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古道斜阳
●李加建
序 篇
四川西南坝上,矗立着秀甲天下的峨眉。
这峨眉山,从山脚到山顶,足足要走一百五十华里。重峦叠嶂、千岭万壑、山泉潺潺、林木森森。一百七十余座寺院,便散布其中,使它成为了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
同治二年,腊月的最末一天,山中平静无事。峨眉山犹如一尊坐佛,闭目屏息。
天色渐渐向晚。
晚来天欲雪,云雾便浸漫了峨眉。
山色溶溶,山中暗绿色的空气清冽如水。峨眉山麓,两条山峡之间、大片密林之中的伏虎寺,犹如一个宏大的梦,沉淀在宇宙的深潭之底。
这伏虎寺,初建于宋代绍兴年间,原称“龙神堂”。这一带山深林密,常有猛虎为患,僧人乃建立一座实心石塔“尊胜幢”以镇之,虎患乃息。因此,这“龙神堂”也就易名,成了“伏虎寺”。到了明代崇祯年间,这寺庙毁于兵燹。以后几经重建,而今已成为峨眉山中第一大古刹。上下十三殿,殿堂高朗;禅堂斋所,清幽雅致;客寮仓库,无不俱备。数百名僧人修持其中,此时静寂无声,不见一个人影。
伏虎寺,一个幽古的梦,沉淀在暗绿色的宇宙深潭之底。
风起云涌。沉淀在时光深潭之底的梦,宁静之中逐渐透出了光明。
高大宏阔,全山寺院无与伦比的大雄宝殿里,一对几尺高的巨烛燃起了火焰。
巨烛点燃,那殿中数百盏小油灯也一齐吐出火舌。
照出端坐在七宝莲台之上拈花微笑的释迦牟尼佛。
照出了释迦左侧的卢舍那佛。
照出了释迦右侧的毗卢遮那佛。
照出了两旁喜怒哀怨恨各种表情的十八罗汉。
照出了殿中十二根直径三尺以上的巨柱。它们力可擎天,支撑着随时都可能倾塌的环宇。
这光明,也照出了五尺高的大蒲团上,长眉及膝微闭双目结跏趺坐的空慧大师。
空慧大师默想起云海之上峨眉之巅他的那名俗家弟子。
峨眉之巅的金顶,下望云海茫茫,头上却是天光澄沏。壁立千仞的舍身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上,那个中等身材面色略显忧戚的青年人正练完了拳,吐气收势。他的年龄看上去二十四五左右,穿一身灰色衲衣,光头却未受戒。此人就是伏虎寺中,数百名僧人里唯一的那个俗家弟子。每月逢十这天,不论起风下雨,他奉空慧大师之命,都得上这金顶来独自修习武功,即使这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这人练完了功,脚步微跛地走了几步,寻了个合适地方坐下歇息。他用双手揉着疼痛的右脚,一边却举目遥望那云天相接的东南方天际,那里,有他一缕情思牵系的家乡。
空慧大师凝神聚气,抬起眼睑,一道如电的目光,射向香案之上那口厚大的铜磬。
“当”的一声,铜磬上溅起蓝色的火花,那音波向外层层荡了开去,穿墙透林,在峨眉群峰之间发出悠悠回响。
此时,蹲伏在殿前的一只鹰隼,突然展翅,冲天而去。
坐在金顶舍身崖边这名俗家弟子徒地一惊,绵绵思绪一下被隐隐音波冲断。他收回遥望天际的目光,只见一个小黑点从下面破云而出扑面而来,瞬息间,那只鹰已停落在他面前的大石上,身体旋转了三圈,还未及完全收敛起羽翼,又猛一振翅,箭似地下射进云海中去了,身后拖着一声长啸。
这声长啸拂过之处,云海微微波动起来,于是,在下面雷洞坪下万丈深壑里,引发出一串串沉闷的雷声,泼开了一场暴雨。
这是师父在召他下山了。
于是,他一跃而起,沿山路直奔下去。
下了金顶行不数里,已人在云海之中,四周寒气逼人,一片昏暗,黑影幢幢。此时倒幸好有那场雷雨,雷霆爆响之际,一个个火球迅疾膨胀迸裂火花溅落,烧得树木岩石“滋滋”作响。瓢泼的大雨中腾起一团团白的蒸气。那炸雷的空隙,总有一道道闪电眩目的蓝光,以其极尖锐的亮度,直刺入万物的骨髓。这炸雷、这闪电、这暴雨,如果置之于身外,自是会感到满世界都在颤抖、痉挛,不由得便会感到自己渺小无依,惶恐瑟索;如果把它们置之于心内,则又会感到肝强胆壮荡气回肠,一股岩浆般雄浑的劲力在体内膨胀了。
于是,他仰天哈哈一笑,籍这雷火电光,蹬石级、弹枝丫,运用轻功,一路腾跳而下。不消半个时辰,已来到伏虎寺后虎王山脚,拂去脸上雨水,越虎溪、穿林海,来到寺外题着《布金林》三个字的木坊之下,稍事停顿,整理衣裳,便又大跨步走上寺门前长长的石级。
寺门迎着他悄无声息地打开。
此时,寺中已是另一番景像:上下十三殿里,燃起了数千只蜡烛的火光,照出一片金碧辉煌。
他有些诧异。向着寺门深深一揖,跨步越过门槛。
天王殿里,左右高台之上,分别坐着威风凛凛的四大天王。那手持琵琶的是东方持国天王,手按宝剑的是南方增长天王,手上缠着一条龙的是西方广目天王,右手持伞的是北方多闻天王。这四尊巨大的、身体略微前倾的神像,对于从他们脚下走过的人,自有一种威逼压迫的气势。他向他们挥了挥手,毫不停步地走了过去。
前面一重大殿里,供的是普贤菩萨。他十分喜欢这位印度转轮王的儿子。王子表情文静,深邃的目光里是东方特有的智慧。普贤两侧,排列着二十诸天,他们或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或是态度严峻神情庄重。尽管表情不一,可全都透出一种思维的幽远与哲理的馨香。
他向他们微微一笑,大步穿过普贤殿,走向大雄宝殿高高石级下那面长宽近百丈的石砌广场。
他陡然一惊。
沿着广场中轴线通向大雄宝殿石级的通道,两旁排列着伏虎寺数百名僧人。他们全都双手合十目不斜视,表情严肃。
他停步。
肃立。
抬头。
这时,从寺外那十万株古树密林的深处,远远传来沉雄的虎啸声。
高高石级之上的大雄宝殿里,光华灼灼香雾氲氤,看清不殿中的人影。
他气运丹田,大声禀报:
“师父,弟子罗利田,奉召归来了。”这声音从广场上荡了开去,在寺后三面山崖上荡成了隆隆回响,与那虎啸的余音溶混在一起,渐渐沉没进密林中地层深处。
“你上殿来,”一个苍凉的声音说道,“我有话对你讲。”
长长的石级,往上通向大雄宝殿。
罗利田一蹲身,左脚一踮右脚一点,轻轻几跃,便跃过广场,飘身掠上八十一级石级之顶,立于大雄宝殿门前。
大殿里光华闪闪,光明普照全身。
罗利田微眯着眼,看不清五尺蒲团上趺坐的师父,只听那苍凉的声音继续说道:“利田,你可知今夕是何夕?”
罗利田略为一顿,稽首答道:“回禀师父,今夕乃大年三十。”
“好,”那苍凉的声音接着说道:“你来寺里,已整整三年。四季轮回,一元复始,老衲知你思归心切,你就下山去吧!”
“此刻?”
“正是此刻。”慧空大师双手合十,殿内一时法器大作,一对巨烛吐出三尺高的火焰,香雾飘散,从重重垂拂的旗幡经幢之间,走出了身披大红袈裟的十八位高僧,分别列立慧空大师两侧,齐诵佛号三遍。
罗利田抢前一步,双膝跪下。
“茫茫人海,有多少未了尘缘!”慧空大师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峨眉最高峰金顶上罩落下来,在大殿穹窿下嗡嗡回响。“利田,你今日下山,重蹈苦海,以你的武功论,为师自不用担心;只是,人间险恶,物欲横流,利田,你要心如白莲,出污泥而不染。”
罗利田垂首合十,答道:“师父三年教诲,弟子终身不忘!”
慧空大师娓娓说道:“今日你武艺初成,万万不可骄横自大。我峨眉武功之所以日臻完善,乃是善于吸取南北武林之所长,内外双修、刚柔相济、形神兼备、动静相成。与天地万物相感应,以浩然正气贯注身心,方能无往而不胜也!习武如此,作人亦当如此。”
罗利田叩首答道:“弟子谨记!”
“好!”慧空大师朗声说道,“待你了却尘缘,我们再想见吧!”
罗利田心中突然感到对这一切依依不舍,他向师父三跪九叩完毕之后,刚刚站起身,又听慧空大师说道:“利田,众家师兄弟临别有六十四卦字门拳相赠,你且去领受吧!”
慧空大师说完,抬手一挥。
“隆——”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峨眉群峰。
罗利田急转身。
钟声回荡里,大雪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石级下广场里,数百名僧众一下散退到四周,从中跃出六十四名身着短衲的武僧,“哗”地一下在广场里拉开阵势。他们发出一声声虎吼,忽散忽聚。
散如尘埃,聚若星云。
混沌初开,乾坤始变——
天生易
易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
四象生八卦
八卦相重——化出了——八八六十四路字门拳!
钟声洪亮。
大雪飞扬。
罗利田此时一下感到足底涌泉穴有一股强劲的热气窜入,沿着腿部内侧,流注下丹田,再经胸前的膻中穴,往手臂内侧运行;穿入手掌上的劳宫穴,从手背沿手臂外侧上升,直贯头顶的百会穴。再从脊柱流下,沿腿部外侧,入涌泉穴。这股热流,周而复始循环交替,直撑得罗利田全身骨骼嚓嚓作响。
他长啸一声,从八十一级台阶之顶,凌空飞进武僧们的阵式里。
少年时代,他曾经从一个姓吴的老拳师那里学过字门拳。老拳师将他那本拳谱当作宝贝、秘不示人,但那拳术学起来一招一式却有迹可寻,弄得清它每一招式的来龙去脉。练得烂熟之后,竟然觉得那些招式太过拘泥于所本字句的形体章法,大大降低了它的实战功能与应变能力。
这一回可不同了。这不是那种流传在江湖上的字门拳。罗利田只觉得他被一股柔和而又强劲的气流所导引,无论是进攻的踢打摔拿,还是防守的躲闪避让格挡,都那么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浑然一体。他一下悟到了慧空大师要他练过的《裴将军诗帖》,那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吟赠及书奉友人裴将军的。颜鲁公此帖,乃是以草书、正楷、行书三体书之,字态大小参差错落、轻重与共、随意安排、不拘法度。一时高古雄浑、刚柔相济,一时洒脱流丽、逸态横生,一时刚劲独立、挺然奇伟。
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同时想起了他读过和习过的王羲之、怀素、褚遂良、张旭……等等人的字帖。风云激荡的历史,坎坷曲折的人生,生命,在宇宙中挣扎向前,它以自由舒展为最高欢乐,哪怕它染上人世的刀伤、泪渍、血痕。书法,乃是这些渴慕自由的灵魂冲破内外羁绊,得以自由舒展的一种体现形式。
自由舒展,乃宇宙之精神。天,人藉此而贯通、而合一,涵盖三千大千世界,妙用无穷。
书艺如此,武艺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些想法都是一瞬间同时来到心头。一瞬间,此之谓“悟”。豁然贯通。
六十四卦字门拳领受完毕,罗利田浑身大汗淋漓,神清气爽。武僧们各自退入两侧行列。这时,一名僧人捧来一个青布包袱,递与罗利田,说道:“师弟,多多保重!”
