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蔚 blog
《饮月斋谈红楼》之既然不是仙王道士
星期四 十二月 21, 2006 10:54 am
王道士:既然不是仙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许蔚)
宁、荣二府虽然一日不似一日,好歹还是巨家大族,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光景也不是一般显贵人家所能比拟的,可是到了子孙儿女的婚姻事上,老太太心中虽然“不大愿意”,却也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了。倒不枉了这一句“儿女之事,自有天意”。贾府迎春嫁了孙家,自然是“天意”,是“命”,用宝玉的话说,只可惜了这一身“清净”。这些个大家族,早说了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可竟然要弄到儿女事上也都一样的荣损与共,也算是“有趣”,算是造化弄人了。这边贾家迎春已然是泥足深陷,出离不了苦海的了,那边薛家的呆霸王却也不成得了好。小说79回的回目便题作“薛文起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孙绍祖骂迎春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确乎是冤枉了她的,这话要是放在夏金桂的身上倒还算合适。这桂花夏家的独苗小姐新进了薛府便做起势来,闹得“美香菱屈受了贪夫棒”,差点卖了出去,好歹被宝钗救了去,却也应了前番宝玉那一句玩笑话儿。想来《红楼梦》里边这许多个人物,带着份醋劲儿的也还不在少数。比如贾环,又比如赵姨娘,这一对母子确乎是可怜的,处处都低人一等,倒是应该有那份妒意的。金桂却不一样,在家是独苗,嫁到薛府,也是正房奶奶,本当没有这般放醋撒泼的道理,可是竟要弄到薛府家无宁日,可惜,可叹。宝玉也曾暗地里琢磨,想这金家小姐“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可为奇事。因此,心中纳闷。”宝玉的纳闷郁积于心,无法消释,为什么,他问天下人,天下人问他,于是便有了“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王道士的出场,很有点巧合的意思在里边。贾府上突然要去城外烧香,说是还愿,却也蹊跷得很,想来大概正如王夫人所言“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实在是去解解愁,遣遣闷,重点倒并不在还愿,只是乐得宝玉一夜未眠。可是谁想这“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因此,才有了王道士的登场,才有了他的那一番胡诌。不过,细细想来,这庙宇神灵有什么可怕的呢,而且还说它有狰狞之像,如此骇人也算是奇怪了。原来此处八十回的本子还多出了一句“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大概后来程伟元觉得突兀,便删落了吧,而这话其实倒还是很值得斟酌斟酌的。所谓天齐之庙,自然是福寿可与天齐,想当年孙悟空在花果山打出“齐天大圣”的旗号都被定了忤逆,惹得天兵天将杀伐不已,这够资格“齐天”的还能有谁,自然要跟皇室扯上点关系才行,否则就只能躲到神龙岛去做“洪福永享、寿与天齐”的洪教主了。那么这天齐庙总该会就是皇家寺院啦,而老贾家既是世袭,又是皇亲,到天齐庙去上香还愿,贾府上下自然是欢喜的。倒是一句“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颇显得些许悲怆,可见乏人问津久矣。之后紧接着又说庙里的泥胎塑像极其凶恶,如此的怖人确乎有着“物老为精”、“荒野多怪”的噱头,却也很让人疑心这天齐庙实在会是宗属密教的,更何况又明白说了是前朝所修的,嫌疑就越发的大了。前朝自然是指的大明朝,元明鼎革,这朱家虽夺了蒙古人的天下,蒙古人的东西却并非全盘否定,密教神像即尝供奉于内廷。到了明清易代,满人自然是上承明制的,加之本与藏传宗教过从甚密,密教自是不废。约略还记得前几年的印度国宝展上曾经展出了许多的印度教及部派佛教塑像,其形态即是面目狰狞,颇令人畏惧,确如《红楼梦》所述“极其凶恶”。如此,宝玉的畏怯便也颇有其道理,不致贻人笑柄。
