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亲爱的《亲爱的,胡雪岩》

星期五 一月 05, 2018 1:45 am



1.

胡雪岩是熟人,熟到妇幼皆知;胡雪岩也是陌生人,都只是道听途说。而这回港版《亲爱的,胡雪岩》,却是“中年视角”的崭新版胡雪岩。

因为我们看见舞台上胡雪岩飞黄腾达的发迹期犹如压缩饼干一般被不断快速翻篇——舞台是压缩的:台中台的格局,让演员之间的空间距离大幅缩小;语速是压缩的,无论是妇孺老幼,一律用着相近的高频语速;时间是压缩的,一年、五年、十年……统统在瞬间完成切换。这些,像煞中年胡雪岩的人生回望:过往的成功匆匆而来,仿佛就是为了等待人生下半场的大幕拉开。

果然,新屋落成、左宗棠到访,随着第二幕开启,人生巅峰的抵达亦即“下坡路”的开端,告别了升降机一般高速飙升的胡雪岩,胡雪岩这部戏也开始好看了起来。人到中年,即便是普通人生,亦将走过人生的制高点,所以这个“好看”的背后,叠加着普通中年人胡雪岩和成功人士胡雪岩的困惑与选择,也是本剧重心的落脚所在。

这位中年胡雪岩,如剧中对联之上联:“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得出泼天富贵”,纵横政商两界、游走黑白两道,坐拥千万计白银财富受封二品顶戴,可谓当时大中华第一“成功人士”。但见他,傲立人生至巅,一方面,青春意气、挥斥方遒的名利高速攀登已渐成往事,同时,已然隐约可以听见人生终点靠拢的脚步;一方面,要回答麦锦秋的发问:“将来呢!”,同时,又要忍受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谁懂我?”

是以,《亲爱的,胡雪岩》不问过去。



2.

胡雪岩身处的“工业1.0”时代迄今已翻篇到了“4.0”,但透过本剧可以看见,即便舞台如“潘多拉盒子”一样变幻无限也不过是表象。“将来呢?”“谁懂我?”折射出的困境,构成了本剧接引观者与这位故人重逢的要点。

看得见的,有表面富贵的人生和内里孤独的灵魂之并存。

我们看到在“伯乐和千里马”游戏中胡雪岩的知人善用,也善为人用,是了不起的伯乐,也是别人麾下一等一的千里马;同时我们听见剧中胡雪岩的低吼:你不懂我。当他说:“我要在任何有人居住的地方盖房子”时,胡妻当场就笑着说,你们这个年龄的男人都这样。胡妻自己也多次感叹男人难做、男人难懂。本剧创作者们为此设计了一个名叫阿香的角色,并让扮演胡妻的演员同时饰演阿香以暗示其身份,又让这个一分为二的人物点出即便富可敌国的胡雪岩却仍尤其求之不得:人生知己。或者,仅仅是一个在你陷入精神困苦时真正懂你的人。可是,“面前只有一条路,而且身后的路在不断消失”。这样独自前行的胡雪岩,知己何求?

看不见的,有剧中人在操纵和被操纵者两种身份间的挣扎。

本剧以被操纵着的皮影戏——让操纵者成为主角,大部分时间,皮影看上去只是陪衬——为人生羁绊之隐喻。明的,有王有龄、左宗棠和李鸿章(尽管没有露面)渐次以改变胡雪岩命运的外部决定性力量出现;暗的,有胡母和胡妻诸如对高调铺张的本能排斥、对吉庆有余等理念的秉持等传统人伦价值观的牵引。同时,作品着力刻画胡雪岩不甘束缚、以鹿为自喻,认为自己是一头始终追求跳出森林的鹿的心态。

当左宗棠得到胡雪岩承诺而对胜利踌躇满志时,胡雪岩反问左宗棠,平定了叛乱又如何?你左宗棠赢了也就打掉一个俄国,还有那么多西方列强呢?在其瞠目结舌时,胡雪岩自己回答道:我胡雪岩要同时开辟商业上的战场,与列强“开战”。由此可见,胡雪岩不仅深谙借助其身后强大力量的要义,然其骨子里却从来都认为这是互相借力的关系,最终是要实现其自身的理想与价值,所以本质上是具有反操纵的诉求。而操纵与反操纵是如此的相互依存又如此的不可调和,构成了剧中胡雪岩注定无法解脱的困境。

胡雪岩的困境也与他自身的力量成正比。

本剧以“亲爱的,胡雪岩”为名,旨在突出胡雪岩的可亲可爱之处,这份“可亲可爱”主要是其在作为红顶商人的身份之外、世人艳羡的富贵背后,超然于世的博大的济世情怀和家国理想。“国家做不到的,我来做!”掷地有声,在观者耳畔久散不去。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个个人难以承受之重,让其追逐的欲念亦如脱缰之马难以遏制,力量越大,困境越深。于是本剧以“黑洞”说加以点拨,以此点出宏愿与欲望的一体两面。多多少少,都可为今人乃至来者之镜鉴。

是以,《亲爱的,胡雪岩》不追成败。



3.