罗利田斜挎包袱在肩,向着师父与众僧人深深一揖,转身急步穿过普贤殿、天王殿,抬腿跨过山门。
山门外,夜色茫茫、大雪纷飞、山风呼啸。
一条小道,穿过密密的丛林。
三年前,他沿着这条小道穿过密林进山来,摆脱开人间的烦扰与凶险;而今,他又是沿着这密林中的小道,重回烦扰与凶险的人间。
山中的明月清风、泉声云影、晨钟暮鼓、炉烟梵呗,这一切使灵魂宁静的东西,当然使他留恋。
然而,他得下山。
尘缘未了,他得下山。
那未及洗雪的、强暴欺凌下的耻辱;那未能消解的、阴影扭曲成的哀怨;还有那些剪不断、理不顺、说不清、道不明的胸中忿懑不平之气,作一个八尺男儿,你来试试轻易了断这等尘缘?
夜色茫茫,大雪纷飞、山风呼啸。
罗利田将肩上行囊一抖,迈开大步,走向林中积雪嘎嘎作响的山径。他凝聚目力,好容易才看清了周围物体的轮廓。穿过“布金林”、越过“虎溪”,脚下的路才逐渐清晰,而往事也就随之而漫上了心头……
第一章
咸丰八年三月十八日,西距自流井盐场二十余里的仙滩,正值赶场之期。
传说,远古时候,一个调皮的仙女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天宫,到人间来四处闲逛。他来到而今仙滩场这块地方,看到这儿景色秀美河水清洌,便停了下来。口渴了,捧起河水喝了几口,不知怎么竟醉了过去。等得醒来,已是红日东升,不能再飞回天宫去了。千百年来,这仙滩场的地形地貌,也就犹如一位仰卧的仙女,而这场镇,也因此而得名。
仙滩,自古以来是自流井盐场“东大道下川路”运盐出川的第一站。每日里,络绎不绝的驮马,响着叮咚的铜铃、蹄声得得踏着石板路而来,经过仙滩,再往荣昌、隆昌,将盐巴转运川中、川东一带,远销湖南、湖北、贵州诸省。返程时又将大米、大豆、高梁、夏布、食粮、陶器以及日用百货经此地运回盐场。这条路上,更有无数的挑夫,两头挑着上百斤的盐篓子,健步如飞地穿过水田与林莽。这种翘扁担也是川南这些“盐担子”们所独有,翘起来简直就是一张反搁在肩上的弯弓,挑重物走山路弹性极好。挑夫们就便在那高高翘起的扁担两端,栓上一大块白布,用以遮挡一下那向赤膊射来的冷雨和炎阳。远远看去,青山翠谷之间、小道之上,象是翩飞着翅膀一闪闪众多的蝴蝶。
仙滩场的市街,东临釜溪河。从自流井驶来的千百艘运盐船,经此而至邓关下面进入沱江,再经泸县入长江。由是,这水陆要冲的仙滩,便日日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更何况今日是约定集市的“二、五、八”赶场之期。
辰时刚过,仙滩大街小巷已是人头济济一片喧嚷。除了平日习见的那些马夫、挑夫、船老板、船夫纤夫之外,又添了许多头缠白帕的农民。他们或挑着时鲜蔬菜,或提着鸡鸭鱼兔,来场上换回一点油盐酱醋香蜡纸火。走过那些呼幺喝六的赌场,猜拳行令的酒楼,击鼓鸣金的戏园子,他们也会停下足来,伸长脖子好奇地往里看看,可是绝对不敢问津。充其量,不过花上一文小钱,去茶馆喝它一碗沱茶赚个座位歇歇。更为胆大的,也只是去找个冷酒店,豁出去了喝它二两烧酒外搭一小碟花生米。
仙滩场这条通往釜溪河码头的正街上,正是人群熙来攘往。店铺前面、街道两侧的阶沿上,也摆了许多临时用门板支起的摊位。有卖山货的,有卖水货的,有卖日用百货针头布匹的,有卖洋广杂货绸缎脂粉的,真可谓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其间,也夹杂了一些看相的、算命的摊点。那指点迷人去路的主儿,多是一些头戴瓜皮小帽、留着长髯的老年人,从微眯的双眼中,用一种冷冷的嘲弄目光看着面前的顾客。他们似乎在人生的坎坷长路上,早已勘破祸福的无常与希望之虚妄,为了混口饭吃苟延残生,又不得不来愚弄这些前来企图叩问命运之奥秘的可怜虫。只有那些摆个地摊卖药的汉子,表现出了坦荡的真诚。他们腰扎板带,用拳头把赤裸的上身捶得咚咚直响,以祖宗三代的名义,发誓保证他那地摊的那一堆堆膏丹丸散,定能治好红崩白带五痨七伤。
在挂着《美味轩》招牌的一家饭店门口,一群人正围着两个讨饭的叫化子观看。这二人从外貌上看去像是祖孙关系。老爷爷大约已七十多岁,三枚长约数寸的铁钉,从他光秃的头颅顶上直钉进去。露在头皮外铁钉尾部的小管子里,各插了一只点燃了的红蜡烛。一滴一滴烛泪,顺着铁钉流上老人微微颤抖的头颅,封住了那铁钉楔进颅骨的创口。老人紧咬牙关微闭双目,莹莹的烛光与泪光,交相辉映。他身旁的那个孩子,大约也只有七八岁,瘦瘦的左手腕上,刺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那伤口的凝血,已经变得乌黑,上面还敷了一些什么药末,颜色也模糊不清。孩子铁青着脸,用右手扶着插了匕首的左腕,轮流送到众人面前,似乎是让人欣赏与检验:他是实在地用他的痛苦与辛酸,给你们沉闷的生活添一点儿惊奇、一点儿别人受虐而非自己痛苦的欣喜,来换取一点儿活命的小钱。
围观的人群中,偶尔有一两个年老妇人摇头拭泪的,也有往那叫花子破碗里丢一个两个小铜钱的。更多的人,则是傻瞪着眼张大着口,像是给从那饭馆里泼出的一桶酽酽残羹糊住了脑袋。
正在这时,街的东头传过来一阵叫喊。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一彪人马,正一路翻江倒海向这面奔来。
这是一支娶亲的队伍。
娶亲的队伍,前面总是走着一队以唢呐为主的吹打乐队。然后是抬新娘的花轿,再后是抬着嫁奁的行列与送亲的队伍。
这支队伍,花轿前面却是十几名凶神恶煞的团丁;花轿后面,紧跟着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各骑了一名身着红衣短打和绿衣短打的汉子。两匹马后面,则是一乘上系红绸的青泥小轿,轿帘低垂,看不见内中坐的是什么人。
众人还来不及看清全貌,这支队伍已经呼呼喝喝到了面前。他们一路横冲直撞,将来不及避让的行人、摊点一律推倒踢翻。《美味轩》饭店门前街面上那两名一老一小的叫花子,见众人急急闪避,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大事,十几名团丁已抢步来到了面前。其中一名团丁,抬腿一脚将老人踢了个仰面翻叉,另一名团丁斜插过来,一把捏住孩子的手腕,提起来就往街沿石上一掼。可怜那孩子的脸,正撞在自己左腕的匕首刀尖之上,一下被刺穿了脸颊,“哇”地一声痛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益发拼命往四处奔逃。
一时,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两旁散乱的摊位与满地狼藉的货物。
空空荡荡的街道中央,此时只剩下了一人。这是一位身着蓝布长衫的少年,头上盘了一根粗大发辫,背着双手。背向这支凶神恶煞的娶亲队伍,步履微跛地自顾缓缓向前踱去,好像什么也不曾听见,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发生。
嗨!这他妈是个瞎子还是聋子?敢挡老子们的道!为首的团丁几步赶上前去,照着那跛腿少年的背心,狠狠揍出一拳。
“咚”的一声响,那少年被打得往前一扑,连打了几个趔趄,好容易才站稳脚跟,缓缓转过身子,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竟毫无避让之意。
此人是谁?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此人正是斑鸠冲罗家大院罗发廷的三儿子,人称跛三的罗利田。
娶亲的队伍停了下来。
罗利田挨了团丁重重一拳,心里却毫不在意,他现在关心的是,花轿里的杏花现在怎么样了?她曾经告诉过他,死也不会去作王余坨的小妾。
花轿的轿帘低垂。似乎隐隐有啜泣之声。
趁着罗利田分神之际,站在他后侧的一名团丁,向着罗利田的后膝弯猛踹一脚。罗利田站立不稳,“咚”的朝前磕了下去,膝盖骨撞在街面石板上,痛得他两眼直冒金花。
此时只听得一声大吼,罗利田就势往地上一滚,抡开双腿来了个“秋风落叶”,扑扑扑将身旁的几个团丁扫倒在地。跟着两拳一撑,身子凌空跃起,挥动双拳,一路“蜻蜒点水”专捡那些团丁的头颅腮帮打了过去。这一招,不会使人致伤致残,却叫挨打的人头晕眼花,久久丧失反应能力。
众团丁被打,一时无力反击,罗利田趁势跃到花轿面前。那抬轿的轿夫,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早已放下花轿逃之夭夭。罗利田抬手挑起轿帘,只见杏花双目紧闭、满脸泪痕,身子斜倚在轿内软椅之内,胸前的双手腕上,紧紧栓了一条白布带子。罗利田一见此状,心头火起。横了心,正待拉开轿门扶出杏花,猛感到眼角一暗,一条黑影闪电般向后脑压了下来。他立即将头往右一偏,“叭”的一响后背上已挨了狠狠的一鞭。
罗利田一个后翻,跃退出一丈开外。只见原在花轿后面骑着马的一红一绿两条汉子,一个挥着长鞭,一个舞着短棍,从左右两方策马向他攻来。
罗利田稍稍定一定神,待那两匹坐骑冲到他的身边,突地向后一仰身子下挫,避过那兜头击下的一鞭一棍,同时双臂一伸、五指并掌,向着左右两匹马的前肋之间用力斜插上去。那马猛然之间受到如此攻击,又惊又痛,长嘶一声,双双耸身而立卷起前蹄。罗利田趁马上的人分心去双手勒马保持身体平衡,他的双手已同时抓住了左右两匹马夹在身旁的脚镫。趁那马终于挺不住了前半身下落之势,罗利田两臂一控、身子后翻、两腿朝天地蹬了出去。这一着“反脚踢天”着实厉害,马上的人猝不及防,那红衣汉子被从马上踹飞下来,跌进街边一个防火用的大石缸——《太平缸》里。那绿衣汉子更为倒霉,他一头从马上栽下,头颅却撞进一只店铺门口的大酱缸,粘乎兮兮地糊了个满头满脸,也分不清哪是鲜血哪是辣酱,只疼得那家伙敖敖直叫。
罗利田放开身边的那两匹马,直起身来,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感到身后脊骨和右腿都十分疼痛,嘴里也有了一股甜滋滋的血腥味。
我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他想。
身上的伤,我能挺住。这心上的伤,我……
罗利田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向花轿走去。
杏花,你是怎么了?你曾经向我说过……
“哗!”一把巨大的白铜水烟袋挡在了罗利田眼前。
罗利田抬眼一看,只见面前站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白面书生模样的人。他头戴一顶额前镶了一块碧玉、红宝石作顶的瓜皮小帽,身上穿了一件赭色绸衫,外罩一件青缎马褂。脚上却蹬着一双粉底快靴。
他望着罗利田略略点头,微微一笑。
此人是谁?竟是如此温文尔雅处变不惊?
