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蔚 blog
《饮月斋谈红楼》之“贾”神仙张道士及其他
星期四 十二月 21, 2006 10:48 am
“贾”神仙张道士及其他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许蔚)
《红楼梦》写到的道士大概不下两百吧,大多列席于宁荣二府的斋醮法事,为布景似的角色,无名无号,叫人认不得。有名号而单列了出来的不过数人而已,比如跛足被发的渺渺真人、过录《石头记》的空空道人、羽化登仙的道士甄士隐、清虚观“老神仙”张道士、“王一贴”王道士、蛊惑人心的马道婆等等,也许还可以算上“道爷”柳湘莲和烧丹炼汞的宁府贾敬。如果要说一说《红楼梦》和这些个道士的因缘,恐怕得从开篇讲起了。小说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起首便将那大荒山无稽岩青埂峰上一块顽石孤零零留在女娲身后。直到遇上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自怨自艾的顽石才变成通灵宝玉随着这一僧一道飘下尘寰“造劫历世”去了。这一僧一道走进甄士隐的梦,引出了“太虚幻境”,也揭开了《红楼梦》故事的序章。他们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如同凡间那个神仙一般的甄士隐一样“飘然去来”,在全书中虽仅有为数不多的几次露面,却是影响和贯穿全书情节的关键人物。就是所谓的“空幻梦”,在一遍又一遍的“好了”歌声中也全仰赖这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的功德。
其实这一僧一道不过一人而已,后来的空空道人便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正是“一僧一道”、“亦僧亦道”了,而“渺渺茫茫”、“茫茫渺渺”不过是要将此一梦记在那“水月”、“泡影”之上,借了空空道人的提携,将这石头的经历流传于世。而终章的石头宝玉,光头光足做了和尚,也便是“情僧”,便是道人。其实这“情僧”空空道人大致就只是在小说首尾出现过两回,算是跑跑龙套而稍有几段台词的角色,换了谁都可以做,基本是为作者曹雪芹代言的傀儡。渺渺真人却有些特殊了,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时不时地“飘”出来说几句玄言空语,度人救人,给沉沦世俗欢乐的高门贵胄带去一丝忧郁、一声叹惋。他是真神仙,所以度得人。他所度的人,如甄士隐、柳湘莲、宝玉自然也都是要仙去的,也当然是真神仙了。
《红楼梦》里面还另有一类道士,终日里盘算营生,红尘困顿抛不开,金丹仙药炼不得,不是真神仙,度不得人。像小说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里面“王一贴”那样的香火道士,生计无着,全靠一张嘴和丹药膏贴过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他就是混,赖着香火度日,凭着“海上方射利”,谈不上“神仙”,也无所谓“神仙”,恐怕也快没有这种观念和想法了,能过日子,有钱赚就是福分,可以算得上是明清时代底层道士及其生存状态的写真了。马道婆跟“王一贴”算得上是同类,只不过掌握些巫蛊之术,常常拿出来惑人,比“王一贴”财路广些,但也因此犯了死罪。这总不过是她的报应,害人不说,连男主角“通灵宝玉”也受了她蛊术的侵害,她这“外道邪门”自然是要被疯和尚、瘸道士二位真神仙(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破除的啦。
至于清虚观那位“老神仙”张道士,也不是真神仙,是“贾”神仙而冒神仙之名。说来他还很有些出身,“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我说他是“贾”神仙,因为他的确不是渺渺真人那样逍遥尘外的真神仙;说他是假神仙而冒神仙之名,因为他是荣国公的替身,便是“贾”道士,是假的所以叫“大幻”但又是“仙人”,所以是冒神仙之名。由于这些个原因,虽然张道士在贾珍等人面前表现得很有些谦卑,贾珍心里知道是不好轻慢于他的。不过他也算长寿了,八十多岁还很硬朗,大概还是懂些养生之道的吧。想来也不过就是心态好些,成天乐乐呵呵,自然身体康健了,也不知他是真的“清虚”还是光面子上好看,时时刻刻总是“笑”对众人,连说话也要捎着个“笑”。这样说来,这“贾”神仙做得还真有点到位,“老神仙”三个字果真不是白叫的。只是这“笑”让人觉得不太自在,要说他的“呵呵大笑”、“先哈哈笑”、“呵呵又一大笑”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在里面也是难的。