首先可以镜鉴的就是《亲爱的,胡雪岩》自己了。作为一部新作,又要将如此丰富的历史、社会、人物“塞进”三个钟的有限时间内充分呈现,不可避免有表达欲望过多,取舍未达自如的困惑。

从表达节奏看,上半场迅速翻篇,节奏极快,给观者以过度充塞与过度着力之感。上海两场演出,通过一场同时看字幕与演出,一场基本不看字幕只看演出相比较,发现主要问题并非换场速度和演出节奏,而在于每一场表演是否有必要让演员们不分场合、不分身份、不分年龄、不分性格全部用近似的语速和语调表达?而且从效果看,这样的表达方式并无助于作品主题的呈现。

其实本剧中就有“示范性”经典演绎。

全剧尾声几近完满。其中,尤以从接盘胡庆余堂的商人高价求购店铺老招牌为最佳。在这一段表演中,通过胡雪岩与麦锦秋两人之间似问非问、似答非答,人生的况味、人物的性格熠熠生辉,更在谈笑间通过反衬且有趣的手法让全剧的基本支点变得清晰。而一旁从五万一路喊到一百万的商人的碎碎念,一声一声,似无章法又颇有节奏,好笑的同时不经意间将粤语的动听美妙生动展现。如果让全场非粤语观众来投票选择观看粤语话剧的理由时,这一段恐怕会成为最佳助攻。

也是这一段,才真正让人看到了“亲爱的”胡雪岩,一个既可亲且可爱的胡雪岩。

因此,快速的时空切换并不构成表达节奏高速且趋同的必然。相反,愈加快速的换场,愈加需要像“求购招牌”里那样恰如其分的起承转合、缓急自如。也许是同样的原因,剧中胡雪岩亦显得处处都在发力,类似在尾声处的处理并不多。因此,目前这个“亲爱的”胡雪岩“亲切”有余,“可爱”不足。

本剧的舞美构作以其多变的形式、快速的转换和满满的想象力为人乐道。但在空间尺度仍存在一定的风险:剧中舞台前沿的皮影和舞台后场区的伶人,更接近小剧场的空间表达尺度;“潘多拉盒”台中台,更适合中剧场的空间尺度;而剧中着力表达的人物胸襟与格局,却是大剧场级别的空间尺度。这三种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空间的较量与调和,对作品来说,是机会也是挑战。

从中距离看,围合式的台中台(盒)的时空限定对表演的约束性很大。演员之间过近的空间距离,无形中又放大了相互间的关系,对表演节奏和细节掌控带来更高要求,这可能也是导致上半场节奏过欠变化的原因之一。仅就上海两场演出而言,“潘多拉盒”上空起起落落的“梁”的舞台运用效果也要高于固定的、构成“潘多拉盒”两翼的墙面。



4.

回看历史,无非是对当下怀着解困的求索,而归根结蒂是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就演出效果看,对胡雪岩人生困境的解读亦不过是本剧对当下及未来所怀期冀的表达载体而已。

本剧剧本基本完成于香港回归之前那个对未来充满巨大不确定性的年代,而现在正式上演之时,又逢实体经济艰难且社会越发多元的新的历史转折时期,亟需一批新的时代开拓者和担当者;各种社会诉求带来的种种新事务,也让国家部门亦愈发难以继续完全大包大揽,亟待有识之士和有关部门积极有为、开创局面。然,在告别了快速攀登的黄金期的整个社会似乎也步入了“中年困境”:高速成长时协力奋发者众的局面一去不返,代之以守成自保者众而求索奋进者寡。当年王有龄所遇之“不做事”、“多做一事不如少做一事”的人们似乎纷纷从棺材里跳出来复活了,遑论胡雪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担当!

剧中对联“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得出泼天富贵。”的下联为“冷药热药,正是妙药,医不尽遍地炎凉”,正是因为这个“医不尽”,才要免费赠药三年,才要开出这家响当当的“胡庆余堂雪记国药号”。

尽管剧中,两次出现通过胡母之口唱出的儿歌及多变的“潘多拉盒”等表达着世事无常、富贵有时、最后总归“尘归尘”一场空的寓意,但潮起潮落、人生有限,本是世间常理,何劳大费周章排出如此一台大戏?

表面上,听到的是空,看到的是失,可是,那些胡雪岩开当铺、开药店,救助、接济过的世人不是得吗?街头混混、目不识丁的赖阿四,在剧中不断“自修”,读书、识字、写作不辍,最后竟然写出了“世上第一本胡雪岩传记”,不是得吗?从1874年创办到1882年易主,胡雪岩拥有的胡庆余堂不过数年的时间,然而胡雪岩及其胡庆余堂却因“是乃仁术”、“真不二价”、“戒欺”办店方针而获代代赞誉,这些理念方针本身更是深入人心、长生不老,不是得吗?

赖阿四在全剧开头,因感念素昧平生且自身尚穷困不堪的胡雪岩狭义相救,而在两人即将作别时突然双膝下跪,欲以一生追随作为报答;在胡雪岩晚年散尽家人而不得不离别时,赖阿四拿出他的“剧本”请胡雪岩签名,胡雪岩夸他了不起,而他一边送上毛笔时一边行九十度鞠躬深礼,无比恭敬地说:真正了不起的是您啊!

作品所怀抱的希望,就在“求购金字招牌”的声声喊价里,就在赖阿四这一跪、一躬里。亲爱的胡雪岩,他早已心满意足。

世事必多变,人间总沧桑。无论天赋高低、境遇逆顺,唯从每个人自己做起,自修、立人、救世、济天下,如是,既度众生亦度自己。

是为最亲爱的《亲爱的,胡雪岩》。


END
上文未署名图皆引自官方


上海演出的舞台


主演潘灿良先生谢幕


主创与演员谢幕

时 间:2016.11.11 - 2016.11.12
地 点:天蟾逸夫舞台
艺术总监 陈敢权
编剧 潘惠森
导演 司徒慧焯
场景构思及制作设计 何应丰
灯光设计 张国永
作曲及音响设计 陈伟发
联合布景及服装设计 王健伟
主演 潘灿良 辛伟强 黄慧慈 高翰文 刘守正 雷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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