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东华 blog
通往诗之大道
星期五 二月 24, 2023 1:39 pm
通往诗之大道
——论杰出诗人高岸
温东华
诗之大义是兴观群怨。从存在角度讲,诗是显示世界的一面镜子,当诗从存在出发以致完成其自身之所是,诗就是改造世界、创造世界的力量。为了实际生活更美好、更接近于诗,诗不得不干预现实批判现实。高岸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峻极凌峰,辉光日新。这是我从艺术方面对高岸之诗的断语,若从运思角度看,我私下认为高岸属于存在主义诗人。按照加罗蒂的观点,无论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主义都属于无边的现实主义。
所以,于高岸诗,最好从现实和存在两个维度来评论。
我评论时,是把高岸视作我们时代不可或缺的顶尖诗人来评论的,因此就多了一些严肃和刻薄。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高岸在物资空前匮乏、精神极度贫困的年代出生。他的父亲是一位严谨认真的乡村医生,医德甚佳,令名四播。1979年高岸考入华中理工大学(现称),接着在西安读计算机专业硕士,此后在某名牌大学任教,在本世纪初移民加拿大。
高岸走上诗之大道是移居以后之事。关于这点,我认为他很幸运。
平心而论,自1917年开始到1979年,这期间的大量汉语新诗没有多少意义,一些诗论也是见解肤浅庸俗无知。我见过很多写诗者,入迷途而不知返,身负重而不知弃,像蝜蝂一样,在诗之小径上踬仆,最终远离伟大之诗、最终不知诗为何物。相反,那些入彀不深而毅然舍弃者或根本未涉足者,几乎没有被误导而直接从西方现代主义入手,其成功者比比皆是。高岸任教阶段读过诗写过诗,因为专业不同,数量极少,入彀甚浅,所以丢掉那些包袱很容易。在1979年改革开放后第二波诗潮(也可以称为互联网诗潮)到来之际,高岸不仅新诗的宣传活动旗手,而且成为站在我们时代潮头的风神潇洒、光芒四射的杰出诗人。
赫拉克利特说:“这个世界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这团永恒的活火如果不是邪恶之火,而是正义之火,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一直燃烧下去、而且一直在诗人的心灵中燃烧下去。诗人生来就是良知和正义的化身。诗人在这个世界同情、呼叫、呐喊、奔走,或许,这就是诗人与世界的缘在。
从人生的角度讲,我非常不情愿诗人与世界的缘在太深。从屈原到李白、杜甫莫不如是。更有甚者是诗人哲学家尼采,他背着全人类的痛苦在这个世界踯躅。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诗人往往如此牺牲自己而热爱人类、拥抱人类。
高岸也每每如此。
高岸出生之前,世界在四万万个八年中燃烧,世界在一场大饥饿中燃烧,之后,在大风暴中燃烧,在大洪水中燃烧,在鲜血与钢铁中燃烧。我认为他就是在永恒燃烧的活火中长大的。活火给他带来锻炼,也给他带来痛苦。这痛苦源自于这个时代所有人的深重的苦难。他常常将个人的痛苦压抑在胸间。《凉亭》一诗这样明确表示:“一条更广阔的河流汹涌澎湃,淹没个人的伤痛”, 他用诗篇说出人的生存的痛苦势态。
在《纪念》中他写在小白花前不能哭出声来的颤泣而不垂落的泪珠,在《板车夫》中写嘴唇冻紫、手脚皲裂的底层人的劳累的卑微的命运。在《洪水》中他写水库溃坝的惨象:
乡间小道和县城大马路
成了河流
一些房屋成了浮在水中的船
另一些土房倒塌
草顶飘散
横梁被冲走
象一根根拆散的骨头
诗人非常清楚,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人太多了,而且“百万冤魂在里面哭泣”(《在路上:赠肖今》)。因为在围墙之中,诗人并没有过多地写那些苦难中挣扎的鬼薪城旦。这一点,可以说,对于个人真的无所谓累及,但若连及他人则必定悔恨无穷。被涂炭的生灵啊,诗人并非无视你们啊!但有一点还是应该提到,那就是中国的抗日战争。高岸在《清明祭父》中写出我们民族的一个重大悲剧,虽然是写诗人父亲,但人物形象和事实是极具典型性的。
