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发来E-mail
李加建
1
凌晨03:45分，风雨大作，我心血来潮，
鼠标自动指向outlook，绿莹莹的猫眼眨动不停，
一封邮件赫然在目。
邮件的开头写道：“Qs 战友，你好！…”
呵，我先说明一下：
这“Q”，是我的姓“秦”的汉语拼音第一个字母，“s”是我的名字“桑”的汉语拼音第一个字母。
我们在军校的时候，都爱用这种简写，标在属于自个儿的物件上。
当然，你要一下把“Q”联想为“阿Q”，把“s”当作英语单词尾的复数，也行；
说到底，我们原都是“阿Q”的子孙。
让我们继续读信：
“Qs 战友，你好！
一别十六年，阴阳阻隔，音讯断绝。
昨天，一个老同学到越南考察项目，特地到麻栗坡烈士陵园来看我，烧给我
一台TravelMate 350 电脑、一张上网卡，和
几声叹息。我，这才能够试着与你联系。
收到邮件后速回一信。——林甲。”
呵！这是一封死人发来的e-mail，从麻栗坡烈士陵园。
十六年前，我是老山前线部队里的一个小小副排长，
我们连牺牲了的官兵里，一共有十三名姓林的，可没一个人叫林甲。
林甲？林、甲…？…哦，想起来了这家伙该不是林果？我们的排长！
那年中秋之夜，713高地拨点战斗，他在胜利返回途中被地雷炸飞了半截身子，
“果”的下半没了，现在就只好叫“林甲”。
林果，呵不…林甲，我的搭挡，我的排长，我的好兄弟，
十六年了，这些日子你怎么过的？在我们掩埋你的山坡，
在那一片松林里。泥土阴湿，草丛里有许多蚂蝗和毒蚊…
十六年前那个中秋夜。天很高，月亮很小，像一颗霰弹里的钢珠，
因此，四周的山影也就格外狰狞。
我们坐在大帐蓬里，看完中央电视台中秋晚会节目（一大堆脂粉与奶油的欢笑），
关了电视机，坐下来默默抽烟（你也来一支吧，很贵的《大重九》呵！）
个人物件巳经打包好了，家庭地址也写好了交给了文书，
（司务长也悄悄地，准备好了那些收敛我们遗体的塑料袋子）。
突击队员们坐着，抽烟，（去他妈的电影里的豪言壮语），
各人想个人的心事，偶尔互相对一对表。
凌晨两点，排长林果一声令下：“列队！”队伍站成一行，
指导员和连长，递给突击队员们一人一个酒杯，
（这就开始了我们注定有人死别的告别仪式）：
“好酒！”指导员说：“泸州大曲，我老婆托人捎来的。”
连长说：“干！
你们，全都得给我活着回来！”
天很高，月亮是一颗钢珠，队伍悄悄出发，
走出营区，有人回头张望，有人头也不回，
林果，林果，你真的有预感吗？
你把我拉到一边，轻声对我说：“伙计。我牺牲了，你就立即接替我指挥…
别说了，这是规矩…你小子命大，没啥可怕的！
另外…另外…以后你碰见她…哎！”
你终于一挥手，把我推回队伍里…
林果，呵不…林甲，你现在，该能够把那些没讲完的适，继续讲下去吗？
我在收信人一栏中键入了林甲的e-mail 地址，这是
一个存在于物质之外的空间：[email protected]
我在信里简单地谈了这些年我的经历：
负伤，住院，转业，一直不敢结婚，
在一个没有“合法抡劫”权力的机关，做一名抄抄写写的科员…
发完邮件，我独自对着空白的桌面出神，
我这前半生，细嚼起来，还真是说甜不甜说苦不苦说酸不酸
当年在军校学的《步兵操点》的操法在此完全失效，
也好！没资格出洋去欧美和新马泰公费旅游，
也就没有染上爱滋的危险…
我用手指在桌上敲着Haydn的《Military symphony》里的鼓点，
沉醉于遐想在官场商场情场上转败为胜转危为安，
这时候，Moden又啸叫起来，呵，真快，
e—mai1里响起L.G的声音（以后我们就叫他L.G吧，
免得想起林果变为林甲的半截身躯）。
L.G在信里说道：“呵哈！你小子真还没忘记我，这叫我高兴。
现在，先来回答你关心的第一个问题。
停战后的第二个月，他们把我那半截身子搬到了烈士陵园，
而我的灵魂，依然留连在这块浸透我鲜血泥土里。
甭耽心，我已经没有体温了，
也就感觉不到酷暑与严寒，
我已经没有呼吸了，
也就感觉不到坟墓的窒息。
倒是在一些夜晚，我会顺着树的根须升腾上来，
藉一缕林间的风凝聚成形，去那条从胜利通向地雷的战争小道上徘徊，去探寻
我那一串飘忽凌乱的足迹。
你还记得那条小道吗？…”
日子如一片片黄叶不断飘落，
有什么能不被遮盖？不被遗忘？
倒霉的网友，既然你不慎鼠标一点击陷入了我们的故事中间，
而且停留至今，那就得让我邀你一道行走。
我们一起去那条小道…天很高，月亮是一颗钢珠，
栓紧你的旅游鞋，再带上一瓶矿泉水，
（这一路沿途只有被瘴气污染的水潭）。
你不能抽烟，不能咳嗽，刮伤了就忍着点吧，
跌倒了就悄悄爬起来。
月光从树叶间散落，闪闪烁烁，
每一片阴影里都潜伏着死亡。
你背心出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皮肤绷紧，
神经尖锐成一支枪刺，大脑里一切图像都被删除。
呵你，21世纪的网上浪游者，别太紧浪，
来，我借给你一些勇气——把战友的血
染上你的衣襟。再加上边境这边被炮弹击毁的民房。
这就够了！走吧，