宝玉退至道院,且不说他四处去闲逛瞎胡闹,直等到了王道士出来才真正是心闲意散,得偿所愿了。你道这王道士是何许人也,能有如此能耐?只知道他“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二府走动惯熟,都给他起了个混号,唤他做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一贴病除。”所谓丸散膏药自然是他看家活命的法宝,关键并不在于“治病”,而在于“射利”。大概这子孙相继的小小道院也就指着他那“江湖伎术”才能够维持下去。所以他手下的一班徒弟都老老实实,任凭他呼来喝去,个个巴望着学点手艺将来江湖上也能混口饭吃,旁的或许再期望着老王道士能把这小庙传到自己的手上,小王一贴、小小王一贴,一贴一贴传下去,香火有继,人生也有了些许乐趣。而这王一贴的心思自然是还要鬼精鬼精的,常常地在宁、荣二府走动,这两府上惯熟了的人当然是会声名远播,远近皆知,所以这招牌挂在庙外荒凉地境也不过是个意思,早已有面旌旗在人心中飘飞不止。你且瞧他早料到宝玉闲不住要到他这里来耍耍,把个静室“三五日头里就拿香熏了”,难为他把这两府如此惦记,这般地用心实在是他自家的本事,旁人是学不去的。他的所谓“膏药灵验,一贴病除”大要也便在于察言观色、摸根查底,小算盘一敲便把富贵人家上上下下计划完全,何愁“膏药”不灵。所以只要他王一贴一到,满屋人笑翻不说,这宝玉的一块心病也就解除了。倒是脂批偏拉他与那官派的张道士作一比,所谓“遥对”,所谓“特犯不犯”真有些无趣,有些无谓了。
再说宝玉这小哥,别看他闲耍子,却倒真是怀揣着疑惑来的。这王一贴的膏药本不干他事,灵与不灵,管治何病,他要来问问,总还是和夏家金桂有关,大概还和身边的一帮小妮子也扯上点关系,如这药好,就是那林妹妹也不妨给她捎上一贴的。什么叫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便是了。王一贴自是买卖上的行家里手,横竖都是自家的长处,一气儿说出来哥儿听着高兴,自己面上也反生了些光彩。他说“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温凉兼用。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卫,开胃口,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生新,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便知。”这也不过就是场面上的话,好像现在的广告,多半信不得。但是他这话也自有其妙处,药共一百二十味或略举其成数,“对症下药”才是“其中底细”,所谓难尽之言在王一贴来说便是私房之秘,就如同丹书仙卷一般,非歃血盟誓而不可得,故只能标举大概,不过装点一番,实在并不涉及本质。他哪里知道,囫囵如宝玉本也无心探他那些根本,虚晃一枪,逼他上套而已。“百病千灾,无不立效”的话就如同军令状一般,无非是宝玉心底里想要的一颗定心丸,只是这丸儿火候稍欠,信与不信之间,只好由宝玉自己去辗转了。
一句“你猜。若猜得着,便贴得好了。”真是既准且狠,妙哉!妙哉啊!这实在可以算作宝玉最富于心机的一句话,满心疑惑的宝二爷现如今且权作玩耍状,认真不认真全在一个“猜”字上,一面把王一贴逼入死角,一面把自己逼上绝路,倒有点禅家的机趣,只是这接茬的人却不知如何去破,谓“这倒难猜”便是错,谓“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更是错,无怪王一贴的药原是假的,成不得仙,了不得道。所以如此,大概还是要宝玉自己去破幻,直要等到那当头一棒,才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即如此,且拨转话头,看这俗人的宝玉和俗人的王一贴怎样去体味俗人的世界。其实,妒不妒原本并没有什么大碍的,无意间竟触到了这个愁思少年内心深处的童话,女儿家到底不是如他设计的纯是水做的骨肉,宝玉身边的丫环甚至于比泥做的爷们儿还要不济得很,当然整本《红楼梦》翻来找去,又有何人不比这二爷富些心思、含些杂念。不免于杂念的王道士自然不是神仙,心机算尽也摸不清这小哥儿的脾性,无的放矢却也没有法子鸣金收兵,只好按着脂批话外那所谓俗人的理路抛出“房中”“滋助”来搪塞,期冀上天那万中无一的眷顾。
