀咕着。
月圆之夜。元妃娘娘省亲进庵拈香之际,妙玉当班陪侍。“榴花开处照宫闱”——册封为贤德妃兼凤藻宫尚书,娘娘自然雍容华贵。随同娘娘前来的一大帮子女眷里,最前头的就是白发苍苍的史老太君。妙玉的眼风先扫着老祖宗,觉道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要强健得多,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后面几个不知底细,内中有一个丹凤眼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妆扮显眼的,妙玉一看就觉得不舒服不入调。再后面几位大概是些贾府的千金小姐?!啊,没想到!没想到啊,黛玉和宝钗竟然也在其中!
静下心来,这就完全对上号了!
林黛玉的母亲是贾府史太君最小最宠爱的女儿贾敏,那她就是那天来的那个混世魔王贾宝玉的嫡亲表妹。薛宝钗的母亲是贾宝玉母亲的亲妹子,她两都是光临过牟尼院的金陵王太夫人的女儿。那贾宝玉就是薛宝钗的嫡亲姨表弟。原先在姑苏时竟然不知道林黛玉薛宝钗,兜了一圈,还有着这么一重亲上亲的关系!
更奇的是李妈妈和邹嬷嬷异口同声地说,甄宝玉和贾宝玉不单是名字相同,连他们面目身材竟无一差异。端的是一胎双生?!说是一开始都搞糊涂了,怎的甄宝玉会从金陵千里迢迢来到京都?!一想又不对,就是甄宝玉到了京都——这也使得,甄家大小姐二小姐听说都嫁到了京官之家,只是他又怎么能独自一人到得这专给元妃娘娘准备的园子里头来,来了又怎地摸得到这栊翠庵?!这私家园子还从没有开放,连得元妃娘娘她都还没有临幸过呢!
终于谜底揭开——是听到了他的临别赠言:“等我那姐姐回来省亲之时,我自会再来此地!”
回来省亲的是元妃娘娘!荣国府的大小姐贾元春!那么他必定姓贾,贾宝玉!闹了半天,真是甄贾难分,真假难分!把他两个摆在一起,穿一样的衣衫鞋帽,恐怕连得他们的亲娘老子都分不清呢!
千幸万幸的事是这园子本是为了元妃娘娘省亲盖的。这次省亲闹得人仰马翻不亦乐乎,那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皇帝会再发慈悲放六宫粉黛回一趟娘家。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可能要隔好长好长时间。自说自话闯进来的那个混世魔王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进院子来胡闹……。想到后来,妙玉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苦涩……。
命运有时候真的不可预知。
贾元春自那日临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由贾珍率领蓉,贾菖,贾菱来监工。有几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园子里人来人往,又热闹了几时。
这倒也罢了,反正娘娘领头所写的题咏,无论优劣勒石也便勒石,随她去!谁不想千古留名呢?妙玉等那些工匠忙罢收工,无事出去走了一遭。看到那些个题咏,尤其是封号凤藻宫尚书的娘娘写的那首,心想这样的诗竟然也算得上诗?!固然这还不到高山滚鼓的程度,但实在是不屑去写这些鸡肋一般的诗,要写这种诗真是要一百首也容易!没的写着脏了自己的手念着污了自己的眼。看过来看过去,总算还有个把首是看得入眼的:其中最好的一首五言便是题稻香村的“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只是逢迎奉承吹捧盛世之意嫌太过之。
谁能想到贾元春在宫中无事一日翻检大观园题咏,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临幸过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而家中现有那么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致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让贾母王夫人忧愁顾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旨,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亦随同进去读书。
