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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月斋谈红楼》之拎着脑袋讨生活的马道婆

星期四 十二月 21, 2006 10:50 am



马道婆:拎着脑袋讨生活的狠角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许蔚)

天地阴阳,即使是释教玄门,也是要领教的。佛子有僧既有尼,用老印度的浑话,在家修行的,也还有优婆夷,还有优婆塞。玄教中人也是有道士,便有道姑。这道姑呢,说好听点就叫女冠士。“女冠”这个名号倒是在唐宋人的诗文里活了数百年,也算得是个风月雅号了。而“道姑”也因为某些缘故(比如金大侠笔下那位情痴道姑——赤练仙子李莫愁),而为现代人所熟稔。至于“道婆”这名号听上去就似乎不是什么好鸟,除了和年纪挂钩以外,大概总会是搬弄是非的角色。比如古代小说里面,诱拐良家妇女的不是老尼,便是这道婆了。说来,倒是同秦楼楚馆里混迹的老鸨有些相似,像《水浒传》里出了名的王婆便是这类货色。《红楼梦》里面,道姑、尼姑不在少数,什么栊翠庵、铁槛寺总是少不了她们的身影,明白知道的“道婆”似乎也有几位,但是有名有姓的主儿大概也就是马道婆了,尽管我们只知道她姓马(也许等妙玉老却了,便也可以自豪的揽过这“道婆”的头衔来)。马道婆这个人很具有一点典型的意义,年纪自然不会小,而心肠可是相当的狠毒,再加上她的邪术妖法,是很可以和北欧森林里住着的那些老巫婆们比一比高下的。中西的文学传统里面,这样的角色大概总是有些生理或者心理上的缺陷的,像卡通片的老巫婆们总是满脸疙瘩,心狠手辣,而中华传统的巫婆要么是瘸子,要么是疯子,总要摊上一样才能够通神,才能够灵验。马道婆身子骨大概还是康健的,但是长相估计得是丑陋的,至少作者或者说读者主观上会把她构造成丑陋的模样,否则的话,貌若天仙岂不要成了栊翠庵里论茶、品茶的妙玉,岂不是要进了那太虚幻境孽海情天,去在正册、副册诸本上添上一笔酸辛泪史么。
栊翠庵里端茶递水的那位佚名道婆,呼不得风,唤不得雨,不过是在妙玉手下打打杂,供人使唤而已,其地位恐怕是连个小丫环也不如的,也就是混口饱饭吃,算得上是顶不济的了。马道婆的光景则大为不同,她是“命根子”宝玉寄名的干娘,在两府里边随便出入,各房太太们待她也都客气得很,地位自然不会太低,至少同张道士分庭抗礼的意思还是有些许的。张道士怎么说都是国公爷的替身,马道婆自然是比不了,所以张道士可以一门心思呆在清虚观混混日子,马道婆却不行。她要混,也得在王公贵族的府上混,骗吃骗喝自然少不了,糊弄香油钱最是她所擅长的。即便如此,她也并不罢休,好歹也是自己劳动啊,辛辛苦苦,总是要挖空心思,算计着银钱入账,哪里像张道士就是啥事情不干,也还有旁的俸禄可以拿拿。
实际上,光“寄名”这一项,就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寄名”总不过是找个和尚、道士或者干爹、干娘取个名字,保佑弱小的意思,这东西现在的民间似乎已经不大流行了,不过像“狗娃”、“水生”、“木根”这样的名字也大致有些“寄名”的味道,用老辈子的话说就是图个“好养活”。《红楼梦》里讲到的“寄名”大概是让和尚、道士给取个法号,画个符,随身带着,好让满天的神佛保佑年幼的孩子“长命百岁”,就好像咱们小时候带的长命锁一样,也还是“好养活”的意思。宝玉项上随身佩的除了娘胎里带来的“通灵宝玉”便是从干娘马道婆那里得来的“寄名符”。当然,这活计倒不是专利,马道婆能做宝玉寄名的干娘,张道士却也不是吃白饭的。凤丫头的巧姐就是在他那里寄的名,小说二十九回贾府去清虚观纳凉时,便是张道士亲自给巧姐端来的“寄名符”。靠了这“寄名符”,管你是封疆大吏,还是皇亲国戚,都得乖乖的掏钱,供养僧道,施舍香油。
说来,马道婆挣钱的本领那可是相当了得。像张道士那种正正规规的宫观道士是难于比拟的,也不屑于比拟,说得严重一点,当然也是不敢比拟的,否则就要跟马道婆一般下场。问罪、掉脑袋的事情,安安稳稳拿俸禄的老神仙哪里肯干。而对马道婆来说,没有固定收入,就得想方设法,就是坑蒙拐骗,伤天害理,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总得活下去,混下去吧,再加上她的贪婪、狠毒,更是到了无可回头的境地。到大户人家骗骗香油钱这种小伎俩,大家心知肚明,怎么说都算是比较正常的施舍,倒是张道士也可以做的。而暗地里施展的巫蛊邪术才是马道婆致富的首要秘诀,才是她最当行的生存手段。