通往前方越军据守的713高地，
我们必需从死神的牙缝中通过。
我们在饮下指导员的那杯沪州大曲之前，早已经喝足了
一瓶又一瓶
“爱国主义”这味道甘美色浓如血的葡萄酒——
因之，我们能毫不手软地杀死敌人，自已也视死如归。
L.G写道：“我常常去峡谷转弯那个地方，
站在那块岩石前面…”
注意！前面就是他说的那块岩石，挡在路口，
半边被树影遮暗，半边被月光照亮，
今夜中秋，国境线两边平静如水，
鸟睡了，树睡了，林间的雾纱也悬垂不动。
嘘！别出声。蹲下！
隐蔽。我们有行动了——
看见吗？就在那岩石后边，
有一名越军的哨兵。他正昂首向天，边陲一片安宁，
天很高，云很淡，他把月亮看成水晶大园镜，
反映出家乡今夜的山川…
我熟悉这样的刺杀。有人专门训练过我：
右手握刀，从背后悄悄靠近，
左手迅疾捂敌口、鼻，右手由后用刀横割敌喉部，切断其气管与颈动脉，
很快致敌死亡。
有人训练过我，我又训练我的士兵——为了此时此刻：
！X）！
…唔，好啦！结束啦！
我们继续前进。
转过头去，别看这活人刚变成死人的尸体，
：—0
他那瞪大的眼睛里，不是恐惧而是震惊：
为什么这温柔的明月一下变成了匕首！
此时，几只黑蚂蚁，
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他的瞳仁…
喂，你怎么了？面色苍白呼吸局促，
你累了？走不动了？
那就退出屏幕到外面休息吧。
21世纪的网友，这原本不是你的小路、你的战争！
明天，当你睡足了觉，端一杯咖啡和朋友们闲聊，
你会偶尔谈起这一小段经历，像是谈论一场化装舞会。
你会说：生命原本就是一场儿戏，
而血腥里的兴奋，有一种奇特的回甜…
L.G的e-mail戛然中断。
此时，正值凌晨03:46分，
中央气象台宣告：云南南部有特大雷雨。
2
屏幕上一片漆黑。我一阵晕眩，
趴在电脑桌上不知不觉就迷糊起来。
能在夜色里安睡的人有福了！我的梦却总在颠簸、嚎叫…
现在我和林果正带领突击队冲上713高地东坡，
藉着灌木丛和土丘投下的阴影作掩护，我们的冲锋枪和4O火箭筒猛烈开火，
摧毁了越军前沿两个火力点，我们正冲过炸开的鹿柴…
突然，一团热乎乎的粘稠物扑上我的脸颊，嘴里立即又咸又腥，
冲在我左前方的喷火兵，后脑被一串曳光弹斜斜地削去了，
他舞动着双手又向前冲了几步，这才脖子一歪摔倒下去。
在我们的侧后，隔着一条干沟，
半山腰里有一门高平两用机炮正向我们凶猛地开火。
我熟悉这种武器，他是我们国家制造的；
为了对付假想中的敌人——它要炸开飞机或是人的胴体。
这不是越军的战利品，而是我们国家送给他们的礼物，
在不久前“同志加兄弟”的时代，用它来“援越抗美”。
现在它正向我们猛烈开火，红色的曳光弹亮成扇面扫过山坡，
我们被压在一片开阔地上，背心冷彻骨髓，
堑壕里的越军乘机也发起反击。
手榴弹和机炮弹一直在我们中间爆炸，喷溅出一簇簇呛鼻的泥土与恶心的血肉碎片…
林果命令我带领一个战斗组，迅速消灭侧后敌人力点。
月亮偏西，照着东南方干沟那边一座山崖，
那里杂树丛生，喀斯特岩石如森森白骨凌乱地矗立。
崖壁半腰一个山洞里，一门双管机炮吐出两条长长的火舌，叫人想到蛇的信子。
这山洞工事缩在凸出的石崖里，隐蔽在浓密的灌木丛中间，
我们从下面发射的六O炮弹和4O火箭弹，都无法直接命中它。
我的两名战士刚跃进到崖脚下，就倒在从上面掷下来的手雷爆炸火光里。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我的脚板心升起直冲脑门，
（若干年后，我明白了
鲜血也和葡萄酒一样，喝多了能够使人沉醉、使人发狂）。
我转身跑回牺牲了的喷火兵身边，
扒下他的火焰喷射器，
命令我那战斗组剩下来的最后一名士兵掩护我，
从崖壁一侧迂回到山洞右上方一颗大树后面，
在冷冷的月光和机炮口闪闪火光的映照下，我只看见两支伸出山洞工事来的双联机炮管。
（对于火焰喷射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嗒”，一朵小小的火苗在喷枪枪口燃起。
我慢慢移动瞄准具，套住那个黑黝黝的洞口——一猛扣扳机！
一串串熊熊吼叫着的火柱直奔洞内而去
叭叭叭叭的岩石爆裂声接连响起，
几乎就在同时，我听见了洞里传出来一阵女人的尖叫，
那声音撕心裂肺，恐怖中浸透女性的柔美，
随即有几个燃绕的人体从洞子里奔了出来，
在工事的沙袋上、在洞口边沿舒展手臂，扭动腰肢，双腿不断弹跳，
在人肉烧烤的吱吱声中和刺鼻的焦臭里，越南女兵
作最后一次惨绝美绝的舞蹈——S.I.V.C.Z.***I.C.V.S.Z***Z.V.S.I.C***
和牺牲了的中国士兵一起，将自已
献上各自的祖国的祭坛。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为什么
我一见烤羊肉串就恶心呕吐，
至今也不敢触摸女人的身体。）
3
一连两天，我和林果联系不上，
第三天凌晨，他的e-mail 终于又出现了。
他写道：“前次给你的邮件刚发了一截，
我们的ISP就被雷击坏了。
现在修好了，咱们接着聊：