却说贾政王夫人接了这道谕旨,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待命人查点历书后,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便好搬进园子去。这几日内就遣人进去分派收拾。” 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很快,薛林两人先后结伴来访栊翠庵。两人都是旧雨故交,于是大观园的热闹劲儿也带动了栊翠庵,赶走了昔日的寂寞凄清。妙玉更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史湘云也来园中做客,再后来连得本来不在京都的薛宝琴和邢岫烟都来投亲,会得相聚在这一个大观园内!至于那王熙凤李宫裁等人看不入眼,倒也无妨。本来就没必要去打什么交道。凤辣子不住在园内,就住在园内的李纨也不会来栊翠庵。大家各不来去井水不犯河水。慢慢熟悉了之后,原先像小姑娘一样的最小偏怜之女贾惜春倒也有些投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必得要大提特提的则是薛林两人来访,自然就引鬼上门,把那个混世魔王也再次带进了栊翠庵。
心结
薛林两位引进贾宝玉再次光临栊翠庵后,整个儿局势颠倒了个个儿。
宝玉生来特有女人缘。
本来嘛,一回生二回熟。况且第一回原是半生不熟,既不是完全陌生,也不是煮成隔生,正是由生到熟的过程之中。可以说,栊翠庵几乎完全被贾宝玉所征服。
两位老佛婆像疼爱孙儿的老太君那样打心眼里喜欢他。一对师姐妹尽管两下里管自钟情,也忍不住常时要提起他。曾经摔得仰面八叉的小尼姑再也不用害怕他。连得寺门口的红梅花也伸出枝桠含笑绽放,表露出对他的欢迎。
坊间荤话说的是:一要人才二要钱,三要功夫四要缠,五要……再说下去就太黄色了,赶快打住!还是数那王婆说得雅:潘吕邓小闲。这男女说风情的五字诀从古到今放之四海而皆准。那第一个字——潘是指潘安的外貌。贾宝玉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胆目若秋波。再加上转盼多情言语若笑,天然一种风韵任是谁都会喜欢。不用说西门庆,就是潘安今世投胎现身也未见得能比得上。第二个字——吕是指吕不韦的本事。西门庆能说他自己从小养得好大龟,那贾宝玉未识得他庐山真面,不敢妄自猜测。恐怕此时此刻也只有花袭人能有资格说他究竟是金枪不倒还是银样蜡头。连得第一个获取了他初夜的秦可卿都不好说得。毕竟那日房中过于匆忙,又是个毫无经验识不得个中滋味的童男子!大观园的小女子们大多并未开窍,也还达不到那个层次,栊翠庵自不例外。吕字也尽可暂且不予深究,别无负面影响。第三个字——邓说的是邓通的财。贾宝玉若大一份家私,只是钱却由不得他使。可大观园的女孩子并非是财迷心窍的碌碌之辈!栊翠庵更是见过世面的所在,保不住原先的财产也绝非不能比下荣府,某些方面保管会胜得过去。不考究有贝之财,便讲究无贝之才。贾宝玉有的是一肚子歪才,搬入大观园后作的四首春夜夏夜秋夜冬夜即事诗,被那一等势利人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批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艳丽之句,也拿来写在扇头题于壁上不时吟哦赞赏。竟还有人来寻诗觅字请画求题的,因此足可以卖弄卖弄。第四个字——小说的是低头服小。这可是贾宝玉的强项!普天之下的男儿们哪一个都会自愧不如。第五个字——闲说的是空闲。后世所说的“金钱时间身体”男人偷情三要素,中间一条就是要有时间,才能有闲情逸趣。工作狂成天在外忙忙碌碌,忙于应酬忙于捞世界,还能讨女孩子欢心?贾宝玉他偏就是个天生“无事忙”,是个头号“富贵闲人”,这就都齐全了。
本来对他持有戒心的,现在尽可放心。本来不知他底细的,现在知道了来历。本来……,唉,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那样一个姓的是贾却作不得半点假,水晶人儿玲珑心儿的好男儿,你把他当弟弟也行,当知音也行,当玩伴也行,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把他当主子,当男人,当成皮肤滥淫之蠢物!