然而脂批只管就着王一贴的“心有所动”说些什么“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邪”,虽不免摊上些影子,却很不能体会王一贴的难处,况且脂批一早便当宝玉是要成仙成佛的,便看不见这为俗人的宝玉,自然连带着对俗人的宝玉身边那些水做的俗人也越发的看不清,看不见了。程伟元的确是仔细的一个人,他的改删倒很合了脂砚斋的盲视,很合了脂批的“心邪”之论。王一贴的所谓“心邪”在多大程度上拜人所赐,从八十回本“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来看便可得其大略,可惜伟元兄竟自删去了。《红楼梦》作者的下笔,他的用词是长久以来为人称道的,这里也当然如此。打谜且不去说它,这“梦甜香”尚且散发着不尽的暧昧,更不用说“却”倚茗烟身上了,这当然是从王一贴的视角着笔,也无怪身为道士且又临着密宗天齐之庙而居的王一贴是要会心而笑了。这实在是作者的为俗而做俗,连蒙带骗外加勾引、挑逗,实在高明,却也很能见出作者那个时代对于没落道士的嘲谑。
且就“房中”二字来说,他宝玉就因为是主角,在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里可以做得出来,在自家的怡红院里也可以做得出来,偏偏我王一贴却硬是连说也说不得,这真是够得上“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了。只见王一贴“话尤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脂批对这“未解”二字很是赞赏,以为妙处正在未解,“若解则不成文矣”。成文不成文自当见仁见智,这“未解”自然是妙的。细细想来王一贴所谓“房中之事”,宝玉实在早已受教于太虚幻境,并且曾“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如何未解呢?所以说一个是人邪心不邪,一个是心邪人倒不一定邪,这“未解”二字之妙不过是要在王一贴与宝玉之间划上了一道神圣与世俗的分界线。要知道警幻仙子是神仙,宝玉也是宿世的仙人,“房中”之于他们自然是密传的仙术,而在王一贴来说则不过是昧惑痴人的手段,不仅不能成仙了道反而劳生丧命,实乃速人死亡的邪术。这也就是王一贴说不得的原因,但是这个原因脂批里却是未曾说明的。这也难怪,当时的人们大多对于房中之术缺乏深刻的理解,只知道是那被俗人滥用了的邪门,不知道也曾是仙人升天的法宝。古来修仙之道以炼服金丹大药为上,即如“房中”也不过是丹药人体化的一种。王一贴所谓“滋助”却只不过是助欲之药,按道家的说法“真阳已尽而徒益之以虚阳,去死不远矣”,这从明代帝王的丧命就可略知一二。
王一贴的悲哀在于旁门左道无一不通,却终究没见过密传真经,纵然知道房中之要在于窒欲也难免走火入魔,只好炼些秋石、红铅之类的淫药骗人钱财附带着赚人性命。所以到后来,王一贴终于要说出他惊人的宣言:“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愤恨啊!可以想象当年初为道童的王一贴是怀着怎样的一份期冀,怎样的一份热忱,可是终于未果,以致沮丧,以致堕落。做道士做到了这步田地,也就只能卖些膏药混混日子,但求生意兴隆而已,所以尽可以拿自己调侃开涮,不过是“说笑了你们就值钱”,我自逍遥你自乐,管他神仙谁修得。命运确乎是向王一贴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却也只好报之以玩笑,只不过这个玩笑是如此的残忍,如此的无奈。而这原是明清时代没落了的底层道士共同的心声,共同的悲哀,却也是他们赖以生存下去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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