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胡雪岩之死

星期六 十一月 11, 2017 5:01 pm



胡雪岩

左宗棠用兵,胡雪岩经商,都是大泽龙蛇,国之奇葩。

可胡毕竟是商人,虽然戴红顶子,穿黄马褂,但哪里真懂官家?他不能忍受外商霸占中国生丝出口,遂邀人“集资同买”,他拿出银子2000万两启动商战,囤丝14000余包,超出整个沪丝年交易量的三分之二,使丝价猛涨,囤积一年,沪丝价高于伦敦。

胡雪岩于1881年发起商战,当时,左宗棠坐镇两江,助胡商战,命上海道台关闭驻沪外商丝厂,且晓谕茧产地,增抽外商厘金以限制供应,捷报、沪报、申报对此都有报道。

到了1883年,外商丝厂虽未被强行关闭,却因蚕茧供应受限制而濒死。英国驻沪领事曾哀叹,中国当局的禁令若不取消,所有的丝厂都将关闭。禁令之缘起,并非出于对胡雪岩发起商战的支持,而是美商华地玛在沪投资办纱厂,与上海织布局逐利,李鸿章因与美商的关系,也附和禁令。

然而,胡雪岩是利用此禁令而发起商战的吗?非也!商战从1881年就已开始,而禁令至1882年7月始出,故其商战,自始至终,都是个人英雄主义。但胡之商战,曾得益于此,则毋庸置疑。反过来也可以说,此禁令能贯彻实施,商战之助,也是功不可没的。相比之下,李鸿章就事论事,当华地玛计划中止,李便应美驻华公使之邀,观摩美商丝厂,禁令也就适可而止。左宗棠也不见得有意要助胡一臂之力,然其兵家本性,使他对商事亦必以战言之。三人之中,只有胡雪岩坚持商战,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搏,以一己之力搏帝国主义,置生死安危于度外。

观其商战,因自作主张,非奉朝廷之旨,所以世人皆以“投机”谈胡雪岩。世上有如此的投机者吗?投机者,无不趋利避害,避重就轻,而胡则拥银三千万两,以中华首富身家,不坐享荣华,却不惜倾家荡产,欲为国家争利权,为民族伸正义,如此而言投机,真不知何为侠义。

自古以来,我国之利权,言其大者有二,一曰丝,二曰茶。当年郭嵩焘使欧,在英轮上,听说有英国商人窃取我国茶种,带走茶农茶工,种茶于印度,忧心忡忡。他不惧英人船坚炮利,而惧我国利权之失。胡雪岩此时心情,一如当年郭氏。如果他想投机,就应该为朝廷“招商引资”,开发我国利权,任外商掠取,但求分一杯羹而已。这原本也是朝廷国策,官商路线,然而胡雪岩不取。有人说,胡雪岩是“红顶”商人,他助左西征,甘为朝廷驱使,可见他想为官场中人久矣,哪有什么“独立之精神”?话虽如此,但见其一,而未知其二。其二就是君臣之外,他还有民族大义在;朝廷之外,他更有国家正义在。

雪岩一生,义薄云天。观其赠王有龄五百金,知其侠义之天性,率性而为也。当他助左公二十万石军粮,谈笑而定杭州,这哪里是求官?是本其忠义之良心,尽心而为也。当其追随左公西征,倾家担保左公军用,岂求为中国首富耶?是本其与生俱来之民族大义,尽力而为也!此次商战,他一掷千万,所为何来?是本其国家立场,捍卫国家利权,伸张国家正义,尽其国民之天理也!

胡雪岩虽戴红顶,授江西候补道,但其本性犹在,还是江湖中人;本业犹在,还是“民企”中人。从本性到本业,一个“义”字贯彻。从江湖义气到朝廷忠义,从朝廷忠义到民族大义,他与左宗棠一致。而从民族大义走向国家正义,左宗棠“廉颇老矣”,难于进取,毕竟是朝廷的人,是官场中人,朝廷与国家还难以分清,他也不想分清,因此,不能指望左能走出朝廷。

商战到了节骨眼上,左宗棠和李鸿章都撤了,惟有胡雪岩还在。中法战事一起,朝廷召左进京,委以军事,左从此不再过问商战之事。李也回头,继续招商引资。外商丝厂也转而寻求与中方合资,国家利权勉强得以维持,而不至于完全丧失。可胡还在狙击,终于被朝廷当作肉中刺拔之。朝廷变脸,便在英雄头上浇了一盆“投机”的脏水。狙击外资入侵,也就随之变成了妨碍“招商引资”。

商战至1882年,胡雪岩还在收购生丝,囤积原材料。而李鸿章则开始收购外商丝厂,来摘商战的桃子了,一心想摆脱外商控制的胡雪岩,没想到自己反而落在李鸿章的手里,被李主宰。商战至此,性质已变,从一致对外,转向胡与李的内战,李与帝国主义合作,像当年灭太平军一样,来灭胡了。