后来,贾宝玉他单独一个人造访栊翠庵,便对妙玉提起那“栊翠”两字就是他自己在老爷考核试题咏时题的庵名。元妃娘娘也丝毫没有更动,一面题了“苦海慈航”的匾,一面又叫保留了“栊翠”这个庵名。再听到他笑嘻嘻地说道:“小蠢材得以相对女菩萨,实乃三生有幸也!” 临到此时此刻,妙玉真的是一点脾气也发作不出来了。除塾师以外,妙玉先前从未与异性谈诗,特别是和年轻男子,颇有些新鲜感。好为人师不甘示弱的她又亲自看过那四首即事诗之后,细加评点。宝玉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更增加了一分半师半友的情谊。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扊鹴衾睡未成。(第九字有误,字库里无原字,致歉。)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除一一列举对仗格律不当宜再改动之处,如以“春色”对“轻寒”不妥,“花愁”对“烛泪”不佳,“苔锁石纹容睡鹤”尚可,“井飘桐露湿栖鸦”不通;尤其抨击得厉害的是那首夏夜即事:通篇八句居然写进了五个丫头的名字!附带又再次嘲弄宝玉的“红香绿玉”俗气,还赶不上他姐姐的“怡红快绿”。
不说那宝玉妙玉双玉谈诗,此事本不足为奇。就是惯会拈酸吃醋的林姑娘也旁若无睹。住在稻香村的李纨虽也深知,但她平素为人本不会去婆婆和老祖宗跟前说三道四,尤其是事涉小叔,更是一向谨慎小心。王熙凤自是不住在园子里头,日常事务也够她忙活。平时无事也没有时间来逛园子。王夫人若有事,只是召唤袭人她们几个去她院子里听吩咐,轻易也不来大观园。贾政头巾气极重,牢牢记得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啦什么的祖训,若没有陪同老祖宗进园子的差使,压根儿不到园子里头。当然,一旦老祖宗高兴出来走走逛逛,那王夫人和凤姐必定紧随前后左右。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京都西郊芥豆村的一个贫妇老婆子,因缘凑巧对上了凤姐王夫人老祖宗三代人的心思。这一回不仅住下了,而且还大开了眼界。
大观园这么一个元妃娘娘归省的好去处,“蓬门不识绮罗香”的乡下人一定会看得晕头转向!
出于显摆,出于讨好,出于乖巧,出于别出心裁,凤丫头辍哄着鸳鸯一起出谋划策安心让老祖宗开开心笑个痛快。
这一日贾母带了刘姥姥来游园,一路逛了几个去处。那刘姥姥倒也伶俐识做,到处笑声不断。等到藕香榭十二个小戏子笙管悠扬,几曲演罢,贾母刘姥姥一行便又往栊翠庵来。
妙玉得报,忙忙地接了进去。
行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她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
贾母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
妙玉笑着往里让。众人便随着进来。
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就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
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
宝玉留神看她是怎么个行事。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双手捧与贾母。
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
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
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然后佛婆上来斟茶。众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暗自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便随她出去。
宝玉一见之下,悄悄地随后跟了来。
只见妙玉让她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
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
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体己茶呢。”
钗黛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蹭茶吃。这里并没你的份。”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佛婆收了前面未曾斟过的空茶盏进来。
妙玉忙命:“回头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宝玉便会意,知道因是老祖宗递给刘姥姥吃过,嫌脏不要了。
见那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是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妙玉便斟了一盅,递与宝钗。
那另一只形似钵而小,也镌着有三个垂珠篆字,细看是用整个犀牛角雕刻出来。妙玉也斟了一盏捧与黛玉。
末了仍将前番自己日常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宝玉笑道:“常言‘佛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样的古玩奇珍,偏我这就是个俗器了。”
妙玉言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
宝玉笑道:“俗话说‘入乡随俗',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妙玉听得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海?”
宝玉欢喜得忙道:“怎会吃不了?”
妙玉笑道:“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踏。 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要是吃了这一海便成什么?”
说得宝钗,黛玉,宝玉三人都笑了。
妙玉便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之数。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赞赏不绝。
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断乎不给你吃的。”
宝玉笑道:“我自深知,故而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便是了。”
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才算明白。”
黛玉一边听了,心里一愣,也不好多话。
宝钗亦觉得不好多坐,赶紧吃完茶便约着黛玉先走了出来。
宝玉又和妙玉陪笑道:“那成窑茶盅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她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是使得?”
妙玉听了,没有立即答话。
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茶盅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走罢。”
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她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
妙玉便命焚琴拿来递与宝玉。
宝玉接过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回头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清洗这地下如何?”