此人正是威镇自流井盐场上下两场、巨富王三畏堂王朗云王四爷的侄子——王余坨。
王余坨收回白铜烟袋,又微微一笑,说道:“哎,利田老弟,我—猜准是你。”
罗利田瞪着王余坨,一时没了言语。
“你仗势欺人。你利用爹对我和杏花关系的偏见巧取豪夺。你……”一大堆话梗在喉头。
“利田老弟,”王余坨又说话了,“你侄女儿的亲事,当然是由你家的长辈作主。更何况,你家的《长福井》,正与我的《元朝井》相连。你我两家。结成秦晋之好,那真所谓是天造地设的了。”
“什么秦晋之好?”罗利田怒火中烧,大声说道。“谁人不知.你王三畏堂的人一贯倚仗权势,凌辱良家妇女。今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走我家杏花。我倒要让众家乡亲们看看,你是如何来结这秦晋之好的?”
罗利田越说越气,跨前一步。想去扯开花轿轿门,让龟缩在街道两旁店铺之内的众人,看看杏花双手被缚的情景。这时,王余坨大喝一声“且慢”。“卡”的一下,那把白铜烟袋又挡在眼前,将他抬起的手臂一挡。看似轻轻一挡,其实力可千均,直掸得罗利田全身一震胳膊发麻。喉头一阵气闷.不禁呛咳了几声。嘴里甜滋滋的血腥味涌了起来。
罗利田自知,自己刚才受的内伤很重,眼下已不是王余坨的对手。他吐了一口鲜血。用手抹去嘴角血痕,依旧昂首挺胸立在那里,不肯退缩半步。
人,就是活的这一口气。杏花果已如此,我何必忍辱苟且偷生?
这时候,王余坨的态度又变得和蔼起来。他拍拍罗利田的肩头。轻声说道:“老弟,不论怎样,你也得为令尊大人想想。他在这仙滩一带,也算是德高望重。你和杏花的事,如果张扬出去,那对他……”
“我和杏花之间没有什么丑事!”罗利田吼道。
“好!”王余坨接着说道。“就算是这样吧,你们之间仅仅是两情相悦,但这样下去,能有什么结果?只能是不断招来微词非议,害得老父脸上无光,误了杏花青春年华。老弟,别忘了,你和杏花,名份上毕竟是叔侄关系呀!”罗利田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响,无言对答了。
他说得对!我和杏花这个兄嫂收养的孤女,名份上毕竞是叔叔与侄女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万万不能有爱情和婚姻的。
我和杏花,能担得起“乱伦”的罪名么?
“你一定要为令尊大人着想。他为你这事,已经焦虑得白了鬓发。何况杏花这事,是他老人家亲自点头应允的!”
罗利田垂下头来。他感到浑身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王余坨那娓娓动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对了,兄弟,你要想得开些。我虽然不能把杏花纳为正室,但她一样能享尽福贵荣华,比跟着……你……强多了!”
一股怒火又从罗利田心中涌起。他咬牙把它强压了下去,只嗫嚅地说:“那,你把她,手上的绑松了!”
“住口!”王余坨突地往后一退,沉下脸来,喝道:“今日杏花已成了我王某的人,如何对待,与你无干。你若不识抬举,胡搅蛮横,我就告到官府,说你伙同剪径强人阻拦花轿,勒索银钱彩礼;再告你爹伙同你预设圈套,以家中妇女为诱饵,对我进行诈骗……”
王余坨还未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眼前金星乱晃。罗利田趁他抬起左手护脸时前胸暴露,顺着右手掴出耳光之势迅疾向左旋身。左臂曲肘猛向他的软肋下撞去。只听得“咚”的一声,那王余坨已被撞出一丈开外,弯着腰倒了下去。
罗利田牢牢记住了开山师傅吴云甫的教诲:除非对方危及你的生命,否则万万不准先出手。除非对方确是十恶不赦之人,否则断断不能残他身体害他性命。
仁者无敌。柔能克刚。
罗利田这招“拂柳飞花”,使得极有分寸。王余坨左脸颊一时青肿,牙齿却没被打掉一颗;左胸软肋下挨了一肘,肋骨却也没被打断一根,只是疼得他歪头咧嘴复又弯腰扭脖罢了。
罗利田停止了攻击,浑身又感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那王余坨在地上慢慢坐直了身体,顺过右手中的白铜水烟袋,将烟管含到嘴里。那早已从《太平缸》里爬出来的红衣汉子,从一个团丁手里接过一盒当时罕见的“洋火”,替王余坨点燃了烟斗铜管端头里的水烟末。王余坨“咕咕咕”地吸了两口,眉头稍微舒展,似乎那水烟的烟雾确也有止痛疗伤之功效。
罗利田转过身。拖着酸痛的身子正要走开,只听王余坨的声音在背后哀哀说道:“兄弟,我依你。你转来……”
罗利田转过头。王余坨已口含烟管嘴将头一低奋力一吹气,那水烟袋上长约三寸的烟斗铜管曳着一根烟袋水的水柱,箭似地向罗利田面门射来。罗利田将脸一仰,躲过那射向额头的烟斗铜管,但那随之而来的烟袋水柱却溅了他大半边脸,黄色的烟袋水辣焦焦迷住了他的眼睛。
一阵拳脚向他袭来。罗利田奋力抵挡,眼睛却看不清周围物体,只照着眼前晃动的人影与身边响起的风声上下左右格挡还击,一步步退向那街口尽头的码头石级。那王余坨疼痛未消,没有出手,坐在街沿上指挥团丁们向罗利田围攻,否则,罗利田早就丢了性命。
这时,那被踹下马来的一红一绿两条汉子,眼看团丁们久久不能得手,也就投入了战斗。此时,罗利田正好退到码头石级顶端,不小心一脚踩虚,歪了身子。那绿衣汉子趁势抢前一步,抬腿扭身一个“腾空旋扫”,将站立未稳的罗利田踢得凌空抛起,咕噜噜沿着高高的石级滚落下去。“咚”的一下脑袋撞在一个大鹅卵石上,顿时昏迷不醒。那河岸上成百艘各式船只上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们,也顿时鸦雀无声。
这时,只听得高高的石级顶端,有人“嘻嘻”一笑,王余坨右手托着烟袋,左手撩着长衫前襟,快步从石级上走了下来。
他来到罗利田身边站定,俯身说道:“老弟,今日你果然白昼行凶,违抗我大清律例,哥哥我只得为民除害,来个先斩后奏了!”
说话之间。王余坨缓缓举起手中的白铜烟袋,正欲狠狠向罗利田的头颅砸去,猛听得岸边船上有人一声大吼:“住手!”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借助手中篙杆的弹力,飞身掠到了王余坨眼前。
王余坨一愣。
就在这一愣之间,手中的白铜烟袋已被来人轻轻夺走。
此人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口里夺人?
此人正是经常来往釜溪河上驾船卖砂罐的矮胖老头——人称“朱砂罐”。
这小老头歪着脖子左看右看手中这把白铜烟袋,然后偏过头冲王余坨淡淡一笑,朗声说道:“嗬,相公,你为啥子生这么大的气?烟杆不通么?”说罢,他将那水烟袋的铜管烟嘴放进口里,目光往四处一掠,双瞳向上—翻,只听得“瞿”的一声,那三寸长拇指粗的烟斗铜管已直冲霄汉,把头顶十数丈高天空里飞过的一只鹰击中,“叭”地掉到了河滩之上。
岸上船上的人,不禁一齐发出了嗡嗡的赞叹声。
矮胖老头把手中的白铜烟袋又看了一眼,顺手抛还给了王余坨,然后说道:“相公,这下该通了?太医云:不通则痛。你什么时候塞住了,来找我帮你整治就是,保险你永不再痛。如果你不听招呼,照旧磨皮擦痒,就别怪我朱砂罐把你肩头上扛的这个砂罐做了我的夜壶!”
言毕,矮胖老头弯身伸手把昏迷的罗利田挟在腋下,另一只手柱着篙杆,略一蹲身,一双人影已轻轻飘落在数丈之外岸边那艘堆满砂罐的木船上。
王余坨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一动未动。
他知道:来者不善!
第二章
仙滩场上发生的事,不到午牌时分,便传到了大岩山斑鸠冲罗家院子。
原来这斑鸠冲距仙滩场,也不过十余华里。罗家院子,坐落在一个山坳,三面竹林环绕,门前是一方水塘,种了莲荷,风景倒也称得上清幽秀丽。两进深的院子,石门粉墙青瓦,庄严中透出几分明朗静谧。
这罗家院子里,住的人并不多。主人罗发廷的两个儿子罗利民和罗利国,在自流井经营《长福井》那小小产业,家中只有大儿媳带着收养的干女儿杏花,照顾老人管理家务。三儿子罗利田,生下来就有了残疾,右脚踝骨僵直,能下地后走路一跛一踮。行走不便,罗发廷便请一位从山东流落至此地的塾师吴云浦,在家教授利田的功课与武艺。罗家虽有田地八十余亩,但都租赁出去。罗家院子只有几名仆役,做一些做饭挑水打杂跑腿之事,生活过得倒也俭朴、和谐。
罗利田仙滩场拦轿之举,罗老先生有些出乎意料。本来,今天早上吃早饭不见三儿子来,问几个仆人也不知他的去向,罗老先生就有些担心;再一想,利田心里难过,今日这个场面,让他出去回避一下也好。利田这孩子一贯温良,不会出什么事的。殊不知,他却捅了这么个大漏子。那王三畏堂家的人,是你招惹得起的么?
直到午夜,斑鸠冲罗家院子东厢房内,仍是灯光明亮。罗发廷倒背着双手,焦躁地在房里来回踱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最后一名仆役也已归来,仍不知受了重伤的罗利田现在身在何处?
这位罗发廷老先生,身着一件纺绸蓝色长衫,上面罩了一件青缎马褂,一眼看上去便可看出这是一个饱经风霜而又体格健壮的老人。他在这厢房里来回踱着,把地面上铺的青砖踩得咚咚直响。
“发廷兄,你也不必为此事过分忧虑,”一个六十开外的长髯老者劝他道。这老头坐在黑漆方桌旁边一张太师椅上,伸出手捏他那长烟杆烟斗里栽的那支粗大叶子烟。“利田年少,胸怀坦荡,血气方刚。见了不平之事,难免一时冲动;好在并未酿成人命官司,娶亲队伍也顺利到达了自流井……”。
“云浦兄,”罗发廷打断长髯老者的话,停下脚步,说道:“我罗发廷虽年近古稀,却也并非老朽懦怯之辈。我倒不怕吃什么官司。杏花这门亲事,是我亲口应允了的呀!尽管我在自流井的生意有仰赖于王家之处,却也并非王家单方面强娶。况且,利田与他侄女杏花之间的事,外边已有人议论纷纷,今日仙滩拦轿,定然会更加惹得谣言四起,真气死我也!”