在这篇诗中,诗人写了抗日战争中吾国之逃亡的流民、惨烈的战场上送回的伤员。父亲没有什么本领,父亲只是一个土医生,在关键时刻,父亲为流民治病,为战场上的伤员治病,最后父亲成了国军的医生。许多年后,这成了极不光彩的历史,幸好父亲低调,老早把自己穿着国军军装的照片付之一炬,但还是难逃劫难,有人批斗他,有人持刀恐吓他,有人用恶毒的语言的箭矢射击他,他低着头默默的承受着。“父亲”的形象的意义是,像诗人父亲一样具有悲惨命运的抗日者不止一个。
蔡文姬说:“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战争、疾病、天灾、饥饿、贫困、内斗总是降临在我们的大地上,难道我们的大地就一定让人书写“受难颂”的大地吗?诗人不断的反思:
我们寻问大地
试图抓住河流的根部和去向
我们将头伸进天空
去摸一颗恒星的灯座
我们用自己的纯洁清洁河水的污浊
我们的纯洁反被河水污染
我们四处进军
以为占领全世界就占领了真理
我们奋力捍卫自我的疆界
自我的土地却在洪水中沦陷
我们用文字的砖块填充大脑
堵塞了思想的道路
知识是无力的箭矢
射不出地平线
棍棒怎能维持大脑的秩序
神经在午夜的鼓点中陷入混乱
我们在旷野呐喊
天空没有回应 (《凉亭》)
诗人的反思非常清晰明了,但残酷的现实往往让你无能为力。不过,有一份同情心和唐吉坷德式的悲情勇敢也值得看重。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浪潮的兴起,许多地区农耕文明稍褪其色彩,工商文明渐成主流,而诗人在不经意间来到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
一般来说,诗人秉性清高、厌恶铜臭不洁。所以诗人大多数天生就抗拒资本主义。而事实上资本天生的就有嗜血的罪恶,再加上资本固有的贪婪,因而常常在反噬社会。比如,2008年的华尔街金融海啸。在全球一体化中,华尔街那些经济大鳄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而把危机转嫁到社会底层,再加上各国权贵实行的QF政策不断劫掠社会底层,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底层或者一些中层陷入贫困和破产。
诗人高岸目睹过这一悲惨大事件,写过关于资本主义的很多诗篇。经过几年的酝酿,他觉得有必要成立一个诗派来书写这一尚未结束的属于资本主义固有的永不可解的经济危机的大事件。这就是这一诗派诞生的背景,高岸将之命名为“海啸派”。高岸说:
海啸派是在2008年金融海啸的历史背景下、在北美多伦多诞生的以批判现实主义为特征的表现后资本主义时代的诗歌流派。高岸又说:金融海啸10年后, 旧的金融海啸余波犹在, 新的金融海啸又山雨欲来。全球化开始解体, 它并不意味着后资本主义时代的结束, 而是意味着新的动荡的开始。海啸派不是繁荣的歌者, 而是腐朽的批判者, 衰落的记录者, 贫困的忧愤者。海啸派站在弱势群体和底层民众的立场, 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尤其是在金融危机的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他们的生存境遇, 反映他们的疾苦, 鞭挞贫富悬殊、不公平的社会制度、金融资本主义的巧取豪夺以及战争。
从以上文字,我粗略感受到诗人的正义感、诗人旗帜鲜明的立场和观念、诗人的社会责任和使命——这些可以说是诗的内在精神,当其形之于语言而抵达存在就是诗。
高岸躬身力行,创作成果丰硕。陆续写出《世界掉进黑暗》《工人阶级》《铁锈带》《衰落》《搬运工》《哭泣》《黄昏》《归来》(这篇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反战诗)《暴风雨》《路上》《黑洞》《自由的囚徒》《棺木》《海啸》《暴风雨之夜》《伊顿广场》等显现资本主义社会实际生活的诗篇。
他如此写工人阶级的聚群劳动:
如蚂蚁从四面八方涌现 聚集成堆
他们没有睡眠
每一分钟都在劳动
每一分钟都在创造
每一分钟都在滴着汗水
在同一诗中还写了工人阶级的叹息、疲倦、泪水、愤怒,写了机器人出现时挤掉工作岗位,让让工人阶级退出舞台,让他们两手空空、两眼空空带着凄凉的背影,朝黑夜的荒野走去的悲哀情景。
在《伊顿广场》里写人作为过客到处求生的命运,在《八月,太阳照在皮尔逊机场上》写了工人辛勤劳动工资不及物价上涨因而要求涨工资的罢工事件:他们拉起了横幅,堵住了道路,向吸引过来的人群演讲。
在《铁锈带》里诗人写工业废弃物和废墟:
废弃的火车
如一艘触礁的船舶
停在风中
生锈的铁轨
如一具荒草掩盖的尸体
露出的