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不许进庵门来。”
宝玉道:“这个是自然的。”
说着便袖着那茶盅出来,递与贾母房中一个小丫头拿着,悄悄地说:“明日刘姥姥要家去,给她带了去罢。”
一时间贾母便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将她送出山门,返身便将庵门闭了。
进得耳房,只见那只绿玉斗里还是满满的一杯香茶。那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盏里却是空空如也。想起来斟了约有一杯的茶水已被宝玉一饮而尽。静了半响,忽发奇想,抬手将那绿玉斗里的一杯香茶倒入竹根大盏里。倒了一杯再倒一杯,倒了一杯再又倒一杯,齐齐地一连倒了十二杯!
于是明白——这一大海是十二杯之数!
再一想,若是宝玉真的像饮牛般地喝了这一大海,整整十二杯,倒能受得了?!
想着想着,不禁失笑起来。
忽又赶紧掩口,回头一看,那焚琴煮鹤两人正簇拥着站在耳房门口。
情关
这一回宝玉冒雪而来,可是头一次。
这一次是别人指派他来的,倒也是第一回。
是李纨在诗社罚他:“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必得受罚。我才过栊翠庵见那儿的红梅长得有趣,想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那妙玉为人,我不想理她。如今罚你替我去取一枝来。”
众人都道这罚得又雅又有趣。宝玉也正乐于为之,满口答应着就要走。
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
湘云早就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湘云便满斟了一杯。
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要再取不来,就加倍罚你。”
宝玉忙吃了这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要命人好好跟着。
黛玉忙拦着说:“不必,有人跟着反而不得了。”
李纨点头说:“这倒也是。”
不一会儿,宝玉顶风冒雪回来,笑道:“你们如今鉴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大家拥过来看:见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都称赞不已。
那李纨得意地言道:“怎么样?还是我看对人了。” 忙命小丫头回稻香村把多宝隔上的羊脂白玉瓶取来供瓶插。
这壁厢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依红梅花三字之序各各吟成写就。宝玉求饶免限韵,也依了他,随后也交了卷。
一时间,诗社散罢。宝玉心里惦记着妙玉,正好有个作诗的由头。兴冲冲地拿着诗稿又踏雪赶往栊翠庵来。
妙玉迎入庵内。在云房便同宝玉一一展开那诗稿来看。
妙玉先就笑道:“你先莫要告我,待我看了以后再告你。”
宝玉也笑道:“正要如此。”
只见那四首诗分别是: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醉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妙玉看了一遍,便道:“这四首诗中,押尾的那首正好押尾。说不得要评为最次。想必是你所为。”
宝玉又笑道:“正是正是。那么些锦心绣口,说不得我便只能靠后了。”
妙玉又道:“那三首均具仙风道骨。又以第一首为甚,颇有神韵。若以文笔而言,则是第三首最属上乘。”
宝玉笑答:“确是中肯。未见其人却得其神,真乃神仙中人也!只是要说仙风道骨,难道我的那首就没有一点?何苛求之于我!”
妙玉作瞋言道:“你就是一个大俗人,还能有半点仙风道骨?!”
两人对视半响,那妙玉忽言道:“待我来和上一首。”
宝玉喜极,正想着几时见她这等兴致,又想着不知她要和那一首?
只见宝玉研墨妙玉铺纸,提笔微吟一挥而就:
昔年曾遇裴航在,玄霜捣尽见蓬莱。
虚心但求云中杵,傲骨犹闻雪里梅。
有意何兴诵非色,无尘若耶拜如来。
酒余吟罢自来去,雾暗且忌踏苍苔。
和的就是把宝玉列为最末第四的那首!
等首句刚一写完,宝玉已心知肚明,情不自禁却又硬压下来定定心心往下看。
一面接着看一面喜心倒翻,临了忙忙地说道:“这才是真的仙风道骨呢!”
妙玉微笑不答。
宝玉又道:“既是和我的诗,那就赐我吧!”
说着就要拿走,妙玉忙拦住:“我的笔墨,是断乎不能出得这庵门的!”
宝玉怏怏不乐,半响又道:“那裴航是何许人?”