哦，我说过，我常常乘着夜里的风飘浮，
有时落脚在
峡谷转弯处那块大岩石旁边，
和那名越军哨兵比手划脚交谈。
那次夜袭，他的喉管被我们三班长一刀割断了，
至今脖子是靠一根木棍缠了绷带支撑着。
当兵之前，他是谅山中学一名音乐教员，一位擅长演唱中国民歌的著名歌手。
他曾经试图为我演唱一曲《兰花花》，刚一清嗓子，
脖子上的创口就哧哧漏气直冒血泡。
‘哎，不行了，’他摇摇头（绑着的木棍吱吱作响）
‘我曾经参加越南艺术团到过昆明；
你们的军队到了我的家乡谅山以后，我才参了军…’
有时候，那年中秋的月亮升起，
国境线两边一片宁静，我和他长久相对默默无言。
如果这场战争没有发生，我们各自相隔万里，
互不相识。纵使相逢，
也该是在友好的欢笑与歌声里…
（以下是一大串乱码，约两千字节。兹删除。）
接下来，林果的信文又逐渐清晰——
“…卡拆掉了，地雷全部排除了，
当年的血渍也早已被岁月洗冲干净。
山下公路上，满载客货的车队日夜来往不停。
又是“同志加兄弟”了，友谊和财富的道路条条畅通。
这真好呵！如果我们能学会遗忘，这真好。
这些老板们，旅游者们，
他们根本不会想起
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残酷的战争，为了国境线固若金汤。
你们也很少会…（以下又是一长串乱码。兹删去。）
你明白吗？有什么使我感到比死亡更为恐怖？
…唔，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活人。
所谓活人，就是能为自已的思考结果去行动的生物。（这真令一切死者羡慕！）
而我，死在我二十三岁的第五十八个黎明里，
永远年轻，永不衰老，却也永这僵硬在生前的历史之中有如一块鱼化石，
一切波涛的声音都在梦境之外了…“
林果的邮件又嘎然而止。
4
一切迷罔、困惑与悲哀，都消融了，
屏幕上赫然出现一行白森森的大字：
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
-----Care Von Clausewitz
（老山前线归来十五周年作）
文艺风景线（五首）
歌星abc
夜半归来
对镜，把
粘在脸颊上的唇印
一一剥落
且噼叭有声
放它们在梳妆台面上
应和着
《骑兵进行曲》的鼓点
弹跳、扭动
向往着一场肉搏
当爱心已足够胀破钱袋，遂
一挥手，将它们
全扫进抽水马桶里
一掀按钮，嗬━
旋转的水流
冲刷出
满场的尖叫和掌声
商用文人
款爷肚皮上的脂肪
随着财富
一起增长
他的手摸不着裤子扣了
便伸向头上的短发
搔搔、搔搔
飞落下一片片头皮屑
让商用文人捧着
在上面、书写出
创业辉煌的
报告文学
去换回
半杯喝剩的残酒
醉成作家
沿着款爷的呕吐物
奔小康
书籍装帧
切两个半球体
缀在封面
像屁股？像乳房？
又像脸贴脸
评论家偏着头，曰：
唔，贵在似与不似之间
——掏钱！
阅读经验
“下半身写作”
阅读的最佳反应是
——“有了快感你就喊”
娱记
沿着裙子一路嗅下去
看那一只袜子
掉在谁的床头
看那一丝头发
粘上谁的枕头
以证明
“星”们因性事而熠熠生辉
小传
你低下头
寻觅手里掉下的一朵玫瑰
就在这时候
那一班车就开过去了
抬起头来
你扭转脖子朝向街角那边
长久期待、盼望
直到那块含糊不清的站牌
轰然凋落
你却再也无法转过头来
终于在一滴泪里
照见了自己须眉皆白
这时候，在路的另外一端
姑娘正在和别人举行婚礼
岩上的杜鹃花
那片云昨夜宿在你的胸前
天一亮就飘走了
为了留住她潮湿的印痕
你悄悄渗出了心头的血
有人从岩下经过
指着上面说：
瞧！那一片杜鹃花
开得多美！
给Y
尽管花已凋残、叶已枯干
那段日子的根
是断在记忆里了
总也剜不出
在梦断裂的地方
在最后一杯酒之后
它会长出一些隐隐的痛、淡淡的惆怅
一阵透明的雪花
飘落心头
偶然相遇
就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然后
踩着一条结冰的路离开
各自向着一盆
回忆中的炉火走
━2002.11.23
悼志杰
哀伤终于渐渐平息
你的背影、便
常常隐现在故乡街头
真想紧走几步，赶上你
拍一拍肩，无奈
已是不堪回首
梦也悠悠，醒也悠悠
儿时温馨的家园
压满了冷硬的高楼
我已无法安顿
一代人岁月的回忆
它们
早裂成纷纷碎片
或烂在黄泉之下
或老在欧洲、美洲……
什么是青春无悔？
什么是挥斥方遒？
何谓精忠报国？
何谓壮志难酬？
历史的冷笑声中
俱化作半杯残酒
吞也吞不下，泼也泼不出
硬成一块抉沉默
鲠住你
鲠住我的咽喉
醒也悠悠，梦也悠悠
是非荣辱，尽付东流
只剩你一缕孤魂
夜夜在大地上游走
二十年荆棘路
多少带血的脚印你捡得回来？
莫不如，困乏了
化一粒寒星的叹息
栖息在
我如剑的眉头
━2003.5.29凌晨
悼静轩
哀乐之后
悼词之后
一些回忆文章刊出之后
你也就随着火葬场的青烟
逐渐消逝了
只有三个汉字：孙静轩
背衬着黄河的波涛与大海的呼啸
昂然挺立，在
一些书页间
顽强地据守着
人类的良知
这淬血的工事
已由惨烈的生命最后完成
因而坚不可摧