二根手臂的骨头
伸向荒野
千疮百孔的厂房
再也听不见喧嚣的机器声
仿佛敞开的墓穴
里面埋葬着废铜烂铁
那些钢铁的火花映红的面庞都哪去了
那些欢歌笑语被冷风吹到了哪个峡谷
粗野的阳光在荒原上呼喊
红色的岩石上历史在回响
这篇短诗结构紧凑,气骨饱满,传达出的内容给人惊心动魄之感。
在行李《搬运工》里以第一人称直抒胸臆:
我的汗水浸入行李
我的能量被行李吸收
我的时间被行李吞噬
我的热情被行李嘲笑
我的生命被行李损耗
搬运工说社会分配不公平,说崇拜金钱社会里:
贫穷 使我像海水一样匍匐在峭壁下
失去人的尊严
社会不公平,人失去尊严,原因是什么,高岸大概认为是“倾斜的权力体系”(见《搬运工》)和资本主义制度。总之,资本主义进入后资本主义时代,资本主义是腐朽的、没落的、垂死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让《世界掉进黑暗》(高岸的诗)诗人辗转反侧、忧心忡忡,数年来不断探索寻找,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仿佛找到了拯救这个世界的欧文。《海啸》中就表达了这种观念。《海啸》是海啸派的力作不假,说它是写资本主义力作也不假,但是,该诗把拯救世界的希望寄托在空想的欧文身上不一定是好事。
《海啸》虽然是好诗,运思方法上也尽管采用存在主义方法,但有地方还不尽人意。如果把《海啸》拿来与《中秋游阿岗昆》《蜜月湖之秋》对比阅读,感觉《中秋游阿岗昆》《蜜月湖之秋》要写得好些,这两篇诗在物物的来回运作中将世界显现,诗本身抵达存在,读者阅读抵达存在。而《海啸》涉及之存在不够充分。
我论诗是存在主义观念。按照存在主义观点,存在,即先于一切存在者之存在的、被人的生存朝向视野投射出的本源存在。存在的原义的关键之处在于找到一种能理解和表达活生生的生命形态的原本方式。这种生命形态或生存形态不带一点点的观念区别。
前面说过,高岸与世界的缘在很深。那什么是缘在呢?缘在就是领悟着的能存在,缘在具有相互牵引、揭示开启、自身的当场构成能力。它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境域、它以自身的生存活动为目的。人作为存在者没有现成的概念或经验的本性,人只有在“前去存在”这种向边缘投射的势态中成为自身。诗人如此,诗中的人物或存在亦如此。但一定要搞清楚,存在不是物的存在,也不是存在物。存在依物而存在,存在通过物带出。一篇诗中物集(集合)丰富充盈,其带出的存在最具有实际生活之本性,或反过头说,让实际生活(或世界)原生态地显现就是存在。所谓诗就是实际生活的显现或世界的显现。所以,存在就是诗。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实际上,应该是:诗是存在的家园。
有物就有存在,物物之间有存在。只有真正明白存在的人才能体验到存在。我们吃穿住行皆可体验到存在,但最易体验到存在是在非常杰出的诗篇中。在高岸的诗中,有许多优秀诗篇,可以谓之抵达存在之诗,最好的是《蜜月湖之秋》和《棺木》。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存在在主观客观未交叉之前就被给予,诗人在存在领域不受二元思维的约束,可以天马行空极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康德说,想象力作为一种创造性的认识能力,是一种强大的创造力量,它从实际自然所提供的材料中,创造出第二自然。在经验看来平淡无味的地方,想象力却给我们提供了欢娱和快乐。这种由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显现,就叫做意象。又说,如果说,想象力在认识的活动中,要受到理解力的束缚,要受到概念的限制,那么,在审美的活动中,它却是自由的,它超出概念之外,予理解力提供丰富的未经开拓过的材料。(康德《判断力批判》)康德所言的是指二元思维之前的世界,即使在审美时候,最好也进入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存在,在那里,诗人可以将天地万物冶于一炉,可以铸造出辉煌的诗篇。
请看《蜜月湖之秋》:
墨绿色的湖水,染红的枫林
大雁掠过一片片山坡
湖鸥在水面上停歇
层层冷杉似的微浪泛起白色的泡沫,淹没突兀的瞧石
孤立的微型岛屿,高高翘起非洲黑人妇女蓬松的头发
一只狗远眺后跳入水中
在湖的两岸,枫林连绵不绝热烈地歌唱!