吴云甫此时已把烟斗里那支叶子烟捏得通泰,闭着眼睛叭叭地吸了两口,徐徐吐出一串烟来。咸丰二年,腊月二十八这天,罗发廷带着仆役从仙滩场采办年货,回家的路上见一衣衫单薄的老者倒卧路边,便停下来询问。一听那人是外乡口音,说是姓吴名云甫,原本山东曹州府人氏。只因得罪了府尹酷吏玉贤,逃命流落至此。罗发廷看他尽管容颜憔悴,眉宇间却隐隐透出一股英武之气,何况正值天寒地冻、举目无亲病倒他乡,心中自是怜悯,便叫两名仆役去附近借了一乘滑竿,将吴云甫抬回罗家院子暂住治病。在此期间,几次交谈中发现这位山东老者学识渊博、谈吐风雅,心中甚有好感。此时,利田也满了十四岁,早已不满足于附近一家私塾里那冬烘先生教授的课程,罗发廷便决定把吴云甫留下来,聘为西席,来教授三儿子罗利田的功课;二来也可与自己闲暇时品茗对弈、谈诗论文,打发乡居的寂寞时光。
春节过后,吴云甫的病逐渐痊愈。有一天,天气晴朗,适逢仙滩赶场之期,罗发廷便邀吴云甫去场上走走。两人在一家酒店品尝了自流井特产的火边子牛肉,喝了一瓶古井曲酒,高高兴兴,趁天黑前踏上归途。一路同行的还有父女二人,是这天挑蜂蜜来场上卖的,这时也要赶回山里。夕阳西下,雀鸟归巢,山谷中暮色渐浓。他们行到谷底一座黑松林边,一声呼啸,那林子里突然冒出几个蒙面的剪径强人,提着大刀将他们前后堵截住。强人们先搜去了罗发廷与吴云甫身上的银钱,剐了二人身上穿的皮袍和棉袍,跟着就去搜那山民父女二人的身。搜出的银钱不多,那伙强人的头儿便索性把父女二人挑的蜂蜜罐子全都砸了。另外几个强人便硬把姑娘往林子里拉。那姑娘的父亲跪下苦苦哀求,被其中一个强人顺手打晕了过去。罗发廷赶过去好言相劝,却被那强人当胸一拳,打得倒退了几步。这罗发廷年轻时也练过武术,便和那一伙人对打起来。无奈他年岁已高身体已经发福,动作不够灵便,与这几个持刀的强人相斗,自然占不了上风,逐渐趋于被动,气喘吁吁。一个强人窜到他的背后,趁他不备,一刀向他肩头斜劈过来。眼看他即将遭此毒手,不料那强人突然瞪眼张口,一声不响地仰跌下去。其余几个强人。几乎在同时都看到眼前黑影一晃,各人身上都挨了几下狠狠地打击,不由各自都退后了几步。
他们看到,那另一名蓄着长髯的瘦弱老头儿,手中提着一根扁担,目光炯炯地立在那里。
由此,罗发廷发现,这位吴老夫子,不但学问精深,武艺也十分高强,心中更是欢喜,两人于是成了挚友。
这次罗利田在仙滩闯了祸,吴云甫心中也不免焦虑,但他还是想尽量宽解一点这位东翁的郁闷。于是,叭了几口叶子烟之后,他又向罗发廷说道:“发廷兄,利田这孩子随我学书学剑,六年有余,我深知他为人忠厚。我相信他和杏花之间,定然不会有什么不轨的行为。杏花父母双亡,自幼被大少奶奶收为养女,利田心地善良,不过怜她身世可悲,生活中多有照看,如斯而已,岂能顺应那些闲言碎语,反让他们受了委屈?”
罗发廷一听这话,心中大不以为然,便说道:“吴兄此言差矣!利田在名份上虽说是杏花的么叔,但他二人自幼耳鬓撕磨,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眼看他二人逐渐长大,凡有亲友为他们二人提亲均遭拒绝,这又为何?身为长辈,我等自当防患于未然也!我罗家乃书香门弟,名声最关紧要。那流言蜚语如此传播,已是堪虑;更想不到利田这畜牲今日又闯下这么个大乱子!”
吴云甫看见罗发廷生气,一点也不退让,继续说道:“杏花此次出阁,并非她心甘情愿,乃是为情势所迫。听说,那王余坨在她上了花轿之后,用布巾捆了她的双手……”
“云甫兄,”罗发廷打断吴云甫的话,说道,“杏花的事,不用再提了!利田这畜牲今日闯下大祸,下落不明。我也就干脆当成没养下这个孽子!云甫兄,时候已经不早,你回房歇息去吧。”说完这话,又背起手在厢房里转起了圈子。
吴云甫不禁暗中一笑,拱手道:“发廷兄,你不必生气,也不必暗自为利田担心。据赶场的人回来讲,利田乃是被船上一个卖砂罐的矮胖老头救走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这还是个难得的机缘呢!”
“什么,机缘?”罗发廷停下步,转身问道:“你认识那个卖砂罐的老头?”吴云甫笑而不答,又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发廷兄,你也歇息吧”,便走了出去。
这个夜晚,不单这东厢房,就是内院大少奶奶的屋子里,也是通夜灯火未熄。这位大奶奶,脸上有了皱纹,看上去,年约四十左右。她原是贵州省桐梓县人氏,名叫刘娴贞。她的父亲刘兴财,在桐梓开了一家很大的杂货店,由于食盐销运业务上的往来,结识了罗利田的大哥罗利民。他看这年轻人忠厚老实,便将女儿刘娴贞许配给了他,两家商务上的联系,从此也就更加紧密。
刘娴贞嫁到罗家之后,一直没有生育。贵州桐梓与四川自流井之间,山川阻隔,路途遥远,回趟娘家很不容易。一直到道光二十五年冬天,趁他父亲刘兴财来自流井盐场采购货物之便,回了一趟桐梓。过完春节,返回罗家院子之时,带回来一个小女孩,说是远房亲戚的一个孤女,暂时带在身边陪伴她一些时候,等下次桐梓有人来进货,再顺便捎她回去。过了一段时间,罗发廷见这小女孩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心中喜欢。再加之以大儿子长年在外,翁媳相处,多有不便。有个小女孩,不但避嫌,亦可冲淡大儿媳妇的春闺寂寞。因此,便让刘娴贞把她收为养女,不用走了,就随罗利田一起向吴云甫学习功课与武艺。光阴易逝,一晃又过了十二年。除了一年三关节日罗利民回家团聚那几天,杏花平日都是和大奶奶同住一间屋里。今夜四野静寂无声,烛光摇摇,照着北窗下杏花的那张空床。空床上,那床印花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而那昨夜还睡在这床上的姑娘,今夜已经落入了虎口。那有形无形的猛兽,将把和她的梦想、她的青春,嚼得一片狼藉。
刘娴贞叹了一口气,从她斜倚着的雕花红木大床上走了下来,来到靠东墙的一个嵌了大镜子的大立柜前,打开柜门,开了柜里面一个抽屉的暗锁,从抽屉内取出一个红绒布小包。刘娴贞拿着小包,又回到雕花大床上坐下,剔去了旁边茶几上蜡烛的烛芯,那烛光便又明亮起来。
展开红绒布,便见那中间包了一枚银戒指。这银戒指上,雕了一道盘龙,那龙头曲颈向天。口中含了一眨一眨闪烁的光芒。凑近细细看来。龙口中原来含的是一块小小的钻石。棱角分明,锋利无比。这戒指的来龙去脉,刘娴贞可谓一清二楚。道光二十年秋天,刘娴贞嫁到罗家。她为人善良聪慧,和蔼可亲,尤善于体贴别人的难言之苦,因此,短短时间之内,便获得了罗家上下一致的好感。罗家院子里的日常生活,从此过得更加和谐、宁静、温馨。
这位女菩萨似的大少奶奶,亦有她令人不解之处。有时候,她会突然中止谈笑,一个人回到屋里坐到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上,目光痴呆,一言不发,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当然,谁也都有些或大或小的谜,旁人解不清楚,有时连自己也解不清楚。这些都无伤大雅无碍大局,身旁的生活照样进行,酸甜苦辣。您就自个儿吞下了吧!
不知怎么,刘娴贞与婆母罗李氏的关系,却特别亲密。这两个辈份和年龄都差异巨大的女人,却形同挚友,常常在一起窃窃私语,有时也相对抹下眼泪。惋惜的是,罗李氏在道光二十三年,也就是刘娴贞嫁到罗家的第三年夏天因患疾病去世。于是,便有一些两个女人的或阴沉、或凶险、或瑰丽、或凄婉的回忆和隐秘,永远埋在一个坟头、一个心底了。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罗李氏在临终弥留之际,把这枚盘龙戒指交与大儿媳妇刘娴贞,嘱咐她,一定要将这枚戒指,赠与未来的幺儿媳妇。罗李氏亦是出身于武林世家,其伯父在道光初年中过朝庭的武状元。这枚戒指的来历以及其中包含的故事,刘娴贞自然清楚,深知婆母临终嘱托的份量。当时,她正在为婆母擦洗身子穿上寿衣。这个托付银戒指的秘密,当然也只有她与婆母二人知道。俗话又说:“长嫂当母”。罗李氏去世那年,罗利田只有五岁,刘娴贞也只有二十一岁,却从此担负起抚养教育幺兄弟罗利田的担子。道光二十六年春天,杏花来到罗家之前,罗利田一直和大嫂同住在这一间屋里,睡的就是如今杏花的那张床。
罗利田的大哥罗利民,做生意长年在外,收养杏花之前,这小名叫作“跛三”的弟弟,便成了刘娴贞寂寞中最亲密的伙伴。也许由于先天带来的残疾造成的心理压抑,跛三从小在人前沉默寡言,可性格却十分倔强。吴云甫老师来到罗家之后,跛三跟他学习武艺,格外刻苦用功。有时练武归来,回到房里,痛得他大汗淋漓。刘娴贞看到,跛三坐在床上用双手揉着他那残了的右脚的那副样子,也不禁潸然泪下。
竹马青梅,春花秋月。一年年,杏花与跛三之间的亲密关系、感情滋长,刘娴贞自是一一看在心里,感慨万端。人到中年,不免偶一回首,看看已经走过的人生道路,个中便有几多擦肩而过错失了的机缘,几许意乱情迷铸成了的谬误。逝者如斯,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过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了,唯望后来者都能不再重蹈覆辙,便算作对那段被毁了的青春之无可奈何的安慰。
杏花与跛三,虽以叔侄相称,却原无半点血缘关系。如果生在平常两户百姓人家,两情相悦,终身相许,那便有了一个美好姻缘了;而今,却仅凭了这个空虚的“名份”,便要将这两个年轻人的终生幸福扼杀,这真是太残酷了!这恰如一株青翠的嫩芽,眼看它在欢快地成长,心里却明白,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残暴的手会把它摧折。这几乎是注定了的、不可逃避的命运;更何况杏花并非随便收养的所谓“一个远房亲戚的孤女”。刘娴贞心中复杂的情感,自非其他人所能明白。
更为糟糕的是,这只摧折嫩芽的残暴的手,竟然是她无意之中所引来的。那是去年中秋,她去自流井盐场看望丈夫时发生的事。去年八月十三,《长福井》发生了井腔堵塞事故,罗利民不能离开,公爹罗发廷,便叫大儿媳带了平日极少出门的杏花,去自流井盐场与大儿团聚。从仙滩场上船,逆釜溪河上行到盐场虽只有三十多里,但多年来兵荒马乱,两个女人出门在外,总难以叫人放心。因此,罗发廷便叫跛三随行,尽一份照顾与保护的责任。
他们在《长福井》住了三天,逛了盐场上下两场的街市。八月十六吃过了早饭,便告别罗利民返回家去。出了《长福井》大门,看到一行人也正急急走上坡来。那为首一人年纪大约三十左右,身材颀长,穿一身白绸衫裤,手中拿着一把白铜水烟袋。这人身后,跟着七八名身着黑衣短打的团丁。其中四人。抬了两乘油光锃亮的滑竿,却是空着。
那人见到刘娴贞一行人走到眼前,立即停下脚步,让手下人退让到石板路一边,然后拱手向刘娴贞一行人说道:“大少奶奶、小姐、罗三公子请留步。在下王余坨,这厢有礼了!”刘娴贞有些诧异,忙问:“王公子,你……?”王余坨微微一笑,说道:“嫂子,原谅当兄弟的冒昧。我们家的《元朝井》,正好与你家利民哥哥的《长福井》相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利民哥哥的宝眷,自然也就是我的亲人了。这两天场上的事务繁忙,加之以逆贼洪秀全肆虐东南,云、贵、川三省的刁民,亦渐显群起响应之势,上下两场官绅,一致要我加紧督修《大安寨》,所以这两天一直没时间过来问候。昨夜听说你们今日要返回仙滩,兄弟特命下人备了两乘滑竿,将嫂子和侄女送上船去。”
刘娴贞从未听丈夫说过,与这王三畏堂的大少爷有过什么交情来往,当下便正色婉谢, 说是所雇的船就在河岸下边,已经看得见了,不用再有劳诸位。王余坨没有强求,只是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目送刘娴贞一行人远去。
此后不出月余,有一天,罗发廷叫人把刘娴贞请到书房,屏退了下人,向大儿媳谈起了王余坨看上了杏花,要纳她作妾的事。罗发廷为人正直,当然不愿牺牲杏花一生,去巴结王家的人;但杏花与跛三之间的感情,老先生却把它认作心头的一大隐患。“我罗发廷一家,在这仙滩场方圆百里,素以家风清白著称。杏花和跛三之间的感情,与社会上的规范相违,更与祖先的规矩相悖,如果听之任之,出了问题,闹出个“乱伦”的事儿来,那就不仅毁了两个孩子,而且辱及家门了!”