就连死神
也莫可奈何
这就是简单明确的
历史的悲哀
人的胜利
而我们将再次相遇
在
世世代代
铮铮硬骨里
—－2003.6.30午夜，惊闻噩耗之
阿坝风情画（十一首）
筹边楼
高山依旧
深峡依旧
疾风中的危楼依旧
楼前，杂古脑河水滔滔
你来看我
迟了一千一百年
别用摄像机的镜头寻找我
我已经化为一粒尘沙
沉入砾石铺陈的土地
我已经蒸发为一缕云烟
消散在青杉林的枝头
山高路险，唯有游魂归不得
潜入了穹顶空洞的回声
把后来者守候
嗨，退开些
此乃军事重地
缀满野花的藤蔓
是不允许攀上城垛来的
四周的松柏树也全部退下
萌庇筹边楼的，只能是
林立的刀剑与猎猎的旌旗
喂，小心
别去碰那尘封的门
咱们西川节度史李德裕
在楼上，喝多了青棵酒
醉倒在虎皮椅上
正梦见横扫千军
壁上的宝剑，却
误把他的鼾声
当作龙吟
倏地出鞘了
后来者呵
生不逢你兮，看我
荷戟独立楼头
东望中原的目光
折断于一箭之遥的峭壁
而寂寞，早已将身上的铁甲洞穿
昨夜西岭鏖战
阵亡的弟兄
静静地躺在
谁也不要的花名册里
皇上呵，筹边、筹边
何处是边陲？
那、只不过是你雄心的不断地延展
拌和着
将士的鲜血和眼泪
当月亮在铁色的山岭上把自己磨成锋利
一部戍边英雄史，遂
碎裂成片片染血的尸衣……
夜宿古尔沟
你把那条
白花花凹凸不平腾跳喧嚷浪涛汹涌的杂古脑河
捉来
放在我的窗下
再撒出一些濛濛的细雨
便转过身走了
这一夜我躺在水声上
梦被淘洗得清清爽爽
清晨推窗
一团一团雾气手牵手飘过
锅庄舞的间隙中，隐现着
山坳上喇嘛寺的红墙
河畔，嘛呢幡一展翅
那些雾便成了云片
升上去
镶嵌出古尔沟的天空
细雨中有谁在喊：
“你，走好……好呵！”
婆陵甲萨●血沟
杀伐之声已渐平息
将军倚城楼，俯视
城下的阿木郭七沟
沟里流着滔滔鲜血，升起来
灌满了他的瞳孔
好沉重的头盔哟
以千钧之力抬起
头来
河边的砾石是血红的
岸上的草是血红的
坡上的树是血红的
山是血红的云是血红的天空是血红的
血红的天地之间
旋转着
一个黑色的太阳
一声狂吼
黑色的园球猛砸下来
把这保宁都护府的威严
砸成一个平面的名词——
婆陵甲萨
几堆倾圮的堡垒
立在山头
一千二百五十年过去了
青山翠谷
拒绝接纳这历史的残屑
一条阿木郭七血沟
是一道
永不愈合的伤口
叠溪遗址
一个古老的叙事突然塌陷
乌风暴雨之后飞沙走石之后天崩地裂之后
一切归于沉寂
蚕陵重镇与七千生灵
皆已深埋水底
海子边的野花不懂得讲述什么
山上的树木也不懂得讲述什么
崖壁上处处有撕裂的时间的伤口
它们倒是记得很多、很多
痛彻了心肝
也就只有沉默
神呵！你
传达给我的、那
最强烈而又恒久的震撼
竟是一个
时间与空间的漏斗吗？
一只鸟掠过水面
从此，它
再也寻不回自己的声音和影子
热尔草原
——哦，对了
这就是孕育我灵魂的地方
“哗”地一声向天际展开
推开喧闹的急流和纠缠不清的树林
我要以整个身体和心灵来呐喊、呼吸
我展开、展开
为了自由的风与奔腾的马蹄
我展开、展开
为了牛羊的繁殖，旱獭、野兔、土拨鼠和小花雀的栖息
我展开、展开
为了黑颈鹤、黄鸭、金雕、鱼鸥、鹫鹰与一切飞翔的翅膀
我展开、展开
为了思想与鲜花尽情开放，车马与云烟任性来去
嗬咿——
我接纳清浅的溪流、谦卑的水洼、矮小的苔草
我接纳酒后的呢喃、战斗的军歌与情人的低语
展开
为了夜里我众多的情人，那些星星晶莹的目光
展开
为了春风更挑逗的爱抚，冰雹更凶残的撞击
嗬咿——
只有当我的妻子——那一轮月亮向我撒下她透亮的丝巾
我才头枕着雪山，沉入一个和你相连的梦里……
──2003.6.11—16. 汶川—马尔康—若尔盖
河曲马
以长鬃扬起万里长风
马蹄踏出一路雷霆
你原是我的坐骑
一不留神，从杜甫那句唐诗中逃逸了
当年，你曾等我，
在月夜青楼的柳荫之下
伴我出入长安酒肆，对着日头击铗狂歌
载我，驰骋于漫天风雪之中
擎一柄三尺剑
照亮燕赵昏暗的原野
自从公安局开始收缴管制刀具
你就默默低头嚼草了
嚼得远山轻淡如烟，血痕化晚霞消去
嚼得草原驯服如宫中斑驳的地毯
嚼得兽医路过这里的时候
指着你说：“唔，须得减肥。”
而历史正在消瘦
我只好用20倍的变焦镜头
把你推向景深的最深处了
嵌进一幅贫血的历史盆景
夹进书中
藉以逃避
美学家们的长舌，和
美食家们的刀叉
最后吞吃掉
盛唐气象的残存回忆
索格藏寺
神的居处
原本没有围墙
几个光头喇嘛，蹲在墙根
眯着眼睛晒太阳
一任那阳光，和那
黄河上吹来的风
白河上吹来的风
连同车窗里一对姑娘的眼睛
一起来向他们
阐释经文的奥义
黄河西来
点头一笑
绕了一个大弯
转身又向北去了
————-2003.8.6
纳摩·大峡谷
乒乒砰砰一阵刀砍斧斫之后
你气喘吁吁一顿脚飞上天空去了
神呵，留下这壁陡的悬崖和嶙峋的怪石
让我苦苦求索你暴怒的原因
在有意的毁灭与无心的创造之间
神呵，有一眼泉水悄悄冒出来
向着你的背影嘻嘻地嘲笑
于是，在褐色的山崖与灰色的石头之间
浸漫出青青的树林和绿绿的小草
于是，寺院和民居蘑菇一样在每场春雨后生长
歌谣与传说，挟着经幡在云彩下的风里招摇
于是，旅游者蜂涌而来，还有那些马匹和越野汽车
以各种语言连同矿泉水瓶子，向着纳摩赞叹和惊叫