“蛊”的意思,大概和虫、器物有关。春秋时代,秦国的医和解释《蛊》卦,说是“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基本上是不出蛊惑、魅惑,乱人心智,伤人身体的意思。而蛊术则由来久远,并且也有许多种。按照古书上的陈述,操作性的巫蛊之术,首先是指的“皿中虫”,是与毒虫有关的。一般来说,是将各种毒虫、毒蛇、蜥蜴、蟾蜍等放在一个盒子里,让它们互相吞噬,最后幸存下来的便是百毒集于一身,那毒性可想而知,被下蛊之人决无生还之理。据说这种养蛊的人家,每年必须要下蛊害人,否则便会自受其殃。而这显然不是马道婆的手法,否则我们的宝玉、凤姐就一命呜呼,太虚幻境早相逢去了。还有一种蛊术,是制作对象人偶,通过对人偶施以符咒、扎针、贯钉等方式,使对象生病、疯癫甚至死亡的巫术。这种蛊术,现在已经不大有了,民间用鞋垫子打小人的俗信倒是还有一点巫蛊的影子,另外平时人们怄气斗嘴时的咒骂也可以算是巫蛊法术在人们行为中的遗响吧。当然,这也不是中国人的专利,欧洲森林里的巫婆们、非洲部落里的巫师们都懂得类似的“魔法”,习惯上一般把这种害人的邪术归于黑魔法一类。
宝玉、凤姐的疯癫,马道婆自然是罪魁。五鬼是纸人,宝玉、凤姐的替身也是纸人。旁的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写着生辰,吩咐赵姨娘掖在各人的床头了事。倒是对古人来说,生辰、名字是最要紧的东西,一般来说,小孩子总是先取个小名用着,到了成年才用正式的名字,而生辰一般人是亲易不能得知的,只有婚丧嫁娶、问卜询医这种人生重大事件才可能透露给旁的某个人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禁忌,也是保佑生命的意思。而行蛊的马道婆既然是宝玉的干娘,赵姨娘又是府里头的主子一级的人物(虽然没什么地位,怎么说也是“姨娘”,算是个偏房吧),宝玉、凤姐的生辰自然是很容易就知道的。马道婆的可怕,倒不在于敲赵姨娘的竹杠,谋害自己的干儿子,而在于她腰里随身带着的纸人。看她在腰里摸索,掏出几个绞好的纸人,这就是职业人士了,一旦有机会便不容错过的。后来她的事发,也是因为随身的绢包给当铺里人拾了去,翻出许多的纸人。她回去找,便给人拿住,身上搜出一个匣子,装着两个人偶、七根针。这还没有完,她的家里还藏着无数的纸人,还有泥塑的煞神、施了法的草人和登记的账簿。好嘛,全套家伙应有尽有,真是设施齐全、服务周到啊!王夫人说:“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 按照大清国的法律,她这外道邪门到底是问了死罪,不过也因为她的落网,“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倒是不知道这一干人等又作何处理。而赵姨娘的丑事自然也是败露了的,不过众人没有实据,奈何不了她。只是由此一来,大家越发觉得她蠢,不欢喜与她一道,她在贾府就更为孤立了。谁想后来她内心里发出疯来,自认了罪过,说是阎王要拿了她去,众人也都很是无谓,所以终于也没有把她怎么着。
有人以为宝玉、疯姐的魇魔实际是在影射康熙朝立储,是是非非,总有些相似,当然也是难于坐实的。小说家的话,究竟是游戏,虽然脂砚斋批语说其与作者时时经过,却也不过官宦人家闲来事,就当是俚言坊语也无妨。倒是宝玉经历了这一事件,很能符合灵石历劫的预设,他受了外道邪门的蛊惑,也不过是这灵石的宿命,“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亏了癞头和尚、瘸腿道士的及时出现,“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持颂一番,算是了却久相知的一段恩情,也顺理成章的预示了将来宝玉的归宿,尘缘尽处,渺渺茫茫,一衲一蓑一声偈。和尚、道士的话,穿来串去,也便是红楼一梦,魇幻魔幻,总归了太虚。这样看来,马道婆还真是一可怜的角色,就像《西游记》里面那无数的小妖精一样,作为主人公证道途中的试金石,总是要莫名丧生的,只是她的死更叫人称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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