不管刘娴贞如何申辩、劝说,谈及杏花到了王家,今后可能承受的种种苦楚,罗老先生却一直固执己见。
“两害相权取其轻,”罗发廷说。“年轻人不懂事,尽管他们今时会恨我,但日后自然会明白,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况且,杏花到了王家,不一定王家就会亏待于她。一个女孩子,饱食暖衣已就足矣,还要要求什么?”
三月十八王余坨来接人的事,罗发廷就再也没有事前告诉大儿媳妇了。直到当天早晨,罗老先生突然让刘娴贞收拾好杏花的行李,花轿一到,便把杏花塞了进去。
刘娴贞只来得及把这一突发事变通知了跛三。
随即,跛三突然失踪。
于是,发生了仙滩场拦轿一事。
今夜,四野阗寂无声。莹莹烛光之下,刘娴贞独对这一枚盘龙戒指,心乱如麻。
自从那次公爹对她谈了王余坨要纳杏花为妾之事以后,几个月来,她一直想不出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软拖、硬抗,均是行不通的。索性让他们二人私奔了吧,那公爹准会活活气死……她实在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因此,一直没下决心找杏花和跛三好好叙谈。
她,甚至来不及让跛三给杏花戴上这枚盘龙戒指!
夜色深如海,万物已沉沦。杏花呵,跛三呵,此时此刻,你们是何光景?
第三章
从一个漆黑寒冷的深潭之底慢慢浮了上来。
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眼睑前面,出现了一闪一闪橙黄色的光晕。
他听见,隐隐传来的水波拍岸声。
罗利田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上面是一方草房的屋顶。
“睡醒了么?”一个慈祥的声音问道。
罗利田用力把头转了过去。他立时感到大脑一阵胀痛,眼冒金星。但他终于还是看清了,在床前泥地上,一堆篝火旁边,坐着一个留着长髯的矮胖老头,他正用一只砂罐在火上煨着什么东西。
“别动!”矮胖老头说。“你头上敷得有药。”
利田这才想起仙滩场上发生的事,想起他负了伤,想起他踩虚脚从石级上被人趁机一腿踢了下去。
他不明白,是谁救了他?如今他是躺在哪里?
“别说话,你还虚弱得很。”矮胖老人说道,。
老人往篝火里添了一块木柴,拨了拨火,接着又说道:“等会儿喝点我熬的鱼汤,滋补一下身子。”
篝火更加明亮了起来。砂罐里开始冒出一股股蒸气。老人起身去墙壁上取来一小束草药,把它放进鱼汤里。然后,在篝火边坐下来。点燃了他的那根长长的叶子烟杆,再不言语。
篝火里的木柴,发出了轻微的僻啪声。砂罐里冒出来的蒸气,暖暖的、香香的,在这间草屋里弥漫开来。外面起风了,屋顶上方遥远的山梁之上,松林发出了尖细的啸声,随即引起山谷间一片嗡嗡的回应;而在近处,河水拍岸的声音也越加清晰了起来。
罗利田缓缓闭上了眼睛。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一颗风涛之中痛苦孕结的蚌珠,已经被彻底砸碎。他的心里,倒有一种古怪的宁静,宁静如死灰。
短暂的欢愉之后,总继之以寂寥空洞;对未来的殷切憧憬,总伴之以对它可能破灭的忧虑担心。人的一生,就这么短短的几十年,人啊,如何才能不再作茧自缚、无念无欲无挂无牵?
然而,果如此,还能称作“人”么?
头脑一思索,便天旋地转,万物失去了凭依。罗利田只好把自己安顿于这混沌昏蒙之中。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矮胖老头来把他扶起,喂了他半碗浓浓的鱼汤之后,他又沉沉睡去。
几天以后,罗利田的伤势逐渐好转,能稍稍下地行走了。他这才弄清楚,他住的这间小小茅屋,是座落在沱江边大山下一个峡口,隐蔽在山脚一片密林之中。那江上过往船只上的人,如果不特别留意,一般是不容易发现的。此地距发生拦轿事件的仙滩,已有百里之遥;况且地处青山岭山脉的中段,峰峦重叠,溪谷回环,崖高坡陡,草密林深,交通不便,人迹罕至,倒是个避祸的好地方。
朱砂罐的作坊,就在峡谷不远处,一个小土窑和一些做砂型的模具。老头依旧去干他那营生,撑着那堆满砂罐的小船,这次不再往北溯江而上折入釜溪河一带,而是顺江而下,去赵化、怀德那些下游的乡镇。
暮春时节,是很难叫人安卧在床的。罗利田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到小茅屋门口晒太阳。峡谷中枝叶葱茏藤箩垂拂,满眼青苍中时有点点嫩绿,蚯蚓翻泥的簌簌与金龟子振翅的营营,应和着这一片深沉寂静。哦,怎么才能让这人间、这心境,也像大自然这样平和、宁静?
罗利田的目光,转到了一处岩阴。他突然发现那滴水的石岩下,一大丛火艳艳的杜鹃花红得烫人,在这满峡谷淡绿色的空气中发出无声的呼喊。正因为这呼喊无声,于是,这喊声似乎就永不会减弱、永不会中止。罗利田不知怎么心中不由一悸。
从峡口望出去,融融春日之下,沱江水面像一大匹闪光的丝绸,平静地向南滑去。但若细看,那绸面些微的皱褶之下、深深的河床之中,自有几股暗流在互相挤压倾轧。哦,逝者如斯,逝者如斯!难道,人的一生,终将在这充满挤压倾轧的时间中耗尽么?
有一种笼罩天地的阴影使他感到无可逃避。这阴影无所不在。当你面对它想要与它进行决斗时,它却一下变得虚无缥渺;而当你一旦转过身来,它又实实在在压迫着你。而今,正是这阴影藉老父的手,葬送了杏花;而我个人的反抗毫无成效,相反招来更多的曲解、诬蔑与仇恨,种下了报复仇杀的隐患。仙滩距此并不十分遥远,然而家园依旧、人事已非,我还回去干什么?
罗利田决定留下来,随朱砂罐老人学习武艺,另一方面也好强迫自己摆脱山外一切俗务与烦恼,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再说。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朱砂罐。老人便缓缓答道:“我看,也只好如此了。”
罗利田见老人答复的话不冷不热,心中自是有些不快;转念一想,他毕竟答应收我为徒,传授他那叫人膛目的武功,真是幸事。便又转忧为喜。于是,开口便叫了一声“师父。”正欲下拜,却被那老人一伸叶子烟杆挡住了
“且慢,”老人说。“你的伤虽然逐渐痊愈,但精神一直萎靡不振。这种状态,怎么练武?怕是做人也为难的。人的一生,不管你明白不明白,总在不断寻找活下去的理由,作为承担风霜雨雪艰难困苦的支撑。那么,你,现在,为了什么还要再活下去呢?”
罗利田默默垂下头,无言答对。这些天来急风骤雨般的变化,使他来不及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老父亲竟然同意把杏花送进虎口,这叫他感到十分寒心。他几乎是把他孤独的热情与未来生活的梦想,全部寄托在杏花身上。而今,一切都毁了。对,你,现在,为什么还要再活下去?……对!我是在活下去。为了……为了……为了王余坨加之于杏花和我的凌辱,为了,世上还有那么多不义与不平!
对!支撑人承受一切活下去的,就是爱与仇恨!
不等罗利田回答,老人又说话了:“这样吧,后面山坡,有一座悬崖,上边有一块平地,方圆十数丈。明天你带把斧头上去,把那些荒草杂树清除了,搭两间木屋。我和你搬上去住。”
罗利田按照老人的吩咐,用了几天时间,清理场地,砍来碗口粗的松树柏树。搭好了两间小小的木屋。这里的地势高峻,俯望江流如带、群山起伏,心胸豁然开朗,精神自然也就好了起来,下决心摒除杂念,好好向老人学习武艺,特别是他的轻功。
“说到轻功,”老人坐到崖边一块石头上,点燃了他的叶子烟,叭了两口,缓缓说道:“其实也不神秘。练功之前,你先要弄通它的原理。大凡一个物件,皆有重量;你要它‘轻’,必须把这重量减弱或消除。途径有二:一是向两侧转移。比如中空的石拱桥,桥中间几千斤重的条石桥面不会下落;其二是把这重量向水平方向导引开去。比如瓦块石片,静止放入江中,自然立即沉没;可是你使劲向水平方向贴着水面甩去,则它们就会沿着江面一直向前漂浮。小孩玩的‘打水漂漂’。足以说明这个道理。”
罗利田听得入神。便也在师父旁边的地上坐了下来。
老人接着说道:“我们练这初级的轻功,便是尽量利用自身及周围物件的冲力、弹力、反作用力。至于高级的轻功,那是由人体本身向下面发出一种无形之气以托举自己的身体。那是以后的事,不谈也罢!”