1883年初,上海就已露了金融危机的苗头,查《晚清经济史编年》一书可知,该年1月12日,上海金嘉记源号丝栈因亏折银56万两而突然倒闭,累及钱庄40家。上海各钱庄鉴于此事,遂次第收回向各业放款,而各业因周转不灵歇业者相继而起,不过半月,歇业之商号达20余家。按照中国传统过阴历年的风俗,可说是年关难过。上海钱庄分南市、北市。正月初四一开市,南市钱庄较去年就少了一半,北市则少了三分之一。

新年异象,胡雪岩似乎尚未注意到,据夏东元撰《盛宣怀年谱长编》,是年,胡握在自己手里的生丝就有15000包,压了资金125万英镑,以当时1英镑兑库平银4两左右换算,胡投了白银约500万两,可他还不罢手,这年6月,误传意大利生丝歉收,他接着收购生丝,推动丝价节节高升,自家钱庄几无头寸可调了,便向外资银行拆借,虽拆东补西,但屹立不倒,声势依然。可有两个“没想到”给予他致命一击:一是没想到意大利生丝非但没歉收,反而大丰收;二是没想到盛宣怀背后捅了他一刀。

就在这节骨眼上,胡雪岩为西征所欠80万两,刚好到还款期,用款人是朝廷,但借款却是他本人,银行只管找他要钱。这笔还款,历年都由他先垫上,协饷一到便还他,可这一回,盛宣怀先去找了上海道台邵友濂,说李鸿章欲缓发协饷,将还款拖延20天,邵为李门下,自然照办了。

盛立即串通外国银行,向胡催款,胡将阜康银号及各地钱庄的银子调来先还上,而盛宣怀通过电报,对胡的调款活动了如指掌,趁胡调空了银号,就派人去提款,挤兑阜康银号。本来钱庄市面就不好,加上中法开战,有法国军舰要来攻打上海的传言,人人自危,形成挤兑风潮,挤垮了阜康银号。

胡赶紧卖出生丝12000包,亏了银子150万两,欲救阜康,可挤兑如潮,杯水何益?市道如此,只好靠官场来救了。胡赶赴上海,找邵友濂,催发协饷,邵躲避了,给左宗棠发电报,左那边没有回音,据说,是盛宣怀派人将电报扣压了。即便如此,胡在官场朋友甚多,还有人帮忙。

挤兑,从上海总号开始。德馨,时任浙江藩司,与胡雪岩一向交好,听说上海阜康遭挤兑,料定杭州阜康挤兑会接踵而至,马上派人,去库中提出20000两银子,送到阜康,维持杭州局势。有官场维持一下,胡还不至于垮,可有人在官场也下手了。清廷据奏,问责官员在阜康银号的公私存款,问到刑部尚书文煜头上,追究一笔46万两的存款,要文煜交待。文煜回奏,自称从道员升至督抚,积俸银36万两,陆续交该号存放。于是,清廷责文煜捐银10万两,由顺天府从本地阜康银号如数提出,以充公用。接着,清廷又以该号闭歇,亏欠甚巨,将胡雪岩先行革职,并饬令两江总督左宗棠严行追究,赶紧清理亏欠,还说,胡有典当20余处,分设各省,买丝万余包,值银数百万两,存放浙省,要左一一查明清欠。

本来,胡雪岩破产对谁都没好处,因为“胡所倒约近千万两,半公卿大臣所寄放者”,恭亲王奕訢、协办大学士文煜“皆折阅百余万”,各省开报胡亏欠公款以及亏欠两江与江海、江汉关采办经费总计达240多万两,可王公大臣、各省督抚为什么还要眼睁睁地看胡倒下,而不像德馨那样去拉他一把?为什么清廷不管损失有多大,不问缘由不讲情理不去追究邵友濂为何扣压协饷,而将矛头对准他?知道什么叫杀功臣吗?这就是。一箭双雕,两个功臣一起杀。李鸿章与慈禧联手了。当年天京财宝的下落,慈禧就想查,结果查出个“刺马案”,有曾国藩在,她装聋作哑。这一回,李鸿章捅出“西征借款”案,刚好让她出一口压抑多年的鸟气,“天京财宝”案不了了之,“西征借款”案,她还不要一查到底?

胡雪岩发动商战,其自身亦有明显的缺陷,所缺有二:其一,胡非买办出身,对于国际贸易和国际市场所知有限。其二,胡的重商主义,还是以农业为基础,而非以工业为主导。这两缺,使他在商战中产生了两大盲点:一是市场的盲点,当上海的丝价已经超过伦敦时,他还在盲目地收购丝的原材料;当意大利蚕丝大丰收时,他还自以为奇货可居。二是实业的盲点,胡本人从未投资过近代工业,对于近代化的工厂格格不入,发动商战,驱逐外商,还排挤了工业,当李鸿章见好就收,转向外资工厂下手时,胡仍一味霸悍,坚持商战,不肯与之合流。至此,他也就在劫难逃了。

作者:刘刚来源:水煮百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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