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浦

《雷雨》:一部烂到家的剧(三)人散曲未终

星期六 十月 21, 2017 10:38 am



一、



鲁贵是《雷雨》中最接近常人的一个。



他也是一家之主。在家人面前,却毫无尊严。



生女鲁四凤直斥他道,“见钱就忘了命”。养子鲁大海拿枪指着他,“我打死你这老东西”。老婆鲁侍萍也怅惘道,自己“遇人不如意”。



周朴园遭遇的反叛好说歹说也是背地里的,鲁贵受到的轻视却是面对面的针锋相对。



一家之主,怎么会混到这步田地?



鲁贵并非天生就是下等人,他对着子女倒苦水,“当初你爸爸也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



就连鲁大海也承认这个事实,他只是愤愤道,“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鲁贵倒像余华小说《活着》里的福贵,原也是个不小不大的地主少爷,把家当赌了个精光。



福贵认命了。几口人,种着地,就这么活着。



鲁贵也认命了。他知道自己是底下人,紧着慢着提醒四凤“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认命了,就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讲究。那都是准备给上等人的。



二、



可生活总要一天天碾着过。愁眉苦脸是一天,及时行乐也是一天。为何不逍遥些?



鲁贵就“喝点,赌点,玩点”,用这些个小嗜好让自己快活。手头的钱逍遥没了,就换着法儿跟儿女讨要些。一天就不至于暗无天日。



于是,在家人眼中,鲁贵每时每刻都是围着钱打转,拿着钱就围着“喝点,赌点,玩点”打转。



这样的一家之主,必是要遭人轻视的。



可是,我们每个人不都是靠着一点小嗜好来生活吗?不多的人会赌点,很多人会喝点,更多的人会玩点:拿着手机,钻进KTV、电影院,跟随火车、飞机……玩点。



我们当然可以鄙夷鲁贵的嗜好,可鲁贵的生活状态却笼罩着我们每个人。



鲁贵的工作状态不也是这样吗?



他不是不知道“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而且不只是周家一家人而已,“反正有钱的人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



然而,快五十的人了,还能靠鲁大海的意气?还能靠鲁四凤的希望?



只有低眉顺目,将嘴巴涂满蜜,暗地里携着贪、用恨掩着,拿点、占点。



三、



屈点、黠点、占点,喝点、赌点、玩点。



这仅是鲁贵自己吗?



这样的工作与生活状态,当然不是鲁贵的理想值。可无从更好时,这不就是最大值?



鲁贵不是周冲,不可能从头到尾否定自己。否则,怎么接着活?



不仅不能否定自己,还要给自己找到种种根据:对自己,要赞,“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呱呱叫。”对别人,要贬,“你们哪一件事做的对得起我?”



生活能过得下去,是因为他鲁贵。生活遇到槛、碰到沟,那是因为“犯小人”。



鲁贵便也满意了。



鲁贵不是不知道鲁大海、鲁四凤,乃至鲁侍萍对他的轻视。可这又怎么样呢?大海和四凤还不是要到他介绍的地方上班?甭管三推四阻,还不是要把钱拿给他花?



鲁贵便也觉得足够了。



四、



鲁侍萍和鲁贵是如此不同。不同到难以置信,他们是两口子。



鲁贵是被贪和恨压迫得放纵了。侍萍却是因痛和苦摧折得平和了。



对于生活,鲁贵是在浪掷;侍萍是在承受。



对于人,鲁贵是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侍萍并不觉得人坏,而是“恨人性太弱,太容易变了”。



是啊,人太软弱了,人太善变了。



三十多年前的她,就是今天的四凤,天真而专一。



她想,有了两个孩子,便可与朴园相守了吧。



没想到依然被撵出了家门。



她绝望得投河,没想到却被“慈善的人救活了。”



接续的日子,她“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一步步苦熬过来了。



支持她活下来的是什么?



是让小儿子长大的愿望。



也是女儿说的,“是个本分人”,“讲脸”。



嫁了两个人都不如意,但总算有了个家。把家守牢,就是侍萍的本分,家人的圆满就是侍萍最大的脸面。



她成功了吗?



大海和四凤都听妈的话。她让大海交枪就交,她让四凤离开公馆就走。儿女的信服是基于爱的。



她似乎成功了。



本分地苦久了,也成了平凡。因为讲脸,处事倒多了一层圆润。



就这样承受到风平浪静,就这样风平浪静到风住水枯,也挺好吧?



没想到,三十多年,兜兜转转,“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



更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她又亲见了周朴园!



五、



周朴园与鲁侍萍相认是《雷雨》中一段很漂亮的戏。



这段戏要向观众交代周鲁的恩怨,因而要设置台词追溯前史;这段戏又要符合周鲁重逢时二人的状态,不能为了解释剧情而台词过多。换句话说,要有精炼的台词,还要有更多的潜台词。



在这段戏中,鲁侍萍是明知真相的,周朴园是不知情的。因而在这段情节中,鲁侍萍是主动的,周朴园是被动的。但就人物关系的全局而言,周朴园却牢牢掌握着主动权,鲁侍萍则明显是被动的。戏剧张力就在这主动与被动的交错中产生。



鲁侍萍和周朴园是不期而遇的。鲁侍萍也是绝不想和周朴园相认的,但她实在无法忍受周朴园将她视为已死的人;更无法忍受周朴园在得知自己未死时,却仍见都不想见一面,毫无愧怍之感。



她只得亮明身份。



没想到,亮明身份后,只得到周朴园“以后鲁家人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的命令和五千块钱的支票。这些便是周朴园“弥补我一点罪过”的表示。



是啊,人太软弱了,人太善变了。



可为什么,人在绝情时又是那么强硬,又是那么决绝?



鲁侍萍这些年的平和是靠躲来获得的。现在她仍想靠躲,快躲,全躲,躲得一干二净来解决一切乱麻似的问题。



她成功了吗?



四凤心中仍放不下公馆给她的梦,大海也放不下他曾攥在手里的枪。



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家终归是社会的影子。雷雨之下,焉有宁湾?



六、



曹禺的《雷雨》,讲述的是1920年代的中国社会已经溃烂到了家庭,溃烂到了家庭的每个成员。



李安的《冰风暴》,描绘的则是1970年代的美国社会,无望的虚空也从社会溃烂进家庭,甚至波及到家里的孩子。



李安回忆说,这部电影,当时票房平平,1990年代以后,DVD的出售与出租量却不断攀升。



为什么?



直到去年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我才明白了缘由。电影中每个人无依无靠的空虚感,与《冰风暴》中如出一辙。



原来,时间过了四十多年,人已经散了不知多少回,这支曲却还未终。



我希望,《雷雨》——人散,曲终。


文\余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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