从此,罗利田除了帮着老人做砂坯之外,就一心练功习武。他还抽空就着那木屋一侧搭了个棚圈,养了一头猪和两只羊。在屋后开了两畦菜地,种了些应时的蔬菜。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不觉一晃就到了次年九月。
这一日,天色将晚,罗利田给猪喂了饲料,把两只羊牵回了圈里,便到靠崖边一块平台上练拳,等待师父。天际暮霭沉沉。苍山如海;江上波光粼粼,残阳如血。往常这个时候,师父那只小木船儿,早已穿过山影波光,驶回山下了;今日直到暮色四合,仍不见一丝影子。罗利田无奈,便回到木屋里,往灶里添了两把柴火,将蒸好的米饭甄子放进水锅里温着,等师父回来好食用;一面又寻出去年冬天用过的烤火的泥盆,放在屋当间,堆上杠炭点燃了。已经过了重阳节了,那江上的潮气,自是比以前又重了几分。
罗利田蹲在泥盆前烤了一会儿火,感到周身慵倦,一股久违了的乡思又漫上心来。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站起身来走到门外,站到悬崖边上,想让寒冷的风把这份柔弱吹去。天色黯淡,眼前一片沉沉夜色。只有东方的天际,有一弯瘦瘦的眉月发出凄楚的微光。不知从下边哪一条山谷里,传来了一声声野狼的长嗥:“呜——呜——”那声音悠长、孤独而又惨厉。
罗利田心中,始终无法平静。于是,索性脱去上衣,甩开架势,练起了教门十二路潭腿。一时间,四周虎虎生风,一股热气和着劲力直达发梢指尖,全身的毛孔也通泰起来。练完了潭腿,收势立足,这才感觉到右脚的踝骨一阵阵胀痛,便在崖边寻了一块方石。坐下来,用手去揉那痛处。
偶一低头。看见崖下树林之中,亮起了一点火光。
“下面是谁?”罗利田冲那火光大声喊道。
“嗬嗬——”山峡中响起巨大的回声:“利田,是为师归来了!”
余音未绝。只见那团火光挟着三条人影,“蹭蹭蹭”从崖下飞跃上来,倏然在崖边的台地上立定。
师父朱砂罐满面红光,手擎一支火把。他的两边,各站着一胖一瘦两个老者。朱砂罐大声说道,“还不过来叩见师叔!”
罗利田急忙趋前,先向右边那个胖老头叩下头去。
这胖老头蓬头散发浓眉虬髯,穿着一身绛色的长袍。他用一只手扶起罗利田,双目一瞪,抱拳说道:“唔,我叫潘毛牛。”
罗利田又向左侧那人拜了下去。
左边这个瘦老头,干硬如一根劈柴,穿一身青布裤褂,脸上的八字胡一翘一翘:“哈哈——我么,”他忽地一躬身,右手反手向后一甩,从肩上飞过来一把酒壶,稳稳落在他举起的左手剑指指尖之上。“我乃吕烧酒是也!起来起来。”随着他右手向前一荡,已一把将罗利田扶起。
罗利田从未见过师父如此高兴。老人扛了一柄锄,亲自在屋角地里掘出那一坛不知珍藏了多少年的泸州大曲,又叫徒儿去圈里牵来一只羊宰了,今夜定要痛饮一番。
三人进屋,到火盆边坐下。罗利田忙去灶间为他们炒了二斤花生,先让他们就着下酒,随即又去圈里牵来一只羊宰了。剥皮肢解之后,拿到灶间,做成几样煎炒的菜,熬了一锅酽酽的羊杂汤。同时,也听他们三人叙些别后天南海北的故事。
及至一切打点停当,饭菜端上火盆边的小桌上来,朱砂罐、潘毛牛与吕烧酒三人的酒,已喝至七八分了。他们叫罗利田也来一起同饮。罗利田也不推辞,便来到火盆边一个空处坐下。
看到师父和师叔们这般高兴,罗利田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便向新来的两位陌生老人问道:“二位师叔,听你们和师父摆谈乾隆年间旧事,件件好似亲临目睹。敢问两位师叔,高龄几何了?”
那个瘦老头吕烧酒哈哈一笑,答道:“我么,这辈子喝过的烧酒,你们这窑里烧出的全部砂罐是装不了的。不瞒你说,老朽今年已九十八岁矣!你师父长我四岁,是为大哥;毛牛小我两岁。是为老弟了。”
“唉——”那壮实如牛的高大老头竟自长叹了一声,接着说道:“真个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你我兄弟谋刺乾隆,西山结义,转瞬已经七十五年了!”
罗利田一听这话,不由惊诧得瞪大了眼睛。
“利田,想不到吧?”朱砂罐推开面前的酒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我们今天为何这般高兴?告诉你一个消息,上个月在川滇边境起义的李永和、蓝朝鼎的义军七百余人,迅速北上挥师入川,前天已经攻到叙府了!”
咸丰元年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金田起义的事,罗利田早听老师吴云甫说过,那规模和声势,自比这李、蓝起义壮阔宏大得多。因此,倒更是这七十五年前谋刺乾隆一事,更引起罗利田这后生小辈的兴趣,于是,便再三要求师父给他详细叙说一遍。
“好吧,”朱砂罐端起酒杯,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抹抹嘴唇,说道。“今日故友重逢,心中舒畅,索性就将那段往事讲与你听吧!”
老人点燃他的叶子烟,娓娓说道:“当年乾隆登基以后,满清国势,表面看日渐昌隆,实则对汉人之压迫并未减轻。你三师叔之父乃镇边武将。因不忍按朝廷旨意对西北维族人横加杀戮,被奸人参了一本,瘐死囹圄。你二师叔之父乃国史编修,因秉笔直书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触犯了朝廷禁忌,遭满门抄斩。你二师叔当时尚在襁褓,被一僧人救出,万幸逃得了性命。我等三人流落江湖,偶然相遇,共感国人之耽于苟安,精神麻木,轻信朝廷的所谓文治武功,视乾隆为圣君贤主,甘心受其制御,如此下去,则我汉人将永为异族之奴矣!于是,我们决心趁乾隆南巡之机,取他首级,以警国人……”
潘毛牛和吕烧酒,也都停了手中的酒杯,两眼痴痴地盯住那泥盆中的炭火。木屋外面,深深的河谷里刮起了风,满山便卷起了澎湃的松涛。天际的那一弯贫血的眉月,定然是早已陨落了,而这泥盆中的杠炭,却在红彤彤地燃烧着。这些活鲜鲜的绿色生命,在斧斤之下变形、在火焰与泥土之中窒息,既黑且丑,如同僵尸。然而,一旦条件具备,焕发出心中的热量,那是足以令钢铁消熔的——这一点也不关乎它们沉埋的时间长短。
盆中悠悠的火苗,心中沉沉的醉意,以及——晤,体腔内不知衰老的永远沸腾的热血啊!那时候,我们多么年青!……我好像又看见那一座山,突出在群峰之上。
三个年青人,并立在一方大石之前。
山风劲吹,扬起三位青年侠士的衣裳。
这块顶面平坦的大石上,放着松枝二束、蕙草三枝、黄土一掬。另有酒碗一只,放在那一掬黄土之前。
三人叩拜天地,拔剑对天盟誓:
“沧州朱剑峰、冀州吕善、益州潘振堂,今日权以蕙草为香、松枝为烛、捧浸透先人血泪之黄土一掬,盟誓于我皇天后土之前。我等共感民族之沉沦、民心之萎顿,不愿苟且偷生。今日结为兄弟,协力同心。共诛乾隆。成则万幸,败亦何惧?甘洒满腔热血,以荐轩辕!”
山风劲吹,苍鹰盘旋。
三人起立,以剑割腕,血滴进那酒碗里。
酒啊,酒啊!七十五年了,今夜,这杯中的酒,仍是当年那浓烈的滋味吗?
三位老人都举起了酒杯。罗利田给他们的杯里斟满了酒。
朱砂罐示意徒儿,你也举起杯来!
为谁干杯?为什么干杯?
他们没有祝酒辞。
天道推移、人世沧桑。那么,就为这胸中永远沸腾的男儿之血吧!
老少四人,一仰头都干了杯。
朱砂罐的声音继续响起,越来越徐缓、低沉:“当时,乾隆正微服驻在苏州一所名园《逸园》之内。那《逸园》主人的管家邓光福,乃洪门中人,他将此绝密消息走漏给了我们,还附送来一张《逸园》的布局图。于是,我们兄弟三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分头潜入后花园内,约定在荷花池畔假山后会合……”
门外风已停了。草根下响起唧唧的虫声。
醉眼朦胧。时间与空间,融化为一杯打着漩儿的酒浆了——
朱剑峰绕到园子外墙正北,看到一株高大古柳的枝条垂拂出墙来。那院墙并不算太高,大约一丈二尺左右。朱剑峰贴墙凝神谛听,墙那边没有动静,只有草根下的唧唧虫声铺了一地。他断定墙那边肯定无人之后,便伸手抓住一束垂拂下来的柳枝,轻轻蹲身一纵,“嗖”地一下就窜过墙来。
草根下的虫声一下停止。
远远地,荷花池那对岸,一座月亮门前,挂着一盏红绸的鼓形宫灯,从里向外透出红宝石一样的红光。这光并不明亮,几尺开外的物件便模糊了。
这盏红色宫灯,是这偌大的花园里唯一的光源。
朱剑峰心里有些紧张。怎么这样大的一个花园,竞没有一个警卫?
他凝聚目力细细看去,这后花园占地不过两亩左右,地势却是起伏回环。树丛花坛之间, 点缀了竹木结构的亭榭。那荷花池在园子的南边。再过去便是一道有座月亮门的粉墙了。谁也想不到,那位尊贵的皇帝,竟是秘密住在这粉墙后面的一间极为简朴的厢房里。
三人约定会合的那座假山,紧靠荷花池的东侧,隐约可以看到那个院落。此时,月亮门前那盏宫灯照亮的假山一侧,不见一个人影;而背光那一侧却影影绰绰,难以分清是人还是石头。
从分手地点到预定潜入后花园的各自位置来看,自己算是距离最长的。想来,那吕善和潘振堂已该得手。朱剑峰于是伏下身子,冲假山那边发出两声短促的蟋蟀鸣叫。
那边立即有了回应。一长两短,正是规定的信号。
朱剑峰几下窜到假山背后,一看,吕善和潘振堂果然在那里,便悄声问道:“怎么这园子里没有警卫?”
吕善用嘴向西边一努,悄声答道:“有两个,都被我们拾掇好了放在那边坑里了。”
他们仔细观察月亮门里那个小小庭院。这是一个格局独特,既与整体房屋建筑相连,又相对独立的所在。正南一列四间平房,背靠主屋,西边两间厢房,背靠山墙,与南边一列平房拐角相连。它们与北面东面的粉墙,围成了个长方形的小小庭院,院里有鱼池、花坛。
借着月亮门前那盏宫灯微弱的灯光,三人隐隐约约地看到:院内屋子的廊下,隔不多远便站立着一名持刀的卫士。
据邓光福提供的情报,那乾隆皇帝,便是住在西厢房靠南那一间里。
“院内警卫森严,不可冒昧,”朱剑峰说:“得想办法避开他们。”
“从邓光福画的那张图上看来,”吕善接过话头说道:“这西厢房背靠山墙一面,没有窗户,那边可能没人守卫。”
潘振堂道:“那山墙是一个整块,既然没门 没窗,我们又如何能进得去?我看,干脆由我去上房揭瓦,用飞镖打他。”
“不行!”朱剑峰道,“上房容易暴露。再说飞镖不一定能打中他的要害,反而打草惊蛇。我们一定要……”话还没说完,只听吕善轻喊一声“注意!那边有人过来了。”
仆役住的院落那边,果然有人提了一个纸灯笼,向这边走来。
朱剑峰一拍吕善和潘振堂,三人一闪身,退避到那一丛斑竹后面。
一个提灯、一个捧盘的两名太监,沿着那条碎石小路慢慢走近。
“唉!”那捧盘太监说道:“皇上不知怎么今夜有此雅兴,写字都快写到三更天了!”