至于他所在的道录司则是管理天下道士箓籍和发放度牒的中央一级的宗教管理机构,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宗教事务局的性质。明代道录司的一把手是正六品的官阶,到了清代次一级的左、右“正一”已经是正六品的官阶了,一把手的官阶就还要高些,大概在五品左右。张道士掌着道录司的印,少说也是从五品,地位自然不是王一贴、马道婆二人所能比拟的。当然,他还赶不上龙虎山正一真人嗣汉天师张。明清时代的龙虎山嗣汉天师的地位有点像山东曲阜的衍圣公,虽然没有儒宗圣人那样的威风,天师府也约略与孔宅、孔府一般光景,算是儒、道的两杆旗帜了。清代康、雍、乾三朝的道教政策虽然以贬抑为主,张天师却还是颇得了些许礼遇,为正三品,掌天下道教事。也许是因为张天师的鼎鼎大名和“道门正宗”地位,古典小说里但凡提到道士,十之七八都跟着天师姓张。张道士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姓张的吧。
张道士是道士,也是官,而且品位不低,又是受皇恩的主儿,自然不必在用度上太过于劳神,所以还能在清虚观里做些斋醮之类本分的事情。他也因为这些本分的事情,且又是荣国公的替身,常常在宁荣二府里走动,贾家自然是混得很熟了的。小说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贾府到清虚观避暑看戏,张道士见了宝玉“忙抱住问了好”,之后给巧姐端了“寄名符”来时,又“欲抱过大姐儿来”。他和贾母两个说话,一口一个“哥儿”,一口一个“国公爷”,说着说着,不免涕泗横流。要不是和故荣国公、贾母的关系密切,怎做得这般亲热。瞧他这老泪纵横,唏嘘叹惋的模样,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这些都还不打紧,最要紧的是,他“一向”记挂着宝玉,在同贾母客套完之后,便笑说“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谁曾想他竟然会要给宝玉说亲做媒,说是“不敢造次”,却有些与贾母商议的味道,也似乎有着些许以长辈国公自居的意思在里面。倒是果然没有辜负了宝玉好好地问他声“张爷爷好”啊!
问好归问好,宝玉因为张道士这一席话也好生受了些苦。为了这个“好姻缘”,宝玉、黛玉两个闹将起来,总有些没完没了。和尚、道士的疯言疯语,信得信不得,总在两个人心里面打转,时不时地翻出来,哭哭啼啼,算是偿还那宿世的眼泪债。这还不算,偏偏张道士还要稀罕宝玉胎里带来的那块“通灵宝玉”,拿出去,拿回来,一出一进便生生地引出了一个金麒麟。这金麒麟收在宝玉手里,谁想却自个儿丢失了。这下却好,到了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湘云“阴阳”、“雌雄”、“牝牡”的扯了一通,正撞见这无故走失的宝贝。张道士送给宝玉的金麒麟碰见了湘云随身的金麒麟,算是阴阳有数,牝牡归一,这也自然成了黛玉的一块心病。而据说原本的《红楼梦》结局,宝玉和湘云便是成就了姻缘的。倒是黛玉听见湘云叫宝玉也学些仕途经济的话,“又惊又喜”,才算是放下了心,却又不免堕泪。这恰巧又被宝玉撞见,两人怔怔的发痴。这样说来,撇开宝玉“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不提,张道士的说亲、请玉实在也不过是天意人情,倒还很能印契了那石头“历世造劫”的命运,实在是不枉皇帝封他为“终了真人”了。
既然说到“终了真人”,似乎还有些话头要说。先皇称张道士为“大幻仙人”,我已经说过他是“贾”的了。这个“大幻”不仅仅指张道士本人,他是荣国公的替身,先皇这话自然可以放在当日荣国公的身上,或者把贾家荣、宁两府都算上也是可以的。贾府的富贵不用多说,前朝的盛况就凭先皇一句话便知道不过“大幻”二字,可见作者的用心。富贵如贾家是一日不如一日,不说别的,张道士在本朝执掌道箓司,似乎是富贵的,可是和作者的时代联系起来看,自然晓得道箓司是一日不如一日的尴尬货色。小说二十九回,贾府这些享福人跑去清虚观看戏,《白蛇记》、《满床笏》两本戏自然是好的,可是接着的第三本戏《南柯梦》却坏了事,原来“前朝富贵”不过是“南柯一梦”,这梦到了本朝也该“终了”,也该醒了,难怪“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这“终了真人”便是“完了真人”,前朝“大幻”到了本朝便“终了”,也无非暗指着贾府的命运。过着“神仙”般生活的贾府,到最后终于被抄了家,“仙人”流落为“真人”,这才发现自己真的不过是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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