神呵，我突然发现了你，你混迹在来往的人群中间
遮阳帽低压在眉梢，眼睛在四处把谁寻找？
你碰到我的目光，吓得一抖双臂
“叽”的一叫，变成了一只鹰鹫冲上云霄……
———2003.8.7
牦牛
长角顶起灿烂星空的亘古寂寞
震颤于银河系外一颗流星爆裂的痛苦
蹄下地层里亿万草根奔突虫鼠竞走众声喧哗
你以眼角一滴冷泪，砸哑了夜空下的草原和雪山
无边的夜色向你一身凝聚，于是太阳升起
你静静站立如时间自焚后剩下的一座碳质雕塑
我乘车驰过，偶一抬头和你的目光碰撞出火花
书架上一颗颗哲人的头颅便如鸡蛋纷纷碎落
经幡
有一些灵魂总爱在风中游荡
一页页经幡作了它们小憩的眠床
我以凝眸来倾听它梦中的言语
绿色的大草原托举起一瓣心香
几天的日子从此永远留在了阿坝
添几页彩色经幡在风里飘扬
神呵，你定会为它镌上奇妙的经文
连通着我的诗歌我的回忆我的遐想……
-————2003.8.15
若尔盖草原之夜
照亮一段辉煌历史的光源
突然熄灭
夜的草原上，升起
千万株细细的虫声
它们以我听不懂的南方口音
急切地，编织沼泽地里纠结的须根
想网住，污泥填塞进口鼻腔时
冒出的最后那一串气泡
此时，天的穹窿里
有无数带着长柄的眼球下垂
如倒立的泪水中疯长的蘑菇群
它们因了长久凝望亲人远去的背影
从眼眶中伸出
终于无法缩回去了
夜色如磐
天与地
就这么默默相对
而在那山坡上，一个
饿昏了几十年还没断气的士兵
正无可奈何地倾听
一只狼咬嚼他胫骨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
——2003.8。15
火锅城
喝吧！在晕眩中下跌
我们咬开身上的硬壳
抱紧裂缝处鲜血喷涌的
快感
哥们呵，姐们呵
而疼痛是非法的
哭泣和叫喊是非法的
钢精锅里翻腾着一摞摞同性恋者的嘴唇
吐出润滑剂作调料制作盛世
而我们以晕眩制作狂欢
滑向棋盘的边缘
让战车在身边平安碾过
该回家了吧？
站起身来
迈步、却
一脚踏空──
谁抽走了我脚下的土地？
——2005年2月5日之夜，
歌厅
——给x
以强音猛击头颅
歌声在瞳孔里哭泣
我们穿行在
汗气腾腾扭动着的树木之间
林子外面是更黏稠的幽暗
哦，我已无法从酒杯深处突围
自焚的青春早已烧化成灰
每一条折断的路的尽头，都
悬着一朵
枯萎在G弦上的玫瑰
那么，就率性坐下来吧
默默地，相依出一片朦胧
去那年的月光里，沙滩上
砌一座两个人的城堡
再往水声里
种一些永恒的梦……
——2005年2月15日之夜，
杨世煌灵堂
你一反常态
见我来、一晃就跑
“噗”地一声退进黑木的像框里
且将一生的辛酸和未了的心愿全部挤出
你遂薄成了一张纸
铁青着脸
任我们千呼万唤
也再不出来
白布帷幔之后
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那是被你灵魂抛弃了的旧居
任鼠噬虫蛀也不再疼痛
只等着远方焚尸炉大张铁口
火辣辣细嚼出
生命最高的诠释
面对时间的黑洞
我无泪，亦无言
只是从今以后
身边又多了一块填不满的真空
搜索尽冷藏库里所有的词语
我也无法给它命名
——2005年2月20日上午
信仰之旅（四首）
禅房
也就是三两株患了肺结核的树
把天空呛咳成一块浓痰
自从化学肥料浸透进了《金刚轻》
禅房的花木就不再幽深了
床对面桌上这台上了网的电脑
就是众居士广种福田的收获
阿弥陀佛！
如果达摩老前辈当年有了这个玩意儿
他又何苦去冷冷清清面壁十年？
唔，鼠标一点，顿悟禅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全皆虚幻
只是这“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有点难办
一个世界花梢得已经够狠，何况三千？
午后小睡，梦中mm们的露脐装和丁字裤尽成魔障
给人全身器官造成了严重的治安问题
负责保卫工作的韦陀菩萨柱着他的降魔杆
站在门外嘻嘻地笑
他说他的警力不足
拒绝跨进门来
佛阁
大雄宝殿正在装修
脚手架搭至屋檐
这也就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高度
屋檐下的灰浆溅落如雨
上访者自然止步
知客僧说，对不起
菩萨很忙，今天不能接见你们
请这边走，请上佛阁茶楼小憩
藏经楼的飞檐伸进天空
正挽着一朵粉色的云窃窃私语
搓洗麻将的声音从佛阁上倾倒下来
填满晨钟暮鼓之间的空虚
这是译得最好最为通俗的梵音
通向极乐世界的一级级阶梯
在洗牌声中便伸手可扪
听说，那边
池中莲花大如车轮
轮盘旋转
大家都是赢家
种福田
经幡重重如帘幕
外加香烟缭烧
外人看不见我们
此处只有你知我知
菩萨，我们都处在商品经济社会
请告诉我，捐钱消灾的今日行情
贪污受贿该捐多少？
草菅人命该捐多少？
逼良为娼该捐多少？
拐卖妇女儿童该捐多少？
要的是人民币还是美元？
菩萨俯首低眉笑而不答
只是他的手印在不断改变
这个数？这个数？
唔，懂了！
四顾无花可拈
我遂拈钱一笑
成了现代的迦叶
天王殿
你们以体积和高度
将我击倒
让我见识传统的强光灯