掌灯太监道:“什么雅兴?我看皇上今天是心情不佳。连要了两次莲子羹,可送去了他却只顾写字,连头也不回,一次也没吃。”
“嘻嘻,莫非是思念起娘娘来了?”捧盘太监说。
掌灯太监道:“你别胡……”话没说完,眼前亮光一闪,一柄利剑已直指他的咽喉。
那捧盘的太监没料到前面走着的人突然停步。差一点儿就撞在掌灯太监的身上。他赶忙抬头一看,大吃一惊,一个趔趄甩了手中的托盘。站在吕善身后的朱剑峰此时斜身一跃,舒展右臂轻轻接住托盘;左手顺势往捧盘太监的哑门穴上一点,那太监立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恰好在这个时候,那西边粉墙后面,转出两名巡逻的兵丁。他们踏上荷花池畔的碎石小径,正往这个方向走来。
潘振堂发现此一紧急情况,忙喊一声“蛤蜢来了,撤!”一把夺过掌灯太监手里的灯笼,塞进那被点了穴道木然呆立的捧盘太监手中,一闪身隐入斑竹林后面,朱剑峰捧擎着托盘紧跟其后;与此同时,那吕善右手收回抵住掌灯太监咽喉的剑,左手迅疾前出,卡住那太监的脖子,轻轻一提,把他也一下托进了斑竹林后边。这时,那两名巡逻的兵丁正走过荷花池,一步步向这边走近。
他们走到那手中提了一盏灯笼的太监跟前,见他瞪眼张嘴呆立不动,便好奇地停下步来。
走在前面这个兵丁问道:“嘻嘻,老爷子,您干啥呀?”
那太监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一动不动。
走在后面那个兵丁感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劲,便偏着头绕着呆立提灯的太监走了一圈,说道:“咦,不对呀!他像是吞下了一根扁担,梗在这里了。”
他们有些惊恐,弯腰伸脖,绕着这呆立的太监上下左右察看。这时,又一个太监突然在他们身后出现。他拍了一下兵丁的肩头,低喝一声:“你们干啥?”
两名兵丁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这来人一手卡住了一个脖子,顺势往里一压,这两名兵丁的头颅便“砰”地相撞,双双晕了过去。这人一手提起一个,往竹林后面一抛,那边有人伸手接住。这人便取过那呆立着的太监手中的灯笼,顺势一勾腿把他踢向竹林后边,自己便站在碎石小径当中警戒。
一刹时,园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荷花池那边,又响起了断续的虫声。唧唧,唧唧唧 ……
不多久,竹林后转出一个捧盘的太监和一名持刀的兵丁。三人会齐之后,沿着荷花池边的小径,走向那门前挂了盏红灯的月亮门。
持刀的兵留在了门口。其余两名太监,提灯的在前,捧盘的在后,略一停顿,抬腿便跨进了月亮门。
走在前面的潘振堂,心中有些发休。他本益州人氏,从来也没练过“京片子”。如果里面有人问话,他一回答,那口音便会使他露了馅儿。
跟在后面捧着托盘的朱剑峰,心里还较为踏实。当年他家被满门抄斩,他被一僧人救出,就是藏他在北京西山碧云寺里。他少时常与师父去京城里化缘,几句简单的话倒还对付得过去。
他们二人刚走进院里,就听见廊下一名卫士大喝一声:“呔,站住!”潘振堂忙不迭地答应一声:“喳!”
从院内花坛的暗影里过来了两个人,把他们二人身上搜了一遍。挥挥手,算是放行了。
二人来到乾隆住的那间厢房廊前,双膝跪下,由朱剑峰开口,高声禀报道:“皇上,莲子羹送来了。”“唔,进来。”屋里一个庄严的声音说道。
二人站起身,掌灯的潘振堂轻轻推开房门,退向一侧,让捧盘的朱剑峰先走进去。
房内宽敞整洁、陈设古雅。屋角有两只高大的铜烛台,上面红烛高照。乾隆背对着房门,正俯身在一个亮着白琉璃灯的书案上写字。那书案之后,立了一道屏风。屋内再无旁人。
真是天助我也!国仇家恨,就在这举手投足之间了!
朱剑峰强压住心跳,咽下一口唾沫,单腿跪下,双手高擎托盘,凛告道:“皇上,请用莲子羹。”
乾隆并不转身,只含糊应道:“唔、唔……放在那里。”
朱剑峰缓缓起身,悄悄向乾隆身后靠近。那乾隆丝毫没有察觉,依然专心致志俯身在书案之上恣意挥洒。朱剑峰微微向左转身,左手托盘,右手变掌,猛然向右扭腰转胯,一招“达摩拂袖”,掌背挟千斤之力向乾隆后脑对正锁口处狠击过去。
这一击,定然致人死命。
眼看那掌风已及乾隆发辫,谁知他竟忽地一闪。把这劲力轻轻化过,顺势一个“喇嘛转经”,将朱剑峰甩向一边;他头上的发辫被掌风刮落,露出了一个光头。
朱剑峰一个砣螺转体立定。抬眼一看,跟前站了一个麻脸和尚,秃头上的戒疤历历在目。
原来,这是一个假扮的乾隆!
麻脸和尚哈哈一笑,双手合十,说道:“有劳施主自己前来送死,贫僧在此已久候多时了!”
潘振堂见此情景,从一侧向这和尚猛扑过去。此时,书案后的屏风突然倒下,同时窜出了四名身着锦衣的大内侍卫,直取朱剑峰、潘振堂二人。那和尚闪身退到书案后面,面带笑容,袖手旁观起来。
朱剑峰和潘振堂二人,徒手对付四个使用兵器的大内高手,自然十分吃力。稍一退缩,朱剑峰的肩上便挨了一刀。好在这一刀没有伤及筋骨,却一下激起朱剑峰拼命的狂热来。
朱剑峰认准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舍命攻击。若在平日,这家伙人前一站,凭他那魁伟的体魄与狂傲的态度,定然威风十足声势夺人,可今日遇上这亡命的刺客,那“死”的阴影便一下罩到了他的头上。这阴影无穷的威力与对手的力量结为一体,不觉间已把他那狂傲与自信摧毁,他使出的一招一式,自然就成了有“术”无“功”,动作渐渐笨拙起来。朱剑峰瞅准他一个破绽,飞步进身,一记“顶肘”,直撞他的膻中穴。那人弓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那一边,潘振堂已将屋角一只高大的铜烛台倒提在手,一路抡了开去,将那另外三名围攻他的侍卫的兵器碰得卡卡作响火星飞溅。这时候,门外院子里杀声大起。有名侍卫刚一分神,“砰”的一响便被那铜烛台砸飞了半边脑袋。这时候,书案后那和尚眼看形势不妙,也大吼一声扑了过来,和朱剑峰接上了手。
屋里突然冒出了红红的火光。原来,潘振堂所使的那只烛台上的蜡烛,掉到了倒在地上的屏风上面,引燃了屏风,引燃了那书案上堆放的一叠叠宣纸。熊熊的火光与腾腾的烟雾便很快弥漫室内。正在这时,厢房门被一下撞开,浑身溅满血斑的吕善,一边抡刀抵御外面众人的攻击,一边退进屋来。他大喊道:“快走,我们上当了!”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紧,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火把,屋内也火光耀眼烟尘迷目。混乱之中,潘振堂的铜烛台又扫倒一名侍卫,那和尚也一个“燕子穿帘”从前窗窜了出去。可是,这情势对三个年轻侠士来讲依然十分严峻。因为,他们已经被早已准备好的人马堵在这燃烧的屋里。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大不了一个“死”!
可是,乾隆那老儿还活着。
不为避死,但要求生!
潘振堂甩下烛台,侧身耸肩,大吼一声竟然向那没有门窗的后山墙猛撞过去。
天地间刹时一片沉寂——
那墙慢慢地变形——猛然间豁开了一个大洞。
、
第四章
闲云野鹤,来无影去无踪。第二天早晨,罗利田醒来,发现吕烧酒和潘毛牛二位师叔已不知去向。
朱剑峰老人背向木屋,独自站在那悬崖边上,面向东方。东方天际的山影后面,出现了一抹桃红,慢慢向上空洇了开去。老人脚下,是沱江深深的河谷与铺向远方的低矮的群山,从后面看过去,他的身影,便孤独地悬浮在天地之间了。
罗利田走向老人身边,老人也正转过身来。
罗利田向老人请过安,便问道:“师父。师叔他们哪里去了?”
“水流沧海,云向深山。”师父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弯下腰去,拾起了他放在一旁地下的长烟杆,寻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东边天际的那一抹桃红,已经把小半天空烘成了桔黄色。看来,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晴天。
罗利田也在老人身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夜来的残醉已消,山风吹拂,头脑分外清凉。昨夜听师父讲述那谋刺乾隆的故事,七十五年前的壮烈情景,并未因时光之流逝而黯然褪色。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感应在他的心里。于是,便又问道:“师父,那回刺杀乾隆……”
“我们被出卖了!”老人打断了他的问话。
“被谁?”
“就是那个给我们通风报信的邓光福。”老人回答道。
“他不是洪门中的人么?洪门是坚决反清的呀!”
“洪门反清”。老人说,“参加洪门的人想法却各不一样。有的人是不满于异族的统治欺凌;有的人,却是想取得别人占有而他尚未占有的东西。一己之功利,才是他唯一的目的。一旦有机会达到此目的,则他立即可以反目为仇。这种人的危害特别大,他不但可以从内部破坏我反清之行动,对外更损坏了洪门的威信。”
罗利田听了,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停了停,复又问道:“接受了这次教训,后来你们没有再试过去刺……”
“我们并不会因此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老人打断了罗利田的话,听声音好像有些生气。“我们终于明白了,杀一个乾隆起不了多大作用。你看,出卖我们的,不光一个邓光福;那围堵追杀我们的绿营兵,也都是我们汉人!”
老人垂下头来,认真地卷他的叶子烟。几条黛青色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已横亘在天边,天空中的桔黄色便淡了许多。
罗利田看出,师父无心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便想挑一个使老人高兴的事说说。于是,便又问道:“师父。这李永和、蓝朝鼎造反不到两个月,便从云南打到了叙府,离我们这里也不远了。太平军席卷东西,李、蓝大有和他们应和之势。我们为何还终日憋在这山里?”
“你以为,”老人说道,“我和你的师叔们,几十年来都是这样躲在山里的?”
罗利田不知怎么回答,一时哑口无言。
“告诉你吧,”老人继续说道:“我和你的师叔们,那些年也参加过不少的造反起义。死了不少人,到头来都是虎头蛇尾,以失败告终。这不仅仅是因为朝廷兵力的强大……”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他已经卷好了他的那只叶子烟,把它栽到长烟杆的烟斗上,罗利田连忙拾过火镰,敲出火星引燃纸捻,给师父把叶子烟点上。
老人狠狠吸了一口烟,叶出一串长长的烟雾,说道:“不谈这些了,以后你会逐渐明白的,走,吃早饭去吧!”
罗利田本想弄明白一些事情,可越想越糊涂,但他又不便再追问下去。
起风了。师父使劲抽烟。东边的天空已经失去了明丽的色彩,被一片灰蒙所笼罩。
罗利田弄不明白,那究竟是天上生出的阴云,还是师父口中吐出的烟雾?