“这也不晓?我就不说,你自去寻来。”
宝玉默然。
妙玉见他如此,便言道:“这诗你不能拿走,我另给你几枝梅花,回去分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她们。前头那枝既是归了那一个人去,再多采几枝,这一来观音大士也就雨露均施了。”
宝玉喜不自禁。一会儿焚琴煮鹤等捧了五枝剪下的梅花过来,花枝形态各异春意盈然,比前头那枝更觉小巧玲珑,叫人喜不释手。
于是妙玉一径送出庵门,当下不提。
回来后,宝玉笑对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小丫头取去了。”
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宝玉答道:“今天也正巧碰到她十分高兴。”
不几天后,茗烟便捧来一沓子杂书,计有宋元话本《蓝桥记》、元庚天锡《裴航遇云英》杂剧、明龙膺《蓝桥记》传奇、杨之炯《蓝桥玉杵记》传奇等。
宝玉私底下一一翻看,知晓了裴航云英的本事。“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 看着看着,心里不觉怅然,又是一番长吁短叹:这人间的大学问便是一个情字——情而不情,不情而情,情中有情,情外无情,如何料理?如何分辨?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闹腾了半天。这时宿酒方醒,芳官竟还枕着宝玉的身子睡了半夜。
在那里,宝玉起来梳洗了正在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样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
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啦,谁又有了不是了?”
宝玉指道:“砚台下那是什么?一定又是哪位灯草花样忘记了收的。”
晴雯她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拿过来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
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一声。”
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查问:“昨儿个是谁接下了一个帖子?”
只见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嬷嬷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
众人听了都道:“我当是谁的,这样子大惊小怪,也不值当。”
宝玉顾不得跟她们理论,忙命:“快拿纸来。”
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妙玉她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能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
众丫头见他呆了半响,平素见惯了也没人理他。隔一会儿,只见他袖了那帖子便要出去。就袭人问了一句:“二爷,你要去哪里啊?” 未见答理,却也由得他去。
当晚灯下,栊翠庵妙玉云房内,她手里拿着一个帖子翻来覆去地看。
那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这几个字。
心内想着,这也奇了!师父历来称道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自己也深受影响,觉道如此。想宝玉一个世中扰扰之人,竟也能得个中三昧!让邹嬷嬷送去的那个帖子上写道“槛外人妙玉”,自谓蹈于铁槛之外。偏他又回过来一个“槛内人宝玉”,自谦仍居于铁槛之内。
槛外人妙玉,槛内人宝玉,字面上何等的相配!忽又想到,那帖子亏得自己在庵门边拣到。若是让焚琴煮鹤她们先看到,又得是一时难为。想着想着,觉道一阵脸红心跳,赶紧定一定神!脑海里又冒出两句诗来:“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却说那日,宝玉听得黛玉湘云在凹镜馆彻夜联韵,后来又让妙玉续了个豹尾。这就又忙忙地赶往栊翠庵来。
眼面前就是妙玉抄录并续作的《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五言排律,十三元的险韵。前头二十二韵系黛玉湘云联句,后面妙玉又续了十三韵。
开头是黛玉起句:“三五中秋夕”,然后湘云接的“清游拟上元”。
中间湘云的结句“寒塘渡鹤影”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偏那“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偏有黛玉对出“冷月葬花魂”。两句都是难得的警句,只是过于颓败凄楚。
接下去看,妙玉的续句也是字字珠玑。一连串的妙对,一连串的清奇诡谲之语。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等都是好极!至于“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等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
手里拿着诗卷,眼里看着诗句,身边站着诗尼,一个“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的诗尼。读到最后,宝玉顿时只觉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一阵阵寒气涌上心来。又不好对妙玉说得什么,只是一迭连声地称赞好诗妙句。
湘云“寒塘渡鹤影”,黛玉“冷月葬花魂”,妙玉“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这都是怎么啦?!宝玉自是从不作这等诗句,当然也做不出这等诗句!
谁也没有想到联诗竟成签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
颓败之势先起自金陵。
南边甄府老爷手书一封,呈上荣府贾政。内中言道:“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旃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
由此,一个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的大个子,原金陵甄府的家生儿包勇由南到北在京都贾府住了下来。
包勇他侥幸的是不知怎得他竟不在甄府下人的花名册上,因此上逃得了一个自由身!他只是走了千里之遥,由南到北走得更远的是甄府的老少爷们。他们的去向更远在万里之外的冰天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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