让我体味国粹的电警棍
你承认佛法无边么？
你心服慈航普渡么？
穿过天王殿走出去
一路是只供下跪的蒲团
——2005.3.5
清明节●烈士墓
葡萄酒和鲜血
一样颜色
你们走进历史的酒杯
历史因而脸色红润
年年今日
你们睡去，我们醒来
留下颂辞和誓言
墓碑上结成苔藓
年年今夜
月亮躲到地球下面
夜最浓处
谁在草尖上嘤嘤哭泣？
____2005.4.5
牺牲
纳粹的旗帜武运长久的旗帜圣战的旗帜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旗帜划过头顶
以混浊的天空宣示真理
为了瞄准
一只眼睛就够了
为了扣动扳机
一个指头就够了
为了匍匐、跃起、冲刺、射击
半个小脑也就够了
旗帜就是方向、就是意义
而枪口指向的
就是敌人
崇高的雾填满所有缺失的空洞
勇士们，前进！
血肉模糊之后
会有一个纸质的荣誉
盖上亲人们泪水的深潭
战死者
突突突突一梭子弹迎面射来
一颗和你猝然相遇
我透过洞穿你胴体的弹孔看这世界
只看见一个老头从子宫中踉跄跑出
你抬眼望了望天，又猛地垂下头颅
转眼之间，你倾斜着成了半截枯树
从你的树洞里，穿过一股股坚硬的风
满山的青草，狂笑声中把自已烧得通红
一个月亮扑腾着逃向天空
镗地撞上自己的影子，冷成一颗铁钉
从此，在笼罩地球那张硕大的视网膜上
结出一团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战死者陵园
硝烟飘过
青山长出一排排密集的牙齿
没有口腔的一只下腭以炮声镶边
一排排白森森的牙齿沿着山坡向上铺展
它们默默地咬向天空、咬向苍茫宇宙
只咬出：一些咸腥的雨和血色的云团
你们以骨灰盒替换制式军装纷纷来此汇集
把破碎的梦和折断的青春埋在一个个散兵坑里
任雨把面孔溶化，风在名字里发出空洞的回声
一声爆竹，你们又破土而出挺立成一列列僵冷的墓碑
黑色的月光中，谁在摸索着寻找被弹片削去的头颅？
谁匍伏在草根下，追寻自己流走的血迹？
红的旗帜、红的警灯、杯中的红酒呵荡妇的红唇
越来越弄不清：自已究竟是死在哪里？
昨天，有位柱着拐杖的老人悄悄来过
留下一滴来自冰河期的眼泪……
──2005.4.18
奥斯威辛及其他
悼词还没有说出
放在铁丝网上的
那朵白花
突然变了颜色
自从那年、声音
被压死在咽喉之后
岁月锈迹斑斑
一个日子、将
所有乐谱撞得凌乱
谱表上跳动着血红的音符，无声
却越来越浓
越来越重
且盈盈欲滴
如起爆器的倒计时
是谁坐在历史的峰巅上冷笑？
是谁？
被杀者找不到自己的陵墓
杀人者找不到自己的罪名
你们互相碰撞、追逐
一条条黑色的旋风
把地球越勒越紧
──2005.6.30
枪兵及其射击效果
——20世纪60年代碎片
渴望自由的时候
外面的天空、便
猛扑铁窗
直撞得胸前留下一条条黑印，才
颓然倒伏在监狱四堵高墙上
被电网无声地烧灼得
不停地颤抖
囚室内，我腿上那条
美国弹片划破过的伤疤
又在渗血了
园形的岗楼
枪兵的刺刀取代时钟指针
被性苦闷与英雄主义驱动
作着不规则的旋转
把历史、生活和人的命运
全部割裂、搅乱
一脚踢进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吸烟之余，吐痰之余
抓挠脸上油腻腻的骚疮之余
在无聊复无奈之余
他举枪，向我们瞄准取乐
作英勇状，想像自己正横扫千军
荡气回肠
突然“砰”地一声放了个响屁
铁窗内一个老头应声倒下
——狱医诊断：心脏病猝发死亡！
-
----2005.7.3
罪犯在行进
——20世纪60年代碎片之二
大饥荒
红旗烧烤天空
田地与心同时龟裂
饿死者的灵魂从自己干瘪的胃中逃出
摇摇晃晃弱不禁风
邀我
一同去梦中
看——
空气
成了可吃的固体
谎言和大丰收
全缩进无数的宣传画里
晒场上，批斗去偷粮库的农民
刺刀上的阳光灼瞎眼睛
青灰色皮肤的囚犯队伍
穿过滚滚尘埃
和领袖颂歌一起
飘飘荡荡行进
一个枯发蓬松的妇人
背着个干瘦的孩子
一付锃亮的手铐
锁住了孩子和母亲
所有的眼睛都是空洞
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死亡
天空之下、人群之中
处处晃动着
一个巨大的黑影
我从路上拾起
一声千年前飞过的
乌鸦的
嚎叫
掷还给天空
──2005.7.6
伊拉克人体炸弹
眩目的强光一闪
青春
一片血肉模糊
来呀，你们正年轻
让我给你崇高的向往以金属的外壳
来呀，到我这四处收集到的人类苦难的血水中浸泡你的胴体
来呀，到我这八方借用来的正义的火焰上烤熟你的仇恨
这是一场圣战，献身的战士呵
在你面前，一切月光、玫瑰和歌曲都黯然失色
而神圣始于蔑视一切生命
来，让我打开你的颅腔
卸下使人软弱的大脑，安装上炸弹引信
你便成了超越死亡的永生的人
而我，为了崇高的事业
为了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我只好苟且偷生
——（那人说完了这些话
便躲到真主的面孔后面
摸出了遥控起爆器……）
──2005.7.5
老兵
关节里叮咚响着、当年