山中的日子,又这么貌似平静地过了下去;只是。沱江上的船只与山道上的行人,越来越稀疏了,天上南飞的大雁也终于绝了行迹。
老人还是每隔个三五天,就划船去一趟下游的市镇,只是,卖出的砂罐越来越少了。
到了这咸丰九年年底,听说李永和、蓝朝鼎的义军攻克了犍乐盐场。过了年不几天,也就是咸丰十年的正月初五左右吧,又听说李、蓝义军就是在大年初一的夜晚,趁着大风大雨雪,向自流井盐场发动了奇袭,并于正月初四那天全部占领了自流井盐场。
义军攻占盐场,时间正值农历正月开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盐场上下两场几十万盐工。迎接义军、兴高采烈,敲锣打鼓、跳狮舞龙,过了一个舒心的春节。
正在这个时候,吴云甫老先生突然出现。
他是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下午,乘朱砂罐老人的船来的。
这天,老人说要到下游赵化镇,去采办一些过元宵节的糕点酒食,结果却给罗利田带回来个意外的欢喜。自然,心中也有一些诧异。
罗利田已经懂得,对于老人们之间的事,最好不要去过细地探问。于是,他为二位老人沏了茶,往小桌上摆放了糕点,便去了灶间,忙着将师父买回的鸡鸭鱼兔做成一桌丰盛饭菜。
四川人的风俗,除了正月初—‘新年元旦之外,最为热闹的。就数这被称为“过大年”的元宵节了。从正月十四晚上开始,县城及自流井盐场上、下两场,乡村的各场镇,都要树立“灯杆”、大张灯火、施放烟花炮竹,举行龙灯狮灯表演。正月十五这天下午,城镇人络绎不绝去乡下郊游,登山涉水,说是可以“祛除百病”。顺便还去农民地里,将新鲜的青菜与碗豆尖偷摘一些,拿回家煮来吃了,说是可以“益寿延年”。此项公开的盗窃活动,俗名“偷青”,被偷的农民一般都不介意,约定俗成,不算犯法,不算可耻。这是小民们终年在礼法禁锢之下和沉闷生活之中最后剩下的一项娱乐活动,紧张而又浪漫,冒险欲和占有欲均得以有限地满足,把龙的传人十五天来春节期间的节日活动,推向了最后的高潮;然后,再以一顿丰盛的晚餐作为结束。
罗利田和老人的正月初一元旦,过的却十分平淡。除夕之夜,山间落叶有声,二人围着火盆,喝了一阵闷酒。盆中杠炭的火光,映出他们一闪一闪的眸子。一闪一闪,不知闪着些什么心事。
元旦这天,一反常态,二人都睡了一个懒觉:这是两个年龄相差甚巨的男子汉,在硬挺了三百六十四天之后唯一的松弛。而今夜,可不同了。他们添旺了泥盆中的炭火,小桌上摆满了酒菜,细听那吴云甫叙说李、蓝义军攻城略地的故事。
咸丰九年九月十六日,仅在八天之前于云南下关牛皮寨宣布起义的李、蓝义军七百余人,即已越过云南与四川的省界,强渡金沙江,攻占川南军事重镇叙府的大门安边镇。四天之后,经过柏树溪直逼叙府城下。知府英汇,知县汪观光紧闭城门,不敢应战。第二天,义军攻占府城以北重镇吊黄楼,切断了清军由成都来援的水道。清廷成都将军有风,急令提督万福、按察使蒋征蒲率军昼夜兼程赶来援救。因为义军正在猛烈攻城,万、蒋二人不敢逼近,就在府城以西五十里的高家场扎下营来,不再前进。有凤大怒,奏请清廷撤了万福的职,调升重庆镇总兵皂升为提督,去前线统兵。又调升自己的亲信副将马天贵为重庆镇总兵,前去增援。
这时候。义军已将紧逼城根的真武山、翠屏山等制高点占领,连日架云梯、开地洞猛攻府城。眼看府城指日可破,殊不知义军中出了一个叛徒唐友耕,他投敌后泄露了义军的攻城计划;同时,义军未能截断清军从金沙江来援的水道,故而这府城久攻不克。为了争取主动,扩大战果,义军决定从叙府周围撤军,北上攻取犍乐盐场和自流井盐场,夺取清廷赖以生存的重要财源地区。为了实现这一计划,他们于咸丰九年十一月十四日,对驻扎叙府以西高家场的清军发起两路攻击,打死马天贵。皂升和蒋征蒲率领残兵,慌忙逃进嘉定府城。义军乘胜追击,攻占了犍乐盐场。
这犍乐盐场,位于嘉定府与键为交界处的五通桥、牛华溪与马踏井的三角地带,和自流井盐场同为川盐主要产地。自从太平军占据了长江下游地区,淮盐不能上运,川盐除了供应云南、贵州之外,还要供应湖南、湖北。四川的盐课收入,也是清廷的重要财源。就在高家场马天贵阵亡之后,清廷接到败报,即已将四川总督有凤撤职,命令陕西巡抚曾望颜继任。责令他对犍乐、自流井盐场几十万盐工妥为安置,严防他们投向义军。但曾望颜措手不及,犍乐盐场已落入义军之手。
这一下,清廷大为震惊,严令曾望颜调兵遣将扼守从犍乐盐场通往自流井盐场的道路,惟恐义军再占自流井盐场。这曾望颜搬来的清兵,有甘肃提督郭相忠所统率的陕甘标兵,四川提督皂升所率领的督府标兵与重庆镇营兵,还有川北镇总兵占泰、湖北宜昌镇总兵虎嵩林等人所率领的营兵,以及地方团勇数万人。这些军队大都枪炮齐备、武器精良。
义军占领犍乐盐场后,全军人数猛增至两万余人,他们下一步进军的目标,正是清廷严令固守的自流井盐场。当时从犍乐到自流井之间的大道上,如长山镇、荣县、乐德镇、双石铺等地,都有清廷的重兵驻守。义军出奇制胜,趁数九寒天雨雪交加之夜,绕道山间小径,于正月初一之夜,突然发动了奇袭……
罗利田在旁听着,不发一言。过了一阵,吴云甫老先生终于谈到了他更为关心的话题。原来,罗发廷老先生在幺儿罗利田离家之后,一直郁郁寡欢。一年多来,他的身体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偶尔与吴云甫闲谈,总隐隐流露出对罗利田的殷切思念,和对处理杏花一事的深深内疚。
“杏花怎么样了?”罗利田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唉,”吴云甫轻叹一声,停了停,回答道:"去年春节期间,她回了一趟罗家院子。据她讲,那王余坨虽然为人暴戾,但对她却还温厚,在自流井八店街为她置了一座小院,专供她一人居住。此外。她也不愿多说。住了三天,那王家便派人把她接回去了。"
"以后就没再见到她么?"罗利田又问道。
"没再见到过了,"吴云甫道。"我这次出来,原本想去看看杏花,可就在义军攻占盐场之前,那王三畏堂的人和盐场上的官绅巨贾,都搬进《大安寨》里躲起来了,王余坨自然也就把杏花一并搬了去。"
罗利田心中,不免添了几分沉重与惆怅。离家快两年了,爹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王余坨已龟缩进了《大安寨》内,不用耽心惹出事端,我该不该回去看看?"
“你想回去一趟么?"朱砂罐老人似乎看透了徒儿的心事,问道。
罗利田还未及回答,就听吴云甫说道:"我看暂时还不必。眼下正是兵荒马乱,局势动荡,泥沙俱下,良莠难分。利田,你还是暂避一避为好。令尊有你大嫂悉心照料,你可放心;至于杏花嘛,她已随王余坨搬进了《大安寨》。这座新筑的寨子,深沟高垒,戒备森严,外人是断断进不去的!"
朱砂罐听了,点点头。罗利田再没说话。
从此,这吴云甫每隔十天半月,总要到这山中木屋来一次,看望一下朱砂罐与罗利田,也顺带谈论一下山外的情况。
义军在自流井盐场休整一月有余,扩军至十万余人。于咸丰十年二月十五日深夜,撤离了盐场。他们分兵作战,主力由蓝朝鼎率领,向青神、眉山一带进军,打算攻取四川首府成都。李永和则分兵据守键乐盐场一带,建立一块比较稳固的根据地。
蓝朝鼎所部义军,攻克彭山后,向西猛进。他们占蒲江、入邛州,并于咸丰十年三月二十日一举攻克名山。全军连营数十里,切断了成都通向雅州的大道,于四月二十二日攻下金鸡关,二十五日进围雅州。
清廷急急调兵遣将,坚壁清野、筑垒挖沟,想阻挡义军。在这以后的两三个月之中,义军先后进出于雅州附近之洪雅、峨眉、荣经、天全,以及成都附近的大邑、祟庆、灌县、新都、郫县、双流等地。六月二十五日,攻下祟庆州的元通场。设大营于此,仅距成都七十里。
形势如此急迫,清廷焦虑万分,两个多月之内,竟接连撤换了四次办理四川军务的大吏。最终决定,派遣长期对付太平军的那个老奸巨滑的湖南巡抚骆秉章,到四川收拾这个局面。
就在蓝朝鼎所部义军转战四川西部之时,李永和分兵活动于富顺、威远、犍为、井研、仁寿、资州一带。他们入川一年以来,全军人数已经发展到三十多万,活动地区已经扩大到四十余个州县,所克的州县,大多弃而未守,几十万大军的补给常常发生困难。面对此种形势,十月中旬,以李永和、蓝朝鼎为首的各路义军首领,乃会聚于富顺县北沱江岸的牛佛镇,共商今后发展的大计。
四川的冬天,云暗天低,难得有个晴朗的日子,江山都笼罩了一片黯淡。夜,越来越长了,天空的雁唳与草根下的虫鸣均已绝响,木屋中,唯有泥盆里的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离此不远的石灰溪场上,时有清廷的巡逻兵与义军的侦骑出没。迫近身旁的巨变,自然也使罗利田牵系于心;但他努力压下种种烦乱的思绪,常在不眠之夜一个人来到悬崖边上,修练他的武功,让全身的疲乏与右脚的疼痛,证实他的生命在切实地运行。
在这无星月的、漆黑寒冷的冬夜里,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很快便丧失了空间位置的感觉。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偶尔有冷冷的风从下面吹来。混沌未开以前的宇宙,就是这样的吗?一切都在这永恒的黑暗里溶化。一切,那曾经是明丽的江山、喧闹的人世,连那往事,那恩、那怨,连自己的形体,全都消溶于这无边无底的夜色之中,浑然一体而又虚幻;唯有这一颗心,还在“咚咚”搏动着,宣告它切实的存在。
一种全部黑暗与虚无挤压下的孤独啊!
十一月初,一天早晨,朱砂罐突然向罗利田说道:“吃了早饭,我们去牛佛镇上走走,听说那边搞得挺热闹呢!”
从这里去牛佛镇,走旱道抄近路,不过一天路程。尽管山道崎呕,师徒二人悠悠走来,黄昏时分已来到镇上。
这牛佛镇,是沱江下游大水码头之一,也是四川南部地区有名的商埠。它上往内江,下往富顺,乘船均一日可到。它是富顺蔗糖生产的基地与集散地,也是自流井盐场的盐巴运往川东一带的出口要道。这市镇,在宋代以前名为《高市镇》 ,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到了清代,大量移民从湖北、广东、福建、江西等地迁来,原有的街市已经不能容纳,遂由沱江西岸迁至东岸。另建市镇。这里地势得天独厚,前有沱江,隔江相望有牛王山作为屏障,后有后山坡作为依靠。牛王山腰有一石窟,是《牛王庙》所在地。渡口在牛王山脚下,取名《牛佛渡》,因此,这市镇也因渡口之名而易名为《牛佛镇》,发展成了而今具有“九街十八巷”的宏大规模。这一段沱江,两岸渡口水深,停泊满了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每天夜晚,河岸上下一片灯火。
这一天,师徒二人还未走到牛佛镇,便见那周围十多里的山坳、平坝之上,搭满了义军的营帐。这些义军,大都还是农民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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