弯曲的绿色草坪
蓝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小木房
在枫林深处旗帜高高飘扬!
飘满落叶的丛林小径通向坟墓、烛光和一座座空荡的码头
古老的凉亭、香火、碑石,寂静中等待脚步的到来
无人的沟壑,老树倒伏,木排漂浮,还有抛弃的单人舟
在幽深的湖湾,波浪碰击峭岩
远方听不见这里的回响
是哪一条路将我从喧嚣的尘世带到这静谧的世界?
一切都已远去
只有幽深的湖水和燃烧的枫林像我寻觅的终点
然而曲折繁复的景致将我引向另一个无限
枫林燃烧到天边
像灵魂泄漏的彩霞在大地上铺展
是弯曲的湖水追随枫林,还是簇拥的枫林追赶湖水
我没有时间到达每一个湖湾
我不能深入每一片丛林
我无法探索每一丝涟漪
我不能捕捉每一星枫火
她们像我精神领地的丝带和火花
我偶然来到这偏僻的地方
仿佛一辆环形公路上的车辆脱轨,中断一个风尘仆仆的行程——
在一个巨型运动场上奔向一个喧闹的旋涡中心
我听见山坡、枫林和湖水的呼唤
火红的枫林是哪个音乐的魂灵留下的绝响?
天色向晚,我从湖水微波荡漾的腹部返回
心底留下绚烂的幻影
这篇诗写得太完美了!此诗在存在自身的当场缘构成中直接打开,接着从蜜月湖前抛的环绕带上打开,从蜜月湖到环绕带,从环绕带到蜜月湖,一次次地在来回往复中用意象带出存在,由发问逼出存在,从而显示人的实际生活状态。此诗不能多一句,不能少一句,不能多一词,不能少一词,全诗刚健笃实,灵动充盈,不仅给我审美之愉悦,而且让我知道高岸在去在中获得的自身的存在,这让我释然而喜,因为我一直牵挂高岸的人生境域或人生命运。
高岸的诗最值得说的是《棺木》一诗,我认为该诗是高岸最好的诗篇,也是我们时代的屈指可数的顶尖诗篇。凭着这篇作品,高岸足以跻身我们时代杰出诗人之列。高岸的这篇诗非常符合我的原生态诗理念。
我把一种具有从诗之内部的各自的单一存在抵达通篇可以让人领悟到的存在——的诗的生态叫做原生态。
诗的原生态是指由意象(主要是征在象)带出原本的实际生活又从原本的实际生活中长出意象的不断带出、不断生长的以实际生活为土壤、以意象为苗秀的整体的系统的存在形态。
《棺木》是一长篇人物抒情诗,《棺木》一诗最具原生态特征。
《棺木》一诗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黑人,他姓穆罕默德,我姑且以此称呼。穆罕默德出生在牙买加的内格里尔,他的祖先属于非洲,被海盗抓住贩卖到牙买加做奴隶。牙买加是英联邦国家,与美国关系特好,牙买加很早就废除了奴隶制。这位黑人在牙买加长大,大约是没有获得国家公职,所以以打工为生。他先后闯荡美国、加拿大,他有时流浪,有时贩毒,有时做侍应,有时做击鼓手,有时在工厂打工,最后,“他在机器的轰鸣中突然倒下,医院的死亡证书写着高血压”。
从写作的角度考虑,高岸把这位穆罕默德规定为“奴隶”,一般来说,奴隶是没有自由的,但这位奴隶是有自由的。他天生的具有一元思维,他头脑里几乎没有被灌输多少清规戒律,他来到这个世界,世界于他就是存在。高岸从加勒比海写起,将黑人的人生由来、黑人古老的生活习性和现在的生存状态穿插在穆罕默德前往世界的去在过程中,使穆罕默德获得存在,使世界成为能领略的存在。全诗在实际生活的境域性和连续性中进行,让存在供养意象,让意象带出存在,句子或长或短,句调或缓或急,句中意象或跃动或朴茂,或深邃或奇崛。总之全诗意象纷呈,精彩迭出,一段段,一节节,或像繁花竟艳的原野,或像百鸟争鸣的春坞,或像激烈厮杀的战场,或像穿越甘蔗林的节日火把,完成了实际生活境域中的原生态的呈现或显示。
这篇散论就写到这里,临末也发点感慨:
命运是个人的,谁也不能代替别人的命运,存在是自由的,谁也不能为他人设置羁绊。诗人之所为,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固然可嘉,但关键还是要修炼自己。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崇高之人格,渊博之学识,试问今日之诗人,你们又有几何?
2019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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