强渡临津江时的刺骨冰水
冲锋之后
几十年之后
老兵步履蹒跚
气喘稍稍平息的时候
扶着胸前那枚军功章站立起身子
一步步挪到街边
坐在花台上不知在等待什么
颅腔里是岁月燃尽的灰烬
眼前是别人的花花世界
几个年轻人围过来
目光闪烁
哦，我当兵的时候
和你们一样年轻呢
来，我给你们讲讲那场战争
讲讲我们连，在上甘岭……
年轻人突然掉头而去
扔下一枚伍分硬币
闪着银色光辉
它多像我们陆军战士盼望的米格—15战斗机的光芒呵
它沿着人行道滑行
突然被一只路过的高跟鞋
一下踢进
下水道盖子上的小孔里
那下面，也有一条
被遮蔽的
臭气熏天污黑浓稠的河
流向
筑了三峡大坝的伟大长江
──2005.7.8
重庆红卫兵陵园
宏大历史筛落下的
一粒沙尘
在另一度空间
伟大领袖毛泽东
还在接见你们吗？
他向你们
讲些什么话？
陵园荒芜了
杂草丛生了
坟茔坍塌了
你们
也该长大了
来，藉夕阳的叹息
月光的眼泪，以及
幸存者思索的大脑
向人类
发出历史的回声……
──2005.7.10
食垃圾者
沿着繁华大街一个个垃圾桶行走
在浓痰和呕吐物之间
捡拾起
盛世的残渣
然后，找一幢大楼阴影坐下采
摆开与这幸福生活的唯一联系
呵哈！缺了一个角的蛋糕越来越大了
咬了一口就丢的苹果越来越多了
举起半瓶可口可乐，慢慢啜饮
不禁悠悠然哼出一支老歌
——《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罗！
谁低吼一声：“城管来啦！”
你拔腿就跑
一头扎进
《地道战》那幅巨大的电影广告
只余下
一个表情呆滞的屁股
和两条
悬空了的下肢
──2005.-7.19
社区麻将阵
四条腿的麻将桌当然稳定
小小的明争暗斗之后
洗牌声宣示和谐
也就是一些亲戚和朋友
来此补偿升官发财未了的夙愿
或是一些官场商场的得意和失意者
离退休之后，到此尽未尽的余兴，且
绝对平安，人际关系已简化为东南西北
搏杀只在一平方米的牌桌上
即使付出代价，壮烈牺牲，也只是一些
以“人民”命名的
小金额纸币
而不是你我这些血肉之躯的人民
阿弥陀佛！
江山永固
官民同喜
国泰民安
——呵，胡了！
──2005.7.19
盛世华筵
慢走。
欢迎再来。
我为你们收拾
吃剩的残席
生意经还在顺着汤汁流淌
荤段子还蠕动在杯里
如梦如幻的古龙香水，和谐着
豪迈的糊嗝与温柔的臭屁
我从中追溯
桌面上
杀戮和血腥经过泡制后的优雅与辉煌
我无法甩掉
小女儿路过时脸贴着玻璃门
窥视进来的目光
“爸，你……吃吗？”
我能准确地报出每一道菜名
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爸……我、想……”
我为你们收拾
吃剩的残席
半碟子新西兰牛肉片、几块鲍鱼、一只大龙虾……
我把小女儿的梦
一一倾倒进
这只大潲桶里
和明天
一起浮沉
————2005.8.2
擦鞋者说
沉重的生活把我压缩
从此，我谋生的位置
就比你们矮了半截
你以“踢”的姿势和我相对
用钞票和座椅的高度
与我的贫困、谦卑
构筑一道稳定的风景
擦呵，擦呵
擦掉鞋面上这些你的脚和道路的对话
擦掉这些来自地层的诅咒与呻吟
再抹上一层厚厚的鞋油，掸个锃亮
从上面
反映出幸福生活的光怪陆离
一如我
在久而不闻其脚臭的状态中
面对
中央电视台的屏幕
————2005.8.5
2005.中秋
呼吸着城市上空悬浮的烟尘
月亮在呛咳声中衰老
而仿形者们在强奸了桂花的清香之后
肚子吸满糖汁与油脂，躺进
精致的礼品盒里
对着百元大钞高唱一支与时俱进的老歌
——“我们的天空比蜜甜”
于是，节日因之而倒转
从此我们不再仰望星空
葡萄酒的颜色逗引人想到很多性感的事物
唯独拒绝相思的苦涩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吗？
我坐在语言的板结块上
默默地看
那一首月光浸透的宋词
在盛世欢歌声中
越
飘
越
远……
无题
一想你
桃花就红了
那些经过血与火过滤的漫天情愫
沉落下来
铺展得滿坡满谷
等待着
在夜云笼罩之前
你来收拾起
──2006.3.28即兴写于龙潭桃花诗会
悼新楣
谁在使用
冠冕堂皇的不等式
一再运算
焚书坑儒以来中国正直文人的命运？
23年，把青春全部踏进风雪泥泞之后
一纸“清放”令，将你从劳教队
踢回早已褪色的家园
独踞危楼，靠着墙壁上画出的火炉取暖
望着天花板上纸剪的月亮写诗
那个吞吃掉我们影子的阴影
直追你到生命的尽头
当梦，破裂得来血花四溅
你兀地推枕而起
只能凭窗面对黑夜茫茫，独自
听
水东门外关刀堤下
夜夜怒吼的涛声
终于在自已把自已嚼尽了之后
你一扭头
化一缕青烟
倏然消失
赶在整个民族沉沦之前
夜风吹过树叶
你为何笑出了声音？
是在悲悯我们这些存活者吗？
听说，你把一个女子的柔情悄悄带走了
以心为容器，酿一罈青春不老的酒
抗禦阴间的孤寒
哦，说不准
在哪一个月明之夜，你会
突然从泥土中伸出一只手
高擎盛滿烈酒的银杯
狠狠砸向
这冷漠与麻木的人间
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2006.10.9凌晨
双溪水库(二首)
松林岛夜归
夜里，从岛上那条闪闪烁烁的小路上走过
天明，树林里定会结满坚硬的松果
那是我们断落的生命、干枯的记忆和爆裂的时间
留在岛上，任它在残阳冷月下一天天凋落
唯有夜航船的颤动悄悄潜入了脉搏
颤动着、航向彼岸遥不可及的几星灯火
我知道，所有等待我的码头全都已经坍塌
往事只是一条航迹，一串磷光眨动的水波
命中注定，我会在岛与岸之间永远徘徊
与你同行的，只是一具灵魂出窍的躯壳……
篝火晚会之后
篝火熄了
灯灭了
人走了
场子空了
他们忘了带走的影子集聚拢来
在湖上吹来的幽暗的旋风中
疯狂起舞
以爱的名义互相撞击、挤压、撕咬
一股股流出的黑血
使双溪湖的夜色更腥、更浓
一缕逃亡的烟牵一串笑声穿云而去
向银河系外
浩缈太空深处一个小小星球
去存贮这人间的欢乐
却不知道，它
早已经爆炸成了一个黑洞
如今看到的那一点光晕，只是
一亿光年之前它的图像
──2006.10.13
重阳节断章
当水泥板块和烟尘窒息死了地平线之后
高楼遂宣称自己就是天空的高度
我们的视觉被层层管线勒成青紫
直角和锐角在大脑皮层上划出杂乱的刻痕
在噪音肿块互相撞碰的空间喘息
我们的肺是缺氧的鱼鰓
“佳节又重阳”，我该去何处登高？
以仰视的目光将心灵溶于蓝天深处
环顾四方，让飞鸿牵引思绪遍及天涯
为老之已至，死亡之将至感激这天空与大地
它们给我以空间，使我承载了全部欢乐和痛苦
让生命全面开放，如一颗星的爆炸
将时间与空间作了永远安息的坟场
“佳节又重阳”，我何需去何处登高？
藉泥石的山与竹木的楼台支撑自己的高度
不倒的高峰是我追问着的头颅
隔离墙与界桩，又岂能把自由的心围住？
独坐斗室，胸膛里荡漾起银河系闪闪波光
生和死的边界逐渐模糊……
——2006年重阳节即兴作。
悼远弟
你该早点死，死在
你还穿着解放军服装的1950年
你该早点死，死在
乌斯滿匪帮射向你的那一颗子弹
你该从掩体后跃起，以你滿腔年青的热血
去染红“革命烈士”那一块牌匾
于是，便没有后来的那些忿懣和屈辱
眼睁睁、看理想与青春同时在囚禁中腐烂
便没有夜阑梦断独自听癌细胞蚕食你的生命
悄悄卖几本心爱的书，换几个抽烟的小钱
噙着辛酸，你却硬把自己活成一条历史的注释
于无声处，频频震撼着那庄严的神殿
够了！你已经疲惫得来每片骨头都在喘息
值了！你的每根血管都已经化作了正义的琴弦
死就死吧，在最后一次燃烧之后复归于泥土
与山河融为一体，任它头上的天空风云变幻
微微一笑，我且泼出一杯烈酒为你送行
葬你于你早年的诗作——《绿色的天山》……
──2006.10.30
小炒店厨师
──前“对越自卫反击战侦察兵”
你终于在不知不觉间
把这握锅铲的手
换成了握枪的姿势
东方广场的华灯与歌声装饰着生活的一块横断面
正如用快刀切下的一块绚丽诱人的香肠切片
将杀戮和血腥阻断于腌制过程之外
以饱嗝、响屁与剔牙齿的姿态，赞颂盛世的和谐
当我们在闲谈中涉及那些彼此熟悉的地名
那段被埋葬了的岁月，便从千山之外的南方
轰隆隆破土而出，穿透重重夜幕裂空呼啸而来
把杯中的酒撞得来波涛汹涌
南方的天空交织着骤雨和眩目的太阳
旗帜上的血因了镀上阳光而灿烂辉煌
我们把那个神圣的词误作了迷彩服的颜色
激活所有动词的野性，向对手射击、突刺、锁喉、割颈……
而今，我们回忆起那些战斗，你
突然惊愕地发觉：被你杀死的那些士兵
你们原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低垂下你短发竖立的头颅
我看到一座荒草丛生的坟墓
那场战争是长眠在其中了
太阳落下之后的山岗
浮动起了凄迷的冷雾……
有人一声大喊：
“炒一盘火爆肚头来！”
──2006.12.4，阴沉的下午。
夜宿青山岭
──这一片地区，是当年我“剿匪征粮”的旧战场
冷硬了那么多年，终于
不胜月光的重量
一颗松果铿然坠地
把我厚成一轮甲子的梦，砸得
碎片横飞
夜光表指针指向凌晨4点
客舍窗外，几树高枝愤怒地插向天空
以狂草的气势，挥洒出
一句咒语，疼得
时间
落荒而逃
而涛声从河谷升起
混杂着战死者与被处决者咯血的呢喃声
沿着今日水泥路和花坛装饰的山坡
我和讨伐的队伍
正随着风中的黄草起伏
以手榴弹的抛物线跨越时空
在今日保温棚的蘑菇中间
放一颗枪弹打爆的白发头颅
在眼前再生林的影子底下
铺几具刺刀洞穿的黑瘦尸体
为了全人类解放和祖国繁崇富强与社会公正
将自己和这些地主与国民党士兵的鲜血
预支作了今日的化肥，让
眩目的GDP
罩着冷漠与残暴疯长
而一切爱的宣示
呜──听起来总像是狼噑
山高、夜浓、风冷
点燃我曾经扣动扳机的食指
去寻找当年丢失的那枚弹壳
此时，隔壁套房里
响起那个走红歌女
越来越高亢的
叫床声
为电视和报纸上她的光辉形象
作出
权威性论证
同时呼唤
每一粒脑细胞
都来戴上安全套
从此天下太平！
──2006.12.21凌晨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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